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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大年 : 如何从成功学鸡汤里读出干货

诺哈网2023-08-20 14:14:320

我的表弟从美国来,送给我一本书,我读了很喜欢,书名《The Outliers》,作者Malcolm Gladwell,通常译作格拉德维尔。我看了好书爱跟别人学说,这回也是,有的时候喋喋不休,人家难免赔不起时间。有朋友说:“你干嘛不写写?”我想,也对。

/吕大年

【一】

在网上看到这本书有两个汉语译本,书名一个译作《异数》,一个译作《异类》,都是来自Outliers这个词。这个词指的是才能出众、成就卓越的人。书里讲的是跟这些人的成就相关的一些道理,很多是经过研究证明了的。其中有些听起来像是常识,但是常识经过科学的证明,就不再平淡平常了。而且看科学怎样证明常识,是很有趣的事。书里引用的研究都实有其事,所以相关的学者我都直书其名,不做翻译,以便读者查考。比如下面这项实验的主持人是Anders Ericsson。

(Dr. K. Anders Ericsson,University of Stockholm, Sweden)

Ericsson是心理学家,瑞典人。1990年代初,他在柏林音乐学院请教授把学小提琴的学生按专业水平分成三组:A组水平最高,足以担当世界级的独奏,B组的技艺优良,但并不突出,C组水平一般,毕业以后不能纯靠演奏为生,大都要到德国的公立学校去教书。

Ericsson要所有学生回答同样的问题:整个学琴的历程中,练习时间有多少个小时?结果如下:三组学生开始学琴的年龄相差不多,都是在五岁前后,最初几年的练习时间也相差不多,都是每周两三小时。然而从八岁开始,A组的练习时间与年俱增:九岁上每周6小时,十二岁上每周8小时,十四岁上每周16小时,到二十岁的时候,每周练习30小时以上。如果把二十岁以前的练习时间加起来,每个人都有一万小时以上。

可以想见,A组的学生随着年龄的增长,目的越来越明确,心思越来越专一,要以音乐为职业,而且要成为最好的音乐人。另外两组可就不一样了:B组到二十岁的时候,累计练习时间八千小时,C组是四千多一点。Ericsson还发现,不仅是学小提琴,学钢琴也有同样的规律:业余钢琴家小时候练琴,每周3小时上下,二十岁以前的累计练习时间不过是两千小时;而职业钢琴家则是越来越投入,到二十岁上,跟职业小提琴家一样,人人都积累了一万小时以上的练习时间。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没有一万小时,功夫不算深。继Ericsson之后,又有人调查了职业篮球运动员、职业小说家、象棋大师,甚至职业罪犯,发现一万小时以上的历练是他们技能精湛的共同前提,因此有了“一万小时定律”的说法。这个“定律”不少人早就听说过,没听说过的也知道“勤学苦练”。但是格拉德维尔要说的道理并不仅限于此。再看他介绍的另一项研究。

1980年代中,一位加拿大的心理学教授,全家一起去看冰球比赛。比赛双方都是加拿大的一流青少年球队。观众照例可以拿到参赛球员的名单。这种名单叫做player roster,每个球员占一横栏,由左至右,标明球衣号码、姓名、身高、体重、生日、来自什么地方。教授太太浏览一遍,发现了一个大问题。她看的这份名单复制在书里,读者可以自测观察能力。格拉德维尔跟读者说,看不出来不必难过,这个问题在加拿大冰球界存在了很多年,从来无人措意。

原来,这些球员的生日大都集中在1月、2月、3月。教授名叫Roger Barnsley,当天晚上,他查看了所有能找到的著名冰球运动员的资料,发现有同样的规律。再下来,教授夫妇,还有一位同事,搜集了安大略省青少年省级联赛各个球队的选手资料,发现他们的生日最多在1月,第二多的是2月,其次是3月。搜集全国联赛选手的资料,结果毫无二致。加拿大顶级的冰球运动员无论如何分组、分类,生日都是40%在1月到3月之间,30%在4月到6月之间,10%在10月到12月之间。Barnsley后来回忆说,他研究心理学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显著而又广泛的现象:“用不着数据分析,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个现象的原因其实并不费解。加拿大是一个冰球的国家,小学就开始打冰球,在男孩子是常事。打得好的,十岁上可以入选地区少年代表队。少年冰球按年龄分组,分组的界限是1月1日。这意味着,编在同一组里的球员,有的在年初就满十岁,也有的要到年底才满十岁。十岁的男孩,正在突飞猛进地发育,身高、体能、手脚的协同配合,每个月,甚至每个星期都会有所不同。代表队的教练选中的,自然是生日大的偏多。进了代表队有什么好处?代表队的教练好,队友水平高,尤其是打球的机会多:每个赛季有50到75场比赛。不在代表队的不能去外地打球,每季的赛事不过20场。

如果把“一万小时定律”比作储蓄,入选地区代表队就等于是开了一个零存整取的户头,进项有恒,而且数额可观,最终结账的时候,储蓄人很可能就变成了职业运动员,甚至世界级的冰球明星。这样的账户,许多有志于冰球运动的孩子却不能开,因为他们潜在的能力显露稍迟,不为人知。这对于他们,对于冰球运动,都是一个损失。这个损失,不经指点看不出来。

类似的现象也见于其他的运动项目。美国的职业棒球计算年龄的分界线是7月31日,因而从业运动员的生日在8月的远远多于其他的月份。2005年大联盟赛的参赛运动员8月份生日的505人,7月份生日的313人。英国职业足球计算年龄的分界线是9月1日。1990年代的一次统计,“英超”联赛运动员有288人的生日是在9月到11月之间,生日在6月到8月之间的只有136人。世界足联现行的青少年足球年龄分界线是1月1日。2007年,捷克青少年队进入世界杯决赛,格拉德维尔在书里复制了队员名单:21名队员中,生日在1月到3月之间的15人,4月到6月之间的4人,8月1人,9月1人。捷克少年冰球队在2007年的世界冠军赛上名列第五,书里也复制了他们的名单:全队22人,生日在1月到3月之间的11人,4月到7月之间的6人,8月的3人,11月和12月各1人。不用问,捷克少年冰球的年龄分界线和加拿大一样。

或者以为,运动员无论任何门类都是少数,尚未长成,却被看做是不堪造就,虽属冤枉,并非常有。未见得!学校教育可以说是关系千家万户的事,做父母的、不做父母的都很关心。格拉德维尔介绍了一项这方面的调查。调查是针对TIMSS,这是一个数学和科学知识测验的缩写,全称是Trends in International Mathematics and Science Study,每四年举行一次,有很多国家的学生参加,旨在了解各国数学和科学教育的趋向和水平。有两位加拿大经济学家,Kelly Bedard和Elizabeth Dhuey,调查了各个国家参加测验的小学四年级学生,看他们的成绩和生日的月份有无关联。她们发现,生日最大的和生日最小的考生相比,成绩高出4个到12个百分点。小学四年级,这点差别有关系吗?有。试想两个四年级学生,同样聪明,但生日相差12个月,大的考80分,小的考62分,得80的可能进教学强化班,得62的就进不去。强化班的教员水平高,练习量大,进度快,联系“一万小时定律”,不难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种班,各国的名目不同。我有个朋友住在美国加州,儿子就进了一个这样的班。学校给他们这个班起的名字挺别致,叫Gate Class。Gate是“门”,意思是通往大学之门?或者是进了这个班,就等于过了一个门槛,从此内外有别?耐人寻味。

照Bedard和Dhuey的看法,还真是内外有别。她们还调查了美国的大学本科生的生日,发现在同属一年的学生里,生日偏小的那一组所占的份额,比同样的生日组在正常人口里的份额低11.6%。要说这种反常的分布完全始于小学四年级,未免夸张,但是跟过早地判定学生的智力水平,因而区别对待,肯定有关系。

中、小学生按年龄分班,有管理上的必要。根据成绩挑选学生,加以特殊培养,是因材施教,没有什么不对。挑选的时候有偏差遗漏,也在所难免。但是这种偏差和遗漏是可以减少的。格拉德维尔提出一个想法:同一个年级的学生,可以按生日的月份分组,1月到4月的一组,5月到8月的一组,9月到12月的一组。在各组名列前茅的学生,都可以接受强化教学。类似的设想也适用于少年足球和少年冰球:每个年龄组再分两段,1月1日起一段,8月1日起一段,两段分别训练、分别比赛、分别接受代表队的挑选。这样做要多费人力财力,但是带给体育、教育,乃至社会的好处足以抵偿。

【二】

格拉德维尔说,一万小时的练习是一番巨大的功夫,要想在少年时期完成积累,不能单靠自己,必须有家庭的支持和鼓励。而且你还不能穷,你要是打工谋生,用剩余的时间练习是无法到达一万小时的。他又说,如果进入专科,比如明星冰球队,经过严格的养成训练,或者有其他类似的机会,多数人都能攒足一万小时。

这让我想起早先读过的一篇讲英国社会史的文章,题为Intellectual Aristocracy,——“知识贵族”。文章里说,从十九世纪中到二十世纪初,英国有很多优秀的科学家、人文学者、法学家、政府官员,夫妇双方都出身于著名的知识分子家庭。这些知识精英,不仅青年男女的嫁娶,甚至丧偶之后的再婚,都是在相互之间选择。这种联姻产生的子女,也有很多优秀的知识分子。

文章开列了十几份名人辈出的家族谱系,其中有些姓氏,中国的读者可能熟悉或者曾经听说,比如:Darwin,Haldane,Huxley,Macaulay,Sidgwick,Trevelyan,现在上网就能查看。这篇文章发表于1955年,是英国历史学家Noel Annan的成名作。当时电脑远未普及,爬梳整理家族脉络、姻亲关系是“手工劳动”,把谱系归置出来已经是上好的学术成果,无须太多理论上的发挥。但是Annan还是加了一些评说,其中一点给我印象很深。

他说intelligentsia这个词来源于俄文,最初指的是沙俄时代的知识分子,这些人是政治和信仰上的异端,是家庭和社会的叛逆,是革命和动乱的发起人。而英国的知识精英正好相反,他们通过联姻,通过学问和职业的承传,把几代人凝聚在一个坚强的传统里,促进了体制的稳定。

这个说法有无道理,我不知道。但是读了这篇文章我有一个猜想:英国的政府机构和大学自十九世纪中期就有了考试制度,公开而且严格。几个固定的家族,代代有人入选,并且得居高位,凭借的不可能是弊端,应该是某种旁人很难得到的机会。读过格拉德维尔的书,我大致明白了这是怎样一种机会:优越的施教、受教环境,充足的练习时间,没有旁骛,没有后顾之忧。当然这样的机会并不是人人都能善加利用。因此还需要有孜孜以求的上进精神。关于这种精神和机会之间的关系,Gladwell也举了不少例子,譬如最后一章。

书的最后一章题为“牙买加传奇”,说的是格拉德维尔自己的母亲。故事分两截。第一截说他母亲1931年生于牙买加中部山区,有一个孪生姐姐,父母都是当地的小学教师,家住在学校旁边。所谓学校就是一间大房子,学生来自当地的普通人家,人数多的时候可达三百,少的时候不过二十。教的是简单的读写、算术。天好,就到门外的大树底下上课。学生打闹出了格,两姐妹的父亲就挥舞皮带,给他们一点规矩。父亲课余喜欢看书看报,最好的朋友是一位圣公会的牧师,每天傍晚翻山过来聊天,聊国家大事。母亲是当地有名的美女。两姐妹十一岁上获得奖学金,进入一所私立寄宿中学。中学是女校,主要收的是英国在牙买加的教士、业主或者产业经理人的孩子。中学毕业,两姐妹申请到伦敦大学念书,获准。入学不久,妹妹认识了一位英国数学家,姓格拉德维尔,两人恋爱、结婚。此后移居加拿大,丈夫在大学里教数学,妻子是作家,兼作家庭婚姻咨询。两人育有三个儿子。

第二截一开头,格拉德维尔就告诉读者,第一截说的故事不真实,倒不是掺了假,而是有几件要紧的事没交代,需要补充。首先,他母亲的学业有成并不是单凭她的一己之才和一己之力。1930年代的牙买加,普通教育只到小学为止,所有的中学一律是私立,穷人念不起。没有大学,想要深造必须去英国或者美国。1935年,牙买加来了一位英国学者,William Miller MacMillan,这个人在南非的大学里教书,大力提倡殖民地的历史研究和殖民地的社会改革。访问过后,他写了一本书,其中批评牙买加的教育制度不仅不为穷人提供机会,而且使贫富矛盾愈来愈深。书刚刚出版,牙买加和加勒比海的其他英国殖民地就爆发了大规模的动乱。英国政府有鉴于此,采纳MacMillan的建议,从1940年开始设立奖学金,供贫困家庭的孩子进入私立中学念书。1941年,格拉德维尔的母亲和她的姐姐参加奖学金考试。如果没有MacMillan,没有1937年的动乱,或者姐妹俩早生了两年,她们的命运就不会是这样。能说机会不重要吗?

还需要补充的是,私立中学的奖学金考试,姐姐考中,妹妹落榜。她们的母亲拒绝接受这样的结果。让两个孩子都进私立中学,是她长久以来的愿望,为此她一直不让姐妹俩跟村民的孩子玩,要在家里念书,还要跟父亲的牧师朋友学代数和拉丁文。妹妹落榜以后,母亲赌了一把,拿出家里的全部积蓄,买了校服,交了头一个学期的学费,把姐妹俩都送进了学校。

学期终了,学校发现有一个同学考取了两份奖学金,就分了一份给妹妹。到了上大学的时候,又是姐姐考取了奖学金,妹妹没有。这回的奖学金数额相当于教员夫妇两人全年的收入,无论怎样节约也省不出这笔钱来。而且牙买加全岛每年只有一个名额,今年给了女生,明年就要给男生,妹妹绝无再考的机会。窘境之中又是母亲做主,找当地的华侨商人贷款,让两个孩子都去了英国。这位母亲的眼光和胆略从何而来呢?

格拉德维尔说,他的外婆的曾祖叫William Ford,爱尔兰人,1784年到牙买加,买下了一个咖啡种植园,随后又买下一个来自西非的女奴做妾,生下他外婆的祖父,取名John Ford。白人农场主和黑人女奴公开同居,在当年的北美大陆极为罕见,一旦发生,当事的白人会被其他的农场主视为异类,不与往来。牙买加的情形与此不同。当地的人口黑白相差悬殊,十比一都不止,可婚的白种女人几乎没有。因而异族主仆之间的男女关系十分普遍并且公开,没人笑话。

生育的子女肤色较母亲偏淡,有一个专门的称呼,叫mulatto。Mulatto处在白人和黑人之间,被白人看做是盟友和屏障,待遇要高于黑人。白人买妾,首选是mulatto,还常常在遗嘱里赠给大笔钱财,以致殖民地当局一度立法,把数额限制在两千英镑以下,这在当时仍然是很大的一笔钱。Mulatto女人为白人做妾,生下的孩子肤色更浅,地位也更高,常常被父亲送到英国受教育。牙买加的主要作物是甘蔗,甘蔗必须在产地加工,因此有很多轧糖厂。轧糖厂的技术人员,如铁匠、铜匠、木匠、锅炉工,多是mulatto人。1826年,牙买加的mulatto人和犹太人同时获得公民权,可以参加选举,可以从事任何行业。

1850年,已经有mulatto人担任首都金斯顿的市长和主要报纸的主编。到了二十世纪,牙买加的医生、律师、教员很多都是mulatto。格拉德维尔写书喜欢用表格,这章里也有一份。表格显示在1950年代,mulatto人在牙买加的律师里占76.5%,而他们在总人口中的份额只有不到20%。上面提到的John Ford,两姐妹的曾外祖,成年以后当了牧师,娶了mulatto女人为妻,他们的儿子William Ford,两姐妹的外祖父,是蔬菜批发商。Ford家族中曾有三人获得罗德奖学金,到英国念书。

格拉德维尔就mulatto人说得如此详尽,意在告诉读者,这是一个精英族群,但是地位特殊而且脆弱。他们处在极强势群体和极弱势群体之间,比下稍稍有余,比上远远不足,没有恒产可传子孙,只能利用教育的机会努力攀爬,才一歇脚,便会下坠。两姐妹的母亲的眼光和胆略,寻找和捕捉机会的精神,来自她的mulatto背景,来自mulatto的忧患意识。

Outliers的内容,以上介绍的不足十分之一,但是可以看出格拉德维尔文章的特点和贯彻全书的用意。文章的特点在于联系、组织。“一万小时定律”和“相对年龄”的概念,出于不同的研究,本无必然联系。格拉德维尔把它们编组在一起,以前不知道的,读了自然长见识,以前就知道的,也会有新的感受。

格拉德维尔任职于《纽约客》杂志,文章常在杂志上出现。最近跟一位美国朋友说起他,这位朋友说格拉德维尔的长处是善于packaging——“打包”,我深以为然。说他是普及科学知识也行,但我以为他所做的不仅只是普及,他是在开发别人的研究成果,这些研究因为他的“打包”,获得了更深、更广的意义。

文学作品需要诠释,科学研究也一样。这本书的用意在于告诉读者,所谓个人成就,并不仅仅是个人的才华再加上个人的努力。成就往往有赖于个人无法创造,也无法控制的机会和环境。有些机会和环境是过去传下来的,如果对它们的缘起成因一无了解,或者有所了解却无所交代,那就如同最后一章里的第一截故事,误导他人。还有一些机会和环境本来可以惠及更多的人,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没有被分享。了解这一点,就可以想想办法,让更多的有才华、有抱负的人有所施展。

一位年轻朋友告诉我,这本书按照当下的分类,属于“成功学”。这个名称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我觉得,无论对成功在乎还是不在乎,这本书都值得一看。

(Malcolm Gladwell,1963年9月3日,记者、畅销书作者和演讲家,“加拿大总督功勋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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