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风很劲,压得树梢尽皆弯着腰,发出“唰唰”的声响,那支老高的旗杆上的一面大旗,更给劲风吹得不住作响,旗帜的边上,绣着一条龙,旗子在飘荡间,那龙看来,更像是活的,要腾空而去一样,而在旗子的正中,则绣着一个老大的“汉”字。
那面大旗,在官道上还看不见,可是一转进通向山上的道路,就可以看得到了。
通向山口的道路,是一条只有两丈来宽,一边是参天古木,一边是耸天峭壁的险道,看来,这条道路,静悄悄地,可以直通山脚下,但是方圆千里的人都知道,元军三次征剿,全在这条道上,全军覆没,那一旁的参天峭壁上,飞龙寨有着数不清的埋伏。
这时,正是元朝末年,蒙古人的统治,已渐趋式微,当飞龙寨才一起,竖起那面大“汉”字旗时,元军还曾来打过几次,但几次都大败亏输,狼狈而退,后来,各地义军蜂起,元军疲于奔命,溃不成军,早已无能力再来理会飞龙寨了。
常在江湖上走动的人都知道,飞龙寨三位寨主,全是武艺超群的好汉,他们并不打家劫舍,要出动,打的是元军的仓库,杀的是替蒙古人效劳的狗官。
飞龙寨有将近一万精兵,势力极其雄大,以飞龙寨的实力而论,是足可以攻占城池,自立为王的了,所以,各方豪杰,对飞龙寨都极其瞩目。
那一天,正是深秋时分,秋风劲疾,刮得官道上,扬起一团团灰沙,只听得一阵马铃响,一个人策着一匹骏马,疾驰而来。
那人来到了通向飞龙寨的那条路口,勒住了马,停了一停。只见他器宇轩昂,方面大耳,身形高大,有一股自然的威仪。
他皱着眉,向前打量着,整条路上,看来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被秋风吹落的黄叶,在路上团团地打着转,腾地又落下,终于滚到路边,堆成了一大堆。
那人约莫三十上下年纪,在他的衣袖之上,连着两个剑鞘,那是两柄比他小臂略长的短剑,短剑不悬在腰际,而连在衣袖上,着实可称异特,尤其那两柄短剑,比他的小臂略长,是以他双手勒住了缰,倒像是他的肘部,长了一个尖角一样。
那人在路口略停了一停,又抖着缰,不急不徐,向前驰了出去,马铃声有节奏地响着,在秋风中听来,更有一股萧瑟之感。
那人一面策马向前,一面不断两面打量着,在他的脸上,现出一种十分深沉的神色来,当他在那条道上,驰出了两三里时,只听得一边,浓密的树林中,响起了一阵尖锐的哨子声。
那阵尖锐的哨子声,从林中直向半空传去,那人抬头望去,只见一支响箭,射上半空,足有四五丈高,才又折了下来,恰好落在他的前面。
那人心中,暗喝了一声采,飞龙寨人强马壮,江湖上尽人皆知,旁的不说,单说这一支响箭,要不是一个能开得铁胎弓的人,如何射得出来?
那人立时勒住了马,只听得林中一阵马蹄声起,四匹骏马,疾驰了出来,来到了路上,一字排开,一个头目打扮的人,在马上拱了拱手,道:“阁下是路过此处,还是特来访寨?”
那人不急不徐,说道:“在下想来见见三位寨主。”
那头目道:“阁下若是少了盘缠,飞龙寨规矩,只要阁下接得住,便有黄金百两相赠!”
那人“哦”地一声,扬了扬眉,还未曾开口,那头目一探手,已抓了一锭黄澄澄的金元宝在手,道:“阁下接住了!”
他一句话才出口,手一扬,“呼”地一声响,那个金元宝,已挟着一股劲风,向前直飞了过来,秋阳之下,金元宝幻成了一股金虹,来势又急,迎面飞到,连那人的坐骑,也陡地吃了一惊,长嘶了起来。
那人的脸上,挂着淡然的笑容,看到金元宝劈面飞了过来,丝毫也没有吃惊的神色,只见他伸指,向前弹了出去,“啪”地一声,正弹在那金元宝上。
他那一指,乃是自下而上弹出的,是以一弹中了金元宝,元宝便向上直飞了上去,他缓缓一笑,道:“在下非为金银而来。”
等他这一句话讲完,弹上去的金元宝,又已落了下来,他再伸手一拍,“呼”地一声,那金元宝又向着头目,疾飞了过去。
头目急忙伸手,将金元宝抓住,却不料他一抓住了金元宝在手,才觉出一股大力,涌了过来,身子一个坐不稳,向后便仰,尚幸他身手敏捷,又来得见机,就势一个筋斗,自马背上翻了下来。
他落地之后,不禁满面通红,道:“佩服!佩服!”
那人仍然微笑着,道:“不算甚么,我此来,只想见见三位寨主!”
那头目收起了金元宝,道:“阁下要见三位寨主,请向前直行,我们不能擅离,尚祈见谅。”
那人一伸手,道:“请便!”
那头目翻身上马,手一挥,四匹骏马,立时撒开蹄,又奔进了林子之中,转眼之间,路上又静得出奇,就像是甚么事也未曾发生过。只有那支响箭,还留在路中,那人策着马,绕过了响箭,继续向前去。
他才行出了三五丈,便听得另一阵轻微的哨子声,自林中传了出来,他循声看去,只见三头信鸽,自林中飞出,直向前飞了过去。
那人又是微微一笑,他知道,那是刚才退回林去的那四个人,发出信号,去通知前面的人了。
那人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也知道,自己贸然前来,要见到飞龙寨的三位寨主,并不是容易的事,但是,他却极有信心可以见到他们三人!
他的心中,早已拟好了一整套的计划,这一整套的计划,必需在见到了飞龙寨的三位寨主之后,才能逐渐实行!
而当他的计划,逐步实行之后……
那人想到了这里,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那人的容貌,十分端正、威严,可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他脸上浮现的那种笑容,却和他严肃端正的容貌,看来不怎么相称,总叫人觉得有点奸诈的味道。
那三只信鸽,去势自然比马儿快得多,很快就飞出了两三里,那地方,林子已到了尽头,两面全是峭壁,在峭壁之间,是两丈来宽的山路。
也就在山路的口子上,装着两扇铁门,那铁门足有三丈来高,铁枝排成方格形,每一根铁枝,都有手臂粗细,不论是打直或是打横的铁枝上,全是密密的尖刺,在阳光下闪闪生光。
那些尖刺,约有三四寸长,锋锐无比,叫人看了,就禁不住心头生寒!
鸽子飞过了铁门,在铁门之后,有十来个喽啰守着,另一个头目,抬起手来,鸽子停在他的手臂之上,他自一只鸽子的脚下竹筒中,取出一卷纸来,展开了,看了一看,向各喽啰做了一个手势,道:“有人来了,来人不明来历,甚是扎手,却要小心!”
一个小头目笑道:“鞑子兵成千上万的攻来,也攻不破这铁门,却怕怎地?”
那头目瞪了他一眼,而就在这时,已经可以听到,马蹄声不急不徐,传了过来。
马蹄声越传越近,转眼之间,已可以看到一人一骑,来到离铁门,不过十来丈外了,又一眨眼间,来人已经到了铁门之前。
那头目扬声喝道:“来者何人?”
那人在铁门之前,约七八尺处勒停了马,道:“在下姓洪,名威,特来拜见三位寨主,请阁下通报!”
那头目扬着脸,道:“咱也不识字,甚么红,甚么威,你可有名帖么?”
洪威道:“未曾带有名帖!”
那头目的样子,更是爱理不理,道:“连名帖也没有,如何替你通报?”
洪威双眉,向上一扬,一侧头间,炯炯目光,在路旁一块碑形大石上,略停了一停,道:“那好办!”
只见他身形一纵,已自马上,一翻而下,身形极其灵巧,他自马上翻了下来,大踏步向前走去,到了那块碑形大石之前,一伸手,握住了石块。
这时,在铁门后的头目、喽啰,都以十分好奇的眼光,望定了洪威,也不知洪威来到了大石之前,是想作甚么。只见洪威握住了大石,略一运气,五指一紧,手臂向上,陡地一振。
那块大石,少说也有两百来斤重,还有一小半,是埋在土中,可是洪威手臂一振间,那块大石,竟已被他的左手,硬生生地提了起来!
这一下,令得铁门后的头目,喽啰,尽皆咋舌不已,那头目禁不住道:“好力气!”
洪威却若无其事,只见他左手提着大石,右腕突然翻了一翻,只听得“铮”地一声响,他的手中,已经多了一柄极其锋锐的短剑。
他的短剑,本来是佩在小臂之上的,剑柄连他的手腕,相去也不是太远,只要一曲手,就可以抓到剑柄。可是在那样的情形下,要抓住剑柄容易,想要将剑掣出鞘来,却并非易事。
但是洪威的出手极快,只见他一曲手间,剑已到了手中,剑光闪耀,他是如何掣剑在手的,那头目和喽啰,根本未曾看得清。
洪威一掣剑在手,就在那碑形大石,平整的一面,刻将起来,刹那之间,只听得“唰唰”之声,不绝于耳,石屑四溅,间中还有一串串的火星,爆了出来,一刹间,便已在石上,刻了一行字:“淮阴洪威拜见”,他一刻完,一扬手,就将短剑抛上了半空。
当洪威将短剑抛上半空之际,他并不抬头向空中的短剑望去,只是侧着头,打量着大石上的那六个字,像是在端详这六个字是否刻得好。
那柄短剑,飞高了一丈五六,便落了下来,也就在那柄短剑,开始下落之际,洪威伸出了右臂,曲起了小臂,手向着上面。
直到这时,他眼睛仍然望着那块大石,可是,短剑落了下来,却是不偏不倚,分毫不差,“铮”地一声响,恰好插进了鞘中!
这一手绝技,简直将在铁门后的那些人,看得呆了!
也就在这时,洪威已转过身来,笑道:“名帖在此,请接住了!”
那头目听得洪威如此说法,不禁大吃一惊,但是他心中还在想,铁门如此之高,只要自己不开铁门,对方一定也玩不出甚么花样来。
可是,就在那头目如此想之际,只见洪威左手一扬,那块少说也有两百来斤重的大石,挟着呼呼劲风,竟向上直飞了起来。
那块大石,飞过了铁门,落了下来,吓得铁门后的那些人,一起后退,“嘭”地一声,大石落在铁门之后,陷入土中,也足有半尺来深,洪威指着那块大石,微微一笑,道:“名帖已有了,阁下还不去通报么?”
那头目狼狈道:“是!是!”
那头目转身就走,洪威笑道:“且慢,既通报,为何不带名帖?”
那头目站住了身,神色尴尬之极,上山的路还远,这块两百来斤的大石,他不是扛不动,但是扛到三位寨主跟前,也就够瞧的了。
可是在如今那样的情形下,他又决无就此罢休之理,是以他干笑着,道:“我倒忘了!”
他硬着头皮,来到了大石之前,先将大石竖直,然后,双手抱着,用力将那块大石,抱了起来,放在肩头上,道:“阁下稍待。”
洪威微笑着,道:“不要紧,我在这里等!”
他背负双手,慢慢向侧边踱了开去,来到了一块大石之旁,坐了下来,双手抱膝,样子看来,十分优闲。
而在铁门后的那十几个喽啰,却是紧张非常,他们已经看出,来人的武功极高,要是寨主还未下山,便被他过了铁门,那可吃罪不起,是以人人都按住了刀柄,全神贯注,望定了洪威。
那头目扛着那块大石,奔出了一里许,已是气喘如牛,他将大石放了下来,略停了一停,只见前面峭壁之后,两骑驰了出来。
自峭壁后转出来的,自然也是飞龙寨的人马,那两个人看到了那头目,便笑道:“甚么事如此狼狈?”
那头目一面抹着汗,一面道:“你们来得正好,快将马让给我,我有要事,去见寨主!”
那两个人来到了近前,一起翻身下马,看到了碑上所刻的六个字,也是齐齐一惊,道:“这人现在何处?”
那头目道:“就在头道铁闸之外!”
那两人道:“来,快上马!”
其中一个,翻身下了马,和头目合力将大石抱上马鞍,另一人也下了马,将马让给了头目,那头目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马,向前驰去。
不久,山路越来越陡峭,也越来越狭,又过了些时,只见豁然开朗,眼前是一个大石坪。到了这大石坪,那面汉字旗,也近在眼前了!
那头目策着马,直来到了寨门之前,大声嚷叫道:“快开寨门。”
守在寨门前的喽啰,早已推开了寨门来,那头目直冲了进去,在头厅之前,停了下来,翻身下马,在另一匹马的马背之上,将那块大石,抱了下来,走上石阶,到了头厅之中。
这时,早已有人报了进去,飞龙寨的二寨主,双刀贝奋,带着两个头目,自后面转了出来,贝奋一出来,看到那头目抱着一块大石,正在喘着气,神色又十分紧张,他不禁呆了一呆,说道:“甚么事?”
那头目看到了贝奋,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忙道:“二寨主,有人来访寨!”
贝奋双目一扬,道:“甚么人?”
那头目手一松,将那大石抛向地上,道:“他将姓名刻在这块大石之上,说是权充名帖!”
贝奋向那块大石望了一眼,“哦”地一声,走向前去,那块大石在落地之际,刻着字的一面恰好向着下面,贝奋来到大石之前,伸足一挑,便将大石,翻了转来,他一看到大石上所刻的六个字,心中便是一凛,失声道:“洪威!倒是久仰此人的大名!”
他一面说着,一面抬起头来,道:“这人在何处?”
那头目已经定下神来,道:“现在大铁门外相候,看他的来势,像是不怀恶意!”
贝奋“哼”地一声冷笑,又向那块大石瞟了一眼,道:“不怀恶意?分明是掂我们的斤两来了,我到大铁门前去看看,你去告知大寨主、三寨主,叫他们好作准备,替我备马!”
贝奋高声一叫,立时就有两个头目,奔了出去,飞龙寨中,号令最严,片刻之间,便听得外面,有马嘶之声,贝奋撩起袍角,大踏步走了出去,翻身上马,顺着山路,泼喇喇地奔了下去。
坐在大铁门的洪威,一直抱膝望着天,直到听到了蹄声,他才缓缓站了起来,这时候,贝奋也已驰到了近前,马儿还在向前急驰着,贝奋身子一横,已自马背之上,直跳了下来,手一摔,将缰绳摔给了一个迎向前来的小喽啰,他自己身形一个起伏,已到了铁门之前。
隔着铁门,贝奋和洪威两人,相距不过六七尺,双方全都不出声,只是打量着对方。
贝奋生得短小精悍,一脸英悍之气,洪威长身玉立,貌相端庄,贝奋看了,心中先是喝了一声采,他缓缓地说道:“洪朋友到访,实是敝寨之幸,请!”
他口中说著「请”,自然是请洪威进大铁门来了。可是,他却也只是说了一个“请”字,一点动作也没有。在他身后的两列喽啰,也都是神色紧张地,直挺挺地站着,一点表示也没有!
洪威看到了这种情形,微微一笑,道:“这位定是飞龙寨的二寨主了!”
贝奋道:“不敢,在下姓贝,名奋。久仰洪朋友大名,大哥和三弟,在寨中一定也急于与洪朋友见面,请洪朋友上山好说话!”
这一次,贝奋话说得更明白了,可是在他身后的那些小喽啰,仍然站立着,一动也不动,只有一个人向前走出了两步,站立在门柱之旁。
在那门柱上,有凸出的三根铁杆,那小喽啰站到了门柱之旁,一动也不动,那两扇大铁门,仍然纹风不动地关着,阳光射在铁门上锐利的尖刺上,发出闪闪的光芒来。
洪威淡然一笑,道:“二寨主,可是要在下献丑么?”
贝奋也微微一笑,道:“不敢,正想开开眼界,欣赏洪朋友的神技!”
这两人所讲的话,虽然听来还都很客气,但是两句话一出口,气氛却已十分紧张,贝奋已声明了不肯开门,而要洪威自己凭本领越过这两扇大铁门了!
洪威早知道,自己和飞龙寨的三位寨主,素无渊源,江湖上风波险恶,自己只身前来,对方不能不防,要见到三位寨主,并非易事,若不显些真才实学,对方自然不会将自己放在眼中!
是以这时,他心中并不气恼,因为那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他脸上挂着淡然谦雅的微笑,后退了两步,抬头打量那两扇铁门。
那两扇铁门,足足有两丈五六高,除了门顶上的横梁之外,另有两道横梁,一根离地丈许,而另一根,离地一丈六七,那两根横梁,十分粗大,看来内中,另有乾坤,但洪威却无法知道那是甚么。
洪威知道,元军数度遣大军攻飞龙寨,但就是未能冲过这道铁门,自己一个人,是不是能越得过去,当真还有疑问,旁的不说,单说门上那些尖刺,锐利无匹,想要立足在门上,已然不是易事!
洪威在抬头打量那两扇铁门,心中在转着念,耳际却听得贝奋发出一声声的冷笑声来,洪威看了半盏茶时,陡地吸了一口气,道:“多有得罪!”
他一个“罪”字才出口,身形突然斜斜向上,拔了起来,拔高七八尺,双手一伸,已握住了两根尖刺,双足也踏在尖刺之上。
那尖刺只不过几寸长短,洪威的双手提住了尖刺的尖端,双足抵在刺身之上,其余的尖刺,便几乎要刺中他的身上,而且,他的身子,离铁门也只不过几寸,就像是贴在铁门上一样。
洪威一稳住了身形,就抬起头来,向上看去,他是在估计,如果贴着铁门,再向上拔起,是不是可以一下就越过铁门!
可是,也就在洪威才一抬头的那一刹间,贝奋一打手势,那早已站在门柱之旁的喽啰,用力按下一根铁杆,只听得在洪威头上的那根粗大的横梁,发出了一阵轧轧的声响,转动了一半,紧接着,一阵密如联珠的“啪啪”之声过处,在那横梁之上,弹出了数十柄利刃来!
那数十柄利刃,每柄都有五尺来长,两面锋刃,雪也似亮,每柄之间,相隔不到一尺,人无论如何,无法在两柄利刃之间穿过去!
而那数十柄利刃,排在洪威的头顶之上,已将洪威的去路,完全封住!
洪威一看到这等情形,心中不禁向下一沉道:“原来飞龙寨并不好客!”
贝奋在铁门之内,“哈哈”大笑,道:“洪朋友见谅,须知江湖上,每有浪得虚名之士,前来胡缠,寨中事务繁忙,难以一一应付,是以才如此,若是不说明,反倒以为我们小器了!”
洪威的身子,仍然贴在铁门之上,等贝奋的话讲完后,他才“哈哈”一笑,道:“好个浪得虚名!”
他一句话出口,身子突然一仰,就在他身子向后之际,他双足在尖刺之上,抵了一抵,借那一抵之力,身形倒斜着,双脚向上拔了起来,双手一伸,已捏住了两柄利刃的刀尖!
这一次,他捏住了两柄利刃的刀尖,双足再也没有可以借力之处,身子就凭着四指捏住了刀尖的力量,悬在半空之中,可是他的双臂,却仍然平伸着,可知他指上之力是何等雄浑!
贝奋虽然不知洪威的来意,是敌是友,还难以判断,但是一看到洪威露了这一手,也不禁大声喝了一下采,道:“洪朋友小心,上面还有机关!”
贝奋在这当口,出言提醒了洪威一句,自然是心中已有了惺惺相惜之意。
洪威淡然一笑,道:“多谢提醒!”
只见洪威的身子,突然向上一纵,就在他身子向上一纵间,双手一松,整个人一缩,一个倒栽跟头,凌空翻过了利刃,紧接着,身子一挺,又向铁门,靠了过来!
也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间,贝奋的手突然扬起,门柱旁的那小喽啰,又按下了第二枝铁杆。
在洪威上面的第二根横梁,倏地翻转,只听得“铮铮铮”一阵响,一张铁线编成的大网,凌空撒了下来!
这时,洪威的身子才翻了起来,翻过了那一排利刃,贴近铁门,身还在半空之中,那铁线大网,当头撒了下来,看来他是非被罩在网中不可的了!
可是洪威的身形变化,也来得真快,就在那一刹间,他右足自下而上,疾踢而出,避开了尖刺的尖端,踢在尖刺之上。
那一踢的力道,着实不轻,“啪啪”两声响,已将两根尖刺踢断,而他的身子,也藉着那一踢之力,向外直弹了开去!
铁线大网向下撒下来的势子,何等之快,洪威的身子,才一向外,弹了出去,便已避开了铁线大网,他手一探,反倒将网抓住!
洪威一伸手抓住了网,再要向上攀去,可以说再容易也没有了,只见他身形纵动,转眼之间,便已到了门梁之上,也就在那时,那小喽啰又按下了第三枝铁杆,在门梁之上,“嗖嗖”一连声,已射出许多利箭来。
但是洪威既然已经闯过了那两关,这一关,却再也难不倒他了!
利箭才一射出,他身形一纵,早已向下,落了下来,越过了铁门,他双足落地,转过身来,向贝奋一拱手,道:“二寨──”
却不料他下面一个“主”字,尚未出口,贝奋双臂一振,“锵锵”两声响,双刀已然出鞘,大喝一声,道:“接我一招!”
他一面出声大喝,一面双刀,带起“呼呼”的刀风,早已疾砍而出!
洪威连脚跟都未曾站稳,贝奋便突然进攻,虽然说他在双刀砍出之前,曾大喝了一声,但究竟有失光明磊落,洪威的身子,陡地向后一仰,雪亮的双刀,离他的面门,已不过尺许了!
可是,洪威双腕一翻,两柄短剑,也已到了他的手中,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得“锵锵”两声响,刀剑相交,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贝奋的那一招,架了开去。
贝奋究竟也是一条汉子,他焉有不知道自己这一招,攻得实在不十分光采之理,一击不中,若是再攻下去,那未免变成泼皮了!
是以他一和洪威的双剑相交,双臂一缩,身形后退,便已撤招,可是就在此际,只听得洪威大喝一声,道:“也接我一招!”
只见洪威双剑互握,身子突然急速地旋转起来,直向贝奋欺了过去。
在洪威向贝奋欺过去之际,他身形转得快绝无伦,在他手上的两柄短剑,幻成了两股精虹,贝奋在那刹间,只觉得眼花缭乱,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招架才好,只得双刀,匆忙向前砍出。
可是,等到贝奋的双刀,向前砍出之际,洪威的身子一闪,早在他的左侧,转了过去,紧接着,洪威的身子旋转着,绕过了贝奋的背后,又自贝奋的左侧,转了回来,转到了贝奋的身前。
在那一刹间,贝奋也连发了三四刀,左右前后砍去。
但是洪威的身子,转得实在太快,一点也未曾砍中他,洪威一回到贝奋身前,便身形一凝。
那时,贝奋也收住了刀势,凝立不动。
洪威双臂一振,将两柄短剑,抛向半空,紧接着,曲起了前臂,令得在袖上的剑鞘鞘口向上,两柄短剑,落了下来,“锵锵”两声响,恰好落入剑鞘之中!
在一旁的小喽啰,只看到两人过招,刀光剑影,快绝无伦,而忽然之间,洪威已收了双剑,他们根本没有看出,谁胜谁负,只是喝起采声来。
可是他们的喝采声,只喝到一半,便突然之间,人人都住了口!
因为那时,贝奋也已还刀入鞘,慢慢转过身来,站在铁门前的众小喽啰,这时才看到,他们二寨主的背后衣服,已打横被划开了两道尺许长的裂痕,直见到背肉,可是除了衣服破裂之外,却又丝毫未曾损伤!
各小喽啰刚才喝采,还以为是他们的二寨主,和洪威各出了一招,不分胜负,而双方的动作,又快到了极点,是以才喝起采来的。
直到贝奋转过身来,他们看到了贝奋背上衣服上的裂痕,他们才知道刚才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间,双方虽然只过了一招,但是洪威却已占了绝对的上风,若不是他剑下留情,贝奋早已一命呜呼了,在那样的情形下,他们如何还喝得出采来?
只见贝奋转过身来之后,面色由白而红,由红而白,变了几次,在他的额上,渗出了老大的汗珠来。
当洪威在他的背后掠过之际,他只觉得背后陡地一凉,贝奋也是武功极有根柢的高手,他自然也已知道,对方在一招之间,已然得手,一时之间,他几乎难以明白自己是生是死!
足足呆立了半尽茶时,他一直觉得背后凉飕飕地,这才知道,对方的双剑,只是划破了自己的衣服,并未伤及自己的皮肉!
贝奋在那一刹间,实是又惊又喜,心中又带着几分惭愧,当他抬头向洪威望去时,只见洪威只是面带微笑,神定气闲地站着,丝毫也没有一招获胜,便是骄气逼人之态,贝奋的心中,更是佩服。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拱手道:“洪大侠剑下留情,在下铭感五中!”
洪威微笑道:“二寨主说哪里话来,在下远来是客,只求见到三位寨主,有要事相商,不知二寨主是否肯引见大寨主三寨主?”
贝奋也不说话,只是扬起了手,早已有人牵过了马来。
两匹马牵到了近前,贝奋向洪威一扬手,道:“请!”
洪威也不再客气,身形微微一纵,上了马背,贝奋跟着也上了马,两匹马蹄儿撒开,顺着山路,泼喇喇地跑了开去。
这时,在山寨的头厅之中,飞龙寨的大寨主龙麟、三寨主陈英群也早已得了头目的报告,自后寨来到了头厅之上。
他们一到了头厅,就看到青砖地上的那块大石,龙麟大踏步走向前,他是一个身形魁梧,一脸豪意的彪形大汉;与龙麟相比,三寨主陈英群,倒有点像是文弱书生,但是陈英群的年纪虽然轻,英气勃勃,倒也另有一股慑人的神态。
龙麟一来到了大石之前,低头一看,一字一顿地念道:“淮阴洪威!”
他念了一声之后,抬起头来,道:“三弟,这姓洪的在江湖上颇有名望,我虽然未曾见过,但是听江湖朋友提起,都着实称他是一条好汉!”
陈英群也来到了大石之前,他望着那块大石,徐徐地道:“天下有的是浪得虚名之人!”
龙麟笑道:“三弟,照你这样说,反是声名坏的人,倒是好人了?”
陈英群也笑着,抬起头来,道:“大哥,这话也很难说,你看这姓洪的,以石为帖,分明是存心炫耀,如果真是才智之士,以诚待人,不会做那样的事。”
龙麟略呆了一呆,道:“他若不是如此,只怕我们也不会见他。三弟,你看他此来何意?”
陈英群吸了一口气,道:“这可难说得很,大哥,前两天,闻说脱脱丞相率领大军,已破了在徐州高竖义旗的李二,接下来,只怕就是对付我们飞龙寨了!”
龙鳞“呵呵”大笑了起来,道:“三弟,你疑心也太重了,这姓洪的能得江湖朋友的尊重,若说他是脱脱的细作,我却不信!”
陈英群道:“大哥,我可曾说他是元军的细作?我的意思是,飞龙寨高竖汉字旗,元军新破李二,其势正锐,我们处境十分微妙,却要小心些!”
龙麟点头道:“那自然是,但飞龙寨据险而守,元军不是没有吃过亏!”
陈英群一张口,看来还想说甚么,但是他的话还未曾出口,就看到一个小喽啰,气急败坏地奔了进来,道:“二寨主和一个陌生人,已快到了!”
陈英群和龙麟两人,互相对望了一眼,心中尽皆一凛!
陈英群和龙麟两人,自然知道在山路口,有两座机关重重的大铁门防守着,那两座大铁门,乃是陈英群联合了西域巧匠,历两载方始制成的。他们更知道,一个人单枪匹马前来,要过这两座铁门,绝非容易之事!
但是小头目来报,却说贝奋和一个陌生人已然驰上山来,那个陌生人,自然就是洪威,贝奋断无打开铁门,放人进来之理,可知洪威自己凭本事越过那两座铁门了,由此也可知其人武功之高。
而洪威的来意如何,他们又一无所知,是以心头难免发凛,两人略一呆间,已听得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了过来,转眼之间,马蹄声已到了近前,两匹骏马,并辔驰到,一到了前的石阶之前,马上两人,翻身下马,一个正是短小精悍的贝奋,另一个长身玉立,气度雍容,面带微笑,使人一看,便有一股亲切之感的,陈英群和龙麟两人,虽未见过,但也可想而知,那就是突如其来,来意不明的洪威了!
贝奋一下了马,便大踏步走向前来,洪威不急不徐,跟在贝奋的身后。
贝奋人还在石阶上,便大声叫道:“大哥、三弟,快来见见洪朋友!”
贝奋一面嚷叫着,一面已走进了头厅,洪威随即跟了进来。贝奋一进来,陈英群便向贝奋使了一个眼色,陈英群的意思是问:你和此人打交道的经过如何?
贝奋和陈英群相处多年,自然明白陈英群的意思,贝奋的心中,对洪威已佩服之极,是以也绝不隐瞒,道:“大哥、三弟,你们看!”
他一面说,一面转过身来,他背后衣服的裂痕如此之大,一转过身来,陈英群和龙麟两人,焉有看不到之理,两人一见,齐齐吓了一跳,他们乃是何等见识之士,自然一看就看出,当贝奋背后的衣服,被划开两道口子之际,他等于在鬼门关之前,打了一个转儿!
龙鳞首先吸了一口气,贝奋已指着洪威道:“洪朋友大显身手,过了铁门,我趁机进攻,却不料洪朋友一还手,一招之间,我就出了丑啦!”
要知道武林中人,性命相拚,落败之后,每每引为奇耻大辱,誓志报复,像贝奋那样,输了之后,并不隐瞒,还侃侃而谈,那表示他心中对洪威,已经佩服之极,不然是万不肯如此说的!
龙麟忙向洪威拱手,道:“洪朋友请坐,莫笑我们小器,多谢你对二弟手下留情!”
陈英群望着贝奋背后衣服上的裂痕,道:“洪朋友,你占先的这一招,可就是江湖上称道,阁下的双剑绝招急转风么?”
洪威仍然面带微笑,道:“雕虫小技,何足称道!”
陈英群倏地抬起头来,道:“洪朋友,你此来何意?”
陈英群的话,颇有咄咄逼人之意,大厅之中,一时之间,气氛登时又紧张了起来。但是洪威仍是神定气闲,道:“特来结识三位寨主!”
陈英群立时又道:“阁下若具诚意而来,就不该如此出言不诚,你这一招急转风,天下皆知,何以竟将之说成雕虫小技?”
陈英群的这一句话,逼人更甚,贝奋在一旁空着急,龙麟则望着洪威,要看洪威如何应付。这场面,看来确然十分尴尬!
但是洪威却若无其事,“呵呵”一笑,道:“三寨主,你责问得好,然而我初与三位见面,总不成一开口,就说自己武艺超群,天下无敌!”
本来看来是极难回答的一个问题,极难处理的一个局面,然而洪威一开口,轻描淡写地几句话一说,却又登时轻松了下来。
龙麟和贝奋两人,首先跟著「哈哈”一笑,连陈英群想了一想,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他也跟着笑道:“倒是我失言了!”
洪威一点也没有恼怒之意,道:“不打紧,我正喜欢阁下这样的爽直汉子!”
龙麟一面打着哈哈,一面指着地上的那块大石,道:“阁下这个名帖,倒特别得很!”
洪威道:“实是事出无奈,大寨主莫怪!”
龙麟陡地踏前了一步,大声喝道:“让我来献献丑!”
他一面说,一面手臂陡地一振,只听得“铮”地一声响,一口厚背阔刃的龙鳞刀,已然出鞘,那柄刀,刀身之上,全是又细又密,精钢打就,一层一层的鳞片,蓝殷殷地,泛着夺目的光采,而在刀锋处,却又是雪也似亮,望了令人心头生寒,一望而知,是一口锋利之极的好刀!
龙麟一掣刀在手,身形略矮,足尖一挑,挑向那块大石,只听得“呼”地一声响,那块大石,已被他挑得直飞了上去。
大石一飞到了半空之中,龙麟又是一声大喝,身形跟着拔起,他身在半空之中,挥刀便砍向大石,只见蓝光闪耀,一声巨响,大石已被齐中砍断!
那块大石,在半空之中,被齐中砍成了两截,龙麟的身子,立时向后一翻,翻了开去,
大石落了下来,只听得陈英群一声长啸,“铮”地一声,已振臂出剑,电光石火之间,只见剑光闪耀,“啪啪”两声响,断成了两截的大石,又被砍成了四块!
陈英群露了这一手,功力比起龙麟来,又要深了许多,因为他手中兵刃,乃是一柄长剑,剑以轻灵为主,和龙麟所用的龙鳞刀,力大势沉,全然不同,而他居然也能将大石砍断,可知他内力深厚。
而且,大石由一断二易,由二断四,再加上两块大石,分别落下,有先后之分,单是出手快捷这一点,也不是龙麟能及的了!
陈英群一断下大石,身形立时后退,他动作快绝,身形后退之际,大石还未落地,离地还有五六尺高下,贝奋喝采道:“三弟──”
可是贝奋下面“好剑法”三字,还未曾说出口,只听得“叮叮”两声响,雪亮的剑光,接连闪动,洪威的身子,突然转动,扑向那四块断石,也就在那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得“叭叭”之声不绝,石块在洪威的四周围,一块一块,飞了出来。
石块在洪威的身边飞了出来,有的撞在墙上,有的撞在柱上,有的撞折了椅子,竟一共飞出了八块石块,洪威才倏地收住了势子。
在那刹间,龙麟、贝奋、陈英群三人,实在看得呆了!洪威身形,旋转飙急,他们根本未曾看清,他双剑是如何出的手!
但是,飞出来的石块,一共有八块之多,却可以知道,他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间,又将四块石头,各自齐中断了开来,虽然说他使的乃是双剑,但是这出剑之快,却实在是惊世骇俗,匪夷所思!
洪威收住了势子,双腕一翻,已还剑入鞘,道:“三寨主,我双手出剑,自然占些便宜!”
陈英群先是苦笑了一下,一个学武之人,看到别人的武功比自己高,而且高出那么多,心中总有点不是味儿,但是他却是光明磊落的汉子,随即道:“洪朋友,你剑术超群,令人叹服!”
龙麟虽然未曾说甚么,但是从他的神色来看,也可以看出他心中的佩服,贝奋吸了一口气,忙道:“洪朋友,请进内寨说话!”
洪威也不再客气,跟着三人,一起走了进去。
当陈英群、龙麟、洪威三人,头厅较技之际,飞龙寨的不少头目、喽啰,在一旁都看到,看得他们,尽皆矫舌不下,在他们四人,走进内寨之后,一个头目,拔步飞奔,奔向寨后。
在飞龙寨之后,是耸天的峭壁,三面环抱,在峭壁之下,却是一个石坪。
那石坪约有亩许大小,那个小头目自后寨奔出,来到了石坪上,立时站定,只见石坪正中,站着一个妙龄少女,手中提着一条软鞭,那条软鞭,不过手指粗细,鞭身之上,缠着金丝,闪闪生光,鞭梢上,却是一个精钢打就的龙头,两只龙角,极其锋锐。
在那少女的对面,站着一个使女,手中提着一只竹篓子,只听得那少女发出了一声娇叱,那使女打开了竹篓,用力向上,扬了一扬,自那竹篓之中,立时扑腾出八只蝙蝠来。
那八只蝙蝠在半空中乱扑乱飞,那少女吸了一口气,手背突然扬起,软鞭抖动,刹那之间,只见精光闪动,鞭影纵横,她俏生生的身形,随着转动,在半空中飞腾的蝙蝠,一只接一只,落了下来。
等到那少女一招使老,收鞭凝立时,地上已躺了七只被软鞭击中的蝙蝠,只有一头,高振双翅,飞进了林木之中,那少女抬起头来,望着那头蝙蝠,顿着足,道:“还是逃走了一头!”
那使女笑道:“小姐,前两个月,你一鞭只能击下五头蝙蝠,现在已可击下七头之多了!”
那少女听了,脸上也不禁现出了得意的神色来,她一转头,看到了在一边的那个小头目,双眉略扬,问道:“你来作甚么?”
那小头目忙道:“小姐,来了一个姓洪的人,他使双剑,武功极高,连三位寨主,都不是他的敌手!”
那少女陡地一惊,立时喝道:“你怎么不早说,他们三人,可有受伤?”
那小头目心知自己话说得不明白,是以听的人生了误会,是以忙又道:“小姐,那人似乎并没有恶意,大寨主已请他到书斋去讲话了。”
那少女吁了一口气,一抖手,将软鞭盘在腰际,道:“我去看看!”
她一面说,一面已向前走去,前来报信的那小头目,忙跟在她的身后,他们进了山寨,穿过了一个院子,才进了月洞门,就听到了洪威的声音。
洪威的声音,听来十分嘹亮,雄壮,那少女一听到洪威的声音,便加快了脚步,直来到了门口,到了门口,洪威讲的话,听得更清楚了,只听得洪威的声音,显得十分激动,正在大声说道:“聚居山头,只不过是草莽英雄,和成大业的人,怎能相比?”
接着,便是大寨主龙麟的声音,道:“那么,依洪兄之见,该当如何?”
洪威大声道:“依我之见,飞龙寨已有如此实力,就不该以占山为志向,该效法淮北郭子兴、江北张士诚,登高疾呼,高举义旗,逐鹿中原,天下未始不可为我们所得,帝王将相,又岂有种?”
那少女听到了这里,秀眉倏地一扬,一伸手,推开了门,道:“好大的口气!”
她推开了门,就看到了三位寨主,和一个身形雄伟的男人,一起坐着,那男人正背对着门,也就在她推门走进去之时,那男人转过了身来,只见他气度轩昂,神采非凡,双目炯炯有神,另有一股自然的威严。
那少女知道,这人就是那位不速之客了,而洪威却还不知道那少女是甚么人,只不过洪威人极聪明,一看那少女推门直入,便知道她和三位寨主的关系,一定非比寻常,是以他一转过头来,便一声长笑,道:“舜何人也,禹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
那少女推门进来,便责他说话,好大的口气,但是洪威引了一句四书,便将那少女的话,全挡了回去,那少女呆了一呆,也无法再说下去了!
龙麟身子一挺,站了起来,大声道:“妹妹,你来得正好,快来见见这位洪大哥!古人常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到今日才明白原来真有其事!”
洪威也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更显得雄伟挺拔,非同凡响,贝奋指着那少女,道:“洪兄,这是大哥的妹妹,龙珠儿龙姑娘!”
洪威“哦”地一声,和龙珠儿行了礼,龙麟满面皆是兴奋之色,道:“洪兄说得对,我们占山为王,只是草莽好汉,方今天下大乱,何不攻城掠地,自立为王?我想,飞龙寨若要成大业,还需由洪兄出来主其事,不知洪兄是否肯当此重任!”
洪威道:“飞龙寨是三位创下的基业,我怎可掠美!”
贝奋在旁扬声道:“洪兄这样说,未免太见外了!”
龙麟挥着手,叫道:“来人,大开忠义堂,洪兄,我们四人结义,你可嫌弃我们?”
洪威在听得龙麟大声吩咐,大开忠义堂之际,他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早就知道,自己到飞龙寨来,最难的是要能见到三位寨主。至于在见到了三位寨主之后,他知道,凭他的仪表、口才,要说动豪爽、坦直,绝无机心的江湖豪杰,就并不是甚么难事了。
如今,事情正照他的计划,在迅速地发展着,洪威的心中,自然高兴,他神色庄重,望着龙麟,又望着贝奋,只见他们两人的神情,都表露出了对他的衷心悦服,然而,当他望向陈英群之际,他却呆了一呆。
陈英群是三人中最年轻的一个,然而洪威也早已看出,在三人之中,不但武功最高的是陈英群,而且见识也以陈英群为最高。
这时,陈英群双眉紧蹙,并不出声,看他的样子,像是对自己心中颇有猜忌。
洪威的心思,何等灵敏,只是一瞥之间,他便已“哈哈”一笑,道:“龙寨主,这事情,不妨从长计议,又何必急在一时?”
龙麟却是直性汉子,一听得洪威那么说,大声道:“既然决定要做,又何必从长计议?”
洪威笑而不答,却只用眼角望定陈英群,陈英群只是坐着,双眉紧蹙着,并不望向洪威,只见他忽然之间,站了起来,道:“大哥、二哥,请跟我来!”
他一面说,一面也不向洪威打一个招呼,就迳自向外,走了出去。
龙麟和贝奋两人,看到了这等情形,都是一呆,洪威却若无其事,微笑着,道:“两位请便。”
龙麟忙道:“我这三弟,是聪明人,他必有要事,洪兄请谅!”
龙麟说着,也和贝奋,一起走了出去,陈英群在前,两人在后,转眼之间,便已到了院子的假山石下,龙麟道:“三弟,你有甚么话说?”
陈英群站定了身子,道:“大哥,你要我们,与洪威结义,奉他为首?”
龙麟道:“正是,天幸我们能结识这样文武全材的英雄人物,怎可错过这样的良机,三弟,莫非你不愿意?”
陈英群道:“不过我看他华而不实,雄辩滔滔,只怕他日后──”
陈英群话还未讲完,贝奋已然道:“我们歃血为盟,他必然会罚下毒誓的,不怕他会起异心!”
陈英群又犹豫了片刻,才道:“既然你们全愿意,我自然无异议!”
龙麟高兴地笑着,拍着陈英群的肩头,三人又一起回到了书斋之中,洪威正在高谈阔论,龙珠儿则在用心倾听着,从龙珠儿的神情看来,她也已全然被洪威的话所吸引,对洪威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陈英群等三人一进来,洪威就站了起来,道:“三位来得正好,洪某就此告辞。”
龙麟吃了一惊,愕然道:“洪兄,这是甚么话,我已吩咐人准备香烛,大开忠义堂,我们四人,歃血为盟了,如何忽然要走?”
洪威叹了一声,道:“君子相交,在于至诚,若是相互之间,有猜忌之心,又怎能成至交,立大业?”
龙麟和贝奋两人一听,立时向陈英群望了过去,在他们两人的目光之中,颇有谴责之意。陈英群的心中,也不禁觉得歉然。
他仍然认为洪威这人,有点华而不实,但同时,却也感到有点抱歉,因为他刚才的行动,确然使人难堪,看来,这时非要他开口不可的了!
他抬起头来,道:“洪兄莫怪,洪兄只身前来,初次见面,略有思疑,也是人之常情!”
洪威笑道:“三寨主说得是,正因为如此,在下才要告辞!”
陈英群踏前了一步,诚恳地道:“那大可不必了,小弟胡思乱想,原是一时浅见,忠义堂已开,洪大哥,请!”
陈英群这一声“洪大哥”一出口,洪威的双眉,陡地向上一扬,他知道,陈英群虽然曾一度反对,但是现在,事情已成定局了!
洪威首先伸出手去,和陈英群握住了手,龙鳞和贝奋两人,都高兴地笑了起来,就在这时,小头目已奔了起来,道:“寨主,各站头目,都已发出飞鸽传书了!”
龙麟点头道:“好,洪兄,请!”
洪威大踏步向外走去,龙麟、贝奋、陈英群三人,跟在后面,洪威仪表出众,这时,他心中高兴,更是神采照人,龙珠儿望着他,芳心之中,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那种感觉,是她从来也未曾有过的。
当他们四人,来到了忠义堂前的时候,寨中的喽啰,早已列队恭候,飞龙寨中,有数千壮丁,这一列开队,人强马壮,连龙麟等三人看在眼中,也觉得终老草莽,实在是太可惜了!
忠义堂上,香烟缭绕,洪威、龙麟、贝奋、陈英群四人,围着一张矮桌,跪着。
在忠义堂两旁的廊下,大小头目,约有百余人,尽皆神情肃穆,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龙珠儿站在一根大柱之下,也屏住了气息。
不一会,两个头目,抬着一只铜鼎,走了进来,放在矮桌之上,将挂在鼎角的一柄利刃,取了下来,双手交给了龙麟。
龙麟接了利刃在手,大声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弟子龙麟,今日与洪威、贝奋、陈英群三人结义,歃血为盟,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若有异心,不得好死!”
他话一说完,卷起衣袖,利刃划过,鲜血滴进了鼎中,混在鼎内的酒中。
龙麟滴了血,便将利刃递给了贝奋,贝奋也照样说了一遍,也滴了血,再将利刃,传给了陈英群,然后,才到了洪威的手中。
洪威神色庄肃,一样说了一遍,当他说到“若有异心”之际,陈英群便抬眼望定了他,只听得洪威略顿了一顿,便说道:“若有异心,五雷轰顶而亡!”
陈英群听得洪威罚了这样的一个毒誓,心中也不禁放下了心来。
接着,四人轮流捧起铜鼎,各自喝着鼎中的酒,一人一口,直到喝完,才站了起来,两廊下众头目,齐声欢呼,四人一序齿,是洪威为长,立时就改了称呼。
飞龙寨在洪威来了之后,就似乎甚么都不同了,不到一个月,飞龙寨的人马连番出击,就攻下了县城,其时,兵荒马乱,他们也根本未曾和元军碰过头,就占了城池,几千人一下子扩充到了过万人。
飞龙寨的“汉”字旗,自山顶上移了下来,到处飘扬着,事情正如洪威所料一样,登高一呼,应者上万,他们四个人各尽所能,原来的喽啰,也变成了征战时的精兵,大半年之后,他们已连占了好几座大城,洪威自封为飞龙大将军,准备气势再盛时,就自立为王。
那时候,龙麟、贝奋、陈英群,也不再是寨主,而是将军了,只不过飞龙寨的旧人,却还是沿用原来的称呼,但是一律称洪威为大将军。
洪威坐镇在城中,将原来的一所巨宅,改称为大将军府,那一天傍晚时分,在大将军府的门外,来了一个身形瘦削,面色蜡黄的汉子。
那汉子疾驰而来,下了马,大将军府前,早有几个守卫的士兵,迎了上去,横戈将来人阻住,那来人四十上下年纪,一面的精悍之色,神态从容,抬头望了望大将军府的正门一眼,道:“真是气象万千!”
一个士兵沉声道:“你是谁?”
那人摇着手,现出一副十分兴奋的神情来,道:“相烦通报大将军,故人张作明到访!”
一听到是洪大将军的故人,那几个士兵倒也不敢怠慢,连忙后退了两步,已有两个士兵,转身奔了进去,不一会,已听得里面一叠声地叫请,一个中军,迎了出来,道:“哪一位是张先生?”
那中年人呵呵笑着,道:“洪大将军高竖义旗,已是天下知名,居然不忘故旧,难得,难得!”
他一面说着,一面早又有几个中军,打开了大门,将他迎了进去。大将军府深邃宏宽,走了一进又一进,直来到了内厅堂,才听到了洪威嘹亮的笑声,那中年人一步跑了进去,便是一呆。
只见在那陈设华丽的厅堂上,除了洪威之外,另有两个人在,一个高大,不怒而威,一望而知,是一员勇将,另一个虽是身形矮小,但是却是一面精悍之色,那中年人像是想不到除了洪威之外,还会有别人在,是以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知该说甚么才好。
而就在这时,洪威已经站了起来,“呵呵”大笑,道:“原来是你来了,来来,我替你引见引见,这两位是龙麟、贝奋,我的结义兄弟,这位是我的至交,姓张,名作明。多才多艺,曾在徐州义军首领李二帐中为参谋,只可惜李二刚愎自用,不听他的劝告,以致脱脱大军一到,便自烟消云散!”
洪威这一番介绍,龙麟和贝奋两人听了,也不禁肃然起敬,因为天下义军虽多,但势力大的,却没有几股,徐州李二,正是其中的一股。李二虽然败在元朝的脱脱丞相大兵之下,但是同声连气,一提起来,各路义军,对他还是十分尊敬的。
龙麟和贝奋忙站起让座,张作明客气了几句,坐了下来,四人间谈了片刻,龙麟和贝奋更觉得张作明的胸中,大有经纬,更是钦佩。
不一会,龙鳞和贝奋就一起告辞,要领着军队,到城外巡视,洪威也不挽留,一送走了他们两人之后,张作明四视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道:“洪大哥,你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洪威却笑而不答,只是望定了张作明,像是根本不知道张作明那样说,是甚么意思一样。张作明现出了十分焦急的神色来,道:“可是此处说话不方便?”
洪威笑得很是自负,道:“我就是此间主人,何不便之有?”
张作明道:“那就好了,脱脱丞相有密函在此,请你自己拆阅!”
张作明一面说,一面扯开了他的外衣,在外衣的夹层之中,取出一封信来,交给了洪威,洪威将信拆开,迅速地看了一遍,“呵呵”大笑了起来。
张作明忙道:“脱脱丞相信中,说些甚么?”
洪威道:“他要我出兵至江西,与他夹攻张士诚。”
张作明吁了一口气,道:“他没有责怪你?自从你自夸能不费一兵一卒,收服飞龙寨,一去之后,了无音讯,后来居然领了兵马,攻城掠池,我每日在丞相府中,都像是提着头儿在做人一样!”
洪威笑了起来,道:“看你胆小成那样,如何能做得大事!”
张作明也不禁笑了起来,双手摇着,道:“罢了,罢了,大事是你这等英雄人物做的,我这样的人,怎能有份?是了,丞相信中,可有许你甚么好处?”
洪威将信递了过去,道:“你自己看。”
张作明将信接了过来,一面看,一面脸上现出极其兴奋的神色来,正因为他太兴奋了,是以他的双手,竟把不住在簌簌发着抖,连那张信纸,也在发出“啪啪”的声响,他看完之后,抬起头来,像是自言自语,喃喃地道:“事成之后,准备本部兵马,驻扎重城,仍用大将军号,赐蒙古姓,许蒙古郡主为妻──”
张作明讲到这里,略顿了顿,现出几乎难以置信的神色来,道:“洪大哥,这样看来,若是你发兵夹攻张士诚有成,天下倒有一半是你的了!”
洪威一言一顿,仍然面带微笑,道:“老朋友,你我相交,非同泛泛,难道你还不知我的雄心,一半天下,岂能满足我!”
张作明吁了一口长气,道:“洪大哥,那么你是答应脱脱丞相的要求了?”
洪威道:“脱脱已要借重我的力量,又许我这样条件,我──”
他讲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双眉紧蹙,背负双手,来回踱起步来。
张作明小心地将那封信折好,还给了洪威,望着不住踱步的洪威,神情十分焦虑,他见洪威只是不出声,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啦?”
洪威踱到了窗外,抬头向窗外看去,张作明透过洪威的视线,向外望了出去,从内堂的窗中看出去,也可以看到,厅前旗杆之上的那面汉字旗,正在迎风飘扬。
一看到了旗正中那个斗大的“汉”字,张作明的心头,就像是陡地挨了一锤一样,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道:“洪大哥,你可是说,你想答应,但是飞龙寨的旧人,必然阻拦,是不是?”
洪威并不回答张作明的问题,只是站着一动不动,望着窗外,过了好一会,才忽然一笑,道:“你远来劳顿,快去休息,我自有主意。”
张作明踏前一步,低声道:“洪大哥,脱脱丞相在差我送信来的时候,曾说立等回音的。”
张作明在一提起脱脱丞相之际,神情就不免紧张,但是洪威却是泰然自若,笑道:“就让他多等几天,又怕甚么?他若有能力进城来抓你,连我也不会放过,你只管放心好了!”
张作明还想再说甚么,洪威已高声叫道:“来人!”
洪威一叫,立时有两名亲兵,走了进来,洪威吩咐道:“张先生是我上宾,好好替他收拾下处,派十二人服侍他,不得怠慢。”
那两个亲兵大声答应着,张作明看到洪威始终带着极其安详的微笑,也摸不透他究竟是甚么心意,只好跟着两个亲兵,走了出去,到了门口,才听得洪威又道:“二将军和三将军巡视回来,说我在书斋之中!”
那两个亲兵答应着,洪威又背负着双手,望着窗外,他正在迅速地转着念。
他曾投在脱脱的帐下,替元军筹谋策划,这是一个极大的秘密,知道的不过三四个人而已。当年,他在脱脱丞相面前,夸下海口,说是能凭自己一人之力,说服飞龙寨来归顺,原是他看出,若不立些大功,便万难出头之故。可是他到了飞龙寨之后,就改变了主意,看出飞龙寨人强马壮,大有可为,而他又有把握成为这股力量的首领,所以就将脱脱抛在脑后了!
而现在,在他掌握之中的那股力量,已越来越大,终于强大到连脱脱丞相也要倒过来请求他合力发兵,来对付张士诚了!
想到这里,洪威心头,不禁感到一阵自傲。
洪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又逐条想着脱脱在托张作明带来的那封密函之中,许他的条件。他本部兵马,不致解散,若能破了张士诚,他趁机收容乱兵,至少力量,可以增加一倍,而他仍然用大将军衔,驻守城池,更可以向朝廷需索军饷!
而且,赐蒙古姓,娶蒙古郡主为妻,这一切,都表示蒙古人向他作极度的低头!
洪威又现出得意的微笑来。自然,他也想过,如果不照脱脱丞相的计划去做,会怎么样。
洪威是一个文武全才的枭雄,天下大势,早已了然于胸,虽然天下大乱,但是朝廷的势力,却仍然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脱脱自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可供调动的兵马,仍有数十万之众,一鼓作气,破了徐州李二,大军直逼江边,便是一例!
如果他不趁机和元军联合,只怕在元军新胜之下,就步了李二的后尘!
自然,龙麟、贝奋、陈英群和龙珠儿四人……
当洪威一想到这四人时,他两道剑眉,陡地扬起,转回身来,在那一刹间,也现出了一股极其狠毒的神色来。
无毒不丈夫!他要成大丈夫、大英雄,就得心狠手辣,就得把握千载难逢的时机!
当洪威一想到了这一点时,他的心中已经有了决定,而他的神色,也在那一刹间,恢复了平淡,内厅堂中只有他一个人,根本没有人知道他曾想过甚么,和他已经决定了怎么做。
而洪威在决定了要怎么做之后,他的心中,也绝无丝毫内疚的感觉,他是一个极度自私,只知为自己谋算的人,凡是这样的人,当他想到一个计划,这个计划不论要损害多少人,只要到头来是对自己有利的话,他是决不会有甚么内疚之感的。
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洪威已经呆立了很久了,他又大声叫来了人,掌着了灯,然后,他一直背负着双手,在踱来踱去。
他越来越觉得兴奋,在一年之前,他做梦也不敢想像会有今日的地位,但是在张作明来了之后,在他看了脱脱丞相的密函之后,他却又觉得,今日的地位,实在太渺小了,他要向上升,不断地向上升,龙麟、贝奋、陈英群,这些曾和他称兄道弟,歃血为盟的人,只不过是他向上升的踏脚石而已!
夜深了,月明星稀。大将军府中,依然灯火处处,在书斋中,洪威在长案之前,明亮的灯光下,对着摊开在案上的一幅地图,仔细地看着。
一阵脚步声,传到了门口,接着,便是龙麟粗豪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叫道:“大哥在么?”
洪威并不抬头,只是眼角向案上的铜镇纸,略瞟了一眼,脱脱丞相的那封密函,就在铜镇纸下压着,他道:“二弟请进来。”
龙麟推门走了进来,满面风尘,一身戎服,仍未除下,一进来之后,就急急来到了案前,洪威并不抬头,只是问道:“军情如何?”
龙麟伸手指着地图,道:“张士诚在江北的几座城池,连日来在招兵买马,脱脱大军,在破了李二之后,已经趁胜分两路南下,他不知是要攻张士诚,还是要攻我们,可得小心防备。”
洪威的语气,十分平淡,道:“他是去攻张士诚。”
龙麟呆了一呆,现出极其异特的神色来,道:“大哥何以如此肯定?可是得了细作的密报?”
洪威笑道:“不是,有人给了我一封密函,二弟请一看,就明白了!”
洪威一伸手,双指一挟,将那封密函,自铜镇纸下,取了出来,交给了龙麟,龙麟是性急人,连忙抖了开来,他一看到信上一个蒙文花押,便陡地一呆,接着,便一口气看了下去,越看越是心惊肉跳,等到看完,他的面色,胀得通红,大声道:“这是何意?”
洪威笑着道:“信上说得明白,二弟还不知道么?”
洪威看来,像是若无其事一样,但是龙麟的面上,却已胀成了紫色,他又大喝一声,道:“这是何意?你早与脱脱有勾搭!”
洪威点头道:“我们是素识!”
龙麟不由自主,喘起了气来,道:“那你你……”
这实在是龙麟再也想不到的事,是以一时之间,他激动、愤怒,以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洪威徐徐地道:“我已决定照这封信上的计划去做,你们若是仍然追随我,只要我有成,封侯列士,都是意料之中的──”
洪威这句话,只说到了一半,只听得龙麟已发出了霹雳也似,一声大喝,一振臂,“铮”地一声,龙麟刀已然出鞘,洪威却仍然微笑着,道:“二弟,你可是想和我动手过招么?”
龙麟到了这时,实是忍无可忍,一声怒吼,刀扬起,“呼”地一股劲风,一刀已向洪威砍了下去!那一刀之中,蕴合著他突如其来的愤怒,和那种知道了被欺骗之后的,极度的悲激,力道之大,实是非同小可!
龙麟的那一刀,可以说来得突然之极,但是洪威也早有准备,龙鳞刀夹风声,疾砍而下,洪威双臂一振,袖际双剑,已然出鞘,双剑交叉,架了上去,“铮”地一声响,已将刀架住,洪威立时道:“二弟,有话好说!”
龙麟是一个血性汉子,这时他知道自己在这些日子来,最崇拜、最敬重的人,原来和元朝的脱脱丞相,早有勾搭,他心中的痛恨,实是难以言喻,连他的身子,也在猛烈地发着抖。
洪威的话才一出口,龙麟便是一声怒吼,道:“你这畜牲,也配和我称兄道弟!”
洪威却冷笑道:“我们是曾歃血为盟的,你可还记得么?”
洪威不提“歃血为盟”这件事还好,一提,龙麟更是无名火起,他身子一退,陡地扬起刀来。洪威为人,何等聪明深沉,他自知为了要让自己飞黄腾达,眼前的捷径便是和元军合作,共攻张士诚。
但是,只要一提起和元军合作,原来飞龙寨的人,必然反对。洪威是早在看到了张作明带来的那封信时,就已经立定了主意,要将龙麟等三人,首先除去,是以龙麟一到,他就将脱脱的密函,给龙麟过目,明知龙麟性子暴躁,必然大怒。
要知道一个人,武功就算有十分,在盛怒之下,心浮气躁,原来的武功,也必然打个折扣,更何况龙麟的武功,本就不如洪威!
这时,龙麟被洪威激得怒火直冒,洪威其计已售,龙麟第二次刀才扬起,又是一声大喝,没头没脑,便向洪威砍了下来,龙麟才一出刀,洪威的身子,便转动起来,龙麟一刀砍下,砍了个空,“叭”地一声,他手中的那柄龙鳞刀,直陷进了长案之中。
而也在此际,洪威的身形略转,已经转到了龙麟的背后,双剑齐出,“噗噗”两声响,两柄尺许来长的利剑,直刺进了龙麟的背后的要害,几乎直没至柄!
利剑直刺了进去,龙麟的背后,倒还没有鲜血冒出来,但是他口角,已是鲜血泉喷,他身子猛地向前一挣,向前撞了出去,洪威也趁势收回剑来,龙麟的身子,撞在那张长案之上。
他的身子撞在长案之上,“哗啦”一声响,将那张长案,齐中压成两段,他身子也跌倒在地,直到此际,龙鳞背后中剑之处,两股血泉,才射了出来。
龙麟猛地一个转身,在地上滚了一滚,他双眼睁得老大,像是眼珠要夺眶而出一样,只听得他“呼呼”地喘着气,哑着声音,叫道:“三弟,我悔不该──”
他显然是在遭了毒手之后,临死之前的那一刹间,想起了当日洪威访寨之际,他对洪威衷心倾倒,奉他为首时,陈英群所说的那番话来,是以后悔未曾听陈英群的话了!
可是,他的话才说到一半,眼前一阵发黑,身子像要向天上飘了起来一样,陡地向上挺了一挺,又“哇”地一声,喷出了一口鲜血,已然气绝!
洪威虽然早已立下了要杀害三人之心,但是一出手杀了龙麟之后,他也不禁好一阵心跳,望着龙麟,须发猬张,双目怒睁的尸体,他心中也有一股寒意。
就在这时,只听门外,传来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在脚步声中,夹杂着贝奋的喝问声,道:“甚么事?甚么人在此呼叫?”
另外有人答道:“不知道,好像是大将军的书斋之中出了事,将军快去看看。”
就是这两句话的工夫,脚步声已经近了许多,洪威心知龙麟大呼小叫,必然将将军府上下,尽皆震动,是以他也早有了准备。
一听到了贝奋的声音,他立时定下神来,一转身,还剑入鞘,身形一闪,已闪到了门前,出了书案,已看到贝奋和十来个军官,自走廊中疾奔前来。
洪威在这里大半年中,早有布置,凡是飞龙寨原来的头目,不是派去征战,便是借口老弱,将他们调了文职,或是干脆削了出去,将军府中,更全是他的亲信。这时,他看到贝奋奔在前面,后面跟的十来个人,不论是军官士兵,全是他的亲信,他心中不禁大是高兴,立时大踏步向前,迎了上去。
贝奋一看到洪威迎了上来,忙站定了脚步,道:“大将军,甚么事?”
洪威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沉声道:“三弟,二弟不服将令!”
贝奋陡地一呆,强笑道:“大将军,我们是结义兄弟,虽说军令如山,但也不妨将就些!”
洪威一声冷笑,冷冷道:“军令不立,何以成大业?”
贝奋又是一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贝奋仍然不知在龙麟的身上,发生了甚么事,是以他心中虽然不以洪威那种话为然,仍是委婉地道:“自家兄弟,纵有争执,总也有话可说。”
洪威踏前一步,一字一顿,道:“但是他坚决不从!”
贝奋心中也不免有气,他自然也佩服洪威,如果不是洪威,他们一定仍然在飞龙寨中,占山为王,决不会有如今的局面。但是对一个草莽英雄,江湖汉子而言,兄弟间的义气,却比一切更重要!是以贝奋道:“大将军若是觉得我们不堪成大业,我们仍然回飞龙寨去当草寇好了,又有何妨?”
贝奋的口中,讲出了这样的话来,他心中的激愤,实是可想而知了。他却不知道洪威已动了杀机,龙麟已然死在洪威的双剑之下!
洪威一声冷笑,道:“迟了,龙麟不服我将令,已然伏诛了!”
洪威这句话一出口,贝奋犹如在头顶之上,响起了一个焦雷一样,一时之间,目瞪口呆,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他的声音发涩,道:“你……你在开玩笑?”
洪威冷笑道:“谁与你开玩笑?”
贝奋实在无法相信洪威所说的是事实,他立时回头,向四面望去,那十来个军官、侍卫,却都冷冷地望着他,一接触到那许多冷面平静的眼光,贝奋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地发凉!
他在陡然之间,发出了一下撕心裂肺的呼叫声,身子陡地向前冲了出去,这一冲的势子,简直如同猛虎出柙一样,劲疾无伦,洪威明知自己的武功,远在贝奋之上,可是看到贝奋那样子疯了一样地向前冲了过去,倒也不敢撄其锋,身子一侧,避了开去。
而贝奋向前冲来,其实并不是冲向洪威的,他只是想冲进洪威的书斋去,看个究竟。
洪威的身形一闪,贝奋卷起了一股劲风,向前冲了出去,他冲出去的势子实在太急了,以致冲到了书斋的门口,也收不住势子,“砰”地一声响,撞在门上,将那扇门,撞得“哗啦”一声,倒了下来。
门一倒,贝奋又向前冲了两步,才稳定了身形,而在他身形未稳之前,他已经看到了仰卧在血泊之中,死不瞑目的龙麟!
贝奋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陡地被人撕裂了一样,发出了一声怪叫,扑到了龙麟的尸体之上!
贝奋一扑到龙鳞的尸体上,心中悲愤,实在是难以形容,他实在想大叫一声“大哥”,可是喉际就像是有大团的棉花阻塞着一样,竟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时候,洪威早已大踏步走进书房来,贝奋听得“铮铮”两下响,利剑出鞘之声,他才陡地一震,伸手向腰际摸去,可是一摸之下,却摸了个空!
他才外出巡视回来,又是在全是自己人的大将军府中,万万料不到会有甚么意外发生,是以他的双刀,并未曾佩在腰际!
他双手摸了一个空,已然听得洪威,发出了一阵阴鸷之极的笑声来,贝奋身子一挺,站了起来,这时,他反倒镇定了下来,发出了一阵奇异的笑声:“三弟看得不错,你原来是只禽兽!”
洪威冷冷地道:“你们本来,不过是一群草寇,能有半年这样的风光,死也该心足了!”
贝奋一声大喝,陡地一翻手,抓过了半截长案来,狠命向洪威,砸了过去,紧跟着,身子一闪,陡地一扭,便想在洪威的身边,闪了出去!
可是洪威的身手极高,老大的长案,乘着风声,向他撞了过来,他横臂一格,凌空已将长案挡住,紧接着,右手剑已疾刺而出!
当他右手剑刺出之际,贝奋恰好已来到他的身边,再想退避,却已来不及了,“波”地一声响,一剑恰好刺中了他的肩头。
贝奋一受了伤,连忙身子一缩,待要夺窗而逃,他一转过身来,窗子就在眼前,要穿窗而出,倒也不是难事,可是就在此际,只听得书斋之外,传来了龙珠儿的娇叱之声,道:“甚么事,为甚么拦住了我?”
原来龙珠儿也已闻声赶到,可是她才一来到书斋之前的走廊中,就被那十余个军官,一起拦住,龙珠儿又惊又怒,大声叱责。
贝奋听到了龙珠儿的声音,心中大惊,他心知龙麟已遭毒手,自己也未必逃得出去,自己遭了毒手之后,洪威断然不肯放过龙珠儿和陈英群两人!
陈英群不在城中,或者还可以闻风远避,但是龙珠儿却是危险之极!
贝奋一想到这里,顾不得再向前扑去,厉声叫道:“珠儿,洪威人面兽心,已杀了你大哥,你快快逃走!”
贝奋一叫,洪威早已大踏步赶了过来,双剑齐出,攻向贝奋的左右胁。
贝奋的手中没有兵刃,根本连还手的余地也没有,洪威的双剑刺到,他只有身形疾拔而起,一探手,抓住了梁头,逃过了洪威的那两剑。
而龙珠儿在走廊之中,一见那十来个军官,没有一个是飞龙寨的旧人,一见到了她,便神色有异,各自亮出了兵刃,阻住了她的去路,她也心知有异,早已握定了软鞭,及至贝奋一叫,她在那一刹那间,险险未曾昏了过去!而就在她一呆之间,“呼呼”两声响,两柄单刀,已然砍向她的面门。
龙珠儿虽在发怔,但双刀一到,她身形立时一缩,龙头鞭已然抖出,“当当”两声响,将迎面砍来的两柄单刀,荡了开去,紧接着,长鞭向前一送,刀刃已经刺进了其中一人的脖子。
那人发出一声怪叫,身子向后倒了下去,龙珠儿长鞭霍霍,那些人如何是她的敌手,一起退了开去,龙珠儿足尖一点,身形拔起,一个起伏间,已然飞到了书斋的门口,接着,又反手一鞭,向后挥出。
她向后挥出的那一鞭,恰好挥中身后追来的一人的面门,那人惨叫一声,仰天便倒,而就在那一刹间,龙珠儿也已看清了书斋中的情形!
那时,贝奋一手抓住了梁头,可是他的身子,还没有机会翻上去,腿上便已中了洪威的两剑,他一看到龙珠儿跑了进来,急忙大叫道:“珠儿,你快走!”
龙珠儿在骤然之间,遭此巨变,她简直整个人都呆住了,征怔地望着倒在血泊中的龙麟,眼前阵阵发黑,连站也站不稳!
这时候,不论是甚么人,只消向她出手的话,她根本连躲避的能力都没有!
但是,她才闯进书斋来的时候,如此神勇,却将门外的那十余人慑住了,不敢进书斋来,而洪威在双剑削中贝奋的腿际之后,才拔出剑来,无暇进攻,龙珠儿才能幸免于难。
及至贝奋一叫,龙珠儿才如梦初醒,这时候,洪威也已转过身来,龙珠儿紧咬着牙,一鞭挥出!
她这一鞭才出,洪威身形旋转,突然向她疾冲了过来,贝奋身上又负了三处伤,可是看到了这等情形,仍然奋不顾身,一声大喝,自梁上,向下直跳了下来,扑向洪威,洪威反手一剑,又刺进了贝奋的腹中,可是贝奋身形一侧之际,却死命抱住了洪威的双腿,撕心裂肺叫道:“珠儿快走,告知三弟!”贝奋拖住了洪威的双腿,只不过叫出了八个字,但就在他叫出那八个字之际,洪威双剑连下,已在他的身上,刺了六七剑。
贝奋身上,血如泉涌,但是他仍然死命拖着洪威的双腿,龙珠儿看到了这等情形,泪如泉涌。她也知道,自己若是不走,非死不可,贝奋那样舍生忘死,拖住了洪威,正是好让自己离去!
是以尽管她心中恨极,难过之极,她也足尖一点,直向窗口,扑了出去,在她扑到窗外时,她着地一点,立时拔身而起,上了围墙。
洪威一见走了龙珠儿,又惊又怒,又在贝奋身上,连刺了七八剑,一面叫道:“快追!”
七八个人应声窜出了窗外,洪威扬起腿来,用力一踢。这时,贝奋早已气绝,力道也尽了,自然再也拖不住洪威的大腿,是以洪威的腿才扬了起来,贝奋的尸身,便向外直飞了出去。
贝奋的尸身,直撞在一个古董架上,洪威的心中盛怒,那一踢的力道极大,是以贝奋的身子,撞在古董架上,哗啦一声,将那古董架撞得稀烂,他的身子落了下来,跌在许多碎瓷片之中,他虽然已经死去,但是仍然张大了口,像是仍在叫着,要龙珠儿快快离去。龙珠儿那时,出了围墙,沿着墙,向前奔出了几步,便穿进了一条小巷之中。
好在她对城中的地形十分熟,一到了那条小巷内,她不再向前奔去,身形拔起,又跃过了小巷旁的高墙,落在一个院子之中。
她才一落下,便听得脚步惊、吆喝声、和洪威的呼叫声,龙珠儿咬了咬牙,她实在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然而在如今那样的情形下,她却连痛哭的机会也没有,她身形一伏,向前奔了出去。
直到她又跃过了高墙,到了另一条巷子中,她才喘了一口气,缠好了龙头鞭,趁着天色黑暗,向前疾行,她贴墙走着,只听得蹄声不绝,一队队的士兵,在大街小巷中疾驰而过,那自然是洪威正派人在满城搜寻她了。
龙珠儿在一个阴暗的角落处,略停了一停,她的心中十分乱,但是她却还知道,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将洪威的真面目,去告诉陈英群!
城中发生了那样的巨变,陈英群还一无所知,洪威害了龙麟和贝奋,一定要去害陈英群,如果陈英群一无所知,那就太容易被害了!
龙珠儿想到了自己应该立即去通知陈英群,可是看城中这样的情形,她根本难以出坡去!
龙珠儿急得心疾向下沉,她双手紧紧地握着拳,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
而在这时候,大将军府中的洪威,一面派人满城搜寻龙珠儿的下落,一面却已派人出城去了。他派出的人,是张作明,和他的两个亲信,持着他的函件,要陈英群立时来城中,商量军务。
洪威也知道,龙珠儿若是走脱了,除了将大将军府中发生的巨变,去告诉陈英群之外,决没有第二个地方可去,而他就要赶在龙珠儿前面,让陈英群不知已发生了巨变,将他骗到大将军府来送死!
洪威并且已吩咐了张作明,万一陈英群心中起疑,不肯前来,那么,只等他一起疑心,便立时出其不意,将他杀死。
在龙珠儿盘算着,如何才能出城之际,张作明和那两个军官,早已到了北门。他们持着洪威大将军令箭,叫开城门,向前疾驰而去。
在那时,龙珠儿也已想到,在现在那样的情形之下,能帮助自己的,只有飞龙寨的旧人了!
飞龙寨中,有几个头目,虽然已被削了兵权,改调他职,但是,仍在城中,若不去找他们求助,自己想要出城,只怕千难万难!
龙珠儿一想到了这一点,立时又贴着墙,向前走去,不一会,她进了一条巷子,来到了一扇黑漆门前,抓住了铜环,叩起门来。
只听得门内有人问道:“甚么人?”
龙珠儿忙道:“快开门,我要见邱头目!”
门内那人呆了一呆,接着,门栓声响起,门打了开来。开门的却是一个老者,龙珠儿依稀认得他,是飞龙寨的一个老喽啰,那老喽啰一看是龙珠儿,神情惶急狼狈,也吃了一惊,道:“龙姑娘,你──”
龙珠儿不等他讲完,便直闯了进去,高声叫道:“邱头目,他在么?”
她大声一叫,只见前面灯光闪耀,一个长大汉子,持着巨烛,走了出来,那人正是飞龙寨的大头目邱会。龙珠儿这时见到了他,宛若见到了亲人一样,心中一阵发酸,泪水已夺眶而出。
邱会迎了上来,看到是龙珠儿,便自一呆,见她双泪直流,更是吃惊,竟不知说甚么才好!
龙珠儿一面哭着,一面道:“邱头目,你能设法送我出城去么?”
邱会惊魂甫定,忙道:“怎么了?”
龙珠儿的身子,不由自主在发着抖,道:“洪威杀了大寨主和二寨主,他──”
龙珠儿的话还未曾讲完,邱会陡地一震,连手中的烛台,也“当”地一声,跌到了地上。
龙珠儿苦笑了一下,心中又是一阵难过,道:“邱头目,洪贼狰狞面目,已然显露,只怕凡是飞龙寨的旧人,他都不会放过,我无法逐一通知,你还要知会兄弟,早作打算的好!”
自龙珠儿口中说出来的消息,实在令得邱会震惊得目瞪口呆,直到龙珠儿这一番话讲完,他才声音发着震,道:“龙姑娘,那你……怎么办?”
龙珠儿道:“我要去见三寨主,但是我看洪贼必然已在城上加紧防守,不知你有甚么法子,可以带我混出城去?洪贼必然已派人去害三寨主,这事万不能迟了!”
邱会急得团团乱转,道:“只有请龙姑娘委屈一下,扮着下人,随我出城去!”
龙珠儿道:“你行得通么?”
邱会苦笑道:“除非是洪威亲自守城,不然,不论守城的哪一位将官,总还可攀得上三分交情,不至于留难我,龙姑娘快请改装,我这就备马!”
龙珠儿答应了一声,匆匆走了进去。邱会立时吩咐下去,备妥了四匹骏马。不一会,龙珠儿换了下人的服饰出来,邱会又挑了两个心腹小喽啰。四人上了马,驰出了街道,邱会便道:“龙姑娘,要找三寨主,得从北门走,北门的防守,一定最严,我们趁其不备,就由南门走,至多绕一个圈子,你看如何?”
龙珠儿心中虽然着急,但是也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是以点头道:“只好如此!”
他们一行四骑,驰向城南。这时,本来已应该是天色将明时分了,可是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天际雷声隆隆,眼看一场豪雨,就要降落。
他们四人,也不敢点火把,只仗着对城内的地形熟悉,向前急驰,等到他们快驰到城门时,天际才现出了一丝灰白色,而倾盆大雨,也已哗哗地落了下来。雨势是如此之豪,以致片刻之间,他们四人的身上,已然湿透。雨水倾着他们的身子和马身,直往下淌,马蹄过处,水溅起老高来。
及至马儿到了城边,天色已有点蒙蒙亮了,只见城门紧闭,门前一处排开,是二十个执着长戈大矛的士兵,四骑一到,便有两个军官,迎了上来,那两个军官的甲胄,也全部湿透了,他们大声喝道:“来者何人?”
邱会一马当先,驰向前去,道:“张哥儿、吴哥儿,怎地不认识我了?”
那两个军官抬头仔细看去,认得是邱会,须知邱会本来是飞龙寨的大头目,虽军职被削,地位仍然极高,是以两个军官忙道:“原来是邱大人。”
邱会忙道:“快开城门,大将军命我有要务,要出城去,耽搁不得。”
那两个军官互望一眼,一个道:“邱大人,我们才接到将令,任何人出城,皆需大将军令箭!”
雨水直淋了下来,就在邱会身后的龙珠儿,一听得那军官这样说法,不由自主,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暗叫道:“糟了!”
但是邱会毕竟是老江湖了,临危不乱,“呵呵”笑着,抹着脸上的雨水,道:“吴哥儿,旁人要令箭,莫非我也要么?”
那两个军官互望了一眼,道:“邱大人自然是大将军的亲信。可是……可是上命难违。如果没有令箭,我们擅开城门,那便是死罪!”
邱会一翻身,下了马,道:“两位说得好,难得两位如此尽职,大将军知了,必有重赏!”
那两个军官道:“还望邱大人美言!”
他们两人才讲到这里,只听得邱会,突然发出了一声怪叫,双臂一振,“呼呼”两声响,那两个军官,已然中掌。一中掌,他们两人的身子,便在豪雨之中,向外翻跌了出去,在地上打着滚,口中鲜血狂涌,再也难以起身。
邱会掌才发出,身子便向前窜了出去,守在城门前的二十个士兵,各挺长矛,迎了上来。邱会厉声喝道:“可有飞龙寨的旧人在?洪威狼子野心,已杀了大寨主、二寨主,快助我开门逃走!”
邱会厉喝声未绝,已有六七个士兵,将挺出的长矛,陡地收了回去。
其余的士兵,还在犹豫间,那几个士兵已然齐声叫道:“愿随邱头目同行!”
一面叫着,一面早有两三个士兵,转过身去,拉开了木栓,推开了城门,龙珠儿一见这等情形,策马便向前冲了过去,只听得邱会叫道:“龙姑娘你小心上路,我不能远送了!”
龙珠儿的心中,又是一阵发热。
她心知邱会留在城中,还要去通知飞龙寨旧日的大小头目,早作打算,城门既开,他自然不必再与自己随行了,龙珠儿在马上,回过头来,豪雨如注中,只见那二十个士兵,已各自在混战,龙珠儿也无法再看下去,连连催马,马蹄践得积水四溅,向前疾驰而出。
她策着马,绕着城墙,转了一转,到了向北的大路,策骑而驰,雨越来越大,向前看去,简直只见白茫茫的一片,甚么也看不见。而路上的积水,也有好几寸深,马儿如同在小溪中驰骋一样。
眼看雨势如此之大,实在再难向前去了。龙珠儿四面张望着,只见前面路边,依稀可见一个老大的竹棚,那想来是路边的茶棚。
龙珠儿心想,雨如此之大,自己无法赶路,洪威派出的人,一定也难以赶路,不如暂且歇上一歇,要不然,赶坏了牲口,只怕更麻烦了!
她策着牲口,向那竹棚驰了过来。到了棚前,只见檐前的滴水,宛若瀑布一样,龙珠儿将马带到了檐下,翻身下了马,走进了棚中。
这时,她满面都是雨水,简直甚么也看不清,进了竹棚,松了一口气,伸手在脸上抹了抹,只见偌大的竹棚之中,除了茶博士之外,只有一张桌上,坐着三个人。
那三个人,这时正抬着头,在打量龙珠儿。龙珠儿一看到他们三人,便大吃了一惊。那三个人中,正中那个瘦削汉子,龙珠儿不认识,但是两旁两个,正是大将军府中的人,是洪威的亲信,她却是认识的!
龙珠儿一和两人打了一个照面,心中一怔,立时便转过身去,可是却已然迟了一步,只听得那两人异口同声叫道:“龙姑娘!”
那三人之中,龙珠儿不认识的那人,正是张作明,张作明这人,何等精明,听到了一声“龙姑娘”,他心中大喜,“咯咯”一笑,道:“真巧啊!”
龙珠儿足尖一点,已向外窜了出去。
龙珠儿才一向外窜出去,张作明伸手在桌上一拍,陡地站了起来,只见他伸手在腰带之上,按了一按。他腰带正中,是一个鼓起约有寸许的长方盒,一按之下,机簧响起,一蓬细针,电射而出!
那一蓬细针的来势,实是突兀之极,人家发暗器,就算再快,总也得扬起手来,然而张作明的腰带正中,却扣着一个机弩盒,顺手向腰际一拍,大蓬细针,便已电射而出,而当细针射出之际,他人仍然向前,直扑了过来!龙珠儿在陡然之间,看到眼前精光闪耀,一时之间,还不知发生了甚么事!
等到她定下神来,发现那是大蓬细如牛毛的细针时,那蓬细针,已然散了开来,离她不过五六尺了。龙珠儿心知,这种细针,最是歹毒,一见细针已来得如此之近,她发出了一下惊呼声,软鞭一挥,扯住了一张桌子,一振手臂,将那张桌子,疾扬了起来!
幸而龙珠儿这时,是在一个茶棚之中,身边就有着老大的方桌,不然,想要避过那一蓬细针,只怕是千难万难了。这时,她一扯过了那张桌子来,只听得“啪啪”连声,桌子挡在她的前面,那一大蓬细针,全都射在桌面之上!龙珠儿惊魂甫定,手臂又是一抖,那一张桌子,“呼”地带起了一股劲风,向张作明直飞了过来。
张作明在射出飞针之后,眼看龙珠儿还在发怔,而大蓬飞针,已然散了开来,心中这一喜,实是非同小可,因为除了龙珠儿,再要诱杀陈英群,便不是难事,可以说是除了心腹大患!
而龙珠儿、陈英群若是相继除去,他自然是立了大功一件,从此富贵荣华,享之不尽了!
他心中高兴,向前扑出的势子更急,只等龙珠儿一中针,他再赶向前去,拳脚交加,可以立时将龙珠儿打死,却料不到突然之间,事情生出了变化,龙珠儿不但就近以软鞭缠住了一张桌子,扬了起来,以桌面作盾牌,将飞针尽皆挡去,而且桌子还向他飞了过来!
张作明人虽然狡猾灵敏,可是这一下变化,却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在他心中陡地一怔间,桌子已飞到了他的身前。
张作明在情形突变之下,根本连考虑的余地也没有,双掌一翻,便向桌子击去,只听得“叭叭”两声响,他双掌已击在桌面之上,随着那两声响,那张桌子,“哗啦啦”响着,已被他双掌之力,击得一起散了开来,碎木四溅,可见张作明的掌力,也非同凡响。
龙珠儿一抛出桌子,人便向外退去,这时已快退到了茶棚之外,她眼看桌子被张作明击碎,手中的龙头鞭已然扬了起来。
可是,也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间,只听得张作明突然发出了一下怪叫声,面色大变,身子一晃,“腾腾腾”向后,连退出了四五步!
龙珠儿看了这等情形,心中不禁大为愕然,因为张作明一上来就发暗器,声势汹汹,自己虽然人急智生,抛出了一张桌子,可是他还有两个帮手,他还是占着极大的上风,何以在刹那之间,竟像是身受了重伤一样?莫非茶棚之中,另有高手在帮助自己么?
龙珠儿一想到这里,忙抬头看了一看,然而茶棚之中,除了他们几个人之外,并没有别人。
龙珠儿无心恋战,也无暇去想及究竟,她一看到张作明后退,立时想到,此际不走,更待何时,是以一抖手,一鞭砸在地上,“叭”地一声响,地上立时出现了一道深深的鞭痕。
而她的身子,也就着那一鞭之力,向上疾翻了起来,翻出了茶棚之外,一到了茶棚之外,大雨淋了下来,龙珠儿只看到茶棚外有马拴着,一时之间,也分不出哪匹马是自己的,身子落了下来,落在一匹马的马背上。
她上了马,才听得茶棚之中,洪威那两个亲信,一起呼喝了起来,龙珠儿扯起缰绳,反手连抽了几鞭,抽在另外三匹马上。
她那三鞭,下手极重,抽得那另外三匹马,一阵哀嘶,一起倒了下来,她自己已然策骑,冒着大雨,向前疾驰了出去。
当她驰出了两丈许之后,转过头来,看了一看,只见洪威的那两个亲信,也已赶出了茶棚,可是龙珠儿知道,他们没有了牲口,是万万追不上自己的,自己绝对可以先他们一步,赶到陈英群的军营之中了!
她不再回头观看,连连策骑,马儿冒着大雨飞驰,四蹄起处,水花溅起老高,龙珠儿全身上下,早已湿了个透,她也不以为意,只求快快赶路,赶去见陈英群。
却说那两个洪威的亲信,到了茶棚之外,眼看三匹马倒地不起,而龙珠儿却已策骑远去,心知一定追不上,立时又折回茶棚来。
他们两人,回到茶棚之中,都不约而同,向张作明望了过来!
张作明刚才一出手就放暗器,可是在击碎桌子之后,却又立时后退,龙珠儿才有机会逃走,他退得十分突兀,倒像是有意放走龙珠儿一样,那两人心中,不免多少起疑,但是他们也知道,张作明是洪威的旧识,是以只是望住了张作明,倒也不敢开口相责。
张作明望着他们,苦笑了一下,突然手掌一翻,摊开了手掌来。
那两人在突然之间,见张作明翻掌,还只道张作明要突然动手,吃了一惊,身子立时向后,疾退出了一步,可是等到张作明的双掌,摊了开来,他们两人,一起定睛望去时,却又不禁大吃了一惊!
只见张作明的双掌掌心,鲜血汩汩而出,皮开肉绽,满是鲜血!
那两人不禁呆了,齐声道:“这……这……”
张作明又苦笑了一下,勉强握住了手,向散落在地上的一块桌面,指了一指,两人忙循他所指看去,只见那块桌面上,钉着许多细针,两人这才恍然大悟,明白张作明何以突然后退!
原来龙珠儿以桌为盾,那一蓬数百枚飞针,一起射在桌面之上,但是寸许长的飞针,射中了桌面,并未全都没入,至少还有一半露在桌面之外,当桌子向张作明飞来之际,张作明在急切间,未曾料到这一点,双掌竟一起拍向桌面,针尾一样锐利,尽皆刺入他的掌心之中,可以说是痛彻心扉!
张作明在猝然之间,受此重创,自然立时面上变色,仓皇后退,给了龙珠儿一个极好的逃走机会,而龙珠儿虽然能趁机逃走,至于她为甚么能有这个机会,她自己还是一直未能明白!
当下,那两人看到张作明的双掌,血肉模糊,一惊之后,心中恍然,忙道:“张先生,走了龙珠儿,这里离陈英群的驻地不远,龙珠儿定然可与陈英群会面,大将军面前,我们如何交代?”
张作明吸了一口气,道:“人是追不上了,我们快回大将军府去,另想办法!”
那两人苦笑:“龙珠儿临走时,伤了三匹牲口,我们无马可骑。”
张作明又惊又怒,道:“无马可骑,就只好走回去!”
他用力扯脱了衣襟,撕成了布条,裹在双手之上,大踏步便出了茶棚,那两人立时跟在后面,三人出了茶棚,冒着雨,向前疾奔了出去,他们不是奔向龙珠儿驰出的方向,而是奔回城中去。
※※※
龙珠儿伏在马背上,雨势大得她连头也抬不起来,她拚命策着马,马鼻喷着气,喷得扬起一股水花来,龙珠儿的心头,像是有两股极大的力量在绞着一样,她紧紧地咬着牙,不断地在心中叫道:快点!快点,让我快赶到目的地,见到陈三哥!
她虽然说武功极高,但是在她大哥创立飞龙寨之际,她的年纪却还小,飞龙寨创立之后,也经过元军不少次围剿,堪称是大风大浪中挣扎过来的,然而龙珠儿却一直在后寨,凭着天险,连元军的呐喊声,也听不见,在她而言,真是风平浪静。后来,洪威来到飞龙寨,整军出征,更是一路顺利,在龙珠儿的一生之中,可以说没有受过甚么严重的打击!而这时,一个人所能遭遇到的最严重的打击,却全发生在她的身上,她实在已到了能够支持的极限了!
大雨仍然哗哗地下着,龙珠儿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冰水自顶至踵,一遍又一遍地淋着一样,身子不住地发着抖,手抖得几乎连抓住缰绳的力道也没有了!
如果她骑的那匹马儿,能好好地向前奔驰,那么她至少还可以支持下去,可是,在离开了茶棚,奔出了约莫十来里之后,那马儿的前蹄,突然踏进了路中的一个凹陷的坑中,那坑中早已积满了水,马蹄一踏了下去,一声急嘶,前腿便已断折,马向前一冲倒地,在马背上的龙珠儿,也自马身上,疾翻了出去,“叭”地一声,跌在满是积水的路上。
那一跤,跌得龙珠儿眼前,金星直冒,在积水之中,打了几个滚,方始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她虽然站了起来,但已是全身泥浆,站定之后,连东南西北也分不出来,龙珠儿的心中,难过之极,忍不住号叫了起来。
人在悲伤愤懑,到了极点的时候,就会发出那样的号叫声来,龙珠儿此际,天地茫茫,仿佛已到了绝路,想起大哥和贝奋的惨死,想起洪威的心狠手辣,她实是无法不尽量号叫!
在那时,她自然没有考虑到,这样的号叫,对于一个学武的人来说,实在是极其有害的一件事,她叫了几声,全身气血上涌,“哇”地一声,自她的口中,便喷出了一大口鲜血来。
那一口鲜血喷出,她再也站立不稳,身子倒地,骨碌碌地滚到了路边,身子倒有一半浸在水中,她人也已经昏死了过去。
※※※
雨势十分大,陈英群掀开帐幕,进了帐中,雨水顺着他的甲胄,向下直淌着,转眼之间,地上便积了一滩水。陈英群伸手在脸上抹了抹雨水,元军南移的消息,他早已得到了,元军就停在离他的驻地,不过三十里之外,一日之间,便可到达,而那是脱脱丞相亲率的大军,非同小可,是以军情立时紧张了起来。
陈英群一有了元军南移的消息,便差人快马前往报告,可是却仍然没有得到回音,他下了一连串布防的命令,自己也亲自冒着雨,去巡视了一遍,这时,才回到了帐中。帐内有两个军官,一见陈英群回来,忙站了起来,道:“陈将军辛苦了!”
陈英群道:“这算甚么,大将军府,可有回音来么?”
那两个军官摇着头,道:“没有,只怕是大雨阻了路,信使来迟了!”
陈英群皱着眉,道:“奇怪,军情如此紧急,大将军该亲来视察才是!”
那两个军官心知事情非同小可,也不敢胡乱置喙,是以并不出声,陈英群来到了帐中的一张长案之前,仔细观看着铺在案上的那张地图。
雨水仍然顺着他的甲胄在向下淌,陈英群在这大半年来,变得沉着了许多,他年纪虽轻,但是治军有方,着实有大将的风度。
他望着地图,沉思着,突然之间,他像是感到少了甚么似地,抬起头来,原来雨已渐渐地小了,雨水打在牛皮帐上所发出的巨响,也静了下来。
陈英群背负双手,慢慢地踱出了帐外,只见满天乌云,正在四下散了开去,在天正中,已经现出了一片苍穹来,在大雨之后看来,那一片青天,格外碧蓝可爱。
陈英群抬头看着天,突然之间,只听得一阵喧哗声、呼喝声、蹄声,传了过来,陈英群连忙抬头看去,只见前面,有七八十骑,正在直闯了过来,营中的士兵,纷纷奔出去呼喝阻截。
但是那七八十骑的来势极快,而且,来得也突兀,等到营中的士兵,纷纷赶出去时,他们已经直向主帐,奔了过来,陈英群一见这等情形,大吃了一惊,双手已经按在剑柄之上。
那七八十人直驰而来,四面八方奔过来的士兵越来越多,只听得那七八十人齐声叫道:“是自己人!”
陈英群这时,也已看到,驰在最前面的几个,确然是自己人,乃是飞龙寨的头目!
那七八十人,一面叫,一面纷纷下了马,陈英群也立时大踏步走向前去。士兵们一见主帅出现,也都静了下来,这时,在前面的几个人,已向陈英群奔了过来,哭叫道:“三寨主!”
一听得那些人开口称他为“三寨主”,陈英群的心头,便是陡地一怔。
那些人称他为“三寨主”,本来是很自然的事,但是自从飞龙寨整军出征以来,却再也没有人那样叫他了,那几个人一面叫,一面仍向陈英群奔了过来,奔在最前面的一个,正是邱会。
陈英群手下的军官士兵,本多飞龙寨的旧人,他们乍见有七八十人,闯进了营地来,还当是敌人突然前来偷袭,是以大是紧张,但这时,他们也已看清,为首的一个,正是邱头目,其余那些人,也全是相识,是以一起停了下来。
只不过在那些人的神情上,营中的官兵,也可以看出,一定是发生了极大的变故,是以刹那之间,聚在一起的人虽然多,却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陈英群大踏步向前,走了过来,邱会已是禁不住泪水涌出,又哑着声音叫道:“三寨主!”
陈英群沉声道:“怎么了?”
陈英群那样一问,邱会便不禁陡地一呆。
因为听陈英群那样问法,他像是还全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可是龙珠儿先他一步离城,在龙珠儿离城之后,邱会才在大雨之中,联络了飞龙寨的旧人,一起冲出城来,来见陈英群的,照说,龙珠儿应该早已赶到,将事情讲给陈英群听了。
可是,如今看陈英群的情形,还是茫然无知,那么,不问可知,是龙珠儿在路上,出了事了!邱会一想到这里,脸色发青,身子剧烈地在发着颤,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陈英群看到邱会的那种神情,急得顿足,道:“究竟怎么了,快说啊!”
邱会仍然急得开不了口,在他身后,另一个头目喘着气,道:“三寨主,洪威奸贼,狼子野心,大寨主和二寨主,已全死在他的双剑之下!”
那头目也是声嘶力竭,叫了出来的,那时营地上又静,是以十余人,人人皆可以听得他的话,刹那之间,只听得人人惊呼,骇然之极,陈英群更是如同突然之间,被焦雷击中一样,整个人都呆了,张大了口,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邱会直到这时,才叫了出来,道:“龙姑娘没有告诉你么?”
在那片刻之间,陈英群的心中,乱到了极点,邱会讲的是甚么,他根本未曾听进去,只不过听到了“龙姑娘”三字,他的心中,更是焦急,道:“龙姑娘怎么了?”
邱会道:“龙姑娘自城中逃了出来,我们后来一步,她……她……应该早到了!”
陈英群陡然之间,发出了霹雳也似,一声大喝,这时候,营地之中,可以说乱到了极点,因为那消息实在来得太突兀了,是以许多军官,都围着跑来的那些人,在问长问短,嘈成了一片,直到陈英群的一声大喝之后,各人才一起静了下来。
当众人静了下来之后,人人都向陈英群望了过来,他们的心中都在想,发生了那么重大的变故,陈将军一定有甚么话要好好说一说的了。
可是,陈英群自己,却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这时候,他只觉得心中,一阵一阵地绞痛,根本连眼前那么多人,都未曾看到,在他的眼前,只是快速无比地闪过一幕又一幕的往事,他和龙麟、贝奋相识而至结义,情同手足,共御强敌,飞龙寨创业,众多的往事,一件件涌上了心头。自然,他也想到了龙珠儿。
他才认识龙麟的时候,龙珠儿还只不过是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小姑娘!
可是小姑娘大起来,是快得惊人的,一转眼间,龙珠儿就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陈英群对龙珠儿,暗地里也曾生过不少情意,但是他却从来也没有表示过。而接着,就是洪威来了,他们离开了飞龙寨,创下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然而,现在──
当众人静了下来之后,陈英群面色煞白,呆呆地立着,足足立了一盏茶时,当他想到了现在所发生的事之际,他心头又一阵疾痛,陡地一声大喝,道:“备马来!”
他才发出了那一声大喝,便听得好几个人齐声道:“三寨主,你要到哪里去?”
随着问,还有几个人,一起向他走过来,但这时陈英群眼也红了,根本看不清向他走来的是甚么人,他双手一推,将走向他的人,一起推了开去,又大喝道:“备马,马怎么还不来?”
两个士兵,已经慌忙欠着身,奔了过来,邱会看到陈英群这种情形,心知陈英群一定是惊怒交加,可是现时,城中全是洪威的势力范围,陈英群要是往城中闯去,无疑是去送死,他心中急极!
陈英群一看到马儿牵到,自士兵的手中接过缰绳来,一翻身,便已上了马,邱会忙撞了过去,哭叫道:“三寨主,你不能去!”
陈英群虎目圆睁,厉声喝道:“谁说我不能去,我剑下决不饶他!”
陈英群这句话一出口,邱会也不禁呆了,僵立在当地,作声不得,所有的人,又静了下来,陈英群喘了一口气,勉力镇定心神,道:“邱头目,我去了之后,你主持这里的事,派人去找龙姑娘,有愿意回飞龙寨的人,带他们上山去。”
邱会一一答应着,又想开口劝陈英群不要进城去,但是陈英群却像是知道他要讲甚么一样,不等他开口,便已凄然道:“邱头目,我和大寨主、二寨主,两番结义,情胜手足,他们为奸人所害,我如果坐视,我陈英群还能算是人么?”
陈英群那几句话,声音沉哑,字字痛心,当真是血泪斑斑,听得所有的人,一起低下头去,陈英群发出了一下悲愤之极的长啸声,双腿一夹,那马儿向前,疾窜了出去,只听得蹄声得得,转眼之间,便已经跑远了!
陈英群虽然已经跑远,但是所有的人,仍然呆立着,一动也不动!
陈英群一直向前急跑着,雨虽然已经停了,可是路面上的积水却还在,马蹄踏了上去,积水向四面溅了开来,陈英群整个人伏在马背上,他恨不得马儿能生出双翅,可以使他快快回到城中。
等到他跑到远远可见城墙之际,只见城外的路上,军队来回巡逻,但是带队的军官,一看到是陈英群,便立时站定,等候陈英群过去。
陈英群也不下马向他们问城中的情形,他现在所想的,只是快一点赶进城中,见到洪威!
他明知自己孤身赶进城去,可以说是危险之极,但是正如他临走之前对邱会所说的那样,如果他不去,那么,他怎还能算是人?
来到了城门前,只见城门紧闭,守军更多,陈英群直冲到了门前,才大声喝道:“开门!”
守城的军官齐声叫道:“陈将军,洪大将军正等着你,请快进城去!”
两名士兵则将城门打了开来,陈英群紧咬着牙,一声不出,城门只推开了少许,他一抖缰绳,便已经向前,直冲了进去!
大将军府门前,显得格外庄严,一排排的士兵,列成了队,陈英群冲过了大将军府的广场,手在马背上一按,整个人,已向上疾翻了起来,他身在半空之中,连翻了两翻,已经翻过了石阶,落到了门前。
大将军府的两扇大门虚掩着,陈英群人才落地,右脚已然飞起,“砰”地一声响,已将大门踢了开来,陈英群身形一凝,厉声叫道:“洪威!”
这一声厉喝,在他的心中,不知已憋了多久,这时陡地叫了出来,声威之壮,实足以令人胆寒!
洪威和张作明正在书斋之中,早已有人来报知他们,陈英群来了,而他们也都准备好了对付陈英群的法子,实在是有恃无恐的了!
可是,毕竟邪不胜正,两人作贼心虚,一听得陈英群发出的那一下虎吼之声,张作明不禁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连洪威也不禁面上变色!
洪威忙向张作明使了一个眼色,张作明转身,向外走去,那时,陈英群已向内闯进来,张作明才来到了走廊上,便撞见了陈英群。
张作明一见陈英群,忙道:“陈将军,洪大将军在书斋之中,快请相见!”
陈英群却不认得张作明是甚么人,他厉声喝道:“你是甚么人?”
张作明笑道:“我是洪大将军的故交。”
张作明为人,奸猾无比,他回来之后,已经和洪威两人,计议妥当,如何加害陈英群的了,照他们的计议所定,真堪称万无一失!
可是,一个人无论他怎么狡猾,都有人算不如天算的时候,这时,他才讲了一句话,陈英群的心中,本就已经怒极,再一听得自他的口中,讲出了“洪威”两个字来,更是如同火上加油一样,一声雷喝,令得张作明陡地一呆,而张作明在一呆之间,陈英群倏地一伸手,已向他当胸抓了过来!
张作明人再机敏,也想不到陈英群会向自己,突然出手,他身子一扭,想要逃过去时,如何还来得及?陈英群五指一紧,已将他的胸口,紧紧抓住,陈英群那一抓的力道大绝,只听得“咔咔”两下响,已将他的肋骨,抓断了两根。如果这时张作明只是不动,也不过受伤而已,偏偏他作贼心虚,心中惊极,用力一挣,他断了的肋骨,刺进了心脏,立时双眼向上一翻,竟连一声都未出,便已被陈英群活活抓死了!
陈英群的武功,自然在张作明之上,但是张作明也非弱者,两人真要动手,至少也得相持一两招,才能见胜负,可是此际,陈英群猝然出手,张作明全不提防,竟一上来,就送了性命,恶贯满盈!
陈英群“哼”地一声,手臂一抖,抛开了张作明的尸体。本来,在陈英群闯进来之际,洪威的几个亲信,也自后跟了上来,可是此际,眼看陈英群一伸手,便抓死了张作明,吓得他们,呆若木鸡,再也不敢动弹。
陈英群大踏步地向前,走了过去,来到了书斋之前,一抬腿,踢开了书斋的门,只见洪威正在书案之后,笑嘻嘻地,站了起来。
一看到洪威居然还满脸笑容,陈英群的心中,更是怒不可遏!
但是,陈英群立时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发怒,立时就要有生死搏斗,若是心浮气躁,那么,动起手来,实是吃亏。陈英群一想及此,镇定心神,站在书斋门口,沉声道:“大哥,二哥呢?”
洪威却若无其事,摊了摊手,道:“他们两人,不服将令,已被处死。”
陈英群的耳际,响起了“嗡”地一听,险险乎昏了过去!虽然他未曾昏倒,但是身子还是不免摆动了几下!
洪威的面色,又陡地一沉,道:“像你那样,擅自回城,也是有违军令!”
陈英群心中明白,洪威连狡辩都不辩一下,那是他知道这件事,是抵赖不得的了,是以他索性开门见山,令自己暴怒,他更容易下手!
陈英群一识穿了洪威的阴谋,他变得更阴冷,一声冷笑,道:“洪威,当年忠义堂上,歃血为盟,你曾罚过甚么毒誓来?”
洪威一听得陈英群提起这件事,身子不禁陡地一震,只见他双臂,倏地扬起。
陈英群明知他双臂一扬,剑便在手,是以立时一抖手,“铮铮铮”数下响,几乎是在同时传出来,两人三剑,已然出鞘。
两人的兵刃,虽是同时出鞘,但却是陈英群先动手,长刀一扬,剑发如风,已向着洪威,迎面削了过去,洪威的身子,向后一闪,冷笑道:“你们三人,全丧生在这书斋之中,倒也是定数。”
他一面说,一面身子闪避不已,并不还手,而陈英群则已在刹那间,攻了七八招之多。
陈英群剑招不绝,势子凌厉之极,完全是拚命的打法,面上的肌肉,也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在不断地抽搐,可是洪威的脸上,却始终挂着十分阴森的微笑,两人一动上了手,陈英群虽然剑剑攻向洪威的要害,但是实际上,高下已经判明了。
陈英群又一口气连攻了十来剑,只听得洪威冷笑道:“念在一番结义之情,我已让你多招,你再要不知进退,那可就难说得很了!”
陈英群咬牙切齿,不顾一切,又是一招,疾攻而出,洪威一声大喝,身子突然一转,他身形一转间,看来陈英群的长刀,攻向他的背后,但是他身子却转得极快,一转之后,又是一转,随着转动,身子向前,直欺了过来!
洪威的身子,突然之间,在剑光闪闪之中,冲了过来,陈英群的长剑,已然刺出,急切之间,如何收得回来,胸前门户大开,只听得洪威一声奸笑,双剑齐出,已然刺向陈英群的心口!
陈英群在那生死俄顷之际,一声大叫,身子陡地侧了一侧,只听得“噗噗”两声响,洪威的那两剑,虽然未曾刺中他的心口要害,但是也刺进了他的肩头之中,利剑没入,半尺来深!
陈英群只觉得一阵剧痛,眼前金星乱冒,险险乎昏了过去,他紧咬着牙关,他心中知道,这时,自己是万万不能昏过去的!洪威的那一式“急转风”如此厉害,他决计不是敌手,然而他不能死,他一定要活着,才能再来报仇!他一面心念电转,一面身子往前一挣,向后疾退了出去,他身子一退,两股血泉,自他的伤口,疾喷了出来,洪威恰好在这时,向前逼了过来,双剑再度攻出!陈英群已受了重创,洪威的招式又来得如此紧密,本来他是万避不过去的了。
但恰好在这时,他伤口的鲜血,泉喷而出,洪威为了进招,身子又向前踏出了一步,两股鲜血喷到,恰好喷了洪威一头一脸。
洪威的武功极高,但突然之间,被两股热血迎面喷了过来,刹那之间,眼前一黑,变得甚么也看不到,也不禁大吃了一惊,连忙剑势一收,护住了要害,向后退去,陈英群得这一下空隙,才缓过气,也退到了窗前。
洪威一退之后,举袖抹了脸上的血渍,这时,他满面是血,简直就像是一个凶神恶煞一样,一声狂呼,向前扑了过来!
陈英群退到了窗前,本来想立时翻窗而出的,可是他伤得甚重,脚步不稳,“砰”地一声,撞在窗上,却是慢了一慢,眼看洪威双剑扬起,只要他身形急转,欺进身来,陈英群便万无幸理了!
而就在此际,突然听得书斋之外,响起了一阵喧哗声,像是不知有多少人在向前冲来,又有不知多少人在阻住向前冲来的人的去路一样,吵闹到了极点,在喧哗之中,只听得许多人大叫道:“三寨主?三寨主来了,让我们老兄弟见见他。”
陈英群一面喘着气,一面听得出,在呼嚷叫喊的,全是飞龙寨的旧人,他的心中,不禁一阵发热,洪威则略呆了一呆,就在片刻之间,只见七八个人,已经冲了进来,大声叫道:“三寨主!”
那七八个人一面叫,有的向陈英群奔了过来,有的则抡起兵刃,向洪威攻了过去。
有人向洪威攻到,洪威自然顾不得再向陈英群进招,只见他双剑齐挥,攻向他的四五个人,刹那之间,便有三个倒地。其余几个人,已奔到了陈英群的身边,一见这等情形,忙又转过身去,攻向洪威,而窜进书斋来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是飞龙寨的旧人,叫嚷著「三寨主”,有的是洪威的亲信,大叫著「大将军”,全都杀起来,刀光剑影,腥风血雨,陈英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实在是不应该在这时候离去的,然而此际不走,还有甚么机会?他双肘支持在窗上,身子陡地翻起,已然翻出了窗子,只听得洪威大叫道:“别放走了陈英群!”
洪威一叫,立时便有两个人,自窗中穿了出来,陈英群翻出窗子之后,身子还未站稳,立时倒蹦了起来,双足一齐踹出,那两个人自上而下跳来,陈英群双脚自下而上踹出,双方迎了个正着,那两脚,正好踹在这两个人的小腹之上!
那两人一声惨叫,身子向后便倒,陈英群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咬着牙,一跃而起。
他跃起之后,向前疾奔而出,便奔到了一道角门之前,喘了喘气,双刀齐出,砍开了门,一直向前奔了出去,直到奔到了一条小巷之中,他才撕下了衣服,将肩上的伤口扎好。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只有扶着墙,才能继续向前,他一定得向前奔去,因为洪威不会放过他,洪威绝不会放过他,就像他不会放过洪威一样!
※※※
又是一场大雨,雨过后,原先在檐下,街边避雨的人,又在街上熙熙攘攘地走着,在大街中心的告示牌上,遮雨的木板,还在滴着水。
告示牌上贴着告示,那告示已贴了十来天了,纸张已有点破碎,但是上面写的九个大字:“悬赏捉拿叛逆陈英群”,和陈英群的图形,却还十分清楚。
陈英群大闹大将军府离去之后,在将军府中的飞龙寨旧人,死的当时就死了,伤的也全被绑赴校场斩首,幸有一小部分人逃了出来,也辗转取道,回到飞龙山去了,城中全是洪威的天下,告示在当天就贴了出来,到如今,已有大半个月了。
这大半个月中,没有人知道陈英群去了何处,是生,是死,完全没有人知道,连混进城来,扮成了村女的龙珠儿,多方打探,也一点没有消息。
龙珠儿那天,在大雨中,昏死了过去,幸而被两个农妇发现,救了回去,将养了六七天,已然全然复原了。在她复原了之后,她就不断出来打探消息。可是将近十天下来,她听到的每一个消息,都是不利的,她听到了陈英群大闹大将军府的事,也曾看到许多飞龙寨的旧人,死在校场,还要曝尸示众。
这时,她从一家客店中,缓缓走了出来,来到了告示牌前,她用蓝布包着头,只露出半边面来,可是当她在客店堂中避雨的时候,她已经觉得,在客堂的阴暗角落中,有一对眼睛,在不断注视着她,那使她的心头,感到阵阵生寒。虽然洪威未曾将她也列入“叛逆”之中,但是只要一被洪威的手下发现了她的踪迹,她也万无生理的!
她在雨停了之后,走出了店堂,就觉得有人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她曾突然站定身子,转过头去,在她的身后,的确有一个人,但是那人却看也不看她,自顾自向前走着。
那人的身形很高,一身粗服,面目丑得无以复加,像是被人用无数块烙铁在脸上烧过一样,全是大大小小的疤痕,有的疤痕,还是新结的,这样丑陋的一张脸,实是看了一眼之后,再也不想看第二眼的了。
所以,龙珠儿继续向前走着,当她在告示牌前站定之后,从地上的影子看来,那个人也在她的身后不远处站定,龙珠儿吸了一口气,手在腰际的鞭柄上按了一按,心中在想,这个人,是不是洪威的手下呢?看来不像,然而他的形迹,却着实可疑!
龙珠儿一面想着,一面想缓缓侧过身去,再看个究竟,可是就在此际,那人却突然开了口,那人一开口,龙珠儿又吓了一跳,因为那人的声音,极其沙嗄,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诡异!
那人像是在自言自语道:“这个叛逆,听说和洪威大将军,还是结义兄弟啦!”
龙珠儿听了那人的话,只觉得心头一阵剧痛,她立时向前走去,走出了几步,回头看去,只见那人,还是直挺挺地站在告示牌之前。
龙珠儿继续向前走,等她来到街角时,再转过来看时,那人已经不见了。龙珠儿只觉得那人的行迹,十分可疑,但是她却也说不出甚么名堂来。
龙珠儿回到了她居住的小客店中,关好了房门。她到城中已经很久了,本来,她准备在有了陈英群的消息之后,找到了陈英群,再一起去联手报仇的,可是陈英群音讯全无,而她,实在不能再等下去了,就算只有她一个人,就算冒险,她也要去对付洪威!
天色慢慢黑了下来,龙珠儿决定在今夜动手,她要偷进大将军府去行刺,为了便利行刺,她已打了几柄飞刀,这时,她将飞刀一柄柄取了出来,飞刀在黑暗之中,闪着寒森森的光芒。
夜渐渐深了,龙珠儿推开了窗子,闪身而出,城中的地形,她是再熟悉也没有的,一离开客店,她穿过了七八条巷子,已经可以看到巍峨的将军府了。
将军府中,大部分地方黑沉沉地,但也还有些地方,有灯光射出来,龙珠儿来到了将军府的高墙下,略停了一停,等到围墙内,一阵脚步声传来,巡逻的人渐渐远去之际,龙珠儿足尖一点,背贴着墙,疾拔而上,她这一拔起,便有一丈上下,紧接着,她龙头鞭子挥动而起,“啪”地一声,鞭上的龙角,已勾住了墙头。
那一下声响,在寂静的黑夜中听来,显得十分刺耳,龙珠儿心头,好一阵乱跳,直到听到没有甚么动静,她才援着鞭子,上了墙头,一纵身,跃了下来。
她落在一座假山石旁,整个后花园中,黑漆漆地,远处有七八个人,提着灯笼走过。龙珠儿正想窜身向前时,忽然又听得“啪”地一声响,有一块小石子,自天而降,落在她的脚旁。
龙珠儿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连忙抬头看去,却又不见人影,一时之间,龙珠儿吓得呆立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过了足足有一盏茶时,后园中仍然甚么动静也没有,龙珠儿才渐渐定过神来,她俯首向地上她脚旁的那小石子看去,虽然黑暗,但就着星月微光,她也可以看到,那小石子上,包着一张纸。
龙珠儿的心中,不禁大是疑惑,忙一俯身,将小石子捡起,小心打开那张纸,不使发出声响来,只见纸上写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字:“千万别去,速退!”
龙珠儿呆了一呆,有人在警告她,要她快退,那么,警告她的是甚么人呢?刚才,龙珠儿只看到有小石子落下来,连人影也未曾见一个!
龙珠儿望向黑暗之中,她仍然看不到任何人,她现出了一丝苦笑,口唇动了几下。自然,她并没有发出声音来,但如果她看到了那个向她投告的人,她或许会低声说:谢谢你的警告,但是我仍然非去不可!
她端起了那张纸,身形一闪,已向前掠了出去,迅即掠过了一座九曲桥,自一扇月洞门中,穿了进去。
她曾在这座巨宅之中,居住了半年之久,自然是每一个地方,都十分熟悉的了,一进了月洞门,便是一条走廊,龙珠儿一停也不停,奔出了丈许,进了一间房间。
那房间原来是她的闺房,她自然知道,这房间现在是空置着,不会有人的。
她一进了房间,又推开了窗子,跳了出去,到了另一个院子之中,藉着树木、假山石的掩遮,到了另一个院子之前,那便是洪威的卧室了。
龙珠儿缓缓吸着气,将耳贴在窗上,用心倾听着,可是房间中,却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龙珠儿刚待伸指,在窗纸上点一个洞,向内张望时,只听得一阵脚步声,自内传了出来,接着,便是开门声,窗上灯光一闪,龙珠儿立时伏了下来。
只听得洪威的声音,自房间中传了出来,道:“你明日一早,便去脱脱丞相营中,不可耽误!”
另外有一个人答应道:“是!”
接着,又是关门声,和洪威的脚步声,龙珠儿和仇人近在咫尺,她实是恨不得立时扑了出去,但是她却还是耐着性子等着。
直到房间中的灯火熄灭,又等了半晌,龙珠儿手轻轻在窗纸上点了一个小孔,向内望去,一望之下,她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洪威还没有睡,正在桌前坐着,背对着窗,看来正在想些甚么,龙珠儿摸了三柄飞刀在手,陡地扬臂,刀已射出!
那三柄飞刀,“唰唰唰”地穿窗而入,龙珠儿在窗外看得分明,几乎是在同时间内,三柄飞刀,一起插进了背窗而坐的洪威的背心之中,而洪威的身子,也立时向前一仆,倒在桌上。
龙珠儿一看,几乎兴奋得大叫了起来,她再也未曾料到,自己一出手,便已将洪威杀死了,在那刹间,她心头所感到的那股快意,简直难以形容,她伸手一推,推开了窗子,便待跃进屋去。
可是,就在此际,只听得在她的身后,响起了“嘿嘿”一笑,道:“珠儿,你终于来了!”
那声音一传入龙珠儿的耳中,龙珠儿就像是在刹那之间,遭到了雷殛一样,全身陡地一震,一时之间,竟无法转过身来!
那正是洪威的声音!
而且,当窗子推开之后,她也将屋中的情形,看得十分明白,那背中飞刀,伏在桌上的“洪威”,中刀之处,一滴血也未见流出,那根本是一个假人!
龙珠儿在那刹间,完全僵住了,她只觉得双腿发软,根本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如果这时,不是她正在窗前,双手按住了窗沿的话,她一定已跌倒在地了!
只听得洪威阴森的笑声,仍不断自她的背后发了出来,又听得洪威道:“怎么啦,一来就赏了我三柄飞刀,若不是我早有防备──”
洪威才讲到这里,陡地住了口,那时候,龙珠儿正在勉力镇定心神,她的手已按到了腰际龙头鞭的活扣之上,本来,她是准备趁洪威讲话之际,陡地出手的,虽然她明知自己的武功,和洪威相比,差得甚远,但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却也是非出手拚一下不可的了。龙珠儿却未曾料到,洪威的话讲到一半,会突然住口,她也不知道洪威为甚么突然住口,她只是想到,自己再不出手,只怕连出手的机会也没有了!
是以,就在洪威语音一顿之际,龙珠儿倏地转身,一面转身,一面软鞭,已疾抖而出!
也就在她转过身来的一瞬间,她又是一怔,她明白洪威为何突然住口了,只见屋顶之上,有一个黑衣人,正向洪威疾扑而出,手中执着一柄明晃晃的长剑,蒙着面,扑势劲疾无伦,那一剑,直削洪威的面门。
而洪威的反应也真快,那人自然是突然出现的,然而那人一剑削倒,洪威双剑已握在手中,一起向上,架了上去,只不过此际,龙珠儿的鞭,也已到了洪威的胸前!
龙珠儿的软鞭,和那蒙面人的长剑,几乎是同时攻到的,洪威双剑扬起,“铮”地一声响,架住了长剑,龙珠儿的鞭一到,他左剑向下一沉,又是“铮”地一声,击在龙头鞭的龙头之上,击得软鞭向下一沉,电光石火之间,已解了两招,出手真是快疾。
龙珠儿鞭被洪威击沉,那蒙面人在半空之中,翻了一个身,落下地来,龙珠儿顺势抖鞭,鞭在洪威的腰际,“唰”地掠了过去,“嗤”地一声响,鞭上锐利的龙角,将洪威腰际的衣服,划出了老长的一道口子,只听得洪威发出了一声怒吼,身子陡地旋转起来,龙珠儿还想进攻,但是那蒙面人陡地到了龙珠儿的背后,伸手用力一推,将龙珠儿推得向前,直跌了出去。
洪威发出了一声怒吼之后,只听得大将军府,四面八方,全是杂沓的人声,接着,火把乱晃,已有不知多少人,向前奔来。
龙珠儿冷不防被那人推得向前跌去,正撞向围墙,等到她勉力站定身子,那人却又已到了她的身后,抓住了她的手臂,拔身而起!
他们两人才一跃起,便听得“铮铮”两声响,龙珠儿身在半空,百忙之中,低头向下看去,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洪威身形急转,双剑齐出,两剑一起攻在墙上,利剑没入墙中,足有半尺,若不是那人立时将她提了起来,这两剑,自然是刺中了龙珠儿的身子,真可以说是生死一线了!
龙珠儿一见这等情形,心知今晚的仇,是报不成的了,她也立时一提气,两人一起翻出了围墙,才一落地,那蒙面人又用力一推龙珠儿,道:“你向那边走!”
龙珠儿又被那人推得身不由主,向前掠出了丈许,连问一问那人是谁的机会也没有。而这时,早已有五六个人,翻过围墙人,蒙面人身形一晃,向前奔出,他奔出的方向,恰好和龙珠儿掠出的方向相反。
龙珠儿一见这等情形,立时明白,那是对方存心将敌人引开,好让自己逃走,是以她立时身形一隐,隐进了黑暗之中,接着,纵跃如飞,转眼之间,便已离开了将军府。
在她离开之后,她还听到一阵吆喝声、脚步声,在远处传了过来。
龙珠儿逃出了大将军府,奔到了一条十分僻静的小巷之中,才停了下来,四周围十分寂静,龙珠儿围好了软鞭,心中一直在想,那蒙面人是甚么人?何以他也要去行刺洪威,而又救了自己?
在跃出围墙之后,那蒙面人曾和龙珠儿说了一句话,叫龙珠儿向前走,他讲话的声音,十分沙嗄,那种沙嗄的声音,龙珠儿像是十分耳熟……
当龙珠儿想到了这里之际,她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声低呼!她想起来了,她知道那蒙面人是甚么人了,那蒙面人,就是她日间在饭店时,感到有人跟着她,后来在告示牌前,又听得他自言自语的那个丑得不能再丑的汉子!
那汉子这种沙嗄的声音,很容易辨认,龙珠儿可以肯定,那一定是他!
然而,就算想到了这一点,也没有甚么用处,因为龙珠儿一样不知道那个面目如此恐怖的丑汉子是谁!他甚至不会是飞龙寨的人,因为这样的丑汉,见了一次之后,便再也不易忘怀,而龙珠儿却在白天见他之前,从来也未曾见过他。
龙珠儿在小巷中呆立了片刻,正想回客店去,突然看到一条人影,疾掠进小巷来,龙珠儿一呆之间,那人影的来势好快,转眼之间,已到了龙珠儿的身前,却正是那个蒙面人。
蒙面人一到,便以他那种哑沉得可怕的声音道:“龙姑娘,大将军府禁卫森严,洪威武功又高,你千万不能再去涉险,千万不能!”
那蒙面人话一说完,身形一闪,又待向前掠去,但龙珠儿哪里肯容他就此离去,一晃身,拦住了他的去路,道:“你是谁?”
蒙面人站住了身子,好一会不说话,龙珠儿连问了三遍,蒙面人仍是不出声,只是伸手,将他面上的黑布,扯了下来。
黑布一扯下,在黑暗中看来,他那张脸,更是可怖,简直与鬼怪无异!
龙珠儿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那人以十分苦涩的声调,道:“我就是我,龙姑娘,你听我的话吧!”
龙珠儿的心中充满了疑惑,道:“我不认识你,然而你何以识得我?”
那人道:“满城之中,何人不识龙姑娘?你若是不离城,迟早被洪威的爪牙发现,那时就更糟糕了!”
龙珠儿吸了一口气,从那人的话中,似乎捉不到甚么破绽,然而龙珠儿却有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她感到,眼前那人,一定是自己十分熟悉的人,她也说不出何以会有那样的感觉,但是,如果不是熟人,那人为甚么如此关切自己?龙珠儿呆了半晌,又问道:“你在城中,可知道陈将军的下落?”
龙珠儿那一问,只不过是随便的一问,可是她那句话才出口,只见那人的身子,陡地一震,而且,立时便转过身去,而就在那人背对着龙珠儿的一刹间,龙珠儿心头,陡地怦怦乱跳了起来!
那人背对着龙珠儿,在黑暗之中,那背影,分明是陈英群的背影!
当那人面对着龙珠儿的时候,由于他实在太丑陋,是以龙珠儿根本不及去想及其它,但这时,看到了那人的背影,却又分明是陈英群!
龙珠儿想出声叫唤,但是她的嘴唇发着抖,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过了好久,那人已在向前走去,龙珠儿才颤声叫出两个字来,道:“三哥!”
那人又陡地站定,龙珠儿向前奔去,奔到了他的背后,道:“三哥,是你么?”
那人道:“你……你认错人了!”
龙珠儿在刹那之间,只觉得心头一阵发酸,两行热泪,已夺眶而出,她一面哭,一面道:“三哥,你何苦如此?你怎会变成这样的?”
那人仍不说话,只是反手抓住了龙珠儿的手腕,拉着龙珠儿,向前便奔。
龙珠儿也不挣扎,任由他拉着向前奔,不一会,穿过了不少巷子,来到了一间十分破败的小屋之前,那人伸手推开了门,松开了龙珠儿的手,闪身进了屋中。
龙珠儿在门口略站了一站,缓缓走了进去,将门关上,门一关上,屋中一片漆黑,甚么也看不到,只听到浓重的呼吸声,龙珠儿一直在流着泪,过了好久,才道:“三哥!”
只听得黑暗之中,那人应道:“珠儿,你还是认出我来了!”
龙珠儿一听得这样的回答,泪水更是泉涌而出,她循声向前扑了过去,她的身子,也立时被一双手臂,紧紧抱住,她感到有泪落在她的颊上,她不断地叫着:“三哥!三哥!尔怎么变成这样子?”
陈英群的声音,那沙嗄得令人心沉的声音,自黑暗之中,响了起来,道:“为了怕被洪贼发现,我在脸上,涂了生漆,漆抹过后,就成这样子,我又吞炭灭声,全是不想洪贼认出我!”
龙珠儿又哭了起来,道:“那么,你为甚么连我也不认?直到我认出了你!”
陈英群发出了一下长叹声,并不回答。
龙珠儿道:“你可是怕我认为你太难看,是以才假装和我不相识的?”
陈英群缓缓推开了龙珠儿,道:“我现在的样子,连我自己看了,也觉得可怕,你……你……”
龙珠儿不等他讲完,便道:“再也别提那些了,你仍是我的三哥,哪怕你再难看些!”
黑暗之中,他们两人又紧握着手,过了好一会,陈英群才道:“今天晚上你这一闹,明天洪贼一定又要逐户搜索,我们可得设法躲逃才好!”
龙珠儿咬牙切齿,道:“大哥和二哥,死得好惨!”
陈英群咬着牙,“格格”直响,道:“我们一定要报仇,不论怎样,都要报仇!”
龙珠儿苦笑着,道:“可是洪贼的武功,如此之高,那一式急转风,更无人能破!”
她一面说,一面取出了火摺子来,一晃晃着了火,陈英群连忙转过身去,龙珠儿点着了灯,来到了陈英群的背后,将手放在他的肩上。
陈英群忙道:“别叫我转过身来!”
龙珠儿柔声道:“三哥,我们要一起报仇,报了仇,还要一起回飞龙寨去,你总不成一直不让我看你!”
陈英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转过身来,他脸貌实在太可怖了,和以前英俊出众的陈英群,可以说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但是,龙珠儿只要知道他是陈英群,的的确确地是陈英群,这就够了。她望着陈英群,一点也没有可怕的感觉,她已经知道,一个人的可怕与否,绝不决定在一个人的外貌,而在他的内心。
他们两人,在小屋中默默相对,一直到了天明,听得有人声远远地传了过来,陈英群才道:“你也该休息一下了,我们慢慢再想办法报仇。”龙珠儿来回踱着,口中不住喃喃地道:“他身形急转,双剑盘旋,人所难近,有甚么法子?三哥,你看用长兵刃,行不行?”
陈英群低着头,用长兵刃,他早就想过了,可是用长兵刃,也一样破不了洪威的那一招“急转风”的,因为他只要格开长兵刃,疾转近身来,使长兵刃的人,就一定凶多吉少了!
龙珠儿得不到陈英群的回答,抬头望着陈英群,苦笑着道:“难道无法破得他这一招么?”
陈英群仍然不出声,至少,他还未曾想出办法来。
龙珠儿又长叹了一声,陈英群仍然不出声,他们的仇人,势力大、武功高,他们虽然报仇心切,但是却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
龙珠儿慢慢转过身,撑起窗子来,曙光自窗中射了进来,陈英群的身子震了一震,看他的情形,像是仍想避开去,但是他却只是震动了一下,结果仍然未曾转过身去,龙珠儿直视着他,道:“三哥,你现在的容貌,变得和以前完全不同了,我看连洪贼也认不出你来。”
陈英群发出了一下十分苦涩的笑容来,道:“我本来只是想混进去,趁机暗刺洪贼的,然而连日来,我已发现洪贼防范极严,除了他的亲信之外,根本不容旁人接近,这一点,又成泡影了。”
龙珠儿默然不语,陈英群走到门口,道:“你在屋中,不可出去,我出去看看。”
龙珠儿答应着,陈英群向外走去,他那间破屋,在街尽头,他走出了屋子,只见一队兵士,由一个军官带领着,疾驰而来,陈英群站定了脚,那一队士兵,就在他的身边,驰了过去,谁也没有注意这个丑汉,更没有人想得到,这个丑汉,就是他们擒到手之后,可以令他们升官发财的陈英群!
等到那一队官兵驰了过去,陈英群才继续向前走去,他来到了大街上,告示牌上,又换了新的图形,在他的图形之旁,还加上了龙珠儿。
陈英群看了片刻,心中牵挂着龙珠儿,在一家熟食铺中,买了些食物,又往回走去。
当他来到了他住的那条街街口时,只见几个小童,正在嬉戏,其中一个小童,正以一条细鞭,在用力抽打着一只陀螺。
那陀螺在小童的鞭打之下,滴溜溜地转着,其它小童,拍手呼叫,兴高采烈,陈英群站着看了一会,心中十分感叹,他在感叹人在孩子的时候,一切全是那么纯真,一点点小事,就可以使他们高兴非凡,然而到长大了之后,人的欲望,却会变得如此可怕!
陈英群看了片刻,正待离去时,忽然听得一个孩子叫道:“照镖!”
那孩子一面叫,一面手扬处,一枝竹枝头上插有尖针的“镖”,便向那陀螺,飞了过去,但是却没有射中,竹镖落在陈英群的脚下。
陈英群的心中,陡地一动,刹那之间,他心头怦怦乱跳了起来,俯身拾起了那枝标来。
那枝“镖”,做得十分简陋,在竹枝后,插着三根鸡毛,完全是小孩子的玩具。当陈英群拾起镖来时,那发镖的孩子,也向前奔了过来,仰着头,望定了陈英群,想是陈英群的样貌,太过可怖,是以那孩子不敢开口向陈英群索回镖来。
陈英群向那孩子笑了一下,道:“你刚才未曾射中,看看我可能射中如何?”
那孩子点了点头,陈英群拾着镖,向那陀螺望去,那陀螺在鞭打之下,转得极快,而且还在转着圈子,那鞭打陀螺的孩子,转过头来,挑战似地,望定了陈英群,道:“你射不中,陀螺在转,你怎射得中?”
陈英群并没有出声,他的手渐渐扬了起来,奇怪的是,这分明是孩子的玩意,可是陈英群的手在扬起来之际,竟紧张得在渐渐发抖!
陈英群在想的是别的事,他一定要用那枝镖,射中那只陀螺,因为那对陈英群,有着极其不凡的重要意义!他望着那陀螺,陡地一扬手,那枝镖飞了出去,镖头上的尖针,刺进了木陀螺之中,镖尾的三根鸡毛,也跟着旋转了起来。
众孩子一起拍手高叫起来,就在各人的高叫声中,陈英群已然大踏步走了出去。
他已经想到了极重要的一点,他的心情极其紧张,是以当他推开门,走进屋中的时候,龙珠儿立时看出有甚么意外发生了,她霍地站起,道:“怎么了?”
陈英群勉力使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他道:“刚才在街口,我和几个孩子在玩,我用一枝镖,射中了一只正在旋转中的陀螺。”
龙珠儿皱眉,她完全不明白陈英群这样说,是甚么意思,陈英群已立时道:“你知道么,陀螺在转,可是我一镖射至,还是射中了它的顶,你想到没有,不论他转得多么快,他的头顶,总是不动的!”
龙珠儿张大了口,道:“你是说,不论洪威的那一式急转风,如何厉害,他的头顶,始终是一个破绽,可以自上而下攻他?”
陈英群几乎是在嚷叫,道:“我正是此意!”
龙珠儿快速地来回踱了几步,道:“那么,我们两人原有的兵刃,都不适用,我们还得去打造一件专攻头顶,出其不意的兵刃!”
陈英群立时以手指,在桌面之上,划了起来,木屑簌簌地扬起,龙珠儿凑近去看。龙珠儿凑近桌边时,只见桌面之上,陈英群已划出了一件奇形兵刃。
那兵刃形如尖枪,柄长五尺,顶端是一个圆环,在环之上,有着五枚的尖刺。
龙珠儿忙道:“柄太长了,挥舞不便。”
陈英群沉声道:“柄可以伸缩,我找巧手匠人去打造,缩成三段,等我们跃起之后,才陡地伸出,我看洪贼绝不预防!”
龙珠儿道:“这奇门兵刃,称它作甚么?”
陈英群咬牙切齿道:“当日洪贼在忠义堂立下毒誓,说他若有贰心,五雷轰顶而亡,这兵刃,我们就叫它五雷轰顶!”
龙珠儿抬起头来,道:“好!”
陈英群转身,便向屋外走了出去,龙珠儿站在桌前,望着陈英群用指甲在桌面上划出的“五雷轰顶”,这是一个从来也没有人用过的兵刃,如果不是陈英群看到孩童用镖来射旋转中的陀螺,他也想不出来。龙珠儿望着桌面,像是已看到了那“五雷轰顶”,击在洪威的头顶之上,她不由自主咬紧了牙关,手指也因为紧紧地握着拳,而发出“格格”声来。
陈英群出了屋,城中有几个巧手铁匠,他自然是知道的,他来到了唐家铁铺之前,唐家铁铺之中,几个铁匠正在打着铁,火星四溅,陈英群走进去,一个铁匠,抬起头来,道:“客官要些甚么?”
陈英群道:“要照我的图样,打两件兵刃。”
那铁匠道:“图样呢?”
陈英群道:“样子我还未画出来,但是我可以和你说一说,按照你们的手艺,一定可以打得出来的。”
那铁匠望了陈英群片刻,陈英群已将他自己设想的古怪兵刃的构造,讲了出来,几个铁匠听他说得有趣,一起凑过来听。
陈英群讲述完毕,自怀中取出了老大一锭银子来,放在铁砧之上,道:“列位多费神,记得千万别对他人说起,三日之后,我来取货。”
那几个铁匠看到了银子,脸上都堆下笑容来,一个道:“客官放心,这兵刃,除了柄上的伸缩机簧,打造费时之外,也别无甚么难处,三日足可以起货了!”
陈英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了这种兵刃,是不是可以敌得过洪威,他还是一点把握也没有,但是有了它之后,离报仇雪恨,总已进了一步了!他慢慢地走出了铁器铺,向前走去。
三天之后夜晚,陈英群和龙珠儿两人,在寂静街道上,贴着墙,向前走着,在高墙的阴影下,他们两个人无声无息地移动着,简直像是幽灵一样。
他们的胁下,都挟着那件“五雷轰顶”,用一幅布包着,等到他们自一条直巷穿出来时,已可以看到大将军府的后门,虽已深夜,但是后门仍是灯火辉煌,不少人在进出,陈英群和龙珠儿两人,略停了一停,转进了另一条巷子,窜到了围墙脚下。
他们两人,背贴着围墙,等到墙内,有一阵脚步声经过之后,身形拔起,翻了过去,落进了后院,他们自以为行动十分秘密,了无声息,却不料才一落地,身形闪动,刚绕过了假山石,便听得四面八方,“轰”地一声响,全是火摺子燃着了火把的声音,本来是漆黑的后院之中,变得极其明亮,少说也有二三十人,高举着火把,围了上来,这变故发生得突然之极,陈英群和龙珠儿两人,一时之间,不知怎么才好!
那二三十人,围了上来,围成了一个大圆圈,呐喊不已,在呐喊声中,只听得有人道:“大将军果然神机妙算,这两人会再来行刺!”又有人叫道:“刺客已被围住,快去报知大将军!”
这时,整个后园之中,在各隐蔽处,不知又有多少人涌了出来,陈英群和龙珠儿两人,背靠背而立,神色苍白,可是他们的神态,却还异常坚决。陈英群低声道:“珠儿,别怕,我们是来找洪贼的,洪贼若来,正合了我们的心愿!”
龙珠儿紧咬着牙关,点着头,在人声嘈杂之中,只听得有人高叫道:“洪大将军到!”
这一下呼喊之后,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只听得洪威的笑声,迅速传了过来,围住了两人的各人,立时散开了一条通道来,洪威袖藏双剑,大踏步来到了近前,望着陈英群,一声冷笑,道:“陈将军,你为了想害我,不惜涂漆吞炭,变换容貌,牺牲不是太大了么?”
陈英群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出,手背一翻,和龙珠儿两人,已将“五雷轰顶”,抖了出来。
洪威一声冷笑,双臂一振,双剑已执在手中,喝道:“各人后退,看我来收拾叛逆!”
看他的情形,分明是自恃武功,要在各人面前,独力对付龙珠儿和陈英群两人!各人在他一喝之下,一起向外,散了开去,现出一大片空地来。
龙珠儿和陈英群两人,一看到这种情形,身形也倏地散了开来,面对着洪威。
他们双方之间,仇恨是如此之深,深到了绝不能以言语来表达的程度,是以他们各自盯着对方,一言不发,陈英群和龙珠儿两人,眼中似要冒出火来,洪威神色阴沉,陡地身形一矮,双剑齐出!
他一上来,立即出剑攻向两人,身子便已转了起来,简直像是一股旋风一样,双剑在火把的照耀之下,迸射出夺目的光芒来。
他连人带剑,直冲了过来,陈英群和龙珠儿两人,急忙身形一分,可是只听得“嗤嗤”两声响,两人胁下的衣服,已各被洪威的利剑,划开了一道口子!
洪威“咯咯”大笑,身子依然旋转着,向前掠出了几尺,陡然之间,身形略凝,但是立即又旋转了起来,向着陈英群,疾冲了过来。
这一次,他的来势更猛,陈英群实是无法抵挡,但是他明知自己若是退后,洪威必然转攻龙珠儿,情形更加糟糕,是以他咬紧牙关,扬起“五雷轰顶”,迎了上去,只听得“铮铮”两声响,洪威的双剑,击在“五雷轰顶”之下,将陈英群震退了三步!
洪威一面进招,一面身子始终在急转着,双剑挥动,剑光夺目,根本没有甚么人可以近得了他的身,是以他一见陈英群后退,立时又急转着身子,逼向前去。
可是也就在那一刹间,龙珠儿的身子,突然拔了起来,龙珠儿的身子,拔在半空,看得十分清楚,洪威的身子转得不论多么急,他的头顶,仍然是一个破绽,龙珠儿一声大喝,“五雷轰顶”疾击而下,洪威左手剑,向上一撩,满以为一剑挥出,就可以将龙珠儿的手腕,削了下来,然而此际,龙珠儿已按动机簧,“啪”地一声响,“五雷轰顶”的柄,陡然长了四尺,“叭”地一声,五枚尖刺,已一起刺进洪威的头顶,洪威那一剑,只不过是削在精钢打就的柄上!
陡然之间,一切都静了下来,龙珠儿翻身落地,洪威的头顶,冒出五股鲜血来,他身子摇晃着,陈英群大喝道:“洪贼,我们这兵刃,便叫五雷轰顶,你卖友求荣,猪狗不如,恰好应了毒誓!”
洪威张大了口,自他的口中,血也涌了出来,终于他砰地跌倒在地,陈英群和龙珠儿两人,转过身,向外走去,所有的人,都骇然向后退去,没有一个人,敢出手拦阻他们,而洪威,早已经恶贯满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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