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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却似总无情

诺哈网2023-08-23 11:43:440

妻的眼睛不好,所以自从到美国,就常去看一位眼科名医。每次从诊所出来,妻都要怨:“看了他十几年,还好像不认识似的,从来没笑过,拉着一张扑克脸。”

有一天去餐馆,远远看见那位眼科医生,他居然在笑,还主动跟妻打招呼。妻开玩笑地说:“真稀奇,我还以为你从来不会笑呢!”

眼科医生笑得更大声了,突然又凑到妻耳边,小声地说:“你想想,看病的时候我能笑吗?一笑、一颤,手一抖,雷射枪没瞄准,麻烦就大了。”说完,又大笑了起来。

饭吃一半,那医生跑过来,举着杯敬妻。脸红红的,看来有几分醉了。喝下酒,话匣子打了开来:“你知道在美国,医生自杀率最高的是哪一科吗?”他拍拍自己胸脯:“是眼科医生!”

停了几秒钟,抬起红红的眼睛:“想想!揭开纱布,就是宣判。看见了?看不见?你为病人宣判,也为自己宣判。问题是,前一个手术才失败,下一个病人已经等着动刀,你能伤感吗?所以我从来不为成功的手术得意,也不为失败的手术伤心,我是不哭也不笑的。只有不哭不笑的眼科医生能做得长,也只有不哭不笑的眼睛看得清,使病人的眼睛能哭能笑。”

他这几句话总留在我的脑海中。

有一天在演讲里提到,才下台,就有一位老先生过来找我。老先生已近八十了,抗战时是军医,他拉着我的手,不断点着头说:“老弟啊!只有你亲身经历,才会相信。那时候,什么物资都缺,助理也没有,一大排伤兵等着动手术,抬上来,开刀,才开着,就死了。没人把尸首抬走,就往前一推,推下床去,换下一个伤兵上来。”

我把眼睛瞪大了。

“是啊!”老先生很平静:“死人可以等,活人等不及啊!有时候手术台前面,堆了一堆尸体。救了不少,也死了不少。你能伤心吗?你有时间去哭去笑吗?所以,只有不哭不笑的能撑得下去,只有不哭不笑的医生,能救更多人。”

到深山里的残障育幼院去。才隔两年,老师的面孔全不一样了。

“一批来、一批去,本来就是如此。”院长说,“年纪轻轻的大学毕业生,满怀理想和爱心,到这里来。抓屎、倒尿,渐渐把热情磨掉了,于是离开。然后,又有新的一批跟上来,不是很好吗?”

说着,遇见个熟面孔,记得上次我来,就是他开车送我。“王先生是我们的老义工了。”院长说。我一怔,没想到那位满脸皱纹、皮肤黝黑的中年人,竟然是不拿钱的义工。

“他在附近林班做事,一有空就来。水管破了,今天他忙死了。”“他是教友吗?”“不!他什么都不信。他只是来、只是做,做完就走,隔天又来。你不能谢他,他会不好意思。只有这种人,能做得长。”

到同事家里做客,正逢他的女儿送男朋友出国,两个人哭哭啼啼,一副要死的样子。“年轻人,太爱了,一刻也分不开。”同事说,“只怕很快就要吹了。”“这算哪门子道理?”我笑道。“等着瞧!教书教了几十年,我看多了,愈分不开,变得愈快。”

果然,半年之后,听说两个人吹了。都不再伤心,都各自找到新的恋人。

想起以前研究所的一位室友,不也是这样吗?刚到美国的时候,常看他打越洋电话。在学校餐厅端盘子,一个钟头三块钱,还不够讲三分钟的电话。常听两个人在电话里吵架,吵完了哭,哭完了又笑。女孩子来看过他一次,也是有哭有笑。激情的时候,把床栏杆踢断了;吵架的时候,又把门踹了个大洞。

只是,当女孩回台湾,他神不守舍两三天,突然说:“才离开,就盼着再碰面;才碰面,心里又怕分离。爱一个人,真累!”然后,他去了佛罗里达,不久之后结了婚,娶了一个新去的留学生。

不知为什么,最近这两段老山友的话,常袭上我的脑海。我渐渐了解什么是“多情却似总无情”“情到浓时情转薄”,也渐渐感悟到什么是“太上忘情”“情到深处无怨尤。”

只有不喜不悲的人,能当得起大喜大悲。也只有无所谓得失,不等待回音的人,能攀上人生的巅峰。

刘墉,号梦然,画家,作家。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博士研究生、圣若望大学东亚研究所硕士,国立台湾师范大学美术系学士,曾任美国丹维尔美术馆驻馆艺术家,纽约圣若望大学专任驻校艺术家、圣文森学院副教授,现任水云斋文化事业有限公司负责人及专业作家、画家。著有文学、艺术作品七十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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