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关村创业大街之变

经济观察报

郑淯心

潞晨的大模型算法已经在天数微芯的芯片上跑起来了，性能提升30%！看到这一数据，郭为带头鼓起了掌，他是天数微芯北京公司副总裁。通过中关村创业大街总经理聂云霞的引荐，郭为认识了潞晨的创始人，才有了这次合作的成功。

在中关村创业大街的南口，3W咖啡的负责人说，“一开始这里都是互联网模式创新创业，现在，3W咖啡要赋能企业科技创新服务”。

过往的3W咖啡里，充斥着PPT和BP，咖啡香气中都飘着金钱的味道，不少创业者和投资人在这里见面路演，流传的故事是，喝杯咖啡间，一个投资意向就会达成。

这也是中关村创业大街留给人们的印象，以致于一张冷清的创业大街图片登上网络后，迅速成为了微博热搜，“创业大街凉了”也成为了人们对于创业黄金时代逝去的感叹。

一位不愿意具名的投资人称，不是创业大街凉了，而是创新创业和投资的方向变了，这才是“创业大街凉了”背后的真相。

坚持与转型

12月初，任艳玲从居家办公中回了一趟中关村创业大街，街上人少很多，很多企业仍在居家办公，她径直走去了朋友的办公室。

过去，她的公司就在这里，不过合约到期后，任艳玲创办的佰通科技（北京）有限公司搬出了中关村创业大街。

各地防疫政策松绑，任艳玲紧锣密鼓地筹划明年。她2017年刚创业的时候是做冰球青少年培训，当时她在找办公场地，朋友推荐中关村创业大街气氛不错，她因此结缘。后来随着线下培训生意越来越难做，新冠肺炎疫情的到来让线下活动全停，公司陷入低谷。

目前她已经从培训行业转为做冰球赛事主办方，为明年的赛事做着准备，明年五一，她将在北京主办一场规模较大的冰球赛事，最近她在筹划打造赛事IP，开发更多IP衍生品。

任艳玲说，她认识的创业大街的公司很少放弃继续创业的，更多的是在转型。

天眼查数据显示，现有注册地为中关村创业大街（海淀大街甲36号；海淀西大街），且经营状态为在业、存续、迁入的企业有近2499家。不过，处于注销或吊销状态的企业，2180家。

从2014年起，注册在中关村创业大街的企业开始激增，2013年注册在中关村创业大街的企业只有60家，这一数据在2018年达到顶峰为680家。

姜明（化名）已经很久没去过中关村创业大街，但他仍怀念那段岁月，那是互联网创业最火爆的几年。

一位中关村创业大街上的创业者回忆了当时的场景，在中关村创业大街的路口，不少企业找了地推的人发卡片，往来的人都饶有兴致地扫码领小礼物，成为了该平台的新用户。

这一热潮最开始从政策引导开始。2013年，北京市政府开始“推动海淀图书城产业升级，打造高端创业街区”，北京海淀置业集团有限公司启动了这条街的业态调整，引入创业者、孵化器、咖啡馆和训练营。“大众创业、万众创新”首次提出是在2014年的天津夏季达沃斯论坛上。论坛强调，要坚持创新驱动发展战略，扎实推进“双创”，不断激发市场活力潜力和社会创造力。

2014年6月，改造后的中关村创业大街“开街”，全长220米，在大街两侧，分布着车库咖啡、3W咖啡、36氪、创业黑马等新型创业服务机构。

3W咖啡是国内做创新创业最早的一批众创咖啡，2015年的时候3W咖啡内，几乎每个工作日都有三场活动，这家有着三层楼的组织，几乎每天都处于爆满的状况，无数的新品发布会、路演、技术交流沙龙在这里不停歇地上演着。

这场热潮把大厂卷进来，阿里、腾讯、华为、京东、特斯拉都曾在3W咖啡办过活动，包括新品发布会、营销推介会甚至一些创业大赛活动。每次活动之前，3W咖啡的市场总监邓明都会把每周活动预告印成易拉宝，附上二维码，进咖啡馆的观众可以扫码报名，几乎座无虚席，座位后面很多人站着听。

邓明回忆，当时十几岁的初高中生拿着自己的想法在咖啡厅找投资人，问工作人员谁是投资人，他要把想法讲给投资人，甚至还有80岁的白发苍苍的退休老干部，他们都出来创业，他们拿着一份甚至不太符合投资人格式A4纸打印的BP，连续很多天坐在3W咖啡里，遇到投资人就上前搭讪几句。当时更多的创业者也是同样的想法，他们想获得融资，拿到创业启动资金或者找到志同道合的创业伙伴，经常会买一杯咖啡坐一天。

中关村创业大街口的天使汇滚动播放着各种创业项目，“互联网上卖煎饼”的黄太吉品牌在天使汇平台上遇到了天使投资人，嘀嘀打车在天使汇挂牌 10天就融资了300万元，半年后，腾讯给它投资了1500万美元。

创业大街开街至2018年6月，四年的时间里，中关村创业大街及入驻机构累计孵化创业团队2921家，获得融资1038家，总融资金额277.8亿元。

尽管2018年的新企业激增，但这也是该地点企业注销的高峰。经营状态为注销的企业，在2018年达到顶峰为326家。

据3W孵化器提供的数据，2019年之前其孵化的创业项目生命周期是平均3年，2019年之后缩短至2年，邓明称，大环境发生变化，在疫情影响的这3年时间，企业无法正常开工、客户项目推进慢、项目周期变长，成本上升。

2019年开始，注册企业数量较上年腰斩，下降为321家。

投资人之变

一开始，联想之星的办公室在融科资讯中心，就是联想控股自己的楼，在那离联想控股的其他单位都很近，开会拿个本子走路就过去了，如果搬到创业大街，和联想控股开会就没那么方便。

联想之星总经理王明耀回忆，听说海淀图书城要改造成一个创业为主题的创业大街，当时联想之星动了搬过来的心思。

当时创业大街还处于改造期，尽管规划得很好，但大家都不知道能做成什么样，联想之星在创业大街的办公室之前是新东方的培训教室之一，“当时看了之后也没现在看的那么好，楼层什么也很矮，一个个小房间开得很乱，所以确实还犹豫过”。

联想之星要做搬过来的决心并不容易，但是当时联想之星就一直做早期投资和孵化工作，“早期的创业者都是很草根的，我们在高档的写字楼里头总感觉不够接地气，我们应该离创业者更近”，王明耀称，这边有很多早期项目，空间大、气质搭，他们说搬就搬了。

联想之星从做创业培训到做投资，正是互联网创业最火的那几年。

起初，联想之星是这条大街上最早落户的企业之一，当时活跃着车库咖啡、3W咖啡、36氪、Binggocafe、联想之星、创业黑马等十余家创业服务机构。相应的大街上活跃的是个人投资人、互联网模式创业者。

创业大街有很多个人投资人来找项目，这些大多为上市公司高管、富二代等高净值人群，现在这些人很少出现在大街上了。

3W咖啡的热潮一直持续到2019年，邓明明显感觉大众创业热情散了，创业类的活动开始慢慢地减少，来咖啡厅的人失去了交谈的热情。

2018年，在金融去杠杆、防范金融风险的背景下，资管新规实施，一级市场面临募资难的问题。再加上，2018年之后，中美关系摇摆，美国开始在中国企业直采，很多海外资本原本是国内VC（风险投资）的LP（有限合伙），都转为了观望状态。

投中信息研究院数据显示，2018年一季度，中国VC、PE（私募基金）机构完成募集的基金共103只，同比下降54.82%；完成规模110.3亿美元，同比下降74.85%。

邓明观察到，市场环境已经发生了变化，投资人会以一个更理性的角度去进行项目的筛选和分析。

他还记得，一位常来咖啡厅的投资人很久不来了。他问投资人要找什么样的团队，那位投资人回复他，之前看的是商业化模式，现在更看重背景和技术，“你的核心技术在哪？你的商业化变现能力有没有？未来的发展空间有多大？”这是投资人发过来的三个问题。

当时，王明耀就有了一些冷思考，他认为那几年的热度是不正常的。2018年底，他曾说本质上靠资本狂热推动的项目问题很大，缺乏诚信的市场问题更大。前者是纯用钱堆数据涨估值，不顾实际的价值创造；后者是缺乏诚信也能赚到大钱。这都对创投圈造成了不良影响，之前大热的共享单车、共享充电宝等项目留下了一地鸡毛，“相对于价值创造型的项目，狂热资本推动型的项目是比较脆弱的，但在过去几年，这类项目取得了很好的回报，对市场形成了不好的引导。有人觉得只要把钱砸进去，估值就会快速上升进而带来回报，但不能创造价值的项目是不可能长久的”。

创业大街的热潮由几个因素构成，一方面是移动互联网创业还处于一个爆发的阶段，再加上当时资本确实有钱。而这两端，早已发生了变化。

2021年，清科集团创始人、董事长倪正东称，2009年至2015年，民间资本参与比较多，但近年来国资的角色越来越重要。

他曾分享一个数据，投资人的结构中，战略投资者、国资背景机构、VC/PE巨头在市场上扮演不可忽视的作用。战略投资者数量的占比由1.5%已经上升到25.4%，国资背景机构金额占比已经到34.3%，VC/PE前十机构的投资总量已经占9%，总额占市场的15%，可以看到市场越来越集中。

同时，单笔投资的金额也变得越来越大。

根据中关村创业大街提供的最新数据，2022年其自营的联合办公企业中，有5家企业（奥琦玮、极睿科技、开元维度、太琦图形、极纳）获得亿元以上融资。

10月28日，由北京银保监局、海淀区政府共同设立的“中关村科创金融服务中心”中关村创业大街正式挂牌成立，提供包括信贷支持、保险服务、投融资对接、区域性股权交易等在内的一揽子金融服务，包括支持试点银行开展认股权贷款。

新朋友圈

现在的创业大街，街上入驻企业已经发生了变化，创业黑马、言几又搬走，大街上显著的天使汇的大屏，经常是黑的。

不只是在中关村创业大街，中国股权市场的趋势走入了拐点。2022上半年，中国股权投资市场投资步伐受疫情影响显著放缓，投资总量及金额分别为4，167起、3，149.29亿元人民币，同比下滑31.9%、54.9%，但下滑之外，尤有一些变化：以互联网、连锁及零售、食品饮料领域投资下滑较为明显，资金流向的前三行业是IT、半导体及电子设备、生物技术/医疗创新，并且前三大行业投资案例数占比超60%。

对创业者的变化，王明耀说，互联网创业的团队主要是运营性人才，技术排位靠后，2019年后，越来越多科学家创业，“此前科学家创业很难，创业环境也没达到，创业理念都很差。后来互联网模式创新带动了双创潮，让一些科技人员有了创业的理念，配合互补的团队，这类型的项目开始越来越受欢迎”。

以中关村创业大街为注册地成立不满一年的公司中，营业范围中科技技术推广、软件与信息技术服务为高频词汇。

郭为的办公室楼下就是当年他买书的书店，创业大街开街之前，郭为在技术公司工作，经常来图书城买计算机相关的书，创业大街的热潮鼓励了他创业，离开原先的公司加入天数微芯，从事国产通用GPU的研发。

郭为是2022年入驻创业大街的，他来到创业大街的原因很简单，在找新地址的时候政府推荐了中关村创业大街，并且创业大街最高可减免半年的房租，对于企业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到了创业大街之后，他发现创业大街能够提供的服务远不止于此。

年中的时候，他看到创业大街总经理聂云霞的朋友圈里一家叫潞晨的企业介绍，这家公司也在创业大街，通过聂云霞，郭为和潞晨的创始人联系上了。天数微芯虽然是一家芯片提供商，但是他们研发需要有框架有算法，潞晨是做芯片算法的企业，给天数微芯提供了测试的机会，用潞晨的算法在天数微芯的GPU上跑一圈，发现双方的契合度很高，效率提高了30%，由此开始合作。

聂云霞说，2022年创业大街定位为科技创业企业的成长中心，“我们要给科技创业提供更多空间，让他们在这能够获得他需要的服务和资源，然后能够去成长，获得成长的要素”。

聂云霞所说的要素有三方面，一方面是传统的企业注册，一方面是人才服务，帮助创业企业找到合适的人，一方面是政策服务，比如说企业想招更多优秀的人才，如果能提供北京工作居住证或者北京户口会对人才的吸引力较大，想要获得可能要提前几年进行规划。另外，在商业模式上，由于大街积累了几年的经验，可以给企业发展建议，避免有一些弯路，“我们是服务从0到100这一段的企业，如果到N甚至到了独角兽的阶段，我们是不做的”。

随着创投的变化，中关村创业大街的朋友圈也发生了变化，越来越多科技企业入驻，目前大街空间（含孵化器）在孵企业209家，办公人数超过2000人。自营的联合办公入驻企业共40家，其中国高新13家、专精特新中小企业4家。

根据三季度创业大街对服务企业的抽样调查，110家调查企业中，17.27%的企业是专精特新企业，24.55%的企业是国高新，55.45%的企业获得过融资。

聂云霞称，创业大街的价值是在生态的链接上，“科技创业是基于一个生态的，它其实需要大量的资源，但他不知道哪些信息和资源有用，他只了解自己技术领域的，我们的作用就是链接”。

王明耀说，创业者要带来真正的价值，投科技和投互联网的逻辑差别很大，互联网模式是烧钱跑马圈地，外卖大战留下了美团和饿了么，而科技投资有很多细分方向，哪怕是电池赛道也能不断细分下去找到可能性，“互联网模式是一两家胜出，其余的全死，科技不会是这样的格局”。2015年联想之星还在看TMT，此后对这个赛道的关注越来越少，目前专注于科技和医疗投资。

2022年上半年，联想之星的节奏也变慢了，越来越多机构涌入科技赛道，项目估值存在泡沫，一些创业者的心态也变了。投资端的需求很大，但项目的供给没跟上，但是下半年，一些各方面更优质的创业项目出现，而且估值也较为合理，联想之星挑出一些符合要求的项目进行了投资。

在这条大街之外，高瓴推出“Aseed ”种子计划，计划用3年时间投资100家左右的种子期企业，重点聚焦制造业、新能源、新材料、生物科技、碳中和等重点领域。红杉也中国宣布成立创业加速器YUè，为处于天使轮到A轮的中国创业者提供红杉独家研发的体系化创业课程和资源服务。

一位投资机构的创业经理称，投资机构开始往前看，看一些真正有创新技术的公司，这些人大多为科学家创业，在他还早期的时候就赋能给一些市场资源，也更利于抢项目。

在一些投资人眼中，中关村创业大街不再是主要的项目来源。早期，姜明也在创业大街看项目，然而现在，他跟着项目走，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到北京，他忙着在外地募资、看项目，现在，创新四散各地。

与外面大街的冷清不同，走进创业大街里的空间，办公的人仍然很多，到了午饭时间，食堂打饭的人排队到食堂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