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近四个月 韩国政府和医疗界为何仍在“硬碰硬”？

韩国医生辞职风波已经持续近四个月。这场风波最初因医疗界反对政府医学院扩招计划而起，如今扩招计划已经确定，但医疗界与政府的对峙仍在持续。

据央视新闻报道，当地时间6月18日，大韩医师协会（简称“医协”）举行大规模停诊行动，并表示如果政府不接受医协提出的相关要求，医协将从本月27日开始无限期停诊。为应对医疗空缺，韩国政府启动应急方案。

北京外国语大学亚洲学院副教授周晓蕾对新京报记者表示，这场风波持续至今，韩国医疗界与政府目前达到一种无法调和的白热化状态。造成如今局面，双方均有责任。各退一步、展开对话，是解决矛盾的理性做法。然而，如果韩国目前高度市场化的医疗体系结构没有发生根本变化，以及韩国政府无法扩充公共医疗资源，韩国医生罢工问题不会得到根本解决。

韩国政府和医学界对峙持续，专家称双方均有责任

此次医疗界罢工风波起源于韩国政府2月初发布的医学院扩招方案。

根据该方案，从2025学年度起，将高校医学院招生规模从目前的3058人增至5058人，到2035年将新增1万名医生。医疗界强烈反对这一计划，认为此举将引发过度医疗并使医保系统资金紧张，约万名实习和住院医生递交辞呈、罢诊离岗。

此后，韩国医疗界罢工风波持续发酵，韩国首尔大学医学院及首尔大学医院教授从6月17日开始展开无限期停诊行动，以支持罢工的实习和住院医生。

6月18日，韩国医疗界发生了被视为2000年以来规模最大的停诊行动。18日当天下午，大韩医师协会会长林贤泽在首尔汝矣岛举行的总动员大会上表示，如果政府不接受大韩医师协会提出的相关要求，医协将从6月27日开始无限期停诊。

当地时间2024年6月18日，韩国首尔，大韩医师协会举行大规模停诊行动，要求政府撤回2025年度医科大学扩招计划，并完全取消对辞职离岗的实习和住院医师的行政处罚。图/IC photo

韩国总统尹锡悦18日在总统府主持国务会议时，就部分医科大学教授以及大韩医师协会的集体停诊行动表示，对“非法拒绝诊疗的行为感到非常难过和遗憾”，对抛弃患者的非法行为必须严肃处理。

“韩国医疗界与政府目前达到一种无法调和的白热化状态。”周晓蕾表示，造成如今局面，双方均有责任。

一方面，大韩医师协会坚持韩国政府应当满足其三大要求，但这三大要求得到满足的现实可能性不大。大韩医师协会提出的三大要求包括：重新研讨医学院扩招计划、修改完善基本医疗政策组合存在的问题、取消针对实习住院医师和医学生的所有行政命令和措施。

周晓蕾分析称，以重新研讨医学院扩招计划为例，韩国政府已经敲定医学院扩招计划，从2025学年度高考开始扩招约2000名医学院新生，而2025学年度高考即将在今年11月举行，在仅剩数月的时间内调整扩招名额的可能性不大，至少在韩国的2025学年不可能实现。

再如大韩医师协会要求取消针对实习住院医师和医学生的所有行政命令和措施，这也是韩国政府无法接受的一点。“韩国医生团主张的‘取消’意味着所有行政命令和措施是不合理、不合法的，因此政府应该取消。但韩国政府却不这么认为。在韩国政府看来，行政命令和措施都是基于韩国现行法律制定和颁布的，完全合理合法。”周晓蕾说。

另一方面，韩国政府敦促罢工医生返岗的同时并未充分展现对话的姿态。韩国国务总理韩德洙在6月9日的记者会上承诺，不会对返岗复工的实习和住院医生做出任何行政处罚。

周晓蕾指出，此举在韩国政府官员看来是一种让步，尽管这是一种有条件的让步，取消行政处罚的前提是罢工医生返岗，但就医学院扩招计划进行重新讨论的议题并未有实质性让步。

医政矛盾难解，掩盖韩国医疗体制弊端

韩国医生辞职风波已经持续近四个月，韩国政府和医疗界的态度依然强硬。周晓蕾认为，韩国医政矛盾至今依然难解，原因主要是双方一直缺乏对话和妥协。

自此次韩国医生辞职风波开始以来，韩国政府坚持医学院扩招计划，通过吊销执照、调查医师协会等措施不断向医生施压，尹锡悦多次公开表态政府不会让步。尹锡悦政府之所以“硬刚”医疗界，底气主要来自两方面。

一是民意的支持。周晓蕾表示，多项权威数据显示，韩国确实缺医生，也需要扩招医学生，但扩招医学生本应是渐进式的改革，通过民意调查和对话逐步推进，但韩国政府一下确定了约2000名扩招名额，这确实是一个比较激进的数字。在韩国国会选举前，尹锡悦政府坚持医学院扩招计划更多是政治上的考量，被视为寄希望背靠民意拉动选票。民意调查机构盖洛普的数据显示，尹锡悦的支持率一度也因医学院扩招计划而上升。

随着医生罢工风波愈演愈烈，韩国政府的态度依然强硬。当地时间6月18日，韩国保健福祉部表示，大韩医师协会集体停诊违反了设立医协的目的，可以变更其负责人或解散法人。而这背后仍然是民意的支持。当地民意调查机构“nownsurvey”上周进行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近80%韩国人反对医生罢工。

二是韩国多数媒体舆论也站在尹锡悦政府一边。“一般情况下，韩国进步派媒体和保守派媒体在绝大多数社会议题上持相反意见，但在此次医政矛盾问题上却达成了空前的团结。”周晓蕾近期在浏览韩国媒体信息时发现，韩国多家进步派媒体和保守派媒体批评医生不顾国民健康安全，甚至以国民的健康安全为筹码，呼吁部分医生停止罢工行动。

相比之下，之前的文在寅政府没有与医疗界硬刚的舆论底气。文在寅政府时期也曾发布扩招方案引发医疗界大罢工，最终以政府妥协、停止推进扩招政策收场。当时文在寅属进步派政府，但韩国主流舆论其实是掌握在保守派手里，因此保守派媒体更多地批评文在寅政府的医学院扩招计划。再加上当时正值疫情期间，医生在抗击疫情前线，与医疗界硬刚也会招致外界批评。

当地时间2024年6月18日，韩国首尔，韩国总统尹锡悦主持内阁会议。尹锡悦对大韩医师协会当天举行集体停诊行动表示，必须严肃处理抛弃患者的非法行为。图/IC photo

对于韩国医疗界而言，持续反对医学院扩招的根本原因之一是为了维持医生这一职业所独有的、排他性的特权利益。

“最初站在罢工第一线的是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现在韩国首尔大学医学院以及首尔大学医院的教授也出现在罢工一线，这是近期医疗界罢工潮出现的重大变化之一。”周晓蕾说。

韩国医学院和医院教授站到罢工一线也是迫于身体和精神双重压力。众多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罢诊离岗后，教授们填补了他们的医疗空白，长期高负荷的工作令他们疲惫不堪。不过，他们的压力更大程度上源于韩国医学院类似学徒制的教学培养模式，再加上韩国长幼有序的“前后辈”文化，教授往往会带着学生学习，但现在学生罢工，还面临吊销医生执照的风险，学生和家长也会施压教授，希望教授能够站出来力挺。周晓蕾解释称：“学生和家长施压教授，更多也是因为医生这一职业所独有的特权利益。”

在韩国，医生是最稳定的、收入最高的一个职业群体，年均收入可以达到20万美元，几乎是发达国家医生收入均值的两倍之多。其次，韩国医学院是一个通过每年固定的、有限的招生数量来实现社会阶层再生产的机构。每年韩国高考分数最高的3000人左右才有可能考入医学院。一旦考入医学院，就意味着能够保证日后得到一个稳定的、社会精英的地位。如此一来，韩国医生群体会具有一种强烈的精英特权意识。

周晓蕾指出，韩国政府和医疗界在医学生扩招计划上一直保持强硬态度，其实都在有意无意地掩盖另外一个更根本性的问题，即过度市场化。

资料显示，韩国的医疗保障体系于20世纪70年代建立，韩国“国民健康保险”覆盖率达96.8%，使得韩国有“医疗天堂”的说法。

然而，问题就出在韩国医院高度市场化。周晓蕾表示，韩国医院很大程度上不再是服务于公共利益的福利机构，而是成为了参与市场竞争的盈利机构。在市场自发调节之下，无论是人力资源，还是物力资源，都会向高利润的领域倾斜，导致韩国医疗资源的分配严重不均衡。

在周晓蕾看来，韩国政府和医疗界各退一步，展开对话，是解决矛盾的理性做法。但如果韩国目前高度市场化的医疗体系结构没有发生根本变化，以及韩国政府无法扩充公共医疗资源，韩国医生罢工问题不会得到根本解决。

面对医政对峙僵局，韩国民众越来越无奈。韩国首尔国立大学医院84岁的患者杨敏珠对《纽约时报》说：“作为一名病人，我无能为力。”杨敏珠预约了18日在韩国首尔国立大学医院检查肝脏，但被通知取消了，也没有提供新的会诊日期。

新京报记者 朱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