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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剑雨

枕障熏炉隔绣帷,二年终日苦相思,杏花明月始应知。

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黄昏微雨画帘垂。

──唐·张曙<浣溪纱>

那不是雨,只是浓雾。雾浓得又重又湿,像雨丝一样洒下来,凝在柳叶上的雾珠,更一滴一滴地向下落着,落在池中,令得平静的池水,泛起一圈圈的漪涟,而一团团的浓雾,在水面上滚来滚去,变幻莫测。

池旁的瓷櫈上,坐着一个白衣少女。她身上的白纱衣,早已湿了,她披着发,雾珠凝在乌黑的长发上,那万千点雾珠,只要她身子畧动一动的话,一定会一齐洒落下来的。但是,她却动也不动。

所以那些雾珠,便在她的长发上,闪着奇异的光。她坐在那里已经很久了,自从她坐下来之后,她就未曾挪动过丝毫。

阳光渐渐透过浓雾,射到了池面之上,更使所有的雾珠,都闪起了极其奇妙绚烂的光芒,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突然传了过来,一个老妇人,冲破了浓雾,来到了那少女的身边,急急地道:“小姐,你怎么还坐在这里不动,宋家少爷快来了!”

老妇人的话,令得那一直如同石像一样坐着的少女,身子震动了一下,她发上雾珠,一齐洒落了下来,她并没有转过身来,只是用十分干涩的声音道:“奶妈,他来了么?”

老妇人摇着头,咂着舌,道:“还没有,可是小姐你也知道,他托人带信来,说是在洛阳城中,盘桓三日,然后一早起程,到我们这里来,现在已是辰时,却不是快到了?”

那少女“嘿嘿”地苦笑了两下,道:“他还没有来,你瞎嚷嚷作什么?”

老妇人似乎一点也未曾听出少女语音中的不高兴,她仍然唠唠叨叨地道:“宋家少爷离开咱庄子,已有两年了吧,他在咱们庄子上住了五年,我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离开的时候,也还未曾成人哩,前两个月,庄主说他在什么天下英雄会中,得了第一,我还真不信哩,想想看,他为了替你捉鸟儿,自后院那株桧树上摔下来,差点没有摔死!”

那少女的身子,在微微发着抖,她近乎哀求似地道:“别说了,奶妈,别说了!”

可是上了年纪的人,自己想讲话的时候,人家有点什么反应,她是不会觉得的,那奶妈仍然比划着,道:“现在更好了,他已做了新郎倌,大概更神气了,已十足是一个大人──”

奶妈的话才讲到这里,那少女倏地转过身来,同时,精光陡地一闪,一柄雪也似亮,锋利无匹,长可两尺许的短剑,已然对准了奶妈的咽喉!

奶妈陡地住了口,剎那之间,面无人色,结结巴巴地道:“小姐,你作什么,你……”那少女转过了身来,可以看得到她面色十分苍白,她一双大大的眼睛之中,充满了忧郁和怨怒,她两片朱唇,紧紧地抿着,她的声音,听来像是十分疲倦,她道:“奶妈,我只是要你别再说了,你别再说了,行不行?”奶妈的身子发着颤,道:“行,行,我……我……不再说了。”

那少女幽幽地叹了一声,缓缓地将手中的短剑,放了下来。直到这时候,奶妈才敢向后退出了一步。而就在那时,只听得一阵马嘶声,远远地传了过来,其中还夹杂着几下吆喝的声音。那少女抬起头来,道:“可是他们准备去接人了么?”

奶妈的身子仍发着抖,道:“是的,老爷到处在找小姐,却不知道小姐在哪里,我……”

奶妈才讲到这里,那少女还剑入鞘,一掠长发,身形拔起,已向前疾奔了开去,她穿过了院子,奔出了走廊,直来到了大堂之中。

大堂中高高矮矮,有着不少人,那少女才一出现,众人便一齐叫了起来,有的叫道“师妹来了”,有的叫“小姐来了”。一个宏亮的声音,在一切叫声之上,道:“映珍!你到哪里去了?却叫我们久等。”发出那宏亮声音的,乃是一个五短身形的中年人,豹头环眼,颔下一蓬短髯,如同钢刺一样,貌相十分威武,他便是本庄主人,锦鹞子苏豹,只见他一说完,挥手道:“我们走!”

在大厅中的那一二十人,一齐涌了出去,那少女身形闪动,却抢在众人之前,一出大厅,身形拔起,便已落在一匹雪也似白的白马之上。

别看她刚才坐在水池边上的时候,动也不动,此际行动却是快疾无比,恍若飞鸟一样,一落到了马背之上,抖动缰绳,也不等别人,便自策马向前,疾驰而去。

锦鹞子苏豹摇了摇头,叫道:“映珍,别没规没矩,你宋家大哥,现在已是名满江湖的侠士,而且,他已成了婚,你可别──”

苏豹叫到这里,便没有再叫下去,因为他的独生爱女,根本没有停下来听他的话,早已越奔越远了。事实上,她父亲的话,苏映珍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一策马向前飞驰,便紧紧地咬着牙,心中翻来覆去地只想着一句话:宋天池,你有什么脸来见我!

想起了宋天池,苏映珍的心中,便像是有针刺着一下,令得她反手狠狠地向马股上鞭了下去,白马负痛,长嘶着向前飞驰了出去,道旁的景物,排山倒海也似,向后移着,若是换了别人,根本看不清楚了。

可是,苏映珍却根本连看也不必看,就可以知道那是一座石亭,她和宋天池曾在月圆之夜,一齐坐在石亭之中,直到深夜。

她也可以知道,石亭过去不远,是一株大榆树,她和宋天池从小就喜欢爬那株榆树,宋天池一直比她爬得高,比她爬得快,有一次她不小心,自树上跌了下来,宋天池急得伏在她的身边哭了起来。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好像就是在昨天发生的一样。后来,他们渐渐长大了,不再爬树了,可是那棵老榆树仍是他们的好朋友,他们手握着手,在大榆树下一坐,就可以坐老半天。

大榆树再过去,道旁是一个小湖,小湖上满是荷叶,可以荡舟,小舟会分开荷叶,在水上缓缓前进。苏映珍最记得有一次不小心覆了舟,他们从水中爬到了小船上,她全身都湿透了,衣服紧贴在身上,而宋天池用异样的眼光望着她的情形。

从那次起,苏映珍知道自己和宋天池两个人都长大了,长大得当一个人向另一个人注视时,另一个会红着脸低下头去,而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毫无顾忌地相互瞪视着了。

但是,他们依然在一起,直到宋天池突然离去。苏映珍自然记得,当宋天池离开豹子庄的时候,是十分闷热的夏天,早三天她就知道宋天池要走了,至少要两年,才能回来。

宋天池是回到他叔父那里去,学他宋家家传的“云雾剑法”,苏映珍实在无法多想那临别三天的事,尤其当她,在听到了宋天池在学会了云雾剑法,又在北五省武林人物论剑盛会之上,得了第一,却立即又娶了妻子之后,她更是不敢去想。

临别前的三天,本来是甜蜜之极的回忆,然而在宋天池突然娶了妻子之后,那三天的回忆,却已变得苦涩无比,每一件细琐的事,都像是一柄利刃一样,在刺割着她,而宋天池在那三天之中所讲的每一句话,也如同巨大的铁锤一样,在敲击她的心头。她不敢再想,她也不要和众人一齐看到宋天池,她要赶在众人的前面,自己一个人见到宋天池,问问他,还有什么脸回来看自己!

苏映珍不断地鞭着马,马奔得越来越急,等到晨雾散尽之际,苏映珍勒了勒马,向前看了一看,只见自己奔出庄来,已有近二十里了。

向后看去,其余的人马,连影儿都不见。苏映珍知道自己的白马,是豹子庄上脚程最快的马,至少将别人抛离七八里了。

她其实并不需要将众人抛得那么远,她只要有独自一人,问宋天池一句话的时间就够了,如果宋天池答不上来,那么她就──

她反手在短剑的剑柄之上,轻抚了一下。

在那时候,她的脸色,也变得极其苍白!可是,宋天池为什么还没有来呢?他应该到了,应该和他的新夫人一齐来了,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但不论她是什么人,即使她是月里嫦娥,她又凭什么可以成为宋天池的妻子,能和宋天池在一起?苏映珍再度抖起缰绳,也就在这时,她听到马蹄声,马蹄声是自她前面传来的,苏映珍立时挺直了身子,向前看去。前面的路面上,尘头扬了起来,一匹马疾驰而来,马上伏着一个人。

那一人一骑,还隔得很远,苏映珍自然看不清那是什么人,但是她心中立时想:那一定不是宋天池。

宋天池已娶了妻子,他的新夫人能不在他的身边么?而且,他现在已是名满天下的人物了,他要到豹子庄来,总会有几个人跟着他的,江湖上有的是闲人,况且,和那样一个少年英雄攀攀交情,也是每一个人都引以为荣的事情。

那么,那独自驰来的人是什么人呢?这条路是通到豹子庄去,那马驰得十分之急,看来那人一定也有着十分着急的事。

苏映珍心中一面转着念,一面已策马迎了上去。等到她离那一人一骑,只有十来丈的时候,她突然呆了一呆,她已看清,向前奔来的那一匹马,是一匹枣红马,那匹马正是两年前宋天池骑走的!

而且,她更看清,那马身上,沾满了血渍!马儿还奔得如此矫捷,自然不是负了伤,那么,这血渍却是……

当苏映珍一想及这一点的时候,两匹马已隔得更近了,苏映珍看到,在马上的那人,伏在马背上,鲜血正自他的双胁之下,汩汩流出!

苏映珍仍然未曾看清马上的是什么人,然而这时,她心中却是吃惊之极!她陡地一侧身,身子一个翻滚,已然从鞍上翻了下来,一挺身形,一个箭步,向前掠了上去,一伸手,握定了那枣红马的缰绳,真气下沉,顺着马儿的去势,腾腾跨出了两步,便将疾驰中的枣红马,勒停了下来。马一停,马背上那人身子一翻,向地上跌来,苏映珍还未及去扶他,那人“砰”地一声,已仰天跌倒在地上,苏映珍连忙低头看去,只看了一眼,她整个人都呆住了!那是宋天池!

别说是分别了两年,就算分别了十年,苏映珍也是认得出他来的,那样的浓眉,那样瘦削而又有棱角的脸,这是宋天池,就是最近得了极大的名头的宋天池!

可是此际,宋天池的双胁,还在流着血,他的双目,紧紧地闭着,他的面色,在阳光之下看来,苍白得使人难以相信那还是有生命的人!

苏映珍本来打算在见到了宋天池之后,不知要用多么严厉的语气来质问他的,她甚至打算宋天池若是答不上她的问话,她就拔剑相向!

但是当她一看到宋天池自马背上跌了下来,仰天躺在地上,显然已经昏迷了过去之际,她整个人都呆住了,她想好的那些话全忘记了,她伏下身来,托起了宋天池的头叫道:“天池哥!天池哥!”

宋天池一点反应也没有,苏映珍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只觉他气息已微弱到了极点,苏映珍轻轻将宋天池的头放在地上。

其时她已听到自豹子庄方面传来的马蹄声,她知道她父亲、师兄和庄上的人就要赶来了,他们一定会发现宋天池的,自然也会救他。

而看宋天池的情形,他受伤不会太久,那么,伤害他的人,也一定就在前面不远处,自己若是立即追了上去,只怕还可以追得上!

她后退了两步,翻身又上了马,向前疾奔了出去,可是一直奔出了七八里,已来到了大路口上,却仍然未见有什么人。

苏映珍关怀着宋天池的伤势,不再向前追去,勒转马头,又往回驰来,她只驰出了三五里,便看到前面尘头大起,三四匹马,疾驰而至,当先一匹马上骑的,正是她的父亲。

苏映珍迎了上去,叫道:“爹!”

她才叫了一个字,便只听得苏豹发出了一下惊天动地的怪叫声,身子离鞍而起,疾落在苏映珍的马旁,一伸手,便抓住了苏映珍的手臂。

苏映珍吃了一惊,又叫道:“爹!”

这一次,她仍然只叫出了一个字,苏豹再是一声大喝,一掌已向她的脸上,掴了过来!

苏映珍乃是苏豹的独生爱女,从小到大,苏豹连重话呵责她一句都未曾有过,苏映珍更是做梦也想不到父亲会出掌来掴她的。她连躲逃的念头也未曾起,“叭”地一声响,一掌已被掴个正着!

苏豹那一掌的力道,还真不小,不但掴得苏映珍眼前满天星斗,半边脸上,立时热辣辣地红痛了起来,而且口中发甜,显是已被掴得口中出血!

在那一剎间,苏映珍感到了一生之中,从来也未曾有过的屈辱,一时之间,她也不知如何才好,只是大哭了起来。只听得有几个人齐声道:“师父,有话好说,你且不必发怒。”

而苏豹却在怪声吼叫,苏映珍睁大了眼,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她对父亲的声音,竟会变得那么冷酷,她厉声问道:“你为什么打我?”

苏豹咬牙切齿,手一用力,已将苏映珍自马背之上,直拉了下来,只见他面上的肌肉扭曲,口角不住地跳动,像是想讲什么,可是又讲不出来。突然之间,自他的口中,迸出了一阵笑声来。

那其实并不是笑声,也不是哭声,他发出的声音如此惊人,实在是哭笑难分,令得苏映珍听了,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苏映珍喘着气,她捱了那一掌的半边脸頬上,热辣辣地生痛,苏豹笑了足有一盏茶时,才厉声道:“你好!映珍,你干的好事!”

他一直紧握着他女儿的手臂,这时,一面说,一面用力地摇撼着,将苏映珍的身子摇得乱晃,一头长发,一齐披散了开来。

苏映珍只觉得心头一阵狂跳,她突然感到,自己过去十九年来,平静的生活,到此要结束了,接踵而来的,将是难以猜度的惊涛骇浪!

她勉力想要稳定身形,但是她父亲摇撼的力道是如此之强,令得她根本无法站定身子,她一头长发,全都遮在她的脸上,使她的视线也为之模糊,她陡地一提气,道:“我做了什么事?”她那一句话才出口,陡地只见苏豹又扬起了手来。

就在苏豹第二次扬起手来之际,又有几匹马疾冲而到,马上的人,和随着苏豹一齐赶到的人,齐声叫道:“师父,有话好说!”

可是锦鹞子苏豹,却像是根本未曾听到那些人的叫唤一样,扬起一掌,仍然向着苏映珍的脸颊之上,狠狠掴了下来!

苏映珍在第一次被她父亲掴中之际,心中已感到无比的屈辱,她是一个性子十分强的女孩子,当时她心中对父亲的恨意,已然十分之甚。

但是,因为苏豹立时发出了如此慑人心魄的怪笑声来,令得苏映珍知道,他父亲一定遭到了什么重大之极的变故,是以才会那样的,是以她心中的怨恨和怒意,未曾立时发作。

可是此际,苏豹第二次再扬掌向她的脸上掴来,她却再也忍不住了!

她陡地尖叫了一声,道:“住手!”

但是苏豹的那一掌,去势何等之快,苏映珍如何挡阻得住?就在她“住手”两字,甫一出口之际,“叭”地一声响,第二掌又已掴中!

那一掌的力道,比第一掌更重,直掴得苏映珍眼前,金星直冒,怒火陡升!她从来也没有受过那样的屈辱,她甚至根本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打她,对一个性子强,而又一直未曾受过任何屈辱的少女而言,那实在是不可忍受的,在那剎间,她根本不及去多想,只觉得一切事情,是那样猝不及防地压了下来,而她实在是非那样去应付不可!

她被她父亲握住的左臂,在她又被掴中了一掌之后,那一掌之力,令得她的身子整个向旁侧了一侧,她的右臂向后一移间,右手已碰到了腰际所悬短剑的剑柄!

当她的手指,碰到剑柄的那电光石火一剎间,她根本不及多去想什么,五指突然一紧,握住了剑柄,一抖手,“锵”地一声响,剑已出鞘!

苏映珍这时,心中激动之极,而且苏豹的第二掌,掴得如此之重,令得苏映珍的眼前,一片黑暗,根本什么也看不清!她也不知道自己那一剑,是疾向苏豹的胸口刺了出去的!

但是,在一旁的许多人,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那些人刚看到了身受重伤的宋天池,又看到了苏豹连连掌掴爱女,此际,再看到苏映珍突然一剑向苏豹的胸口刺出,心中实是骇然之极,齐齐惊呼了起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锦鹞子苏豹,也是大吃了一惊,他绝想不到女儿竟会一剑向自己当胸刺到(就像苏映珍刚才做梦也想不到她父亲会打她一样),是以他陡地呆了一呆!

而苏映珍那一剑的去势,何等之快,苏豹一呆之间,短剑的剑尖,已直指他胸前!

直到剑尖来到了离他的胸前只不过两三寸之际,苏豹才知道那不是在做梦,而是确确实实的事,他女儿的剑已将要刺中他了!

他发出了一下惊天动地的怪叫声,双足一弹,身子突然向上,疾翻了起来!

他外号人称“锦鹞子”,那是因为他在轻功上,有独特的造诣之故,那一翻,使他在千钧一发之间,避开了苏映珍的那一刺!

但是,就在他的身子疾翻而起之际,只听得“嗤”地一声响,他胸前的衣服,还是被短剑的剑尖,划出了一条尺许来长的口子!

在苏豹向后跃出之际,苏映珍只觉得身前突然拂起了一股劲风,手臂上也是一松,苏映珍连忙就势向后,连退出了三步。

这时,她已定下神来,也可以看清眼前的情形了,可是她对于自己,刚才究竟做过什么,她也绝说不上来,刚才突如其来的事情,对她而言,就像是有一座山突然向她压了下来,她非得奋力将之顶住不可一样!

她在那时,只看到她父亲的身形,倏地自天而降,落了下来,停在和她却有一丈五六开外。她父亲胸前的衣服,已被划开,面色青白得可怕,而其余所有人,个个都目瞪口呆地望定了她!

直到那一剎间,苏映珍仍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她根本连开口询问的机会也没有,当苏豹才一落下之际,每一个人都屏气静息,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但突然之间苏豹便发出了一声怪吼!

就在苏豹的怪吼声中,只听得一个人叫道:“师妹,你还不快逃!”

苏映珍一听那叫声,便听出那是自己七师哥陈青松的叫声,苏映珍一直都知道七师哥对她最好,但是她在七师哥面前,却最正经,因为有一次,她和七师哥在说笑,宋天池看到了,便生了半天闷气。

这时,苏映珍听得陈青松那样警吿自己,纵使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也可以知道,事情实在是严重得非同小可了!

她陡地吸了一口气,道:“我为什么要逃?”

随着她那一句话,苏豹的第二下怪吼声,又已发了出来,同时,只见苏豹的手抖处,长剑已然出鞘,他双眼之中,似乎要冒出火来,剑身平举,剑尖对准了苏映珍。

苏映珍一见这等情形,心中也不禁大惊!

她是苏豹的女儿,自然认得出,苏豹这一个姿势,正是他的剑法中的一招绝招“鹞子觅食”的起手势,等到他内劲蓄足了,身形便会陡地拔起,然后,连人带剑,一齐向下攻来,剑尖指向何处,必然攻中何处,百发百中,而且力道之强,无以复加!

而今,苏豹的剑尖,对准了苏映珍,不消说,他是准备用那一下绝招来对付苏映珍的了!

也就在那一剎间,只听得陈青松又疾叫道:“师妹,别问为什么,你先逃开去再说!”

苏映珍本来是绝不想逃走的,因为她自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做错什么事!

可是,这时,她看到了父亲,寒光闪闪的长剑,已对准了自己,她的心头,也不禁泛起了一股极度的寒意,她知道,父亲如果不是心中怒到了极点,是绝不会对自己发这一招的。

而这一招如果疾发而出的话,那自己一定是命丧剑下,万万避不过去!

在那样的情形下,实在是非走不可了!

是以她尽管心中不情愿到了极点,也只得一咬牙,身形突然向后倒窜了起来,向她身后,那匹白马的马背上,疾落了下去!

而就在她身子刚一落到马背上之际,只听得苏豹又发出了一下厉吼声,“飕”地一声,整个人突然向上拔了起来,身在半空之中,陡地一个翻身,长剑荡起一股精虹,以雷霆万钧之势,连人带剑,一齐向下,刺了下来!

在一旁的每一个人,都惊得呆了,人人张大了口,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发得出声来。

只见苏豹的身形,迅疾无比地下沉,但苏映珍也已落到了马背之上,白马急嘶着,也已向前跃出,人影马影交错之中,只见剑光倏地一凝,白马负着苏映珍,已疾冲出了两三丈开外!

而半空之中,却舞起了一大蓬银丝,原来是苏豹的那一剑,将白马的马尾,齐股削了下来,迎风飞舞!

可知苏映珍的性命,实是千钧一发!

苏豹一剑不中,怪吼道:“快追!”

他门下弟子和庄丁,仍然个个呆若木鸡,站着动也不动,而就在那一个耽搁之间,苏映珍早已策马奔远了!

苏映珍在刚一奔出之际,她的脑中一片混乱,几乎什么也不能想,刚才那一剑,匹练也似的剑光,就在她的身后掠过。

虽然那一剑未曾刺中她,但是她却可以感到,剑上的寒芒,令她全身发颤!

这也使她知道,她的父亲,真是想杀她!

所以当她才一向外驰去之际,她心中只想到了一点:绝不能让父亲追上,绝不能!若是一让他追上的话,那么自己一定性命难保了!

她竭力策着马,那匹白马也尽力向前奔驰着,转眼之间,已然奔驰出了十来里,苏映珍一拉马头,令马转进了一片密林之中。

她回头看去,不见有人马追来,心中才畧静了一静。可是随即又思潮起伏,不知想起多少事来!

她第一件想到的事,自然是自己问自己:父亲为什么要生那么大的气?

她第二件想起的事,则是何以宋天池会身受重伤的?至于第三件,当然是两件事联在一起:父亲大发雷霆,甚至要杀自己,是不是和宋天池身受重伤一事有关的呢?

苏映珍一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全身都感到了一股凉意,像是整个人,都浸在冰水之中一样,而且,她也明白七师哥为什么要叫她逃走了!

宋天池到豹子庄来的那年,只有十三岁,而她,苏映珍是十二岁。当时,苏映珍根本不觉得宋天池的来到,有什么特别。

因为豹子庄在武林中十分出名,来来往往的武林高手,有的一住经年,绝不算是什么出奇的事,在苏映珍而言,只不过是庄上多了一个顽皮的男孩子而已。

可是,随着时间慢慢地过去,顽皮的男孩子,却变成了武功越来越高的少年,又渐渐地变成了那么可爱的年轻人!宋天池在豹子庄上,住了五年,到后来,豹子庄上的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苏庄主的爱女,和宋天池形影不离的情形。

而在宋天池走了之后,人人也都知道,苏映珍整个人都改变了。而最令得苏映珍此际在密林中想来,觉得心寒的,是她在听到了宋天池已然娶妻之后的失态!

那天晚上,她和父亲以及八个师兄,一齐在大堂之中闲谈,有两个江湖高手求见,讲起了宋天池,讲到他在论剑大会上得了第一,也讲起他娶了妻子时,苏映珍突然跳了起来,指斥那两人是胡说八道,而当她在知道了那两人其实并不是胡说八道之际,她竟昏了过去!

那也就是说,豹子庄上,人人都知道她和宋天池相爱,也人人都知道宋天池突然娶妻之后对她的打击,和她心中的愤恨。

那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而宋天池要回到豹子庄来,她面色铁青地冲出庄去,众人追赶她,却没有她驰得快,等到众人看到受了重伤,倒卧在血泊中的宋天池时,会想到什么呢?苏映珍在密林之中,一想到这一点时,她实是不由自主,打起寒颤来!

所有的人,都自然而然会想到,那是她,苏映珍,因为妬恨,而伤害了宋天池!

所以,她父亲才会不由分说地打她,所以,她七师哥才会叫她快逃,所以……

苏映珍想到这里,只觉得一阵昏眩,身子一侧,竟从马背上直跌了下来,她跌在地上,连连地喘着气,那实在太可怕了,也实在太寃枉了!

她恨宋天池,恨宋天池变了心,她有足够要杀死宋天池的理由,因为宋天池骗了她,却又娶了别的女子为妻。但是她却没有伤害过宋天池!

在她自豹子庄中直奔了出来,在半路上遇到宋天池之际,宋天池已经身受重伤了!

苏映珍自然不知道伤了宋天池的是什么人,因为当她看到宋天池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而苏映珍也曾立时策马追赶,也未曾发现别的什么人。苏映珍在地上伏了好一会,才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的心中,自己安慰着自己:那是不要紧的,只不过是一个误会,宋天池自然知道伤他的是什么人,就算每一个人都以为是自己伤害宋天池的,只要宋天池一讲出敌人究竟是谁来,就可以误会冰释了。苏映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可是她的心却又立时向下沉去!

因为她想到了宋天池伤得昏迷不醒的神情,如果宋天池根本不醒过来,而伤重死去了呢?

苏映珍的身子又不禁发起抖来,那实在是太可怕了,可怕的是不但人家对她的误会,她无法解释,而且,宋天池若是就这样死了,害死他的人又是什么人?不论苏映珍心中如何恨宋天池,但是她是深爱着宋天池的,宋天池是不是死了,她一定要弄清楚,而且,她也不能一直躲在林子中,她更不能从此什么人也不见,她一定要回去!

苏映珍又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当时策马逃走,那是逼不得已的事。

但如果逃走了之后,不立即回去,别人对她的误会,不是要加深了一层了么?

她一想到这一点,伸手在鞍上一拍,便待翻身上马,可是就在此际,她七师哥陈青松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叫道:“师妹,你在哪里?师妹,你快应我,是我一个人!”

他的叫声越传越近,蹄声嘚嘚,已然进了林中。苏映珍身形闪动,离开了那匹白马来到了一株大树之后,向前看去。只见陈青松在马上东张西望,仍然不断地在叫着她。果然只有他一个人。

苏映珍自树后转出身子来,道:“七师哥,我在这里!”

陈青松陡地循声转过头来,一看到了苏映珍,如获至宝,连忙翻身下马,向苏映珍奔了过来,道:“师妹,刚才可真吓死我了,师父的那一剑,来得如此之急,唉,当时我整个人都僵硬了,只觉得头皮发麻,幸而你早一步上了马!”

苏映珍苦笑着,道:“七师哥,宋……天池怎样了?”

陈青松呆了一呆,道:“他现在怎样了,我也不知道,我们才一遇到他的时候,他昏迷不醒,师父立时命人将他送回庄去,我未曾再到庄上,就借口有别的事,来找你了。”

陈青松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才叹了一口气,道:“师妹,我早就觉得宋天池这人靠不住,他娶了妻子,还要回豹子庄来,分明是存心气你,也太不将我们放在眼中了,确然难怪你生气的,可是……你出手也太重了些,如果他有不测,师父可──”

陈青松才讲到这里,苏映珍已尖声道:“你,你以为是我伤了宋天池?”陈青松呆了一呆,像是在一时之间,不明白苏映珍这样反问自己是什么意思。但是他随即苦笑了起来,道:“师妹,这……这不是你,还会是谁呢?”苏映珍一听得陈青松那样讲法,便知道自己所料不错了。她那时的心中,实在是十分慌乱,她有生以来,一直都是在极其平静的环境中渡过的。虽然她也学武,但是她却从来也未曾在江湖上走动过。对于江湖上一切波诡云谲,险恶无比的事情,她也未曾经历过。

然而这时,她却隐隐感到,有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向她罩了下来。而且,她似乎已无法摆脱这个阴谋的笼罩了!

如果苏映珍不是一个个性十分坚强的人,在那样的情形下,她一定手足无措,不知所从了。

但是苏映珍却不是那样的人,当她觉察到整件事情中,可能有一个巨大的阴谋之际,她反倒镇定了下来。虽然她的脸色仍然是如此苍白,但是她的声音却也不再发颤了。

她沉声道:“爹一见了我,就掴我的脸,也是为了他以为是我伤了宋天池?”

陈青松道:“是啊,师父一看到宋兄弟受了伤,急得直冒汗,师妹,你想想,宋兄弟才得了第一高手的衔头,正是武林之中,万众瞩目的人,如果有了什么差错,豹子庄三字,在武林中自然不能再提了,而且,宋家的高手还十分多,他们岂肯干休?唉,师妹,这下子,你真是闯了大祸了。”苏映珍的声音,更是镇定了,道:“七师哥,你知道,我是从来不会撒谎,更不会做了事不认的?”陈青松道:“自然,我是知道的。”

苏映珍道:“那就行了,我吿诉你,宋天池绝不是我下手伤他的,我一马当先,奔在前面,看到他伏在马背之上,马儿向前奔过来,我迎上前去时,他已经受了重创,不省人事了。”

陈青松望定了苏映珍,并不出声。

苏映珍看出陈青松脸上的神情,只是惊异,而并没有怀疑,她心中感到十分安慰,因为她早已知道,她将事实讲了出来之后,就算世上所有的人,都怀疑她的话,陈青松仍然会相信她的。她可以肯定这一点,因为她少女敏锐的心灵,早已了解到了陈青松心底深处对她的感情,虽然陈青松从来也未曾对她说过什么。苏映珍畧顿了一倾,又道:“所以,七师哥,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我一定要回去,向爹说明白,我根本没有伤过任何人!”

陈青松吓了一跳,双手乱摇,道:“师妹,那……万万不可,师父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正在怒火头上,你若是去见他──”

苏映珍打断了他的话,道:“如果我不去见他的话,反倒我真是心虚了,况且,宋大哥要是已醒转,那岂不是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陈青松紧抿着嘴,想了片刻,才叹了一声,道:“师妹,我看那仍不是好办法,不如这样,你在什么地方,先躲躲,我回庄子去看看情形,如果宋兄弟已然醒转,那自然没有事,我立时来见你,你看可好?”

苏映珍知道陈青松一向行事稳细,而且他那样说,也十分有理,苏映珍自然点头答应,她又道:“七师哥,我想我正遇上了挺大的麻烦,事情只怕远不止那样简单,你一定要帮我才好!”陈青松忙道:“自然,师妹,你放心,我相信你所说的话,不论你处境怎样恶劣,我总是帮你的。”

陈青松的话,像是每一个字,都是从肺腑之中掏出来的一样,苏映珍在那样彷徨无主的处境之下听来,心中更是感动。

她只觉得胸口一热,已是泪盈于睫,而她又不愿让陈青松看到她流泪,是以她连忙偏过头去,道:“七师哥,我是知道你对我好的,可是──”她讲到这里,便觉得十分难以讲下去,因为她虽然知道陈青松对她好,但是她芳心所属的却是宋天池!陈青松的声音,似乎也有点梗塞,他忙道:“师妹,我知道,你不用说,我知道。”苏映珍叹了一声,道:“出了这座林子,那里有几间破茅屋,我就在那里等你。”陈青松也不说什么,点着头又上马疾驰而去。

苏映珍眼看陈青松出了林子,她也上马向前奔去,在快出林子之际,她下了马,伸手在马股上用力击了一掌,那白马一声长嘶,向前疾奔了开去。

苏映珍身形掠起,向另一个方向奔了出去,在快要奔出林子之际,便可以看到那四五间东倒西歪的茅屋了,那本是几个猎户居住的,后来,猎户搬走了,茅屋没人料理,便破败不堪。

在那样的破屋中藏身,自然是十分妥当,不会有人知道的了。

苏映珍来到了屋前,拣了其中一间,钻了进去,将身子缩在干草堆上。直到这时,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疾涌了出来。

她的心中又是伤心,又是愤怒,百感交集,而且此际只有她一个人,她实在是可以哭一个痛快的。她哭了许久,才停了下来。

陈青松还没有来,附近静得出奇,苏映珍的心中,渐渐有些不安起来。整件事实在太怪了,谁伤了宋天池?宋天池不可能是一个人前来豹子庄的,和他在一起的人又到哪里去了?

他的妻子呢?

在一听到了宋天池已经娶了妻子的消息之后,苏映珍根本不能静下来去想一想宋天池的妻子。但这时,苏映珍却非去想她不可了,因为这个女子,既然是宋天池的妻子,自然是应该和宋天池在一起的。而她却不知去向,这不是极其可疑么?

可是,当苏映珍正欲想一想宋天池的新婚夫人之际,她觉得她根本无法去想!因为她对宋天池的新婚夫人,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她没有听得任何人讲起过那女子姓什么,叫什么,是什么模样,是哪一门派的,似乎讲起宋天池已然娶妻的人也不知道,那最早说起宋天池已然娶妻的两个人,只是说宋天池在得了荣誉之后不久,便在开封府中成的亲,当时很多武林中人都参加了盛宴,新婚夫人珠冠低垂,也没有人看得清她的模样。在成亲之后,宋天池就和他的新婚夫人,一齐游山玩水,沿途上自然也遇到了不少武林中人,其中便有好几起人,曾到豹子庄来说起过他们遇到宋天池的情形,但是他们却也似乎未曾见过新娘子,据他们说,新娘子是在马车的车厢之中的。

苏映珍在当时,自然没有用心去听那些事。

因为那是她绝不愿听到的事。

可是此际,她却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将那些话听得清楚一些。如果她听得清楚一些的话,那么,她这时也不至于对那女子一无所知了。

在痛哭了一场之后,苏映珍的心境,更平静了不少,她平静到开始怀疑宋天池是不是真的对自己负心,会去娶别的女子,她也开始怀疑那突如其来的婚事,其中有着重大的隐情!

然而,她却完全像是在极浓的浓雾之中,摸索前进一样,她好像可以感到在她的眼前,似乎有着什么东西,但是她却根本无法看得清那究竟是什么!

苏映珍不论怎样想,都想不出头绪来,时间却慢慢地过去,陈青松无论如何应该回来了,莫非在庄上又发生了什么意外?

她推开那扇倒了一大半的门,向外望去,日头正当中,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射在地上,成了一个闪亮的小圆点,林子中十分静,苏映珍伏了下来,将耳朵贴在地上,仔细地听着,又过了一盏茶时,她听到了马蹄声。马蹄声忽急忽缓地传了过来,听来十分不正常,像是一个喝醉了酒的人的脚步声一样。

苏映珍听到了那样的马蹄声,便呆了一呆,心忖:那是陈青松么?如果是陈青松的话,他为什么不是急急向前奔来,而是那样忽快忽慢呢?

那可能不是陈青松,而是别人!

而苏映珍知道,这时,她是不适宜被别人遇见的,是以她连忙又缩回身子去,但是她还是聚精会神地听着。马蹄声渐渐传得近了,似乎正是向着那几间茅屋来的。可是马蹄声越是传得近,便越是来得慢,陈青松难道不想快点将庄中的情形吿诉自己么?他会走得如此之慢么?

苏映珍肯定了那不是陈青松!是以她只希望那马蹄声快快过去,但是马蹄声移动得更慢了,最后,甚至完全停了下来。

苏映珍心中怦怦乱跳,她实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用心向外倾听着,却突然听到了陈青松的声音在叫道:“师妹,师……妹……”

陈青松的声音听来,显得上气不接下气,苏映珍陡地一震,一挺身,翻手一掌,击在茅屋顶上,“呼”地一声响,在茅屋的顶上,击了一个大洞,她人也从茅屋顶的洞中,直穿了出去!

她一穿出了茅屋,便看到了那匹马。

那匹马停在两丈开外,陈青松伏在马背上,和苏映珍才看到宋天池的时候一样,而且更相似的是,马身上,也已染满了鲜血,鲜血是从陈青松的胁下流出来的!

苏映珍看清这等情形之际,她的身子还在半空之中,她陡地一惊,整个人自半空之中,直跌了下来,好在林中地上,落叶积得甚厚,而且她心中惊骇之极,是以她虽然跌了下来,但是也全然不觉得疼痛。她才一落地,便手在地上一按,疾跃了起来,向前奔了过去。

那两丈远近的距离,却令得苏映珍越向前去,越是双腿发软!

她看到陈青松软绵绵地伏在马背上,一动也不动,而鲜血却不断地在流出来。陈青松已然是苏映珍唯一可信的人了,可是他却也受了重伤!

苏映珍赶到了陈青松的身边,伸手在陈青松的肩头上疾点了几下,想先替他封穴止血,但是陈青松的伤口甚大,却并没有什么作用。

她用力点着陈青松的穴道,陈青松的身子,震了一震,想勉力从马背上坐起来。

苏映珍连忙将他的身子扶住,道:“七师哥,你别动,你别动,伤你的是谁?七师哥,告诉我!”

陈青松的手扬了起来,看来他像是想做一个什么手势,但是苏映珍却全然不明白,她还想再问时,只听得陈青松已开了口。

他的声音,极其微弱,而且断断续续,只听得他道:“师妹,洛阳城……中,白云……观……”他讲到这里,口唇还在不断地开合着,可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苏映珍听得陈青松终于开了口,心中不禁一喜,但是她听得陈青松忽然讲起什么洛阳城中的事情来,她大为疑惑。因为陈青松和她分手之后,自然是回豹子庄去的,他不可能是在豹子庄的途中受伤的,一定是到了豹子庄之后,又来找自己的半途之中受了袭击!

袭击他的人,一定就是伤了宋天池的人,因为陈青松和宋天池一样,是双胁之下受了伤!

由此可知,那行凶的人,一定还在附近,那么,陈青松为什么不说那凶手在什么地方,是什么人,却说起什么洛阳城中来了?

苏映珍心念电转,急问道:“七师哥,伤你的人是谁,你快说,你别急,我立时送你回庄去!”

陈青松勉力挣扎着,道:“师妹,你……你……我……我……”

他像是想趁这最后的一刻,来表示他自己的心意的,可是他实在伤重之极,连讲了几个“我”字,一个比一个轻,讲到最后,突然便住了声,双眼直瞪着苏映珍,眼中已一点生气也没有了!

苏映珍不由自主,大叫了起来,陡地一缩身子。她本来是扶住了陈青松的,她一缩身子,陈青松的身子一侧,自马鞍之上,直跌了下来,“叭”地一声,跌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苏映珍心头乱跳,她的身上,染满了陈青松的血渍,而陈青松──苏映珍连忙俯身下去,叫道:“七师哥!”她一面叫,一面伸手去探陈青松的鼻息,当她的手指放到了陈青松的鼻孔之前,她只觉得遍体生凉,陈青松已然死了!

陈青松显然死得极不甘心,因为他的双眼,还睁得十分大。苏映珍强忍着心头的悲痛,轻轻地将陈青松的眼皮,扳了下来。

苏映珍的泪水,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她喃喃道:“七师哥,你的心意我是知道的,我一定替你报仇,我一生一世都感激你的。”

她讲到这里,突然站了起来,高声叫道:“出来,你出来,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你不露面?为什么你要杀了七师哥,你出来!”

苏映珍声嘶力竭地叫着,她的叫喊声,冲破了林中的寂静,树梢上的飞鸟,全惊得振翼飞了起来,苏映珍叫了好久,可是当她的声音静下来之后,却没有任何声音接了下去!

苏映珍大口地喘着气,她不能再等了,她要立时回到庄上去,将陈青松也已遇难的事,讲给父亲听。苏映珍抱起了陈青松的尸体,使之伏在马背上,她牵着马,向前疾奔出了十来丈,撮唇高啸了起来。不一会,她的那匹白马便已听到了她的啸声,奔了过来,苏映珍上了马,拉住了陈青松那匹马的马缰,向前疾驰而出。

转眼之间,她便已冲出了林子,来到了道上。她停也不停,继续向前驰去。

她真希望那个先伤了宋天池,后伤了陈青松的人也来害她,那么她就可以知道他究竟是谁了。

可是路上却十分静,阳光晒得路面像是生出一阵烟雾来,八只马蹄在路面上踏出急骤的蹄声来。离豹子庄渐渐近了!

豹子庄是苏映珍自小长大的地方,是她的家!

可是这时候,当苏映珍渐渐接近豹子庄的时候,她像是在接近一个陌生的地方!因为她竟无法知道,她到了庄上之后,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

一反往常的情形,豹子庄的大门口,一个人也没有,庄前的木栅紧闭着,苏映珍来到了木栅之前,不得不停了下来。

她大声叫道:“快开栅!”

她连叫了几声,仍然没有人应,苏映珍一抖手,掣出了短剑来,正待向木栅上削去,她剑才出鞘,突然听得身后,传来了暴雷也似一声巨喝!

苏映珍立时转过身来,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她的父亲,锦鹞子苏豹,就在她的身后!而且,她还有七个师哥,也环立在苏豹身后,形成了一个半圆,已将她围住!

苏映珍立时看出,她父亲的脸上,满是怒容,而她几位师兄脸上,却大多数是带着惋惜的神情,他们虽未曾出声,但是苏映珍似乎可以听得出他们心中都在叹着气,在说着:小师妹,你怎么做下这种无法无天的事!

从苏豹的神情中,苏映珍心知要为自己辩护,绝不是容易的事情,但是她还是非辩护不可!

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十分镇定,道:“爹,宋大哥怎么了?”

苏豹“哈哈”怪笑了起来,苏映珍尖声道:“爹,你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宋大哥不是我伤的,伤了宋大哥的人,又害死了七师哥,你看看他的伤口,和宋大哥是一样的,难道七师哥也是我害的么?”

苏豹的笑声,突然停止,厉声道:“不是你是谁?”他一面说,一面手中的长剑,又平平地向着苏映珍,举了起来。

但在这时,苏映珍的声音,却变得更加平静,她甚至冷笑着,道:“我明白,爹,你是心中害怕。你看到宋大哥受了伤,可能性命难保,于是你心中害怕,你怕宋家的人寻上门来,你怕武林中人传言,宋大哥是你害的,所以你才要寃枉我,所以你才一定要杀了我,等宋家的人找上来时,你可以有个交代!”

苏映珍一面说着,苏豹的长剑,不停地在缓缓向上移来,直到已对准了苏映珍的咽喉!苏映珍的面色更加苍白,但是她的语音,却也更加镇定,她连声冷笑着,续道:“可是你难道不想想,若是你一口咬定了是我做的,却可以使真凶逍遥了!”苏豹一字一顿道:“不是你,是谁?”

苏映珍立时道:“可以问宋大哥,他难道──”苏映珍看出父亲的面色不对,心中大吃了一惊,失声问了三个字,却是再也难以讲得下去。如果宋天池已然死了,那实是不堪设想了!

苏豹“哼”地一声,道:“他昏迷不醒,如何说得出来,武林中事情传得极快,我看不出三日,必然有人找上门来,你却是最大的嫌疑,在宋家的人找上门来之前,你不能离开半步!”

苏映珍又惊又怒,她一直十分崇敬她的父亲,却再也想不到自己的父亲在武林中的名头,如此响亮,但遇到有什么事,却如此胆怯,而且还如此自私,只顾他自己,全然不为他的女儿着想!

苏映珍尖声道:“不去找真凶了么?”

苏豹道:“周围三十里,我们皆已找过,却不见有什么人,真凶──”他讲到这里,双眼直视着苏映珍,显见他的心中,根本不相信苏映珍!苏映珍的心中难过之极,她缓缓吸了一口气,道:“可是我却非得找到真凶不可,我不能在庄上等,我一定要去找!”

苏豹一听,长剑突然向前一指道:“不行!”

可是他“不行”两字,才一出口,苏映珍的身形,却已向上,疾拔而起,她一拔起身形,落在木栅门之上,紧接着向后一翻,便已翻进了庄中!

她前面的去路,全被人阻住,如果她要向前硬冲的话,那是绝冲不出去的。苏映珍也正因为看准了这一点,是以她反向庄内跃去!

她一跃进了庄子中,转身向前便掠了出去,转眼之间,便已掠过了大堂,穿过了走廊,迎面遇到了两个庄丁。苏映珍明知父亲一定随后追来了,但是她还是想见一见宋天池!她一看到那两个庄丁,便问道:“宋大哥在何处?”那两个庄丁一看到苏映珍,已然大吃了一惊,苏映珍再一问,他们神色更是尴尬到了极点,其中一个胆子大些,劝道:“小姐,宋家公子已然身受重伤,你……也该放过他了!”

苏映珍怒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要见他,问他究竟和什么人动过手来!”

那两个庄丁仍然不信,苏映珍大怒,她心知父亲若是一追到,自己更不能和宋天池见面了,她倏地伸手,便抓住了其中一人的肩头,喝道:“快带我去!”

那庄丁被苏映珍抓住了肩头,吓得身子发抖,另一个却急忙道:“小姐──”

但是他只讲了两个字,苏映珍突然一转身,一脚飞起,便已踢在那人的腰际,踢得那人一个踉跄,向外连跌出了六七步去。

被苏映珍抓住的那庄丁更是大惊,忙道:“我说了,小姐,宋公子在庄主的书房中。”

苏映珍一松手,身形已掠了起来,她急速地向前奔着,当她奔到了他父亲的书房门口之际,已听得她父亲的呼喝声,远远地传了过来。

苏映珍一到了门前,侧身一撞,“砰”地一声,便已将门撞了开来,书房中有好几个人在,此际都愕然站了起来。苏映珍一眼便看到一个老者,正是庄中的大夫,接着,便看到躺在榻上的宋天池,她忙问:“怎样了?”

那大夫摇着头,道:“伤得十分之重,尚幸未伤及心脉,但是昏迷不醒,却──”

苏映珍哪里耐烦听那大夫摇头晃脑慢慢地数说,她一步抢到了榻前,向宋天池看去。

只见宋天池面如金纸,双目紧闭,气息微弱,仍然昏迷不醒,看那情形,在他的口中,显然是问不出什么来的,苏映珍正在无法可施间,已然听得房门口,传来了她父亲的一声大喝!

她不及想及别的,她倏地振臂,拔剑出鞘,足尖点地,人已斜斜向前,来到了窗前,“刷刷”两剑,将窗棂一齐削断,她连头也不回,便向外直穿了出去!

她一出了窗子,便听得苏豹怪声叫道:“拦住她!”

苏映珍紧咬着牙,一个翻身,短剑向前疾刺而出,她也根本未曾看清,拦在她前面的是个什么人,只看到自己的短剑一出,那两个人便立刻闪了开来,她也在那两人之间,飕地掠了过去。

她真气连提,转眼之间,便奔到了后园,在一座假山石上一点足,身形翻起,已然出了围墙,墙脚下的野草比人还高,她一落下了墙,身形便没在野草之中。

苏映珍在草丛中喘了一口气,她做梦也想不到,她会要那样狼狈地逃出自己的家!

她只停了极短的时间,便继续向前,奔了出去,一直到奔出了七八里,才又停了下来。

她的心中乱到了极点,但是她自己吿诉自己,心情缭乱是没有用的,不找出伤害宋天池和陈青松的真凶来,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能相信,遑论别人?

苏映珍几乎可以肯定那行凶的人一定还在附近,要不然,陈青松就不会遇害。可是即使知道那人就在方圆数十里之内,又如何找得到他?而且,那行凶的人是什么模样的,苏映珍也根本不知道,就算此际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也全然不知。

那么,用什么方法才能找到那真凶呢?

苏映珍本来就觉得那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是以她才要陈青松相助,但现在陈青松却也不明不白地死了,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事情自然更困难了!

苏映珍一想起了七师哥陈青松的惨死,心中自然又是一阵难过,而她也自然而然,想起陈青松负着重创,来到林子尽头的茅屋来见她,咽气之前所讲的话来。

陈青松在咽气之前,只对她讲了几句话,其中有两句,是陈青松希望她明白,他蕴藏在心内许多年的一片爱心,那对陈青松而言,自然十分重要,如果他能使苏映珍明白他的心意,他是死而无憾的了。可是,另外一句话,听来却像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陈青松曾说什么,“洛阳城中白云观”,苏映珍当时便深以为异,不明白陈青松何以在性命垂危之际,忽然会讲起这样不相干的话来。

然而此际,苏映珍仔细想来,却觉得那“洛阳城中白云观”这句话,一定极其重要!如果陈青松当时能将一句话讲完的话,那么,整件事情,可能已经水落石出了!

而他虽然没有将这句话讲完,也总算讲出了一个地名来。

在洛阳城中的白云观中,一定有着极重要的线索,可以吿诉人,宋天池是为谁所伤的!苏映珍一想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已然有了决定:到洛阳城去!

豹子庄离洛阳,只有二十七里,洛阳也是苏映珍常去游玩的地方,她未曾到过白云观,但是也知道白云观在洛阳城西,一个十分冷僻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道观。

苏映珍仓猝间从自己的家中逃了出来,自然没有牲口,是以当她决定要到洛阳去之际,她只有展动身形,向前奔了出去。

而且,她并不走大路,只是拣十分隐蔽的小路,向前飞奔着。

“白云观”那三个金字,在红色的匾额上,已然显得褪色了,两扇门紧闭着,门上的红漆,也是剥落不堪,即使在门坎外,也长着一簇簇的野草。

苏映珍躲在白云观外的一株大树之后,已足有一盏茶时了,她一直注视着白云观的大门,可是观内观外,静悄悄地,像是根本没有人一样。

苏映珍好几次想走向前去叩门,但是她却忍了下来,她抬头向那株大树望了望,那株树十分高大,比白云观的围墙还高。

如果她能爬到树上去的话,那一定可以看清白云观中的情形的。

苏映珍家传轻功十分佳妙,要攀上一株大树,那是毫无困难的事,转眼之间,她已在离地一丈五六许的一根横枝之上了。

可是,当她向白云观内看去时,她也不禁呆了一呆。白云观之中,野草萎萎,实在看不出有人的迹象来!而陈青松在临死之前,讲什么“洛阳城中白云观”,那难道是他的呓语?

苏映珍在树上停了并没有多久,身形便陡地向下一沉,在她身形下沉之际,她的双手,一齐抓住了一根横枝,下沉之力,将那根树枝,也压得向下沉来,那树枝足有手臂粗细,向下一沉之后,立时又向上弹起,苏映珍整个人,也就藉着那一弹之力,向上直翻了起来。

她身在半空之中,连翻了几翻,已然落在白云观的墙头之上,再轻轻一跃,便已进了白云观。

她进了白云观之后,便轻轻地将剑,掣出鞘来。白云观中,可以说静到了极点,除了她拔剑出鞘时所发出的那极其轻微的“叮”的一声之外,根本没有别的声响。苏映珍踏着野草,向前走去,来到了大殿之外,只见十来扇亮窗,倒有一半东倒西歪。向里面看去,神龛中的三清神像,也灰黯不堪,显得好久没有人整理了。

从一切情形来看,这座道观,分明已荒废了许久了!这样一座荒废了许久的道观,为何会与自己遭遇到的那一连串奇事有关?

苏映珍一面想着,一面已跨进了大殿去,她才一跨进了大殿两三步,便立时觉出,白云观中,并不是没有人的,因为观内的一切,看来虽然残旧不堪,而且积尘甚厚,但是在地上,却一点积尘也没有!

白云观中是有人的,只不过人都躲了起来而已!苏映珍心中陡地一惊,已感到自己的处境,十分不妙,可能已然跌进了一个陷阱之中!她立时伸手按在剑柄之上,准备退了出来。

可是,也就在那一剎间,她已听得身后,传来了“嘿嘿”两下冷笑。苏映珍突然转过身来,站在她面前的,是两个黑衣人。

而她才一转过身,她的身后又传来了两下冷笑声,苏映珍连忙打横跨出了两步,背靠着一根大柱而立,以免腹背受敌。

但是当她站定之后,她却知道那是徒然的。

因为,冷笑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甚至有好几下冷笑声,是从上面梁上传下来的。而苏映珍也看到了足有十来个黑衣人,自两扇边门中缓步走了出来,还有几个则是从神龛后面,或是大柱后面,转了出来的,总共至少有二十个人之多!

那二十个黑衣人,苏映珍根本无法看到他们的脸面,因为他们的头脸上,全都戴着一个黑布头罩,那黑布头罩是和他们的衣领相连的,在黑布头罩之上,只有双眼和口部,开着一个圆圈,而沿着这个圆圈,则是耀目的金绣,以致乍一看来,只可以看到他们的脸上,有着三个金色的圈儿,实是诡异之极!

而苏映珍一看到了那些黑衣人这种诡异之极的装束,她的心中,陡地闪过了三个字,剎那之间,也令得她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

在她心头闪过的三个字是:金圈帮!

这三个字,是任何武林中人一想起来,都不免心中感到一股寒意的。金圈帮是武林之中最诡异的一帮,从来也没有人知道它的帮主是什么人,也没有人知道它的帮众是什么人,只知道他们在人前现身时,从来也不以真面目示人,只是戴着黑布头罩,现出三个金圈来。

武林中也有好几个高手,曾合力穷究金圈帮的根源,可是却一点结果也没有,因为金圈帮中人,平时究竟是什么身份,根本就没有人知道,他们戴上了黑布章,便是金圈帮帮众,但除下了头罩,或许就是正派中人!那几个高手,尽了数年之力,也只不过查出,金圈帮帮众,集合之际,另有信使,传递消息。但那几个一等一的高手,只查到这一点,便已遭了金圈帮的暗算,一个个死于非命,那是武林之中早七八年最轰动的事情,无人不知。

这以后,金圈帮仍然有活动,但是却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而各门各派中人,鉴于那几个高手惨死,也都存了戒心,没有什么人再去追究金圈帮的秘密了,然而提起金圈帮来,仍然是人人心寒的。

苏映珍再也未曾料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到那么多的金圈帮帮众。

既然金圈帮帮众在这里出现,那么毫无疑问,伤宋天池,杀陈青松,一定是他们干的事了!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呢?莫非准备对豹子庄不利么?在剎那间,苏映珍的心中,又惊又急,手心之中,已全是冷汗!

她四面看看,那些金圈帮帮众,个个站立着不动,只是不时发出一两下冷笑声来。苏映珍看不到他们的脸面,但是她却可以知道,这里面一定有她的熟人在,说不定还有经常前来豹子庄的武林高手在!她靠柱站着,心头怦怦乱跳着,她不知道金圈帮中的人还在等什么,因为他们只是围住了她,冷笑着,而没有什么行动。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你们──”

苏映珍才一开口,只见在她身前的七八个金圈帮众,突然分了开来,在众人闪开之际,一个黑衣人已然现身,立时走了进来。

那黑衣人的地位一定十分高,因为她一进来,其余的金圈帮众都现出十分恭敬的神态来,而那黑衣人也有着与众不同之处。

她的身形十分纤细,毫无疑问,她是一个女子。而且,除了黑布头罩上的三个金圈之外,在她的胸前,也用金线绣着三个交迭金圈,那是别人所没有的。

她一进来,便直来到苏映珍的面前,苏映珍陡地紧张了起来。那女子在苏映珍身前五六尺处站定,只见她目光湛然,极其阴森,向苏映珍上下打量着,也发出了几下冷笑之声。

苏映珍的手,已握住了剑柄,只听那女子冷冷地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嘿嘿,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却闯了进来!”

苏映珍勉力镇定心神,道:“宋大哥是你们伤害的?你们伤了宋大哥,又杀死了我七师哥,为了什么?”

那女子“格格”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听来实在相当娇美动人,但是和她这时的装束配在一起,却使人有心寒之感。

只听得她道:“苏姑娘,你在说什么?宋大哥,哪一个宋大哥?”

苏映珍一字一顿,道:“宋天池!”

那女子又笑了起来,道:“苏姑娘,你在说笑么?谁都知道,宋天池是被你所伤的,你知道他新娶了妻子,妬火中烧,便杀他泄愤了,是不是?”

苏映珍听得那女子这样说法,眼前不禁一阵发黑!那是令得她愤怒之极、伤心之极的话!

但是,也就在那一剎间,她心中更可以肯定,那实实在在是金圈帮干的事,因为这件事发生到现在,只不过几个时辰,根本还未曾传开去,除了豹子庄中的人外,也不应该有别的人知道。

而那女子却已知道得十分清楚,那岂不是证明事情正是金圈帮做的么?

而金圈帮做了那样的事,却要将事情诬栽在她的身上。她现在对事实的真相,已明白大半了,可是,如果她讲出去,会有人相信她么?

苏映珍五指将剑柄握得更紧,她心中也怒到了极点,她咬着牙,道:“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们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

那女子又格格笑了起来,道:“苏姑娘,你还是不要问的好,如果你知道了为什么,你一定会伤心死的,不如还是蒙在鼓中的好!”

苏映珍实是忍无可忍,她明知对方人多,而且没有一个不是高手,自己只有一个人,万万不是他们的敌手,但是她仍是一声怪叫,手臂振动,短剑“飕”地一声,在半空之中,划了一个半圆,向那女子的胸前,疾刺而出!

那一剑的剑势,虽极凌厉,而且,苏映珍是在猝不及防之际,向前刺出的,她也不敢妄想一剑能将对方刺中,她只想一剑将对方逼开一步,那么,自己或是再仗剑闯向前去,或是后退,总可以设法,先退出白云观去,再作道理了!

可是,苏映珍却做梦也未曾想到,她那一剑,向对方的胸口,疾刺了出去,对方“格格”一笑,突然一翻手,竟向剑身抓来!

苏映珍本就未曾在江湖上走动过,也未曾和什么高手动过手,她更想不到,自己一剑刺出,对方竟会伸手向自己的剑抓来!是以她陡地一呆!

而就在她一呆间,手上紧了一紧,那柄短剑,已被那女子握住,苏映珍连忙一缩手臂,想将短剑自那女子的手中拔了出来。

然而,她用力一拉间,那柄短剑,却是纹风不动!同时,苏映珍也已看到,那女子之所以敢有恃无恐,抓住了她那柄十分锋锐的短剑,是因为她的手上,戴着漆也似黑的一只手套之故。

在那一剎间,苏映珍的心头狂跳,实是骇然之极!

而她未曾将剑自那女子的手中拔出来,那女子的手臂,也立时一缩,苏映珍不及撤剑,反倒被那女子,拉得向前跌出了一步!

苏映珍的经功,本来极高,她一向前跌出一步,立时足尖一点,待向上跃了起来。但是那女子的动作更快,左手一伸,已向苏映珍的头顶之上按去。苏映珍的身子,已拔起了半尺许,但是却被那女子一按之力,按得又落了下来。那女子格格一笑,道:“苏姑娘,我手掌一发力,你便死了!”

苏映珍心中,急怒交加,厉声道:“你为什么不发力?为什么不打死我?”

那女子却笑道:“我为什么要发力打死你?你反正是难免一死的了,你父亲要维护他自己的名声,他一心认定是你害宋天池的,待宋家的人寻上门来时,他自然会将你交给人家处置,以示他大义灭亲,而你能逃得过宋家人之手么?我为什么要杀你,反倒落了痕迹?”

苏映珍连连喘着气,那女子说得对,她所受的寃枉,她父亲是绝不会了解的,只要宋天池一有什么不测,自己是一定性命难保的了。可是金圈帮安排了这样的毒计要害自己,究竟为了什么?

自己从来也未曾在江湖上走动过,一个仇人也没有,为什么金圈帮要那样陷害自己?

苏映珍被那女子按住了头,汗珠涔涔而下,那女子道:“所以,我们也不杀你,你就算对人家讲起,说那是金圈帮干的事,也决不会有人相信你的,人人都只当你是编出来的故事,你去吧,去对每一个人说,你在白云观中,见到过我们,看看是不是有人信你!”

那女子说到这里,按在苏映珍头顶上的手,突然向外,挥了一挥,苏映珍只觉得一股大力,身不由主,被挥得直跌了出去,“砰”地一声,撞在一扇亮窗之上,连人带亮窗,一齐跌出了天井!

那一跌着实不轻,跌得苏映珍眼前直冒金星,耳际只听得那女子“格格”的笑声,而那笑声,却在迅速地远去,等到苏映珍勉力站起了身子之时,那笑声已然一点也听不到了。

而苏映珍定睛向前看去时,也不禁呆了一呆,因为就在那一剎间,大殿之上已一个人也没有了!

刚才的那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一样!但是那实在又不是梦,因为她看到自己的那柄短剑,正被插在一根大柱之上,剑身还在摇晃着。

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但是给苏映珍的感觉,却仍然像是一场梦!

她赶到白云观来,只当可以在白云观中,得到一些事实真相,但是现在,她只是知道事情和金圈帮有关,一切全是金圈帮布下的陷阱,然而,金圈帮为什么要害她,她却仍是莫名其妙!

而且,她也知道,那女子所说的话,一点也不差,她若是向人说,那一切全是金圈帮做的事,是金圈帮害她的,一定没有人会相信。人家只相信,她是因为妬恨宋天池,而害了宋天池的。

苏映珍这时,虽然已站了起来,可是她仍然觉得天旋地转,她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大殿,伸手将那柄短剑拔了出来,她喘着气,怪叫道:“你出来,你现身出来,我问你,为什么你要害我!”

她的叫声十分响,连她自己的耳际也觉得嗡嗡直响,她叫了好久,白云观中,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像是在做梦一样地走出了白云观。

已然是傍晚时分了,一出白云观,夕阳便照在她的脸上,令得她几乎睁不开眼来,她木然站定了身子,她不知该到什么地方去才好,天地虽大,似乎已没有可以供她存身之所了!

她缓缓地向前走着,根本不去理会自己是向何处走去,她只是走着,走着,她已走到了洛阳城的大街之上,好几次车马的吆喝声在她的身前响起,她也全然不知趋避,只是木然定了身子,任由车马在她的身边擦过。

她一直向前走着,等到她突然停了下来之际,她才觉出,天色已黑下来了,而她是站在一条街尾的一大幅旷地的边沿,向前望去,前面一列高墙上,悬着四盏极大的灯笼,每盏灯笼之上,都有一个斗大的红字,自左至右,乃是“豫威镖局”四字。

看到了“豫威镖局”四字,苏映珍才知道自己如身在梦中一样,已走到城东来了。在她只感到自己彷徨无依的情形之下,她一看到了“豫威镖局”那四个斗大的红字,她心中也起了一股异样的亲切之感。因为豫威镖局的总镖头,七星刀吴柏祥,是她父亲的好友,最痛惜苏映珍,苏映珍现在,正是在走头无路的情形之中,豫威镖局可能是她唯一可以歇足的所在了!

她精神陡地一振,吴伯伯一定会帮她的,只要有一个人帮她,只要有一个人相信她,她就不至于像如今那样孤独了!

她提气向前,直奔了过去,可是她越是向前奔了过去,心中的信心,便越是降低,她想到了自己的父亲,连父亲都不信自己,吴伯伯会相信自己么?当她想到了这一点之际,她的脚步慢了下来,而当她来到了豫威镖局的大门口时,她甚至连敲门的勇气也失去了!

她想回头向外疾奔了开去,但是她却实在不能那样做。她心中在想:吴伯伯或者会相信我的,如果我连他都不见一下就走,只怕我再也找不到会有什么人同情我、相信我的了!

但是苏映珍却也提不起勇气来敲门,因为她不能确定吴柏祥是不是欢迎她。她呆立了约有一盏茶时,才沿着墙,来到了镖局的后面。然后,在一处黑暗的所在,一纵身,上了围墙。

她伏在围墙上,向镖局中看去,只见镖局的大堂中,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喧哗之声,不时传了出来,似乎正有宾客在,间中还可以听到吴柏祥那种宏亮的笑声。

苏映珍看清楚了没有人,跃下了围墙,向前急走出了几步,自一扇月洞门中,走进了一条走廊。豫威镖局中的房舍,苏映珍是十分熟悉的,她快步来到了走廊的尽头的一扇门前,轻轻推开了门,身子一闪,闪进了门内的布幔之后。

只要掀开那布幔,她就是身在大堂之中了,但是她却没有掀开那布幔,她只听得吴柏祥在大声道:“沈大侠,干杯!”

另外有人应声道:“吴总镖头太客气了,吴总镖头,金圈帮近来又有活动,总镖头可知道么?”

苏映珍也不知道那被称为“沈大侠”的是什么人,但那是吴柏祥正在招待的贵宾,那却是没有疑问的事。那沈大侠这句话一出口,大堂之中,立时静了下来。显是一提起金圈帮三字,人人吃惊。

过了片刻,才听得吴柏祥道:“是么?在下却未曾听说,那岂不是……”

那沈大侠又道:“在下还得到一个极秘密的消息,金圈帮原来的帮主,已然身死,继任的是他的女儿,武功也十分高,而且,金圈帮善于刺听别人的隐私,有不少武林高手,都有把柄被他们捉住,不得不听命于他们,吴总镖头,你可知道么──”他讲到这里,将声音压得十分低,但因为大堂之中,静得鸦雀无声,是以躲在布幔之后的苏映珍,仍然可以听得到他的话。

只听得他道:“最近得了极佳声誉的那年轻人宋天池,在开封成婚,他的新婚夫人,据说,就是金圈帮的现任帮主!”

苏映珍听到这里,只觉得耳际嗡嗡作响,心中实是乱到了极点!

宋天池的新婚妻子,是金圈帮的现任帮主!

这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事,不论苏映珍怎样想,也是无法想到这一点的。那沈大侠也只是说“据说”,武林中的传言,多半是不怎么可靠的。

但是,武林传言,却也决不至于空穴来风!

如果宋天池的新婚妻子,确然是金圈帮现任帮主的话,那么,一定就是自己在白云观中遇到的那个女子了,那个女子说她要害自己的原因,自己还是不知道的好,如果知道了,会伤心死的!

为什么?那是为了什么?

苏映珍只觉得自己像是在极度的黑暗之中,看到了一线曙光,那一线曙光,依稀令得她看到了一些什么。可是那线曙光却一闪即逝,使她无法捕捉得到,随着那一线光芒的消逝,她又跌入黑暗之中。她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她心中不断地道:“我快知道为什么,我快知道了,喂,快让我知道吧!”

她竭力思索着,只听得吴柏祥道:“沈大侠,那只怕不会吧,宋天池我是素识的,他新婚后,我还见过,他曾在我处住了三天之久,而且,我听说,他在前往豹子庄途中,受了重伤,伤他的是苏庄主的女儿,如果宋天池的新夫人是──”

吴柏祥才讲到这里,突然住了口。接着,便听得“呛啷”一声响,像是在突然之间,打碎了什么,那姓沈的惊呼道:“总镖头,什么事?”

吴柏祥的声音之中,却是充满了恐惧,道:“我想起来了,宋天池在我这里,住了三天,我竟未能见他的新婚夫人一面,若说是新娘子害羞,自然不像,而且有一天晚上,有一条黑影投入他的住所,恰好给我看到,追去一问,宋天池却又说没有事,如今想来,确然大有可疑!”

沈大侠道:“可疑的还不止此哩,你想,宋天池年纪轻轻,就算他家传的云雾剑再厉害,较技盛会上的高手如云,何以他便轻易得了第一?那自然是金圈帮主,在暗中相助之故。”

吴柏祥的声音更是骇然,忙道:“沈大侠,喝酒,喝酒,这事休再提起,若是再提起,只怕你我两人,皆有杀身之祸!”

那沈大侠呆了半晌,才道:“吴总镖头说的是,但在下仍有一事不明,你说宋天池在前往豹子庄途中,受了重伤,这是实在的么?”

吴伯祥却不等沈大侠讲完,便大声乱以他语,道:“休说,休说,我们不管那些闲事,来人哪,大瓮酒抬上来,我要与沈大侠共谋一醉。”

沈大侠也十分知机,忙也大声道:“是啊,酒逢知己千杯少,来啊,干杯!”

苏映珍在布幔之后,听到了这里,她脑中更是混乱到了极点,不知有多少疑问在她的脑中打着转,她却一点头绪也找不出来!

沈大侠问得是,如果宋天池的新婚夫人是金圈帮主的话,那么,他何以又受了伤?人人皆以为伤了宋天池的是自己,但是自己可以肯定那决不是自己所为,那应该是金圈帮所作的事!

但是金圈帮主既然是宋天池的夫人,金圈帮还有什么理由要害宋天池呢?据沈大侠说,宋天池在武林之中有了极佳的声誉,也是由于金圈帮主的帮助而来的,为什么金圈帮主要害他呢?金圈帮主伤了宋天池,却害苦了自己──

苏映珍才一想到这里,心底深处,陡地一亮!剎那之间,在她脑中打转的无数疑问,全都停了下来,她找到一个头绪了!

宋天池受了重伤,最直接的受害人是她!

人人都会以为宋天池是她害的!

而一早就可以料定事情发生之后,人人都会以为害宋天池是她的又是什么人?

那一定是一个最了解她的人,一定是一个知道她和宋天池之间不平凡关系的人,一定是知道她心中已恨极了宋天池的变心,而想杀了宋天池的人。

那是什么人?她和宋天池之间不平凡的关系,除了她之外,还有什么人知道?

当她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几乎昏了过去!

她用力握住了布幔,才能使身子仍然直立着,幸而大堂中的人,也因为提起了金圈帮而在心惊肉跳,是以才没有注意到布幔在抖动。

好一会,苏映珍才镇定了下来,事到如今,总算已经明白了。

她没有必要再见吴柏祥,她要赶回豹子庄去,她要尽快赶回豹子庄去!

苏映珍骑着从豫威镖局的马厩中偷出来的骏马,在路上飞驰着,她什么也不想,只想早一刻赶到豹子庄。

上弦月已然升起,路上十分冷清,只有她骑的那匹马儿发出的急骤的马蹄声。

二三十里的路程,并不需要多久就可以赶得到,等到她已然可以看到豹子庄的灯火之际,她才勒了勒缰绳,停了一停。

豹子庄的灯火,她是再熟悉也没有的,多少次她和宋天池并辔驰骋,驰得太远,回来的时候,天色已黑,他们都可以看到豹子庄的灯光。

而现在,当苏映珍又看到了那熟悉的灯光,又想起了往事之际,她只觉得心头像有无数枚利刺在刺扎着她一样,感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

她将自己的身子紧贴在马背上,但那并不能减少她心中的痛苦,她用力踢着马腹,马儿又向前疾奔了出去。

这一下奔出之势更快,不到一盏茶时,已然奔到了庄前的木栅处,只听得几个人同时惊叫了起来:“小姐回来了!”

苏映珍手在鞍上一按,身形已疾飞了起来,越过了木栅,落下地来。

她刚一落地,便看到两个人疾奔了过来,那两个人一看到了她,便倏地站定,齐声道:“师妹,你怎么回来了,唉,你怎么……”

那是苏映珍的大师哥和二师哥,他们两人,惊惶失措的神情,和苏映珍那种异乎寻常的镇定,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对比。

苏映珍的面色苍白得无以复加,但是她脸上的神情,却是在忍受了极度苦痛之后的坚毅,而决计不是恐惧或者慌张。

她缓缓向前走着,道:“大师哥、二师哥,我为什么不能回来?豹子庄不是我的家么?”

那两人一齐顿足,道:“可是小师妹,你现在实是不能回来的,因为……因为……”

苏映珍冷冷地道:“因为什么?”

那两人道:“因为宋兄弟已经──”

他们讲到这里,突然住了口,似乎下面的话,十分难以出口。

但是苏映珍仍然逼问道:“说啊,宋天池怎么了?”

那两人逼不得已,道:“宋兄弟已经死了!”

苏映珍听了那句话,应该大吃一惊才是的,可是她非但不吃惊,反倒像是那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一样,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看到她那样神情,她两位师兄,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才好!

苏映珍一面笑,一面大踏步向前走去。她两个师兄,本来是拦在她前面的,一见她大笑着向前走来,心中大骇,忙向旁让了开来。

苏映珍向前走出了两三丈,只见又有三四人奔了过来,接着,只听得一声巨吼,她的父亲,自庄中奔了出来,苏映珍站定了身子,苏豹来到了她的身前,一声大喝,道:“孽畜,你回来了,好,好,宋家的人,找上门来,我总算有交代了!”

苏映珍本来一直是在笑着的,她的笑,本来也就是极其悲愤的笑,但她听得父亲那样讲法,心中只感到一阵极度的伤心,连那样的笑声也发不出来了。

她用十分平静的声音道:“爹,你似乎除了自己可以对人有交代之外,什么都不想了?”

苏豹陡地一怔,他自然也听出了女儿话中对他的谴责,可是他还是喃喃地道:“宋天池死了,我……我总不成没有交代。”

苏映珍冷笑着,道:“你不必担心没有交代,宋天池怎么了?”

苏豹的身子一震,道:“他已死了!”

苏映珍又是“哈哈”一笑,道:“想必已然收殓了,是不是?”

苏豹又惊又恐,说不出话来,苏映珍已然道:“带我去看看他,我有几句话要问他。”苏豹怒道:“他人也死了,你还在开什么玩笑?”苏映珍冷冷地道:“你只带我去看他就是了,反正我人已回来了,不论什么人找上门来,你都可以有交代了,你还怕什么?”

一时之间,苏豹实是不知道女儿在闹些什么玄虚,他在身后摆了摆手,示意在他身后的几个弟子,将苏映珍围了起来,然后才道:“好,你跟我来。”苏映珍若无其事,跟在苏豹的后面,向前走去,转眼之间,便到了大厅之上,只见素烛高燃,大堂之中,放着一副灵柩,苏映珍一看到了那具棺木,便踏前了两步,一伸手,按在棺盖之上,苏豹还未及弄明白她要作什么时,只见苏映珍陡地用力一掀,“砰”地一声响,已然将棺盖掀了开来,同时,只见她一翻手,手中的短剑,已指住了棺木之中宋天池的咽喉。

苏豹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厉声叱喝道:“你疯──”

他一面叫,一面踏向前去。可是,当他踏前一步,看清了棺中的情形之后,他陡地呆住了!

苏映珍的剑尖,指住了宋天池的咽喉,而宋天池则睁大了眼,满脸皆是惊骇之色,望定了苏映珍。苏豹实在没有法子说得出话来,宋天池死了,是他亲自抬入棺木的,何以这时候,宋天池却一点事也没有,又活了转来?而何以苏映珍又知道他没有死?宋天池究竟是在闹些什么玄虚?苏豹也算是久么江湖之人,但是此际,他却如堕五里雾中,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阵脚步声,苏映珍的其余几个师兄,也已奔了进来,他们一进来,看到了那样情形,也都呆住了,作声不得。

一时之间,每一个人都屏住了气息,一声不出,只有宋天池的喉间,发出了一阵“咯咯”的声响来,看他的样子,像是要从棺木中起身,但是苏映珍的剑尖,却对准了他的咽喉,令得他难以动弹!

苏映珍的面色铁也似青,只听得她一字一顿,道:“宋天池,你好啊!”

宋天池不敢讲得太大声,因为他若是讲话讲得太大声的话,喉部动得厉害,锋利的剑尖,一定会刺进他的喉咙之中了!

是以他只是沉声道:“映珍,你……别……你快收回剑去!”

苏豹也在这时,陡地踏前一步,厉声喝道:“天池,你在捣什么鬼?你何以要诈死?伤你的是谁,你……你根本没有受伤!”

苏豹究竟是半辈子闯荡江湖的人,他已经看出,躺在棺木中的宋天池,非但没有死,而且,根本不像受了伤,一切全是假装出来的!

苏映珍仍然用剑尖指住了宋天池的咽喉,由于她的手,把不住在微微发抖,是以剑尖已然划破了宋天池咽喉的皮肤,有血丝渗了出来。

苏映珍并不转过头去,双眼仍然盯住了宋天池,但是她却对苏豹道:“爹,你现在明白了,他装成受伤,装作死去,全是为了害我!”

宋天池的面色变得更难看了,苏豹却大惑不解,道:“映珍,他在豹子庄五年,我们可并没有亏待他啊,他为什么要害你?”

苏映珍的心头又一阵发酸,泪水禁不住要涌了出来,她连忙将头抬了些,她是个性子十分刚强的姑娘,她决计不想在别人的面前流泪,尤其不想在宋天池的面前流泪。她缓缓地道:“爹,你说得对,我们并没有亏待他,但现在,他却不同了,他娶了新夫人!”

苏豹怒道:“那又怎样,他自顾自娶新夫人,为什么要来害我的女儿?”

苏映珍心头又是一阵剧痛,那一阵难忍的痛楚,几乎令得她要弯起身子来。但是她却还是挺直身子站着,她反而“哈哈”一笑,道:“是啊,但是他那位新夫人,却有点不寻常,爹,她是金圈帮的帮主!”

苏映珍这一句话才出口,苏豹陡地吓了一跳。他虽然已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但一听到“金圈帮”三字,仍是不由自主,吓了一跳。

而且,他后退一步之际,脚步十分沉重,震得棺木也动了一下,苏映珍的短剑,也在宋天池的颈际,划出了一道浅浅的口子。

宋天池惊呼了起来,道:“你快缩回剑去,你既知我娶了什么人为妻,你还敢将我怎样?”

苏映珍怪声笑了起来,道:“宋天池,你也未免想得太绝了!你为了攀炎附势,娶了金圈帮的帮主,你以为我就会稀罕你么?你为什么要那样害我?为什么要使人以为我杀了你?”

宋天池忙道:“我……我不是只为了害你的,我是想人家以为我死了,我家中的长辈,自然也不会再来缠我,我便可以放心在江湖上行走了!”

苏映珍不住冷笑着,道:“宋天池,你一直在骗我,到现在你还在骗我,你要死,可以不论怎样去死,何必要死在豹子庄上?你知道你的婚讯一传来,我一定对你恨之切骨,你又故意先派人送讯来,讲出你要到豹子庄来的确切时间,然后你就假装受伤,独自上路,宋天池,你料得真准,你知道我一定会独自来找你的,你有了新人我绝不稀罕你,可是你心肠……”

苏映珍的性子再刚强,讲到这里,她也是难以再讲得下去!苏映珍的话,听得在一旁的苏豹,咬牙切齿,双眼圆睁,道:“宋天池,你好,我叫你一寸一寸的死!”

宋天池的面色难看之极,但是,在他的口角,却浮起了一个十分奸猾,有恃无恐的奸笑来,道:“苏老伯,只怕你不敢杀我。”

苏豹一抖手,长剑倏地出鞘,厉声道:“你看我敢不敢杀你!”

他话未说完,一剑已向着宋天池的胸口,直刺了下去!那一剑的去势极其劲疾,眼看宋天池是绝躲不过去的了,但也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剎间,只见苏映珍手一横,短剑己打横挥出,“铮”地一声响,正格在苏豹的那柄长剑之上,将长剑挡了开去。

宋天池本来是因为被苏映珍用剑尖对住了喉咙,所以才不能动弹的,此际苏映珍一横剑格开了长剑,宋天池一声怪叫,陡地一翻身,已然从棺木之中,直翻了起来。苏豹的六名弟子,一见宋天池自棺木之中跃了出来,立时身形展动,将宋天池围在中心,宋天池怪叫道:“真要逼我动手么?”

那样讲法,好像他不愿意和人动手一样,可是事实上,他一面说,一面却双掌一错,身形陡地欺向前去,“呼”地一掌,便向一人的胸前劈去!那人连忙侧身避过他这一掌的掌势,但是他身形一侧间,宋天池手探处,已抓住了那人腰间所悬的长剑,一缩手,“锵”地一声,将长剑拔了出来!

长剑一到了手中,宋天池更加狂妄,一声长啸,身形一转,背靠大柱而立,道:“苏老伯,你怎能怪我,我在你庄上,住了五年,你授我五年武功,可称不遗余力,我离开了豹子庄之后,又随家叔习了两年云雾剑法,我常常听得你们两人说,你们教我的武功,已是天下第一流的武功了,可是你凭良心说,那是不是第一流的武功?”

苏豹踏前了两步,道:“武学之道,本无止境,一山还有一山高,世上岂有绝顶武功?”

宋天池“哈哈”笑了起来,道:“但我现在至少找到了比你们的武功高出了不知多少倍的武功,我一定要学会它,我非学会它不可,我也必需摆脱以前和我一切有关的生活,我和以前已不同了!”

苏豹的双眼之中,似要喷出火来,只听得他全身骨节,都发出了一阵“格格”的声响来,他手中的长剑,也平平举了起来。一看到苏豹手中的长剑,平举了起来,宋天池脸上那种得意的神情,也陡地消失了。他在豹子庄上住了五年之久,苏豹的那一招百发百中的绝招,他自然是知道的,而这时他在大堂之中,前面有苏豹父女,身后有苏豹六名弟子,他是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的!苏映珍一看到苏豹手中的长剑平举了起来,她忙叫道:“爹,别杀他,留着他,不必杀他!”

可是锦鹞子苏豹心中,已将宋天池恨到了极点,他此际运足了功力,准备发那一招“鹞子觅食”,苏映珍的叫唤,他根本就没有听进去。

就在苏映珍的话刚一讲完,只听得苏豹发出了一声怪吼,身形直拔了起来!

他身形挟着一股劲风,是直上直下拔了起来的,但才一拔高了六七尺,身在半空之中,突然横了转来,连人带剑,向前电射而出!

苏豹那一剑的来势,是如此之急,宋天池身形一矮,准备勉力迎敌苏豹的那一招,但是他长剑举起之际,已然觉得苏豹的长剑,剑光夺目,已将自己的全身罩住,剑势之盛,无以复加!宋天池的心中暗叫了一声糟糕,手已发起抖来。眼看苏豹连人带剑那一招,宋天池是万万抵敌不住的,但是也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剎间,只听得一声娇叱,起自窗外,紧接着,“砰”地一声,窗子已被撞得粉碎,一条人影,三圈金光,疾飞了进来!那人的来势,实在太快,急切之间,根本看不清那是什么人,也看不清他手中拿的什么兵刃,只见他突然向苏豹迎了上去,电光石火之间,听得“铮”地一声,两个人的身形,一起在半空中凝了一凝。两人的身形在半空之中停顿,只不过是电光石火一剎那的事。但是就在那一剎那间,众人已可以看清,自窗口中疾跃了进来的,是一个黑衣蒙面女子,那女子的黑布头罩之上,有三个金圈,胸前也绣有三个金圈,而她手中的兵刃也是三个金环!这时,她手中的三个金环,正砸在苏豹的长剑之上,苏豹五指一松,长剑已“呼”地一声,向上直飞了出去,“叭”地一声响,插进了梁中,没入足有尺许!

而那黑衣女子的身形,可真灵巧之极,她手中的金圈,才一将长剑格开,缩手一个肘锤,已然向苏豹的胸前撞出!

苏豹也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他在长剑被对方的大力,震得脱手飞起之后,心中已是吃惊之极,在半空之中,陡地翻了一个身!

他在半空之中翻身的动作,和黑衣女子肘部疾撞而来,几乎是在同时间发生的事,只听得“砰”地一声,苏豹仍然未能避得开那一撞!

但是,由于他的身子早已翻了过来,是以将那黑衣女子撞的力道,卸去了大半,那一撞,只令得他的身子,向外跌翻了出去,“砰”地一声响,重重地跌在地上,好一会爬不起来。

而那黑衣女子,身形轻灵,已然落了下来,宋天池一见那黑衣女子撞窗而进,面上立时有了人色,此际,只听得他大叫一声,道:“金圈帮帮主在此,妄动者死!各站在原地!”

苏豹的几个弟子,本来待向苏豹奔过去,将苏豹扶起来的,但才走了两步,一听得宋天池那样叫法,面色惨白,站立不动。

宋天池“嘿嘿”笑着,手中的长剑一抖,抖出了一个十分美妙的剑花来,然后,手腕向下一沉,剑势突然凝住,剑尖正指向苏映珍的咽喉。

那时,宋天池手中的长剑剑尖,离苏映珍的咽喉,还有三四尺许。

但是他那样举剑对住了苏映珍,却是人人都知道他准备作什么的了。

苏映珍一手按在桌上,她必需要那样子,才能维持身子不倒下去,宋天池要来杀她了!她的耳际嗡嗡作响,她只是勉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她不愿意在宋天池的面前倒下去,一直到死,她都要站着!

宋天池的长剑,渐渐向前伸来。

他一面缓缓地刺出长剑,一面却还不断地冷笑着,等到剑尖离苏映珍的咽喉,只不过尺许远近时,才听得他道:“你可别怪我,若不是你起了杀我之心,我此际也不会取你性命的。”

在这时候,苏映珍反倒变得出奇地镇定了,只听得她道:“你知道我要杀你的?你知道我一定会杀你,你曾将为什么你可以肯定这一点的原因,讲给金圈帮主听过么?”

宋天池的面色,畧变了一变,只见他脸上,现出了十分凶狠的神情来,道:“少废话!”随着那三个字,他长剑突然又向前,伸了半尺!苏豹在一旁,撕心裂肺地叫道:“别害她,别害我女儿!”

但是苏映珍的声音,却比刚才更镇定了,只听得她道:“爹,由得他下手,让金圈帮主也看看,他不只是甜言蜜语会哄人,也会穷凶极恶地杀人,而且杀的,是以前被他哄得死心塌地的女子。让金圈帮主看看,也好有一个戒心!”

宋天池的长剑,本来是不断向前逼来的,可是一听得苏映珍这么说,他神情十分尴尬,忙回过头去,道:“你别听她胡说,她这种人,怎能和你相比!”

苏映珍沉缓地道:“一山还有一山高,金圈帮主你不妨想想,如果有朝一日,他遇到了一个武功比你还高的女子,那你──”

苏映珍才讲到这里,宋天池一声大喝,手中的长剑,也倏地刺出!

但是,就在那一剎间,只听得金圈帮主一声娇叱,手中金环扬起,击在长剑之上,同时,她一伸手,抓住了宋天池的手臂,道:“走,我要好好和你谈谈!”

宋天池大是惶恐,道:“我……我……”

金圈帮主却冷冷地道:“我自有法子使你永不敢杀我,苏姑娘,多谢你提醒了我,走!”

她一个“走”字才出口,带着宋天池,“飕”地一声,向外掠了开去,转眼不见。在宋天池临走时的神情上,人人都可以看出,宋天池也知道,他以后的日子绝不会好过,真是生不如死的了。

又是清晨时分了。

金圈帮主和宋天池走了之后,苏映珍便独自一人,坐在水池之旁。

午夜过后,雾便渐渐浓了,到了清晨时分,她的长发上,又凝满了雾珠,雾在水面上尽情地变幻着,但是经过了那一日夜的变化之后,苏映珍却觉得人生的变幻,更奇幻,更不可测!

她的心中阵阵剧痛,宋天池虽然奸恶可恨,但却是最知道她心情的,宋天池肯定他的婚讯一传到,她就会对他恨极而起杀意。

苏映珍的确曾想杀了宋天池的,因为宋天池负了她,不但是在感情上,而且,在宋天池离开豹子庄前两天,在苏映珍的闺房之中……

苏映珍心中对宋天池的恨意,宋天池心中自然是知道的,所以,在豫威镖局中,苏映珍可以想到,安排了那样毒计来陷害她的,只有深切了解她的人。那个人除了宋天池之外,不可能有第二个人!晨曦渐渐透过浓雾,射到了池面,幻出了许多奇异的光采,苏映珍长叹一声,站了起来。

(全文完,Henry整理,漫天编校,20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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