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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纪的这场“综合战争”,为何显得更加不人道?

中国新闻周刊2023-06-22 23:24:300

房屋,田地,植被;地雷,枪械,工事……洪水冲开一切,向第聂伯河下游的黑海入海口奔去。成千上万说乌克兰语或俄语的灾民爬上自家屋顶,看着植物、动物和遇难者的尸体漂浮而过。枪声接连响起,炮声在千里泽国回荡,救援者不得不停住小舟,不敢贸然向前。

当地时间2023年6月6日凌晨,乌克兰南部赫尔松州俄罗斯占领区内的卡霍夫卡大坝突发决口,约180亿立方米库容从第聂伯河水库向下游的历史名城赫尔松及两岸近百个村镇冲去。俄乌双方互相指责对方是罪魁祸首,造成自己控制区内上万平民受灾,还通过持续攻击阻止军队救援。

6月7日,乌克兰赫尔松州的洪灾区域。图/美联  6月7日,乌克兰赫尔松州的洪灾区域。图/美联

一周过去,洪水缓缓退去,但更严峻的问题才刚刚浮现:被洪水冲向各处的地雷如何清理?两岸超过3万名流离失所的居民如何安置?他们成为危房的住所何时能得到重建?谁又能修复被炸毁的大坝,以维系“欧洲粮仓”的供水和欧洲最大核电站的冷却池?

“理论上说,通过倾倒石块和混凝土块堵塞决口,然后修复大坝,前后工期或许只需要1个月。”国际知名水利工程专家、昆士兰大学土木工程学院教授休伯特·香颂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越快修复大坝,这一灾难事件造成的长期影响就会越小,但问题是,现在影响大坝修复的并不是工程因素。“只有在安全作业的环境下,(修复)才可能及时动工。”

被放大的悲剧

长约3公里的卡霍夫卡大坝横跨第聂伯河,背后是巨大的水库,前方是赫尔松州一望无际的沃野。上世纪50年代,战后复苏中的苏联,为了灌溉被誉为“欧洲粮仓”的乌克兰南部良田,在第聂伯河上修建了六座梯级水库,卡霍夫卡大坝及水电站是最下游的水利枢纽。

2022年2月俄军发动“特别军事行动”之后不到一周,卡霍夫卡大坝、水电站及因水电站而兴建的新卡霍夫卡市,就完全被俄军控制。一年多以来,这似乎并未影响大坝的正常运转。春末时节,这里的蓄水按惯例达到一年中的最高值。这意味着,大坝库容已接近180亿立方米的极值。

按照国际标准,库容超过10亿立方米即属于超大型水库。西方媒体多将该大坝的库容和西半球最大的咸水湖美国大盐湖相比。而如果用西湖进行对比,卡霍夫卡大坝的库容量约相当于1200个西湖。按西湖风景名胜区管委会数据,西湖库容量约为1400万立方米。

6月5日,大坝泄洪道上的一条走廊垮塌。6月6日凌晨2时50分左右,大坝坝体大范围坍塌,洪水决堤而下,水库水位以每小时5厘米的速度下降。根据新卡霍夫卡占领当局的消息,直到当天下午,大坝坝体仍在不断坍塌,决口也越来越大。

(视频截图)6月6日,乌克兰赫尔松州被炸毁的卡霍夫卡水电站大坝。图/路透 (视频截图)6月6日,乌克兰赫尔松州被炸毁的卡霍夫卡水电站大坝。图/路透

去年9月乌军南线反攻后,俄乌双方沿着宽约2至3公里的第聂伯河对峙。洪水过境的24小时内,这条“前线”变成宽达80公里的汪洋。第聂伯河左岸的俄占赫尔松当局表示,控制区内80个定居点、约2.2万人受灾;右岸,乌克兰内政部顾问格拉申科表示,约1.6万居民受到洪水的直接影响。

在下游的最大城市赫尔松,市中心的环形道路早被积水淹没,当地民众搭乘形形色色的小艇和渔船,各自摸索着航向。一些居民不愿撤出,躲藏在高楼里。他们不知道需要带哪些东西离开,一天后到达的国际记者们拍到了狗、猫乃至山羊,拍到主人如何徒劳地用食物诱导大型动物登上救援船只。

休伯特·香颂指出,卡霍夫卡大坝的特征是“不高”。“如果是100米、150米高的水库溃坝,洪水的速度会非常快;而卡霍夫卡大坝的高度仅有20米到30米,这意味着下游有更长的避险时间,造成的人员伤亡或能减轻。”然而,混乱的战时疏散放大了悲剧。

赫尔松附近的一座城镇,在水中疏散的人群遭到炮击,多名人道志愿者和急救工作者受伤。另一位人道工作者说,当他们避开战火和浮出水面的地雷,到达一个靠近前线的救援点时,原本收到的20个GPS坐标都“已经到了水下”。

如何炸毁一座大坝?

大坝决口的影像资料刚刚传出,水利工程专家们就断言这是人为事件。香颂说,这些影像明确显示出坝体结构的混凝土核心层受到损坏,这意味着“不可能是自然事件”,但仅就现有证据,还难以判断这是何种攻击或爆破。

塔斯社报道的俄方说法是:大坝在乌军炮击中被毁,大坝上的闸阀因炮击倒塌,引发决口。俄罗斯官员进一步表示,乌军使用的可能是美制多管火箭炮,这是一次蓄意破坏和“恐怖袭击”。

另一边,乌克兰军方称,大坝和水电站系俄罗斯占领当局从内部炸毁,乌总统泽连斯基说这是“俄罗斯恐怖分子”的错,他们“必须被驱逐出乌克兰的每一个角落”。与此有关的一个细节是:大坝决口前17.5米的最高水位比近年丰水期的平均最高水位高出1米,决口前周围村镇的水患也比往年严重,“有时一天涨水30厘米”。英国《卫报》称“这可能表明一定程度的预谋”。

欧盟、北约及其成员国纷纷谴责俄罗斯“袭击”。欧洲理事会主席米歇尔表示,对此感到震惊,“破坏民用基础设施显然属于战争罪,我们将追究俄罗斯及其代理人的责任”。德国总理朔尔茨则表示,大坝被毁标志着战争的“新维度”。

去年7月,乌军开始策划南线大反攻,多次组织进攻试图夺回大坝及新卡霍夫卡市。自此开始,俄乌双方不断指责对方意图破坏大坝。11月,俄军从赫尔松州第聂伯河右岸撤军时,称原因是乌军可能攻击大坝,从而造成洪水泛滥和平民死伤,并威胁两岸俄军安全。在此之前,俄占赫尔松当局已经以大坝可能遭到攻击为由,于10月开始撤离第聂伯河右岸居民超过11万人。乌方则指责俄方已经在大坝内放置了炸药,随时准备破坏。

多位资深人道工作者对《中国新闻周刊》介绍,二战期间,一些国家采取炸毁大坝的方式阻止敌军前进。但随着技术革新,战后新建的大坝已很难被一般的外部炮击或普通剂量的炸药爆破摧毁。近年来,多国国内武装冲突中都出现过武装团体或恐怖组织试图炸坝的事件,但并无成功的案例。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发生在南斯拉夫内战期间。一支军队于1991年占领克罗地亚的佩鲁卡湖大坝,将水库保持在最高水位,在泄洪道及廊道内均安装了炸药,并将泄洪道关闭,以预备爆破。1992年,联合国维和部队控制了大坝,立刻降低水位,并将闸门固定在打开的位置。次年,前述武装团体再次占领大坝并用约20吨炸药实施爆破,但因水位已降低了5米,且敞开的泄洪道分散了水流和爆炸压力,大坝并未决口,且很快得到修复。

“换言之,卡霍夫卡大坝被炸毁,很可能是蓄意攻击或破坏,而非附带伤害。”前述人道工作者表示。而俄罗斯、乌克兰都是“日内瓦四公约”的缔约国,都应在武装冲突中遵守不将卡霍夫卡大坝作为军事目标的“区分原则”。1949年8月签订、1950年10月生效的日内瓦四公约,包括《改善战地武装部队伤者病者境遇之日内瓦公约》《改善海上武装部队伤者病者及遇船难者境遇之日内瓦公约》《关于战俘待遇之日内瓦公约》《关于战时保护平民之日内瓦公约》。该公约被认为是国际主义人道法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约束战争和冲突状态下敌对双方行为规则的权威法律文件,目前绝大多数国家和地区已加入。公约中规定,大坝等关键基础设施,即使被视为军事目标,也不得攻击,因为“攻击可能导致释放危险力量及随之而来的平民人口严重损失”。

即使将大坝作为攻击或破坏的目标,如果交战各方遵守人道法规则,灾难也不那么容易发生。攻击一方需要评估附带伤害的后果,如选择不在丰水期攻击大坝,或仅对其结构进行“有限破坏”。在打击恐怖组织“伊斯兰国”(IS)的战争中,相关指挥官在夺回被“伊斯兰国”占据的炼油厂前,就征求了炼油厂工程师的意见,以避免过度破坏该设施,使其在战后也能较快得到修复。

此外,在情况允许的情况下,进攻方应当就重大基础设施攻击事件,向敌区平民发出适当预警,而非“突然袭击”。防御方则应有防御和应急计划,以防控制区内的基础设施遭到破坏,以备及时疏散居民……

在卡霍夫卡灾难中,这些人道规则均不见踪迹。相反,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和克里姆林宫发言人佩斯科夫,都指责对方在己方疏散平民时持续发起远程攻击,杀伤人道工作者和急救人员。如今,人们最担心的是:从事大坝维修的工程师和工人应被视为人道工作者加以尊重,但他们真的能得到安全保证,尽早开展大坝决口的调查和抢修工作吗?

下一个卡霍夫卡大坝在哪里?

香颂指出,如果不能及时修复大坝,卡霍夫卡灾难将造成长期影响。首先是供水危机。从水库体量看,大坝被毁可能导致乌克兰南部赫尔松、扎波罗热等州及克里米亚未来6至12个月的供水面临困难。2014年克里米亚“加入俄罗斯”后,乌克兰政府曾通过封锁第聂伯河通往北克里米亚运河的水源,切断了克里米亚半岛居民90%的供水。克里米亚当局后来表示,这次封锁造成该地区超过 1500 亿卢布的经济损失。

其次是电力危机。乌克兰国家广播公司称,除大坝主体外,卡霍夫卡水电站“由于机舱从内部爆炸”而完全被毁,无法修复。更重要的是,水位降低也将影响欧洲最大核电站扎波罗热核电站的运转。

扎波罗热核电站在卡霍夫卡大坝上游约200公里处。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及核电站方面均指出,大坝决堤不会立刻影响核电站的冷却供水,因为核电站自己拥有一个直径两三公里的冷却池,近期处于满水状态。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冷却池的水不断蒸发,如果不能补足原本应从上游水库获取的供水,在“满足几个月的需求”之后,涡轮机和发电厂都将无法运行。

最后,目前各方尚难评估大坝被毁对生态环境的影响。乌克兰总统办公室主任叶尔马克笼统地表示,这是“几十年来世界上最大的人为灾难,将在未来几年对数十万人的生活产生负面影响”。具体而言,乌克兰南部大部分地区的河道水位降低,将破坏这一“欧洲粮仓”地带的农业灌溉,约2万公顷菜地将暂时荒废;多座国家公园可能因地质变化而“消失”;洪水还会将战场和矿区的危化品散布到广阔的农田和黑海中。

对水资源及其附带资源的破坏,在乌克兰危机的早期就已出现。早在2014年的顿巴斯战争中,交战各方在煤炭和钢铁产区频繁交火,导致矿区和重工业的环保设施完全瘫痪,有害废水肆意横流。联合国估算,仅顿巴斯地区第一年战争造成的环境修复成本,就高达3000万美元。

德国莱布尼茨淡水生态和内陆渔业研究所水资源专家奥列克桑德拉·舒米洛娃今年5月在《自然》杂志上发表论文,分析了2022年2月危机升级后乌克兰水环境遭到的破坏。除了警告卡霍夫卡大坝可能遭袭决口外,论文指出,冲突各方行动已导致水环境遭受60余次破坏。第聂伯河支流因为化肥厂遇袭遭到污染,大量鱼类死亡;因污水处理厂大多停止运转、地下水系统遭到破坏,顿巴斯地区的井水盐分含量普遍上升20%到70%,“儿童死于水污染引发的疾病的概率已经高于直接死于冲突”。

21世纪的战争,为何却显得更加残酷和不人道?一位权威人道主义机构的高级官员说,一方面,全球城市化率不断提高,到2050年预计达到65%,这也意味着威胁大坝、水电站、污水处理厂、核电站等服务于城市的大型基础设施的情况,在武装冲突中越来越多;另一方面,国际社会对基础设施遇袭逐渐感到“麻木”,“让我担忧的是,人们谈论可持续发展,却不去研判战争对可持续发展构成的风险”。

纽约城市学院教授布鲁斯克·罗宁则指出,虽然精确制导武器的发明看似降低了“附带损害”,但现代战争更重要的变化,是将“军事优势”从“削弱敌军作战能力”延伸到削弱对方领导力、打击对方社会意志、将敌方变为“失败国家”等更多维度。对基础设施的无差别攻击,由此在军事决策者间获得了一种全新的“正当性”。

1999年,北约空袭南联盟首都贝尔格莱德,美军中将肖特宣称:“我觉得袭击的第一个晚上,所有电力、供水都应当被切断,这样,民众才会问:‘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和北约对抗)?’”整轮空袭中,802个指定目标只有40%是军事设施,其余都是基础设施。同样,海湾战争期间,美军摧毁了伊拉克大部分污水处理厂,仅仅是水污染引发的疾病导致的平民死亡,就超过10万例。

拜登政府时期,美国军方进一步提出“综合威慑”战略,2022年以来的俄乌冲突,则被视为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综合战争”。前述人道官员坦言,实践中,越来越多的冲突方官员会以“军事必要”为攻击基础设施辩护,且他们口中的“军事必要”不再是一战一役的输赢,而是双方综合能力的对抗。

与此同时,囿于人道工作的中立、守密性质,知晓内情的人道工作者无法公开揭露攻击或破坏事件的真相,战后也不能将相关证据提交司法机构,否则“下一次就很难展开工作”。这固然保证了人道组织可以穿越火线进行救援,但也意味着冲突各方都清楚有些事“可能永远不会被追责”。“这是一个困境,但现实中没有什么非黑即白的事情。”

如今,国际社会更担心的是,哪里会成为下一个卡霍夫卡大坝?如果扎波罗热核电站成为“不对称攻击”的下一个目标,其造成的自然环境灾难将是更长期且不可逆的。卡霍夫卡大坝决口后,国际原子能机构总干事格罗西马上呼吁,冲突各方一定不要破坏核电站的冷却池。

今年3月底,在国际原子能机构和国际社会的反复努力下,俄乌终于在扎波罗热核电站安全问题谈判上有所突破,即双方先“达成一项基本原则”: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袭击核电站,而且也不能从核电站区域对外发动袭击。然而,随着乌军新一轮反攻周期到来,此类“边打边谈”进程5月以来均陷入停滞。

对此,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总干事科尔图诺夫近日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曾多次呼吁,俄乌双方应保持“边打边谈”,就不攻击民用目标、不攻击能源设施、促进平民撤离等具体战争规则问题达成协议,为今后的冲突设置“底线”。

一些人道专家建议,具体而言,冲突各相关方之间可以先搭建有效的信息平台,用于传达有关基础设施攻击或自然灾害的预警,分享人道主义救援识别信息,协调脱离交战地区的战争遗留爆炸物清理工作等。

此外,即使俄乌双方不能就“底线”达成一致,也应在军事行动中遵循“勇敢克制”原则,即接受己方部队一定程度的伤亡,以减轻军事行动对平民的伤害。在去年2月开始“特别军事行动”之初,俄罗斯总统普京曾多次表达过这一观点。但随着战事的持续拉锯,违反这种原则的军事行动可能会出现上升态势。

记者:曹然

责任编辑:张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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