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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六回 扬帆清晓

宁波,黎明——

金黄色的朝阳,照在港湾中,微微的波涛抓起一个个金色的尖儿。

晨风吹来一股咸湿而略带腥味的海的气息,出港的船舶上,梢公们吆喝之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自古就是东南沿海的大港,最近由于港口水浅及泉州的兴起,已逐渐显得不及以前繁荣了,当年义大利人马哥勃洛在元朝做官,回国后所撰的“东方见闻录”中曾夸宁波日集云帆千余,为世界第一大港,这话虽然有点过分,但宁波却是当时水运的大站。

正当大伙儿出港的时候,一只落了帆的小船悄悄划了进来,那小船好生古怪,靠了岸之后,一个青年儒生走了出来,船上就再没有人了,空荡荡泊在那儿,那青年儒生像是毫不理会那小船,独个儿直走上岸。

港湾后面就是山坡,那青年一袭布衫,连行李包袱都没有一个,却迳往山坡上走去。

翻过山坡进得谷中,只见一片林木郁郁,与港口码头上那种热闹之景大不相同。

那青年略微伫了伫脚,仰头看了看天色,朝阳下照着他挺秀的身材宛如玉树临风,白皙的脸上微带着一丝忧色。

天上白云变幻无际,他轻叹一声,自语道:“辛捷啊,天地这么大,你到哪里去寻菁儿呢?”

但是立刻,他脸上变为坚毅之色,他暗道:“菁儿为了我可以三番四次地舍命相助,难道我辛捷这点事就畏难了么?就是走遍三江四海,我好歹也得寻着她。”

他继续前进,脊背挺得笔直的。

没有多久,他又伫足了,原来是远处传来一阵古怪的啸声,那啸声轻微得很,混在山风中简直分辨不出来,但它才发出,他就伫足倾听了,这种功力和机灵,当真说得上登峰造极的了。

他微辨了辨发声的方向,身子一转,借着这一扭之间,身子竟然腾空飞出三四丈,姿势美妙已极。

不消几个起落,他已接近了发声之处,他自然地猛然停住,那么大的冲劲在他双足曼妙地一荡之间全部消于无形,连地上尘土都不曾扬起。

他揉身跃上一棵大树,俯视下去——

这一看,几乎令他欢呼出声——

只见下面一个少年正在练习拳脚,那啸声竟是从他挥动双袖之间所发出的,只见他上下飞舞,身子轻灵之中自令人有一种稳重的感觉,这时他转过身来,显出一张俊美绝伦的脸孔,正是吴凌风哩!

辛捷在树上强忍住欢呼,心中暗喜道:“大哥自服血果后,功力猛进,这月来不见,他功力有不少进益,这等绝世轻功除非是我,中原只怕还找不出第二个呢。”

这时吴凌风手上招式愈练愈强,忽然一转身呼地劈出一掌,激出漫天砂尘,他双足一错,一幌身又是一掌劈出,发出呜呜怪响,显然力道比第一掌还要强,他掌势未竟,身子一转,又是一拳当胸推出,呜呜怪响越趋尖锐,啪的一声,远在丈外的一棵碗口松树竟然应声而折。

他停下了手,偏头想了想,悄声道:“这月来,我这‘开山三式’似乎进步不少,只是第二招‘愚公移山’转到‘六丁开山’时,似乎真力不如其他几招那么顺利,大概是功力不济的原故吧——嗯,我得好好练练,不然将来和捷弟一比,可差得远了——”

忽然树上传出笑声,一个清亮的声响:

“嗯,我也要多多练习,不然将来和大哥一比,可差得远了——”

吴凌风一听,惊喜过望,大叫一声:

“捷弟!”

声犹未了,辛捷已如一片枯叶飘落在眼前。

吴凌风见他口角带笑,正待发话,辛捷忽然大喝一声:

“接招!”

当胸一掌劈出,力道之强,令吴凌风衣袂飘发。

吴凌风大吃一惊,但本能令他微退半步,左掌一圈一抓,打算消去来势。

哪知一抓之下,抓了个空,辛捷右掌极其飘忽地抹至,五指分张处,正是自己当胸五穴。

吴凌风不及细思,向左一侧,右掌却从右面弧线攻出一式,时间空间都配合得美妙无比,正是“破玉拳”中的绝着——“石破天惊”。

辛捷叫了声:“施得好!”左手一翻,五指齐出,正是平凡大师新近传授的“空空掌法”中的“万泉飞空”。

他这一式正逼得凌风施出“开山三式”中的第一式:“开山导流”。

吴凌风叫道:“捷弟,你怎么——”

但手上却不容他稍缓,他身子一转,一记劈出,正是开山三式中的“开山导流”。

当他劲力才发,他立刻想到:

“对了,必是捷弟方才在树上见我练拳,又听了我说的话,小性子发了,要找我争个胜负,我本非他对手,何必和他争斗?让他占点上风便了。”

电光石火间,他硬是收回两成力道。

哪知辛捷一幌身绕到他背后,双掌齐发,所取部位极是古怪,迫得吴凌风只好施出第二式“愚公移山”。

辛捷陡施“诘摩步法”,一幌而退,单掌横飞,正是“空空拳法”中的十一式“空实两无”。

辛捷所取所立的部位,正是“开山三式”最后一式“六丁开山”最有利的地位,凌风毫不思索地被引出第三式!

“愚公移山”转为“六丁开山”时,吴凌风胸前同样又觉得真力不畅,却见辛捷并不硬接,只是闪身而避。

正古怪间,辛捷又是“万泉飞空”打来,迫得他再施第一式“开山导流”。

吴凌风原本聪明绝顶,见辛捷不停引他施这三招,心中猜想捷弟如此必有深意,当下凝神贯注。

果然辛捷又是同样招式引他第二式“愚公移山”。

接着,辛捷还是以“空实两无”引他施出“六丁开山”,但这次辛捷身躯突然在空中一滞——

本来他“六丁开山”是直胸而出,但这时他不得不猛然倒转真气,斜劈而出,哪知“碰”的一声,力道反而加强,丈外一棵大树叶子都不曾幌动一下就应声而折!

而且吴凌风突然发现原先施到这里胸中那种不畅的现象已全然消失。

他呆得一呆又从“愚公移山”换到“六丁开山”,依样将真气倒转,斜劈而出,果然胸中畅然,而且力道犹大。

他一喜大叫出声,知道辛捷看出自己毛病,故意引自己自动改正,心中不禁大是感激,叫道:“啊,捷弟,真该谢你,你怎么看出这毛病来的?”

辛捷笑道:“我也是新近学了平凡上人一套‘空空拳法’才悟出这道理来的,我瞧你那‘开山三式’威力虽猛,但似乎运气略有不对劲的地方,方才在树上和空空拳法的拳理一对应,就知道啦。”

凌风道:“捷弟你真好福气,连得世外三仙的真传,这一趟必然收获极多吧——啊,我差点忘记告诉你,有一个姓张的小姑娘到处寻你,我告诉她你多半在大戢岛,她就匆匆跑去了——”

辛捷一听跃起丈余,大叫道:“大哥,快,快走——”

说罢转身就跑,吴凌风叫了一声,也拼命追了上去。

辛、吴两人飞奔而前,不消片刻又回到港边,辛捷一看自己驾来的那小船仍泊在那里,只是岸边围了许多人,似乎在看那奇怪的无主怪船。

辛捷一挽吴凌风手,陡然跃起,刷的一下越过众人头上,落在舟中,借那冲力把小舟滑出数丈,两桨一扳,已如箭一般出了港湾。

空留岸上的众人惊骇得目瞪口呆!

小舟出了海,辛捷才把自己和菁儿的关系及华夷之争、无恨生疗毒等说了一遍,最后说到自己大仇已报,凌风不由喜向他恭贺。

但是吴凌风立刻想到自己大仇未复,还有阿兰也没有寻着,心中一时忧闷起来,不由叹了一声。

辛捷冰雪聪明,拨了两桨,轻声道:“大哥!”

吴凌风应道:“嗯?”

辛捷低声道:“咱们再回中原第一件事就去寻赤阳、厉鹗、苦庵他们,了一了伯父和梅叔叔的大仇。”

吴凌风知他安慰自己,心中正是彷徨无依的时候,听到这话一时激动,一把抓住辛捷的肩膀,颤声道:“捷弟,你真好——”

辛捷感情更易冲动,他也握住吴凌风的手,坚决地道:“大哥,待咱们报了仇,那时,我们兄弟两仗剑江湖,轰轰烈烈干一番!”

凌风听他说得豪壮,心中愁思大减,那晓得不知为什么,突然阿兰的面容异常清晰地浮在他眼前,他心中猛然一震,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

辛捷猛一转舵,大戢岛已然在望!

日当正中,光辉入目。

大戢岛海岸已到,辛捷和吴凌风双双从小船上走了上来。

忽然辛捷叹了一声,凌风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人从沙滩那面低着头缓缓走来,仔细一看,低声惊叫道:“孙倚重!”

辛捷定眼一看,正是那武林之秀孙倚重。

辛吴二人上前几步,高声叫道:“孙兄,别来无恙?”

那孙倚重抬头看他们,笑了笑,又低头前行,那一笑似乎十分勉强。

辛捷奇异地对凌风望了一眼,再看那孙倚重双眉微蹙,沉着脸孔,似乎十分不高兴的样子。

辛捷待走近又问道:“孙兄,平凡上人在岛上么?”

孙倚重点了点头,忽然对二人苦笑一下,匆匆走到海边,驾起一条小船,扬帆而去。

走得几丈,忽然一条人影一幌,轻飘飘地落在两人面前,那份轻灵直令人有忘却重量的感觉。

两人定睛一看,正是大戢岛主平凡上人。

辛捷连忙施礼道:“上人,晚辈来看你啦。”

平凡上人呵呵大笑道:“娃儿别骗我老人家啊,我瞧你脸色不对,定是有事要找我,却说什么来看我——咦,这是谁啊——”他打量了吴凌风两眼,装着从来没有见过的模样道:“这是谁家的娃儿,长得好俊啊,嗯,我老人家年轻的时候恐怕没有这样俊哩。”

吴凌风早从辛捷口中知道这位盖世奇人的脾气,连忙施礼道:“晚辈吴凌风,参见前辈。”

平凡上人啧啧连赞吴凌风长得俊,然后才道:“娃儿来找我老人家准没好事。什么事啊?”

辛捷道:“无极岛主的女儿张菁,不知有没有来过这儿?”

平凡上人愕了愕道:“没有啊——”

辛捷心中顿然一急,但他仍勉强装着笑了笑道:“啊——啊——”

底下的话却再也说不出了。

平凡上人道:“你可是替那无恨生寻他的女儿?”

辛捷心中焦急不堪,根本不曾听见他说什么,只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平凡上人见状忽然怒道:“可是那无恨生逼你寻他女儿?哼,别怕他,他若再逼你,我老人家可不依——”

辛捷忙道:“不是,不是。”

平凡上人笑道:“管他是不是,咱们先进屋去再说。”

辛捷道:“菁儿既不曾来过,咱们就不打扰了——”

平凡上人一瞪双目道:“什么?你们就要走?那可不成——”

辛捷和吴凌风见平凡上人大发脾气,知道他生性如此,不由为之暗笑。辛捷忍笑道:“不走!不走!”

平凡上人转怒为喜道:“不对你们凶一点,你们不知道我的厉害。”

吴凌风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平凡上人忽又道:“你们刚才来时,一定看见那孙倚重了。”

辛捷点点头。他知道平凡上人的脾气,这样子说法必定有什么事要交代。

平凡上人顿了顿,却又转口道:“那日在小戢岛上,你曾应诺无恨生去帮他寻找女儿,但这样大的天下,你却到哪里去找——”

辛捷听后不由更是好笑。他知道平凡上人必有什么难于出口的事,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所以才露出一点口风,想叫辛捷主动去问他才好启口,但辛捷故意装作不理,只好胡诌乱诌些闲话。

辛捷心中暗笑,口中含含糊糊“哦”了一声。

倒是凌风在后面忍不住想插口相答,却被辛捷止住。

平凡上人这句话问的根本没有经过大脑,自己也不晓得自己问的是什么,心中不断地盘算着,听辛捷嗯嗯哦哦,也跟着颔首“哦”了一声。

辛捷知道自己所料不虚,不由冲着平凡上人一笑。

平凡上人心中盘算不定,见辛捷一笑,跟着也是傻然一笑。

半晌,他见两个少年都目睁睁地注视自己,心中一急,再想不出方法来开一个头儿,便咬牙道:“孙倚重这小子,你见他走了么?”

辛捷、凌风一起颔首。

平凡上人接口道:“对了,对了,你们一定很奇怪是吗?要知道其中有一段很大的原因哩!内容很为精采,你们要听吗?”

他一急之下,想不起别的方法引两人答话,竟用这种无赖的方式。

辛捷和凌风哈哈一笑,平凡上人不由微感尴尬,大声佯怒道:“笑什么?”

凌风吓了一跳,忙止笑道:“不笑!”

平凡上人满意地自我一笑,说道:“那我就讲了——”

原来当日平凡上人答应了少林群僧要教孙倚重武功,原是不得已之事,他天性无拘无束,要他一招一式传人武功,真是大大难事,那武林之秀孙倚重又不似辛捷善于说笑讨好,整日只是恭恭敬敬不苟言笑,平凡大师愈瞧愈不顺眼,寻思摆脱。

他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条妙计。他每天教孙倚重一大堆少林绝学,限令他当天练好,否则就不再教,他原以为可以找到藉口,赶孙倚重离岛。谁知孙倚重外表庄重守礼,人却是聪明得很,深知自己担负整个少林寺复兴重任,是以咬牙拼命把平凡上人所授生生记下练会。

平凡上人见一时难他不倒,只有每天加重功课,这天,他一口气传了孙倚重一套少林绝艺“百步神拳”,再加上“大衍十式”,孙倚重自是无法练会,平凡上人便板着脸道:“我老人家每天辛辛苦苦教你,哼,你竟敢不用心学,明儿就上路吧!”其实他心里颇感惭愧,因为孙倚重实在很是用功。

孙倚重虽知是祖师爷有意为难,但他不敢顶撞,吓得只是叩头求饶。

平凡上人更是不喜,摇手道:“起来,起来,别再做磕头虫了,我老人家说一就一。”

孙倚重无奈,他心内暗忖这一个月自己确是学到许多绝世奇学,但有些东西只是硬生生背下来,并不知其中奥妙之处,自知再练下去,一定事倍功半,倒不如先停一段时间,待自己参悟练熟后,再来求教,便道:“灵空高祖师爷,我明儿就走,等过些时候再来看您老人家。”

平凡上人听他肯走,心内如释重负,也不管孙倚重日后是否真会再来,连声道:“那很好,那很好。”

他转眼一看孙倚重满脸失望黯然,不觉微感歉意,柔声道:“娃儿,你可不要气馁,我老人家一身本领差不多都传给你啦,好好去练,哼,江湖上只怕难碰到对手了。”

次日,平凡上人正把孙倚重打发走,辛捷和吴凌风就赶到大戢岛来,平凡上人自觉赶走孙倚重的妙计,真是大大杰作,是以迫不及待就向辛、吴两人吹嘘。

辛捷赞道:“您老人家这着真高明,硬软并施。”

平凡上人大乐,呵呵笑道:“娃儿,我老人家生平吃捧受激,少不了又要传你两手。”

辛捷大喜,正待开口称谢,忽见日已偏西,想到此行目的,蓦然一惊,便想又向平凡上人告辞。

忽然,一阵令人心旷神怡的清香,随着凉风吹了过来,吴凌风只觉那香气甚是熟悉,他猛嗅了几口,一个念头闯上心头,也不及向二人说,便顺着香气飞奔过去。

辛捷心道:“我吴大哥平常做事从容不乱,从没有见过他这么匆匆忙忙过,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惊人大事。”便要举步跟踪上去。

平凡上人神秘一笑,低声道:“娃儿,咱们偷偷跑过去,看那俊娃儿捣什么鬼。”

辛捷一看平凡上人神色,便知他已明白吴凌风行为,当下点点头,就和平凡上人施展轻功,追上前去。

跑了一阵,香气愈来愈浓,平凡上人忽道:“就是这里了。”他一拖辛捷,就在一块大石后隐身。

辛捷露出一只眼睛,只见凌风站在四五十丈外一块突出岩石上,手舞足蹈,神色欢愉已极。

平凡上人悄声道:“娃儿,你瞧那石旁生的是什么?”

辛捷一瞧,但见一棵横生小树,长在石壁中,丝毫不见特异之处。便道:“您指的是那棵小树吗?”

平凡上人点头道:“正是。”

忽又道:“娃儿,你瞧他口中念念有词,咱们再走近些去听听。”

辛捷回头见平凡上人满脸跃跃欲试之色,不由好笑,暗道:“这平凡上人苦修三甲子,辈份之尊,武功之高,只怕普天之下再难找出第二人,可是他脾气却还是好胜好奇,唉,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天性,那是最难改的,像我这样偏激冲动,也不知那天才能变得像我吴大哥一般。”

平凡上人见他不语,便不理会他,轻步走向前去。辛捷沉吟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辛捷隐伏在离吴凌风近旁两三丈石后,吴凌风全神注意那棵横生小树,是以并未发觉。

辛捷仔细一看,只见那树光秃秃不生一片叶子,但是尖端却生着一粒红如血的小果,他略一沉吟,不由恍然大悟,忖道:“这果儿只怕多半是大哥上次坠下泰山悬崖巧食的血果。”

他再一看,吴凌风左手抓住树枝一荡,右手已把红色果子采到,身子轻盈美妙,不由喝声采道:“好功夫!”

吴凌风听到辛捷声音,正想发话招呼,平凡上人也从近旁现身。

平凡上人道:“好呀!我老人家辛辛苦苦栽的血果,等了百年之久,好不容易今天才结果,你却采了去,快拿来,快拿来。”

吴凌风心道:“这平凡上人年已二百有余,他说此树是他所植,此事大有可能,他既等了百年,我岂能采摘而去,唉,罢了!罢了!”

他毅然把血果交给平凡上人。

平凡上人见他又失望、又焦急,俊脸胀得通红,知他心中极想获得血果,但却能毫不迟豫的还给自己,这种品行真是难得,便想把血果赠给吴凌风,但忽转念又想道:“我再急急他,瞧瞧这俊娃急出眼泪,也是好的。”

他高声道:“这血果可是天地间两大灵果,天下只有无极岛主无恨生所食的千年朱果,功效高过血果。喂,我老人家可要吃了。”

说罢,他真的举起手,把血果送到口边。

他原以为吴凌风会大急失色,只见他神色平和,似乎认为这是很应该的事,不由大大感动,柔声向吴凌风道:“娃儿,我老人家是给你开玩笑的,我老人家已成不坏之身,岂能再像那没出息的无恨生,靠草木之功增加功方,喂,娃儿,你把血果拿去。”

吴凌风心情大是激动,双手颤抖接过血果,解开衣襟,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玉瓶,赶快把血果放进去,他正忙着,“啪”的一声,掉下一本小册。

凌风愈想愈是感激,情不自禁地扑上前去,抱着平凡上人,流下泪来。他哽咽道:“老……前……辈,您待我真好。”

平凡上人摸着他的头道:“乖娃儿,快莫哭,快莫哭,一哭就脓包了。”

吴凌风收泪道:“并不是风儿想得血果,实在是我有一个朋友,她双目失明,风儿答应过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寻到血果,使她重见光明,上次我在泰山丈人峰下,误食一颗血果,起初我并未想到那是千载难逢的灵果,待到我吃下后,这才想起正是自己日夜相求的东西,已是后悔莫及。我只道今生再难逢到,想不到您这岛上也有这树,而且正好赶上它结果,运道真是好极啦。”

平凡上人见他喜气洋洋,俊脸发出一种令人迷惘的光辉,但眼角泪痕犹存,实是天真可爱,他忽灵机一动便问道:“你那朋友一定是个女娃儿?你可要老实讲出来。”

吴凌风万料不到他竟会问这个问题,他生平不善说谎,只好红着脸点头说道:“是!”

辛捷本来正在翻阅从地上捡起的小册子,突听到他吴大哥有一个女朋友,连忙也凑上来,聚精会神地探听。

平凡上人问道:“她为什么瞎了眼呀?”

吴凌风知道不能隐瞒,便把自己和阿兰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待他说到阿兰负气离走,人海茫茫自己不知何处去寻,不禁又垂下泪来。

平凡上人只是摇头,反覆道:“娃儿,我早就说过天下最难惹的莫过于女人,我老人家什么都不怕,就怕和妞儿打交道,上次要不是辛捷这娃儿识破那什么‘归元古阵’,我老人家可就要栽到老尼婆手中。你两娃儿长得都俊,以后麻烦还多哩!”

辛捷听完吴凌风的叙述,心情大是激动,热血直往上冲,忘记了自己也正要寻找着菁儿,就要动身替吴凌风寻找阿兰,是以并未听清平凡上人所说,他道:“吴大哥,我们这就动身去找兰姑娘。”

吴凌风好生感激,正要开口向平凡上人告别,平凡上人忽对辛捷道:“娃儿,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书?”

辛捷答道:“这是吴大哥刚才身上掉下来的,里面全是些鬼画符……”

吴凌风接口抢着道:“这是我师叔祖东岳书生云冰若转送我的,他说是一个天竺僧人临死之前交给他的,里面全是练轻功的密法,可惜全是梵文,任谁也看不懂。”

平凡上人连声催促道:“快给我看看。”

辛捷急忙递了过去,平凡上人翻了数页,脸色突变凝重,转身就向屋中跑去。

凌风想跟过去,辛捷连连阻止,说道:“大哥,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我们在‘无为厅’斗那蛮子金鲁厄的情形?”

吴凌风想了想,大喜道:“对了,对了,敢情上人是懂得梵文的。”

辛捷点头道:“正是,我看平凡上人多半瞧出了什么特别事故,需要一个人静心参悟,我们且莫去打扰他。”

吴凌风道:“那么乘这时候,你作向导,带我游游大戢岛可好?”

辛捷大声叫好,两人携着手,就向岛后走去。

那大戢岛后岛原是海中珊瑚礁会成,是以岛上寸草不生,两人走近海边,但见怪石嶙嶙,孤峰挺挺,黄沙漠漠,宛如沙漠风光,气势甚是雄伟。凌风道:“古人都说北山南水,想不到在这江南海外孤岛,竟有如此宏伟景色,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了。”

蓦地,一个大浪打向岸边,卷起千百块碎岩,带到海中。

辛捷高声吟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他吟到这里,忽然止住,心内想到:

“大江犹能如此,何况一望无垠的大海哩!人生在这世上,那真是渺小得很,任你是盖世英雄,到头来也不过是一抔黄土,我,我可要在这有限的年华,做出些辉煌令人永远不忘的大事,这才不辜负父母生我,梅叔叔教我的一番心血。”

顿时,他雄心万丈,转身对正望着遥远海平面的吴凌风说道:“吴大哥,咱们先去把厉鹗那般贼子宰了,再去找阿兰和张菁。”

吴凌风也是豪气干云,立刻点头答应。辛捷又道:“大哥,我上次被恒河三佛掌伤,我自己用内功疗伤时,我一直苦思一个问题,现在我可想通了,一个人在世上,如果只是徒然武艺高强只是使人人怕你,那有什么意思?要人人都敬重你、心服你,才是真正的英雄豪杰。从今以后,我可要向这方面努力,只是我天性太偏,大哥,你可要好好指导我,教训我。”

吴凌风听他说得很是诚恳,再看他脸色平和悠远,昔日那种高傲和对任何人、任何物都略带轻藐的眼神,已被一种飞逸正直取代,不由大喜,伸出右手抓着辛捷左手道:“捷弟,恭喜你,你又进了一步啦,云爷爷说过,要练成绝世武功,不但要天资敏悟,而且要胸怀宽阔,能够包罗万象,你的天资是没有话说的,现在你能悟到善恶是非,不再随性而为,有仇必报,那胸襟自会开朗,海阔天空,日后的成就,真是不可限量哩!”

辛捷见他称赞自己,心中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便拉开话题,笑道:“大哥,能使你这种绝世美男子如此深情的姑娘,只怕是天香国色呢!”

吴凌风道:“捷弟你别取笑,我曾见过的女孩子,论美,自然要推张菁第一啦。”

辛捷很感受用,凌风忽正色道:“捷弟,张姑娘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你可要一心一意爱她、保护她。哦!对了,上次你被关中九豪重伤时,口口声声喊一个姓方的和一个姓金的姑娘,她们可都是谁呀?”

辛捷黯然,便把金梅龄失踪,方少堃嫁给天魔金欹的经过,除了难于开口的地方,都讲了出来。

吴凌风道:“原来你是为了方姑娘,这才挺身受恒河三佛一掌,你这样为她舍生挡敌,总算报答了她一番深情,她现在已有归宿,那很好,只是金姑娘……好在张菁心地善良,总有解决的办法。”

辛捷激动道:“大哥说得是,我常常想,众生芸芸,可是就有那样巧,从千百个人中,你就只会爱上她一个,那么你为她牺牲,为她拼命,很当然的事了。”

两人互吐心事,谈得很是融洽,如海一般的友情滋润着他们两颗赤子之心。天色渐渐暗淡下来。

凌风道:“我们一起去看看平凡上人去。”

两人慢慢走到岛中平凡上人住的小屋,平凡上人坐在桌边,正在沉思,忽然他大声一拍光光的大脑门,高声叫道:“对了,对了,这几手倒真妙。”

说罢,他就向辛、吴二人微笑道:“两个娃儿,咱们来赛赛足力,你们两个全力向前跑,看我老人家表演一手给你们瞧。”

辛、吴二人虽然莫名其妙,但知上人必有深意,便各展上乘轻功,依言向前奔去。

奔了一阵,二人但觉背后毫无声音,知道平凡上人并未跟来,但反身一看,大吃一惊。原来平凡上人好端端站在身后。辛捷不服,发足狂奔,这回他可留意身后,只见平凡上人双足离地数寸,紧紧跟在身后,也不见他起步用劲,真如凌空虚渡,潇洒已极。

辛捷止步道:“您老人家这手真帅,这是那秘笈所载吧!”

平凡上人点点头,吴凌风也赶上前来。

平凡上人对辛捷道:“娃儿,天下轻身工夫,你道那种身法最为神妙?”

辛捷答道:“依晚辈想,如果要算身法神奇难以捉摸,要推小戢岛慧大师的‘诘摩步法’。”

平凡大师点头道:“我老人家也是这么想,可是你上次看我们‘世外三仙’大战‘恒河三佛’,你可瞧出什么异样来?”

辛捷道:“晚辈觉得那三人轻功之快,真有如鬼魅,要论速度,比起慧大师的‘诘摩步法’,恐怕尚高一筹。”

平凡上人喜道:“娃儿,真聪明,我老人家当天等‘恒河三佛’走后,苦思他们身法,只觉与中土各门各派大不相同,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道理来,刚才一看此书,这才恍然大悟。”

吴凌风插口问道:“这本书上记载的,可就是恒河三佛那一门的轻功吗?”

平凡上人赞道:“你也不笨,来,来,我讲个故事给你们听。”

平凡上人道:“恒河三佛这一派原是天竺摩伽密宗,教中弟子一生苦修,精研佛理、武功,是以代代都出了不少神能通天的得道高僧,但是教长大位传到这恒河三佛手中,这三人雄才大略,怎肯潜身苦修?是以改变教规,广收弟子,不但独霸天竺,竟想扩展势力于中原。”

辛捷愤然道:“只怕没有这么简便。”

平凡上人接着道:“恒河三佛一共收了六个徒弟,其中最小的就是上次在无为厅耀武扬威的金鲁厄了。这六个人中,第四个是个苦行僧,名叫巴鲁斯,他因看不惯师父倒行逆施,手段狠辣,便常常进劝忠言,但他师父们不但不听,反而对他厌恶起来,厉害的武艺也不教他。”

“后来,有一次,一个天竺人拿着祖传的秘笈投奔恒河三佛,教他练书上武功,而恒河三佛也可以照书练习,这人对于武学,可说是完全不懂,他知自己这本祖传秘笈,的确载有一种至高功夫,他访问了许多武师,没有一个人懂得书上的功夫,最后听说恒河三佛武功是全天竺第一,便想出这个交换的方法。”

辛捷忍耐不住,插口道:“那就是我大哥这本秘笈了?”

平凡上人道:“正是这本,这小册原是达摩秘笈中的轻功篇,恒河三佛一见,自然是大喜过望,但他们怎能容许天竺境内再出高手?是以不但不教那人功夫,反而暗暗把那人害了,这本秘笈便被他们三人据为己有。”

辛捷道:“恒河三佛武功虽然高强无比,想不到人品却如此卑下,哼,下次再撞着他们,好歹也要见个死活。”

平凡上人接着道:“这事被他们第四个弟子知道了,他冒死阻止无效,知道师父对自己已存疑心,本人又不愿同流合污,想了半天,只有逃走一条路。但他一想,三个师父现在武功已是难逢敌手,将来练成经上功夫,岂不是如虎添翼,任他为恶,无人能制了吗?于是偷偷乘大家都不注意,偷了秘笈逃去。”

“这人品格甚是高尚,他为了表示自己盗书并非是想偷学,而是防止他师父异日武功太高,肆意为恶,是以立誓终身不看书中所载。他在中土数十年,恒河三佛因为羽毛未丰,是以并未到中原追捕他。娃儿,他怎么把这本书交给你云祖师叔,你一定知道的。”

吴凌风听得入神,闻言答道:“云祖师叔有一次遇到他被几个人围攻,出手救了他,但他已身受重伤,自知必死,是以把这秘笈送给祖师叔。”

平凡上人道:“这书上所载的确是非同小可,那恒河三佛只学会了一半,是以身法轻盈有余,却嫌不够凝重。后半部所载是要有极上乘的内功才能练习,所以就是那苦行僧不偷去,恒河三佛当年也不能练。”

辛捷、吴凌风不约而同问道:“您老人家刚才那手凌空虚渡,可是这书后半部所记载的吗?”

平凡上人不答,忽道:“娃儿,上次恒河三佛没有讨到便宜回去,他们心怀叵测,虽然他们本人不会再贸然入中原,但是他们那个小徒儿金鲁厄上次在大庭广众中栽在辛捷这娃儿手里,迟早要报仇。”

说到这里平凡上人忽然住口不语,双目微翻,好半天才道:“娃儿,你把老尼婆传给你的诘摩步法施一遍瞧瞧。”

辛捷当下把四十九路步法施完,平凡上人笑道:“这‘诘摩步法’你就是不施,我老人家也知道它的好处,临敌之际果真妙入毫厘,所以这就奇怪啦——”

凌风道:“奇怪什么?”

平凡上人道:“这天竺轻功如论快捷确是世上无双,诘摩步法也不是对手,但是恒河三佛似乎没有学全,临敌毫无精微变化,但是以恒河三佛的功力,临敌之际也不知变化,难道他们学了这套轻功,只是为快而已吗?”

辛捷、吴凌风两人也觉奇怪,平凡上人又道:“如果我老眼不花,这天竺轻功必然还有一桩奇特功用,日后你们若再碰上恒河三佛,就知我言不虚了——好啦,既然这书是你们的,我就把这轻功要诀教你们吧。”

当时他便把轻功密诀传给两人,两人都是绝顶天资,自是一点即透。

等到轻功传授完毕,辛捷猛一回头,只见日已落西,连忙起身告辞,平凡上人见两人都是面带焦急之色,知道两人都有“急事”,微微一笑道:“要走就走,我老人家可不稀罕。”

辛捷、凌风二人施了一礼,飞快轻身而去,身后传来平凡上人内力充沛的笑声。

在船上,辛捷、凌风计划好先上崆峒找厉鹗讨回宝剑,顺便约好四大剑派一算老账,而且也可以沿途寻访菁儿和阿兰的消息。

十天之后,江湖上传出一件事来,“梅香神剑”辛捷和“单剑断魂”的儿子吴凌风上崆峒寻厉鹗,厉鹗却避而不见,敏感的人会感觉到剑神厉鹗“天下第一剑”的头衔将不保了。

事实上,自从当日泰山大会之后,剑神厉鹗就始终不见了踪迹!有心人必然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古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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