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分。
寒凉刺骨的北风肆劲——
号称神州第一剑派的崆峒,整个名山埋在一片白云之下,银色茫茫,一片肃杀凄凉之色。
也许是地势高,气候愈寒。昨夜里鹅毛大的雪花漫天飞舞,阴霾沉沉的天空,一早还是丝毫不散,只是天公作美,倒是大雪停了下来。
青元观——这号称神州第一剑派的发源地,在大雪滂沱中巍然矗立。绝早,观前便有一对面清目秀的幼僮在忙着打扫门阶。
大雪方止,山顶上积雪盈尺,两个青衫幼僮各持一柄扫帚,使劲地拂扫,瞧他们举手投足间,显然甚是有力,飞扫雪花,丝毫不露畏缩之态,到底是名门大派,连这等小僮也是一身功夫。
静极了,夜来大雪飘舞,天寒地冻,一切生物都畏缩不前,是以整个崆峒山上寂然无声,只有两个幼僮一面打扫,一面嬉笑,发出的娇嫩童音在空气中动荡。
他们两人手足并用,不一会便扫开一条很宽的甬道,长长地通出去,看看他们的年龄,较年长的才不过十三四岁,那较小的,才仅仅十岁左右,两人到底童心未泯,再拂得几扫,一起停手,那小一点的道:“清风哥,我不想扫了——”
那被称作清风的年龄较长,随口道:“看看天色,不出正午又有一场大雪,咱们是白费心力了——”说着指指那阴霾的天色。
那小一点的嚷道:“既是如此,何必还要打扫——”
清风答道:“说是如此,我也不想扫了,来,明月弟,好久没有练习过招了,听说日前诸葛叔叔指点了你那套‘追云拳’——”
他所说的诸葛叔叔不用说,便是那武林第一剑——剑神厉鹗手下的“三绝剑客”之首诸葛明了。
那明月小童不待清风说完,抢着道:“对啦,对啦,追云拳……咦……”
他话尚未说完,眼珠滴溜溜地打转,蓦然惊咦一声。
清风大感奇怪,大声问道:“什么?”
明月伸出小手,指指那座道观,道:“哥哥,你看是谁到咱们观来投柬帖子——”
清风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只见青元观的门牌上,端正的钉了一张拜柬模样的纸片子。两人一般心思,一起奔了过去,但见两道青影一闪,两人已来到门前。
清风一个箭步上了屋檐,仔细打量那纸片,果然是一纸拜柬,用大红颜色的封纸包着,在银皑皑的雪地上益发显得鲜艳夺目。
看样子这拜柬是人家昨日夜晚放上的,而且放在背风的地方,并没有被雪花沾湿,显然对方是从容不迫的投柬,而整个青元观,高手云集,却没有一个人发现昨夜里有夜行人登山投柬,看来,这投帖人的功夫真是高不可测的了。
清风小心把拜柬帖子取下,跳下地来,明月早已不耐烦,高声叫道:“哥哥,是什么玩意?”
清风微微摇头道:“果然是一纸拜柬,人家密密封起,我们还是不拆为妙,去找诸葛叔叔他们去看看,他们也许知道——”
说着伸手挽着明月,跳跳蹦蹦走入观中。
只见迎面人影一闪,一个声音呼叫道:“清风、明月,一大早就吵吵闹闹,怎么地没有扫好就偷懒想溜么?”
随着语声,走出一个年约廿七八的男子,清风、明月一见,一起叫道:“于叔叔,快来看——”
敢情这姓于的汉子正是那三绝剑居中的地绝剑于一飞。
于一飞微笑道:“看什么?”
说着从清风手中把帖柬接过,小心撕开一看,不觉脸色大变,急急忙忙问道:“清风,这玩意儿是在什么地方拾到的?”
清风尚未答话,明月却抢着道:“这个是在观门大匾上拾到的。”
于一飞哼了一声,道:“你们再去打扫吧——”说着遣出两僮,返身急步入内,走到一间房前,叩门道:“大师兄,大师兄……”
他这急急忙忙的叩门,倒惊动了观中其他的人,于一飞神色慌慌张张,不理众人的询问,等天绝剑诸葛明启门,急入房中,把拜柬递上道:“辛捷,辛捷这厮终于找上门来了——”
诸葛明接过拜柬一看,只见柬上赫然写着:
“武林后学辛捷、吴凌风书上剑神厉鹗足下:
足下以‘天下第一剑’领袖武林垂廿载,想昔年天绅瀑前单剑断魂授首,五华山上七妙神君遭挫,此恩此德,必当驰报。
后学等决于月圆之时在五华山顶恭候大驾,想阁下号称武林第一人,必不令吾等失望也。
辛捷、吴凌风顿首”
诸葛明匆匆看完,对于一飞道:“这吴凌风既是吴诏云之子,和师尊有不共戴天之仇,看来这件事非得让师尊自己去斟酌了。”
于一飞却道:“师父半月来闭关,不知会不会责怪咱们去打扰——”
诸葛明微一沉吟,摇头道:“不,这事情太重要——”
原来剑神厉鹗自泰山大会受挫之后,心灰意懒,雄心消沉,但他心机甚深,心中知道自己结下的强仇,非取自己性命而后心甘,是以不是一隐可了的情形。他深知以自己自为一派掌门,名头又是如此大,一旦对方登门索战,自己决不可能避而不战,是以,他为自己生命打算,决心闭关苦练。大凡像他这等高手,想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那必须要得到些什么武学密笈之类,照着参悟。
厉鹗深明此理,首先,他风闻那失去的倚虹剑鞘中,有一本古人所作的“混元三绝”的秘笈,但是剑鞘早在十五年前一时大意,和七妙神君动手时,遗忘在五华山的绝顶而被丐帮拾去,当然,他心有不甘,决心向丐帮索回。
但是他身为一派之尊,岂能强抢硬夺?自己不好出面,便命弟子“三绝剑”出面抢夺,岂料不是金氏护法的敌手而一败涂地,于是他又想起昔年的老友勾漏一怪翁正,灵机一动,立刻设法将翁正引出深山,而代他去夺剑鞘,这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以翁正的功夫,昔年和七妙神君力战数百回合才败的人物,一定不会再有差错,哪知无巧不巧遇上辛捷,从中强行架梁,神功击走翁正。
厉鹗眼见妙计又成泡影,不由大急,不过他是城府极深的人,自忖出战必非辛捷之敌,于是乘机偷取“梅香神剑”,远走崆峒。
他满以为自己毫无迹象留下,却忽略了倚虹剑在墙上所留的剑孔,致被辛捷识破,千里赶来。
他一回崆峒,自知“混元三绝”秘笈不能到手,哪知无意之中又发觉了一本崆峒失传近百年的心法:“上清气功”
这上清气功乃是两百多年前崆峒绝学,当时崆峒第七代掌门人一青道人,借此在江湖上崛起头角,使崆峒派发扬光大,而终遭和崆峒为邻的大凉派的妒忌,当时大凉的七个高手号称大凉七奇一起上崆峒山,一青道长在青元观中和七奇一言不和,大打出手。
一青道人默运“上清气功”,百步神拳大展神威,一连摇打七拳,大凉七奇没有一人接得下来,一起负伤而退,从此“上清气功”之名头更是响亮。
哪知一青道人忽然不知因什么事,从此在江湖上失踪,而上清气功也从此绝传,而厉鹗竟能侥幸得着,怎不令他欣喜欲狂?
于是他立刻闭关参悟,是以辛捷、吴凌风二人上山时并未见得他的人影,便是这个缘故。
他在闭关之期,严禁闲人打扰,是以于一飞不敢把拜柬的事传给他听,也就是怕打扰他。倒是诸葛明认为事态严重,终于上山去报告厉鹗。
山顶上大雪方止,阴阴霾霾,这名山正派中,一片和穆之象,但谁又会料到会有血腥之灾将要降临在掌门人武林第一剑之身……
几乎在同一个月分里,说先后差别也只有五六天左右,玄门正宗派系的武当山上,也接到了一式一样的请帖,只是收启人的姓名改变了而已。
而且,这拜柬是直接投送到掌门人赤阳道长的手中,鲜红的封纸、刺目的语句,使负伤未愈的赤阳道长益发感到心焦,内心的紧张,像慢性毒素煎逼着他。
要知赤阳道长身虽皈玄门,但为人不端,到头来报应仍然光临,他也明知不是对手,但是人家下书索战,自己以掌门人的身份岂能不应战?
强弱悬殊,以己之力,去和辛捷较量,不异以卵击石,他自内心底深处再也找不出一丝未泯的雄心,所能找出来的,那不过只是后悔的心意罢了。然而,时光如箭而逝,十五年前的事,岂能洗刷得脱,后悔那是为时已迟的了。
他不时抚着火红的拜柬,浩声长叹,昔年……唉!那已是过去的事了……
蜀蓉道上,隆冬时分……
蜀省泯江下游,有一条梅溪,从山谷流经一个大坪,这就是沙龙坪了。坪上稀落村舍,鸡犬相闻,是个世外桃源。
这沙龙坪方圆大小也不过才仅仅一里有奇,但却是一条梅溪所流经.有一个特别的怪处,那便是溪边夹岸数里内,全是红白古梅,中无杂树。
时正隆冬,寒风鼓着呜呜声响。天气愈冷,梅儿愈是挺峰而立,艳展丽容,和寒冷抗撷。
道上大风吹得紧,把漫天飞舞的雪花斜斜地吹散,落在地上,点点白雪和朵朵梅花相映成趣,蔚为奇观,好一片景色!
绝早,天色阴霾无光,看那模样,活像是要再落下更大的雪花似的。官道上静极了,你几乎可以站在这一头,清清楚楚地一直望到那一头,而不发现一个人影。
阵阵寒风把梅花的清香送来,荡漾在空气中,再加上周遭是如此寂静,是以气氛显得沉寂。
蓦然,远方的风把一阵薄薄的朝雾吹散,在路的尽头处,现出两个疾疾行走着的人影。
是谁会在绝早时分疾疾奔路?
渐渐地,来得近了,可以隐约听见低沉的脚步声。
突然,道路右边一间平屋的竹扉“呀”然打开,走出一个年约古稀的老人。但见他白髯飘飘,头发几乎落得光秃,脸上皱纹密布,显得异常苍老,但投足之间,却流露出一股令人心折的威武。
老人家仿佛是听到有人奔近,开了竹扉,便向路头方向眺望过去,果然,在薄薄的雾气中,出现两个人影,好快的脚程,不消几程,已然接近。
别看老人龙锺之态显露无遗,目光之利,却有如鹰隼,闪眼一瞥,已然看清。
来人不消数点,来到门前。
老人欢声叫道:“捷儿——”
两个赶路的人来到门前,一起拜在地下。
晨光之中,清楚地映出两人的面孔,年龄均为二十岁上下,英气毕露,俊俏无比。
两人同是一袭青衫,淡然的颜色,益发衬托出两人不凡的仪表,尤其是后面一人,更是英光照人,长剑斜斜的插在后肩上,黄色的剑穗左右飘荡。
两人一起拜倒地上,一同高呼道:“梅叔叔……”
敢情这老人正是二十载前名震神州的七妙神君梅山民。而这两个英俊的年轻人,正是梅山民和吴诏云的后人——辛捷和吴凌风两人。
梅山民哈哈道:“快起来,捷儿,这位一定便是吴贤侄吧。”
辛、吴两人站起,吴凌风连声应是。
梅山民呵呵大笑,道:“哈哈,故人子嗣无恙,又是如此人才出众,吴贤弟英贤有知,也堪告慰九泉了。你们想来还没有吃过早饭吧?别再待在风雪中了,快快进屋里来……”
说着当先进入屋中,辛、吴两人也鱼贯入内。
吴凌风自幼丧失双亲,一生命运坎坷,苦闷时从来没有人去安慰,只是自己发泄而已,还好他生性和善,孤苦生活,并没有养成厌世之感,只是追溯根源,恨极那不共戴天的仇人而已。
但自他下山以后,首遇辛捷,虽然是一个放荡不羁小节的人,但侠胆天生,和他甚是知己,但两年以来,离多会少,每当他心事满怀之际,辛捷总是用壮志豪兴来开导他,从来没有温情安慰。
然而,这时他见心仪已久的梅叔叔,并不像江湖上传说的那样冷酷,而是和蔼可亲之极。
虽然,见面时叔叔仅说了一两句话,但关怀之情,自然流露,使他备觉叔叔亲切可爱,心中甚是感动,心中埋藏的感情抒发,心情激动之至,不由热泪满眶。
梅山民清楚他的心情,微微一笑问道:“你们此行从何而来?看样子好像奔波不少时候,以老朽看来,至少也赶了四五百里路程!”
辛捷知他是在激起吴凌风的壮志,赶忙回答道:“咱们正是由武当山赶来的呢——”
说着便把和梅叔叔别后的经过道了出来。
吴凌风果然提起兴趣,不时补述一两点辛捷遗漏的地方。
当梅山民听闻“梅香剑”被剑神厉鹗窃去时,不由大怒,大骂厉鹗无耻。但听到“无为厅”上辛捷大施神威时,却是连连点头嘉许不已。
原来这个消息也早在江湖上传遍了,“梅香神剑”的名头更是大大发扬,七妙神君一生好胜,如今得有此等传人,也自甚是安慰。
当辛捷转述到小戢岛上,华夷之争,东海的世外三仙和化外之民恒河三佛作一场名头之争的大战,和无恨生毒伤等等奇之又奇的遭遇时,七妙神君梅山民不由大大惊异,以他当年的经历,始终不闻天竺竟有此等高手,口中轻呼“恒河三佛”不已。
讲了这样多,再加上用过早饭,已是快到午间了。
梅山民笑眯眯地拈须看着两个可爱的孩子,心中那份得意可不用说,半晌,才想起来问道:“吴贤侄,你最近也是迭有遇合,尤其那梵文所载的轻功,必定是高明无比的了,你且施展出来见识见识?”
吴凌风应诺一声,站起身来,走到门外废坪上,他自在大戢岛上被平凡上人解释清楚那些梵文,日夜苦苦练习这种身法,成就甚大,站立身子,猛然一提中气,刷地飞窜出去。
只见这天竺的身法果然古怪,凌风双足离地仅有半尺,等于贴着地面而飞行。但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置信,衣袂微摆处,身体已然落在七八丈开外。
梅山民仔细观看,但觉这种身法的速度简直不可思议,不由低低吼出一声“好”字!
须和七妙神君一生功夫,在轻功上成就也是甚大,自创的“暗香掠影”身法,便是武林一绝,但今日和这天竺身法比较起来,速度上便是不如。
七妙神君微一沉吟,说道:“当今天下,轻功身法当推慧大师的‘诘摩神步’最为神妙,但论起速度,恐仍不及这种天竺身法!”
辛捷、吴凌风一起点首,当日平凡上人也曾如此说过。
梅山民又道:“早年老朽闯荡江湖时,也曾风闻天竺有一种旁门的武学,但都始终没有流传到中土,看来果是所传不虚了。”
三人又谈了好一会,辛捷说道:“我和大哥这一次赶来,是想请梅叔叔作主……”
梅山民一怔,随即会意道:“很好!你们也真不忘老一辈的教诲,这一段十余年的公案,我想也应该有一个了断了……”
辛捷插口道:“一路来已在崆峒、武当两处投下拜柬,邀约他们在月圆之日在五华山上一会。”
梅山民微微颔首,不作一言。
辛捷又道:“此去峨嵋不远,今日就去走一遭,去给苦庵上人也投一张拜帖。”
梅山民想是心中甚是激动,也不答言,仅颔首示意。
事不宜迟,当天辛捷、吴凌风便重踏征途,赶到峨嵋山去投发拜柬,自然,以他们的轻功,任峨嵋山上,三清道观中高手如云,他们仍是进出自如。
点苍距此太远,他们不能再赶去,反正落英剑谢长卿的内心也是很矛盾,辛捷对他甚具好感,而且崆峒的剑神厉鹗也绝对会去邀请他,不再麻烦一次了。
来来回回,又费去一天功夫,计算日子,一两天内便得启程,两人雇了一辆甚宽敞的马车,让梅叔叔坐上,一起奔向五华山。
五华山距此也不太远,三人一路行走,一路欣赏沿途景色,正值冬日,遍地白雪,虽然五华山位于南部,但一路所经云贵高原,地势较高。是以,大雪仍是纷纷飞舞。
三人都是怀着一样的心理,大仇转眼即可报却,心中都是又欢喜又慨然,但两个青年人的豪气,却是高不可抑。
但闻马蹄得得,鸾铃摇荡处,一行人匆匆便过——
点苍山脉上。
一个中年的文士,站在山崖绝顶,负手而立。
看来这中年俊秀的文士满怀心事,浩然长叹,但见他右手执着一方黄绫,反覆把弄不已。他正是点苍的掌门人落英剑客谢长卿。
天光下,益发显得黄光流蜚,但见缎上用黑线绣了端端正正的五个字:“五剑震中原”。
昨夜里,厉鹗用九匹快马送来这面令旗,谢长卿知道上一辈复杂的恩仇将要在这一次结束了。
十多年前,一念之差,作错的事,到今日仍然有若毒蛇一般吞噬着他,他知道这一切,但却毫无办法能把这些复杂的恩怨排除澄清。
山坡下,辛捷等人匆匆而过,山坡上,谢长卿浩然而叹,他望着马车辚辚,他虽然不知道车上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但见那辚辚的车轴转动之下,扬起漫天风沙,随风而逸。落英剑客深深感到自己的事业、前途,也即将和这些风沙一样,立刻消失无踪……
梅占春先,凌寒早放,与松竹为三友,傲冰雪而独艳。
时当隆冬,昆明城外。
五华山中,雪深梅开,浑苔缀玉,霏雪联英,虽仍严寒如故,但梅香沁心,令人心脾神骨皆清。
后山深处,直壁连云,皑皑白雪之上,缀以老梅多根,皆似百年以上之物,劲虬如铁,暗香浮影,真不知天地之间,何来如此清境。
暮色苍茫,夜幕渐罩,朦胧中景物更见胜绝。
大雪早止,天色已清,一轮皓月缓缓上升,看一看,明月将满,正是月圆之时。
山阴处,老梅之下,静静地立着三人。
三人是并排而立,中间一个乃是古稀老翁,发髯如银,一袭长袍,挺立在雪地里,显得十分孤寂清俗。
两边却是一双年约廿的少年,长得好俊美,一样的英气勃勃,剑眉朱唇。
可怪的两人面上却都笼罩一些悲愤的情绪。
打背后看去,两个少年却是背负长剑,而且一身俐落打扮,雪地中,剑穗扬起,益发衬托出两人的英挺。
老人双手负后,长袖后坠,三人背梅而立,静静的没有开一声口。
这样的大冷天,飞鸟走兽绝迹,就算是有,在这薄暮点点之际,也是应归进老巢的了。是以周遭益发显出一种寂静的气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左首的一个少年,生像是有些儿不耐烦了,搭手在眉际向山道望一望,开口道:“月儿即将当空了,怎么……”
他话未说完,右首的少年笑着接口道:“捷弟莫要心焦,那些人物背着如此的大名头,一定不会老着脸皮避而不战的。”
不消说,这老少三人正是梅山民、辛捷和吴凌风了。
辛捷性子较急,耐不住左右走动,闷闷道:“贼子们还不快来,对了,大哥,待会咱们要好好折辱他们一番……”
他话声未完,脸色已是骤变。吴凌风脸色亦是一寒,敢情北风呼号处,一阵奔腾之声隐隐传来。
梅山民心中一震,已知仇敌到来。
将近十五年前,同样的天气,同样的时候,也于同样的地点,梅山民当时以七妙神君之名力搏五大宗派掌门联手的剑阵,结果在诡计之下,险些送了命。
如今,梅山民功力全失,但一对徒辈的功夫却大有青出于蓝之势,强仇在眼内,仍和十五年前一样地不屑一击,但是,也许是由于下意识的作用,他心中却不禁一阵狂跳。
“哼!对这几个毛贼何必如此紧张——”他不屑地自忖。
他深长吸一口气,梅花沁鼻的清香甜甜地传入,平静了动荡的心情。
来人好快脚程,片刻,远地里看到几条极淡的身影,幌眼间便来到近前,只见他们在谷口略略一旋,便直奔而来。
近了,清清楚楚可以数明,来的是四个人。
那四个人好像也似在比赛脚程似的,几起几落,便跃到跟前,梅山民和辛、吴三人立于梅树之后,月光下,梅树苍苍的婆娑巨影,把三人蔽得十分隐密。
四人来到道前,一起停身,看来四个人的轻功身法都是差不多,不过一个瘦削老者比其他三人都要来得前一步。
那老者站定身来,四周略一打量,嘿然道:“辛捷那小子看样子还没有到呢!……”
后面跟着的三人似乎和这老者不大对劲,默然根本没有理他。
“月儿已登中天,看来辛捷是不会来的了?咱们且等他一会……”
他话未说完,老梅后面一个声音接口道:“不敢当,咱们早已恭候大驾!”
说着从树林后走出两个少年。
那瘦长老者一行四人正是当今武林四大宗派掌门人,顺次是崆峒剑神厉鹗、武当赤阳道长、峨嵋苦庵上人和点苍落英剑客谢长卿!
厉鹗不料辛捷早已来到,怔了一怔,干笑道:“好说!好说……”
辛捷和吴凌风都已双目发赤,尤其是吴凌风,嘶声叫道:“废话少说两句,咱们这就动手——”
他平日为人善良诚恳,就是连骂人都很少,但这一下是激动过度,一反平日从容潇洒的态度。
厉鹗乃是老江湖了,仇杀的事件是司空见惯,哈哈一笑答道:“姓吴的,咱们是一江二海之恨,就是你不找上门来,我厉某人也得找到你,你且不要急——”
他这番话说得好不老练,身后赤阳道长也是一笑道:“吴施主不要心急,断魂剑和七妙神君后代的召唤,咱们那敢违命!嘿,苦庵上人,你说是吗?”
峨嵋的苦庵上人嘿嘿一笑颔首。
他们等一对一答,任辛、吴两人聪敏无比,也答不上话来。
厉鹗这一行四人,果然不甚和谐,其中只有赤阳道长和苦庵上人交情不错,其他厉鹗和他们是勾心斗角,貌合神离,而谢长卿却是因逼迫而至,更是和他们格格不入。
辛捷沉吟一下,才道:“晚辈斗胆投下请柬,请各位大英雄到这儿来,拜赐神功,致使各位千里奔波,实令晚辈内心不安。好在各位都是一代宗师,必然不会计较于此……”
辛捷冰雪聪明,说出这番话来,转弯抹角的话中有话,几声“晚辈”令这几个老江湖大是难堪,但是对方个个半生混迹江湖,那会不明白?厉鹗长声笑道:“好说好说,咱们这叫作旧地重游,面对高山古梅,心旷神怡,辛小侠乃是七妙后代,到底不是俗人——”
他说旧地重游,乃是指十五年前五华山上击败七妙神君的一回事,辛捷一听之下,不由得为之语塞。
吴凌风却冷冷地道:“姓厉的少逞口舌之利,你作恶半生,日常在江湖上以阴诈欺人,今日便是你的死期,闲话倒可以少说两句。”
他口才不甚好,但这乃是怒愤而言,厉鹗等人都感正气凛然,不由想到自己平日作恶江湖的情形。
苦庵上人和谢长卿还好,剑神和赤阳却是无恶不作,联想之下,心头惭愧,不觉恼羞成怒。
厉鹗厉声叫道:“姓吴的小子如此自大,咱们走着瞧——”
说着反身便望左手的一块广场上纵去道:“过来吧,厉某人领教神君和断魂剑的真传——”
他这一纵走,赤阳等人也都跟着去。
辛捷和吴凌风更是毫无迟疑,一起跟去。
山荫道上所有的人都奔过去,老梅之下,孤立一个老人,正是七妙神君梅山民。
他不愿再与这一批小人对面,但是心中却始终不能释然。他冷如冰霜的目光从树枝丛中注视着每一个人,仇毒的火焰,布满胸膛。
当年七妙神君以冷酷出名,十数年的陶冶,并没有完全改去。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冷酷的他,希望这四个曾经暗算他的人立刻被报偿回来。
蓦然,一个憔悴失神的脸孔映入他的眼帘,他感到一些陌生,他奇怪地仔细一瞧,认出来正是谢长卿。
他陡然一怔,立刻想当年那英俊的少年,而今日却是如此的失神落魄,梅山民很了解他的心情,不觉微微一叹。
思潮不定的起伏着,那边六人已经叫上了阵,不消再说,四个掌门仍然用的是他们的看家本领,四人已严整地布成了剑阵。
辛捷和吴凌风打个招呼,一起走入阵中。
剑神厉鹗当阵而立,嘿然叫道:“故人有后,咱们老一辈的再不尽力,岂不叫他们耻笑?”
说着反手一挥,“呛啷”一声,一道虹光冲天而起。
同时间里,赤阳、苦庵的长剑也都斜挑出鞘。
他们都是浸淫在剑法上数十年的高手,单看他们拔剑的姿势,便都有一派大宗师的风度。
苦庵的峨嵋剑法守重于攻,只闻“叮”的一声,蒙蒙青光一闪中缩,盘身一匝,跳动数下,苦庵上人已持剑在手。
看他这个手法,便可以知道他的剑法已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就是在拔剑的时候,也都是不肯放弃注意护防身体,经验和手法,岂能说为平庸?
四个掌门人中,只有谢长卿的剑迟迟没有出鞘。
厉鹗很清楚他的心情,低声道:“谢世兄,请——”
谢长卿黯然长叹,右手蓦然一抬,剑子已到手中。
辛捷和吴凌风也不再迟疑,一起持剑在手。
辛捷冷冷地扫视每一个人,当他目光停留在厉鹗身上的时候,不由大叱道:“亏你身为掌门,竟然偷窃别人之物——”
敢情厉鹗手中持的一柄长剑,正是失去的梅香剑。而那柄厉鹗原有的“倚虹神剑”,却背负在背上。
厉鹗自知理亏,不接这话头,冷然道:“你敢发招吗?”
吴凌风大叱一声,冲入剑阵。
苦庵上人漫声宣佛号,长剑平腰一挡,左右脚齐转,但见剑气蒙蒙之中,剑阵已然发动。
辛捷捧着一柄平凡的钢剑,左右一幌,配合着吴凌风的疯狂攻势,帮助他在身后布下一张完美的网。
高手交战毕竟不凡,剑气蒙蒙,六人以快打快,却始终不闻一声剑子兵刃的撞击声!
谢长卿和苦庵在剑阵中居守的地位,而厉鹗和赤阳道人则是以攻敌为主。
厉鹗号称剑神,在剑术上的造诣,可想而知。
他也明知今日之战,吉凶莫测,但仍图振作,配合剑阵,崆峒“三绝剑术”的杀手连连施出。
激战中,赤阳道士真气灌注,长剑一领,一式“横飞长江”,斜斜挑向辛捷小腹,而厉鹗也配合他刺向吴凌风。
赤阳道士老奸巨猾,内力内蕴,剑风含着,攻势猛极。辛捷不由一怔,他和吴凌风在泰山大会有过斗剑阵的经验,知道这四大宗派联手的剑阵,确是精妙无比,要想冲出,非得击倒其中之一不可。
他知自己功力在四人任何一人之上,是以硬打硬撞,对方必要吃亏,那四大宗派的掌门人一向都顾忌这一点,故不敢和辛捷硬打硬接,也就是这个道理。
但赤阳道士此时好似明知故犯,又好似胸有成竹,竟然一反惯例,强硬的打算走中宫击入。
辛捷怔了一怔,冷冷一哼,长剑一圈。
这一式乃是辛捷功力所凝聚,非同小可,呜的一声,吐向赤阳道士。
哪知赤阳道士这一招乃是似实而虚,真力陡散,剑式全收,说时迟,那时快,辛捷的招式已然用老。
这剑阵的变化到底太多,赤阳才一收招,左侧的落英剑客谢长卿的长剑乱点,攻出数剑。
本来谢长卿乃是主守,但这一变之下,剑阵方式立刻跟着大变,威力也增强不少。
这一着变化,实是奇异复杂已极,谢长卿号称落英剑,点苍心法一展,长剑撤出朵朵剑花,漫天飞舞。
辛捷百忙之中长剑一收,一式“冲天而起”,长剑挟着一团光华,左右挑动,但闻“叮”“叮”数声,硬是接去谢长卿攻来的数剑。
落英剑谢长卿虽然不愿和辛、吴等人动手,但形势所迫,这一动手之下,勾发他的豪性,一连数招被辛捷挡去,大喝一声,长剑疾刺而出。
那吴凌风见辛捷剑式稍滞,自己不敢停留,长剑忽然“剑指天庭”,左右一阵乱扫,想要逼开厉鹗。
厉鹗已和那吴凌风对过数次剑,已知这少年的功力突飞猛进,那敢大意?一式“三绝飞升”,梅香剑一举,便把吴凌风的攻势封去。
这一来剑阵中人影闪乱,辛捷和吴凌风展开以快打快的手法,双剑合璧,左冲右突。
厉鹗等人的剑阵也是越打越快,而且由内力较深的苦庵和赤阳两人着守的招式,而谢长卿和厉鹗展开疯狂的攻势。
月正中天——
老梅树的后面,七妙神君梅山民双目半瞑,他不用去看那边的一场厮杀,他根本可以猜想到双方所施用的招式,包括一切杀手在内。
他有信心,捷儿和风儿一定会获胜的,因为,他们看家本领还没有施展出来!战场上,吴凌风的剑已使出了家传的招式——“断魂剑”招。只见他“五鬼投叉”,“无常问路”,绝招迭施,加上辛捷长剑有若灵蛇飞窜,忽上忽下,“虬枝剑法”的精华“冷梅拂面”、“乍惊梅面”等式,双剑合攻之下,威力之大,令人咋舌。
四大宗派的掌门人不再能硬守得住了,不约而同被这一番猛攻,逼得退开寻丈有外!辛捷长笑一声道:“玄门正宗,名门大派的剑法不过如此而已!”
他这话儿说得太狂,四个掌门人一生甚是爱惜羽毛,对自己辛苦闯出来的名号更是爱惜无比,辛捷竟然公开侮辱,四个人都不由大大发怒。
谢长卿不服地冷哼一声,忖道:“就算你功夫好,这等狂言,倒也不应出口——”
赤阳等人更是怒气上升,长剑一摆,向其他三人打一个招呼。
原来当年创立这剑阵时,是专为联手对付高手的,是以剑阵中一切攻敌的招式,全都留下一二分保守的余地,目的是怕全部发出去,对方功力比自己高,不易收回来。
不过他们这剑阵中也有拼命的招式,和救命的守式。这二式是在抵不住敌人的攻势时,而一起全力拼命进攻,大有和敌两败俱伤的意思。
这两式自有这剑阵以来,并未用过,只有那一守式“八方风雨”在泰山大会时使过一次。
这一来辛捷狂言激怒他们,他们也都是名霸一方的人物,所谓“宁死不辱”,急怒之下,下决心用全力去和这两个少年周旋。
只见厉鹗梅香剑平举,一摆而削。
其余三人各自长剑交举,猛攻过来。
这一下是四大宗派的绝招,唤作“九死一生”,但见剑光缤纷,森森剑气中,各自流露出必死的决心。
辛捷、吴凌风不由大吃一惊,但见四方剑幕森寒,每一个方位都有剑子笼罩着,成为一张天罗地网。
吴凌风疾哼一声,断魂剑猛然弹起,一式“五鬼断魂”,左右上下连点连戳,瞬息之间已打出十余剑。
厉鹗冷冷一哼,梅香剑一转,“砰”然已磕到吴凌风剑子上。吴凌风吃了一惊,心想对方竟要比试内力?念头一动,断魂剑斜斜一指,真力贯注。
哪里知道敌人攻中有虚,厉鹗身随剑走,剑光纷纷中,对方好快的行动!“砰”“砰”数响,已有两三柄一起击在吴凌风剑上。
吴凌风到底经验差了一些,误以为对方要以内力强拼,凝神以待,就是如此一慢,对方剑阵转动,三剑都以全力击了上去。
吴凌风但觉对方功力好大,手心一热,长剑几乎脱手而飞,急忙一凝真气,才把持住。
就这样身体已后退半尺。
辛捷见状大惊,反手一剑削去,帮凌风把身后袭来的数剑挡去,但闻“嗤”的一声,吴凌风的腰带已被削去一截。
对方剑式不停,交相而戳,吴凌风左右阻挡,形势堪危,辛捷冷然一哼,长剑猛然一划而下。
劲风起处,“呼”的一声,辛捷的长剑又急奔而去。
但见剑虹一圈,辛捷急振剑尖,袭向每一个由身前经过的敌人。
这一式正是“大衍神剑”的起手式“方生不息”。
吴凌风的“鬼王把火”也是狠毒已极,快速令人咋舌,挟着一缕剑风直奔而去。
“叮”“叮”数声,辛捷内劲贯注,左右跳动,每个经过的敌人的长剑和他的剑子一交,“嚓……嚓!”弹开,而吴凌风狠毒的剑式破隙而入,配合得天衣无缝。还是他们经验老到,临危不乱,四剑破例交相一击,“叮”的一声,突碰而分,救命之式“八方风雨”在千钧一发之际使出,才算逃出剑圈。
瞬息间,四位掌门人又被逼得后退寻丈!
吴凌风长剑倒挥,铲起一片泥土,长笑道:“再上来吧——”
四大宗派的掌门人默然不语,辛捷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孔,只见厉鹗瘦削的马脸上,隐隐闪过一丝狠毒的神色,果然他一举梅香剑走了过来。
辛捷看见梅香剑在他手中,威风八面,决心先夺回宝剑再说。心念既定,厉鹗已来到近处。
赤阳、苦庵、谢长卿也都捧剑上前。
辛捷冷然一笑,说时迟,那时快,长剑一挥,已圈向厉鹗。剑神厉鹗何等经验,蓦地一停止行动,梅香剑一撩,便想接招。
吴凌风已知辛捷要夺宝剑,不让其他人从中予以干阻,也挺剑击向赤阳道士。他目的是要困住赤阳,好让辛捷能无后顾之忧。
是以他一招才出,倏然又收再出,一连攻出十余剑,果然将赤阳和苦庵的联手之势封住在一边。
落英剑客谢长卿长啸一声,长剑一摆,找个破绽,斜斜挑向吴凌风的“灵台”重穴。他这招目的是逼吴凌风放手,吴凌风果觉剑风袭体,急忙反手削出一剑。
那边辛捷一式“飞阁流舟”化作“物换星移”,大衍剑招的精华连连施出,饶是厉鹗如此功力,也不由失色。
辛捷越打越威,虎吼一声,长剑平空拍下。
这一式表面看来毫无变化可言,但却蕴藏着多种杀手招式,厉鹗心中明白,不由大大吃惊。
蓦然,剑神厉鹗长啸一声,梅香剑平架而上,“当”的和辛捷的剑子碰个正着。辛捷的内力一发,剑走轻灵,想要弹开他的剑而使杀手。
哪里知道对方牢牢贴住,一股无名的力道绵绵传来,好像在这一刻间,对方的内力修为突增了许多。
辛捷大吃一惊,不暇细想,硬硬收回了内力,化作“黏”字诀,把梅香神剑黏持住,身形再曲身而进。
这一切都是一瞬间的事,辛捷知道剑阵转动极快,敌人的攻势必要从四方八面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辛捷长剑一摆,吸胸收腹,左手以一式“空空拳招”中的“百念皆空”,闪电般向厉鹗胁下抹去。
厉鹗毫不迟疑,腾身便退,但手中剑子却被辛捷内力所黏,使不出劲道,冷冷一叱,左手也是一式反击过来。
辛捷突觉身后剑风袭体,已知敌手攻来,不敢怠慢分毫,猛然内力一收,摆脱长剑,往后一划,身形随着斜飞,“当”的一声果然荡开敌剑,同时借此一力,又倒窜而回,迎着厉鹗一掌猛然击下。
这一掌是含劲而发,微带虎虎风声,很是惊人。厉鹗却是不慌不忙,脸上神色一变,迎面而击……
“砰”的一声,双掌相击——
辛捷身体尚在空中,只觉一股力道猛撞之下,不由为之失色,作梦也料不到厉鹗的内力突进如此之多。
厉鹗哈哈一笑,梅香剑挟一缕剑风,闪电挑向辛捷,心中暗喜,心想自己奇计得逞,辛捷必不能躲。
然而,辛捷百忙中大叱一声,身形陡然一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