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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五回 天道不爽

黑蓝的天,疏疏的星光——

同一时刻里,同样的星夜下,在千百里外,另一人也正怀着同样的心情在仰看着天穹,数着稀落的星辰——

他,正是辛捷。

辛捷坐在岩洞口,凝视着遥远的天边,星光下,他那白皙的脸孔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古怪红润。

也许,他也正在想念着菁儿吧!

他硬接了“恒河三佛”中金伯胜弗的一掌,而且由于身体不曾退动,一点也不能借巧力消去敌势,是以金伯胜弗那一掌是结结实实打中了他,以金伯胜弗的功力而言,辛捷就是再强几分,只怕也不是对手——然而现在,从他脸上的红润看来,他的内伤至少已痊癒了十之八九,不消说,是由于他自行以上乘内功疗治的结果,而这份功力也着实称得炉火纯青了。

的确,他是在想着菁儿,想着那美丽绝伦的面颊,那天真无邪的眼睛……

渐渐,他想到了金欹和方少堃。

方少堃是第一个闯进他心扉的倩影,虽然由于命运的安排落得了如今的情况,但是那初恋的甜蜜将永远存在辛捷的心中。

当方少堃和金欹被恒河三佛迫得走投无路的时候,辛捷不顾一切地挺身而出,硬生生地接了金伯胜弗一掌,在那一刹那间,他忘了父母大仇未报,师门恩怨未了,也忘了世上无数其他该去做的大事,他只是热血沸腾,血气冲动,至于后果,他连想都不曾想过。

这样说来,他仍挚爱着方少堃吗?

他不停地自问:

“辛捷啊,你为什么老是丢不开呢?你仍不断地想念着她做什么啊?……”

一道光华划过恬静的黑夜,是一颗星宿耐不住长空的寂寞,悄悄地陨落世间。

他不解地思索着——

“我不会再爱恋着她吧?如果我不爱她,为什么那时我会管不住自己地拼命而出,难道只是为了侠义么?如果我爱她,我就不应该再这样想着她啊,让她平安地跟着那金欹吧,不管他是谁,她总算有了个归宿,是吗?……”

他的心中顿时矛盾起来了。

海涛汹涌,浪声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人在这样的情境下,思想变得异常的敏捷而飘忽,辛捷的心如野马一般驰骋在失去的岁月中——

每一张熟悉的面孔都在他脑海中飞过,对此时的辛捷真有异样亲切。

然而在他脑海中停留最久的仍是那龙锺慈祥的梅叔叔,辛捷之有今天,完全是由于梅叔叔的照拂。

忽然,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奇怪”念头闪过辛捷的心田:

“世上的人究竟要怎样才算是好人啊?像金一鹏、金欹,这些人难道就一定是坏人么?那些所谓的善人难道真正一件坏事也不曾做过吗?”

聪明绝世的他,竟被这问题迷惑住了。

“像梅叔叔,仗着绝世惊才,七艺样样精绝,但是武林中提起‘七妙神君’时,至多是‘畏’而已,并没有存着‘敬’的心里,而丐帮的金氏昆仲本事虽然甚是有限,可是江湖上提起金老大金老二来,没有一个人不竖起大拇指赞声好,可见要做一个厉害的人物甚是容易,而要做一个好人却是极难的……”

本来,辛捷是个偏激的人,虽然他也曾随梅山民读通古今百书,但是在他内心深处,对于古圣贤之语并不十分以为然,他处世之际“敌我”之心远胜于“是非”之心,只要对他一分好的人,他就十分对人好,一分待他恶的,他也十分还报于人,至于别人如何看法,他可管不到。

但是近日来,也许是年纪稍长,也许是由于和天性敦厚的吴凌风相处所受的影响,他那偏激的本性渐渐起了变化,不过这种变化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罢了。

譬如说,以前他对梅叔叔是盲目崇拜,但此刻他竟有了这种的想法,这不能不说是相当大的改变吧。

他的思想驰骋着,最后,他终于自问:

“我算得是一个好人吗?”

这正是心中的问题,藏在他心最深处的问题。这些日子以来,他仗着一身惊世神功闯下了不凡的万儿,“梅香神剑”创成了武林中新的崇拜偶像,但是,他够好人吗?

当一个人成了名以后,他的行动就会自然地谨慎起来,辛捷此时多少有一点这种心理,他要想使“梅香神剑”真正成为人们歌颂的物件,不仅是一个“武夫”而已!

他不停地胡思乱想,这正是内功疗伤憩息期间的必然现象——思想会变得格外凌乱。

许多奇奇怪怪的念头在他脑中旋转着……

最后,他又想到自己所遇逢的三个女子,方少堃、金梅龄、张菁。

和方少堃的重逢使他对金梅龄的“失踪”抱着较高的期望,他想,总有一天他能寻着她的——

但这是多么荒谬的想法啊,他永远无法料到梅龄遭到如何的不幸——命运在捉弄他们啊!

接着他想到菁儿。

“我和她相处的日子虽少,但她却是那样地令我难忘,我们虽然没有明白地讲过什么,但她几番舍命救我、寻我,这岂不更胜过千言万语吗?……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什么忧愁的事也想不到,我只有快乐,无穷的快乐……辛捷啊,你心深处原是最爱那菁儿吗?……”

他不能再想了,半个时辰的憩息期间已过,他必须收敛混乱的思想,全神贯注地作最后一次运功。

只见他五心向天,三花聚顶,脸上露出一派和穆之色,渐渐,脑门上冒出丝丝白色蒸气。

岩洞外是一片平沙,狭长而宽阔,再向前就是海岸了。

海水吞蚀着沙岸,倒卷起一条雪白的浪花,涛声似有规律地响着。

蓦然——

两条黑影出现在海岸上,虽然隔得那么远,但是仍清楚可辨出这两人异于常人的古怪外形。

尤其其中一个似乎手脚全都残缺不全。

他们一边走,一边比着手势,似乎其中一人是个哑巴呢。

渐渐近了,星光下依稀可辨那两张恐怖的丑脸,竟然是那海天双煞!

他们深知这荒岸上无人居住,是以毫无忌惮地走着,脚步声很响——

黑暗岩洞口的辛捷被这种脚步声惊起,他微睁眼睛一瞥——但这一瞥,令他再也无法平静!

那丑恶的脸孔、残缺的肢体,辛捷睡梦之间都不曾忘记过,那是不共戴天的杀父母大仇啊!

他也知道这是疗伤的紧要关头,一分大意不得,但他一连提了五口气,想压制胸中澎湃的怒潮,却始终无法做到,其实以他的性子,就是内功再深几倍也是枉然。

他叹了一口气,索性站起身来。他知道这一起身,又得花两倍的功夫来补疗。但他实在无法控制自己。

他试了试换气,虽然行动已能自如,但是真气却无法凝聚,与人动手更不是时候。

双煞的脚步又近了些,他们似乎是直往这岩洞走来的呢。

辛捷焦急地想到:

“若是平时这两个魔头送上门来正好省却我一番奔波,因为这两个魔头不比五大剑派掌门人,可以随时隐居起来,那时要找他们就麻烦了。只是现在我无力动手,这便如何是好?难道眼看这两人走却不成?”

他急怒交加,一时莫所适从,双手在身上乱摸,希望能找出一点可资利用的物品。

忽然,他的手指在襟前触及一物,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他险些喜得大叫出声——

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他心中暗道:“北君金一鹏的‘毒经’上说:这‘碧玉断肠’一经逼出,触及空气,立刻性质大变,由内发变为外发,且丧失其潜伏性,并且普通螺蚌之肉即可解毒,是以威力大减。但此时我正好用它一用。”敢情那小瓶儿中正是集平凡上人、慧大师两人之力所逼出无恨生身上的“碧玉断肠”!

星光微微闪烁,辛捷移动身躯,到一个突出岩石的后面潜着,心潮起伏不定,脑海中万念齐集。

海天双煞来得近了,焦化、焦劳两兄弟似乎也走得十分地疲乏,辛捷几乎可以闻见那沉重的呼吸声。

蓦然,辛捷心念一动,飞快的拔开那玉瓶,单手提着向外撒去,碧玉断肠液随着他手臂转动,也整整齐齐地撒在洞前布下一个半圆。

断肠毒液碧绿的水汁在天空中划过,轻落沙土上,仍然发出一点淡淡的绿光,在黑夜中,并不怎么显明。

辛捷毫不停滞,抬手拾起两块拳大的石子,在一块上面撒下一些毒液,准备下一步的工作。

天残、天废两兄弟作梦也想不到这等荒偏的地方,正有一个生死对头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只可惜他功力未复,否则早已跳身出来拼命了。两人仍是一路笔直走来,倒是洞中的辛捷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呢。

更近了,丑恶可厌的面孔在黑暗中更是森森可怖,辛捷默默呼道:“望父母在天保佑,让孩儿保得一个时辰,困住这两个畜——”

海风频频吹着,海天双煞来得更近了……

辛捷不敢用手触及那已带有毒液的石子,用鞋尖找一块没有沾上毒汁的地方向上一挑,右手观得清切,另一块石子破空发出。

辛捷虽然功力未复,但暗器手法准头仍在,只闻“嗒”的一声清响,那带有断肠毒液的石子被后发的石子准确的击上,刚刚要往下坠的势子被一击之下,再往前平平放出二三丈远,落在地上。

辛捷嘘了一口气,闪身在石壁之后。

辛捷是何等手法,那石子一分不差地落在早先所布的一个圈子毒线的后面五寸左右。

海天双煞如此功力,那会不闻那石子堕地之声,他两可是跑了大半生的江湖,那会不知这乃是江湖上所谓“投石问路”的方式?两人一惊,齐忖道:“难道如此穷荒极僻的海岛上仍有武林人士?”

他两虽是吃惊,但两人平日纵横江湖,性格强悍,哪里把这什么“投石问路”放在心上?天残焦化身体一掠,已到洞口——闪眼一瞥,并不见人影。

辛捷贴墙而立,眼睛瞪得大大的,暗中向那海天双煞打量。

焦化一瞥不见人影,不由一怔,俯身一瞧,只见半丈以前一颗石子赫然在目,显然是刚才来人用来问路的。

焦劳等着不耐,也掠过来观看。辛捷身子靠在石壁上,这份紧张可够瞧的。

海天双煞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洞口,也不时扫石子一眼,辛捷急急忖道:“千万不要让两个老魔头看出破绽才好……”

也许是由于心里作用的原故,这时刻里,他倍觉那石子上的毒液,发出一种刺目的绿光,海天双煞此等经验,没有不发现的理由,但定下心来看时,那不过仅是一丝黯淡的绿影,以辛捷此等眼力,也仅隐隐辨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辛捷知道这个防线若是被敌人看出,只不过一跨出之间,越过毒圈和石子,便能安然无恙,不由心中愈急。只见焦化沉吟一会,蹲下身子,伸手去拾那带毒的石子。

辛捷一身智计,这石子是有意发出,落点在那毒线后五六寸,若是有人想捡拾,非得踏在毒线上不可,否则便踩不上地位,海天双煞不能例外,焦化伸手试试地位,便知须要上前,于是微微移跨身子……

昔年黄丰九豪横行神州,荼毒大江南北,江湖上白道人士不只一次要围剿为首的两个魔星“海天双煞”,由此也锻练成“海天双煞”的防人之心。平日路过,就是草木一动,飞鸟一鸣,也要追究其理,尤其是耳目失聪的天废焦劳更是特别心细,也就是因此,他两不知闯过多少险关,逃过多少生命之险。

本来有人投石问路虽不是什么平常的事,也用不着如此紧张,但两人生性猜疑,不肯轻易放过。

一分一分,焦化的手已接近那石子,他自然地再移动一下,正好移动在那条毒线上面。

洞中的辛捷,紧紧的咬着自己下唇,心情紧张之极。

蓦然,焦劳突地伸手一抓,看模样是要抓回那已中计的焦化——

辛捷大吃一惊,以为他已窥破鬼计,急得一身冷汗有若泉涌,伸手上下一阵乱摸,蓦然触及那本金一鹏一生心血的毒经,心念一动,不管三七二十一,摸出来一下掷将出去。

本来,焦劳伸手欲抓焦化,只不过想叫他不要太忙,打算先也采用“投石问路”的方式,以问洞中有否人迹。他想叫兄长把那石子拾起打入洞中,去探虚实,但辛捷“作贼心虚”,误解他的意思,慌忙掷出一本毒经,也许果真是辛九鹏夫妇在天之灵保绑,辛捷这一着可真碰上了。

辛捷的本意原是想要用毒经来诱惑双煞,急动夺书之念,而中毒受伤,这本是很渺茫的事,但他可不知道黄丰九豪之首“海天双煞”一生最引为遗憾的乃是不能有一身毒术,是以他们往往动手杀人非得真枪真刀不可,不能像毒君金一鹏一样杀人不见血。

他们大半生的时间在江湖上混,极想寻找一部毒经,但却始终不能如愿,如今他们假如看见辛捷掷出的这本毒经,真不知要如何欢天喜地了。

“啪”的一声清响,毒经落在地上,在寂静的夜里,这一声响声,立刻传出老远去。

天残焦化机警地往后一退,打量落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他一只即将沾上毒液的脚,却也因此退回——

洞中仍是静寂寂的,可是,却有一本书飞了出来。

“海天双煞”到底是够机警的,两人一左一右斜斜窜开,以防洞口有什么暗器发出。

焦化冷然哼了一声,用比鬼哭还难听的声音叫道:“洞中是哪位朋友?是‘合字’上的朋友,有种就出来露个面,就凭咱们兄弟难道还不够资格接待么?”

他果然是道地绿林人物,出口便是江湖切口,洞中辛捷并不理会,却暗悔自己心急,假如一计不成,又赔上这部毒经,可算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

焦化叫了一遍,不见回音,哼道:“不见棺材不流泪,朋友,咱们闯了?”

他口头如此说,脑子可不作如此想,打一个手势给焦劳,叫他暗暗跑到洞口去察看。

焦劳和焦化心意早通,一声不响,掠到洞前,蓦然,他瞥见那本落在地上的书的桑皮纸面上,端端正正地刻划着两个字——“毒经”。

这两个字乃是焦化焦劳兄弟几十年来梦寐以求的,竟然在这荒僻的海岛上发现,他不由一阵狂喜,掠了过去,打一个手势给焦化,伸手便拾。

焦劳五官不全,性情冷漠而异于常人,虽然机智过人,但是却是精神恍惚,一旦有紧急事件发生,总是不能控制自己,他这时刻里早就忘了提防,伸手拾起。

焦化到底不同,高声叫道:“不忙——”

但他忘记弟弟乃是耳聋之人,一顿足,身体有如一支箭掠到弟弟焦劳身边,看见那毒经端端就在眼前,心头一阵狂喜,顾不得再阻挠胞弟,但他却顾虑较多,一面去拾毒经,一面还劈空打出一掌,向洞中虚虚遥击,以防有什么毒计。可笑他两一时聪明,到头来仍是不能把握自己,而中了辛捷的毒计——

“啪!”四只脚一起端立在毒液所布的圈圈上面。碧玉断肠之毒天下无双,毒性之烈,使得两人脚上的鞋立刻破烂而沾到脚上,海天双煞陡然醒悟,他们已知中了对方的毒,由于不麻不痒的感觉,知道这毒性非浅,他们连检验毒伤的工夫都没有,立刻盘膝动用内功,那本梦寐以求的“毒经”,只差两寸便落入手中,仍然静静地落在地上,海风吹拂过,翻开封面又落下,发出“猎猎”的轻响。

黑暗里,洞中辛捷瞪着眼直到双煞中毒而倒,才放心地吁了一口气,安然一笑,盘在地上也开始用内家功夫去治疗那仍然没有痊癒的伤势——

洞外洞内盘坐着三人,都是举世高手,而且,他们之间又有着不共戴天的血仇,这样的巧事,难道是老天有意安排好了的吗?

到这里,笔者似乎应该补述一笔“海天双煞”为何会到这穷荒极僻的地域来的原因——

当年,关东九豪第一次解散之日,双煞心灰意冷地来到这个岛上,把这个岛做为老家,不断地精研武学。

他们虽然屡遭挫折,但在这岛上生活久了,雄心又发,终于离岛再整旗鼓。

然而,这一次更是有如昙花一现,在拦阻辛捷一战中,九豪几乎全军覆没!虽然,他们以为已经把辛捷毁了,但也没法在江湖上立足。

等到辛捷在奎山无为厅上声威大振,他们获知花了如此代价,辛捷却并没有死去,而且听传说,辛捷的功夫更是增加。

这个消息给双煞带来更大的打击,他们是绝望了,他们想到假如辛捷这次再来报仇,他们可不是对手了。

求生的慾望,使他两立刻解散黄丰九豪,在百无去处之下,他们决意到这荒岛老家上来,却是冤家路窄,在这里,他们千方百计躲避的辛捷,也正在这里!

三更时分,天色仍然是那么样黑,布满了星斗。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辛捷胸中洒然,内伤完全痊癒,他微微提一口气,在体内完成最后一次圆满的运行,踌躇满志地走出山洞,斜眼睇那海天双煞,仍然盘膝而坐,辛捷知道,他们的功力,仅能把毒性逼住,而不能自疗,虽然,断肠毒性已是大为减弱。

辛捷缓缓踱到双煞前面,拾起那本致双煞于绝地的毒经,心中忖道:“毒经,又是毒经,救了我一命。”

辛捷把毒经收入怀中,双手扬起,在双煞顶心拟了拟,一掌便自拍下。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心头,他忖道:“这样子,我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打死这两头畜生,但这并非正大光明的手段,我辛捷怎能采用?嘿,这断肠毒性大变,只消用海螺肉便能解得,我何不把他们的毒性解去,再用真功夫去拼命,反正我的功夫足以胜得两人。”

心念既定,收回拍下的手,几个起落,掠到海边,捕捉十多个海螺,耐耐烦烦把肉掏出,拿去放在双煞面前叫道:“喂,吃了这个便能解毒。”

双煞虽然中毒,神智仍清,他们想不到洞中竟是他们到处躲避的辛捷,自忖必死,但见辛捷想下手又不下手,倒以为辛捷有意要凌辱自己,他们平日凌辱人,到头来要遭人凌辱,心中怒极,见辛捷忽又拖出螺肉给自己吃,真不能断定辛捷是什么意思。

辛捷见他们迟迟不肯吃下,冷冷道:“辛捷是何等人物,岂能拿毒食相害,这玩意可以解毒哩——”说着把肉递着,站在一旁。

双煞见他说得真切,一起吃下海螺肉。

辛捷冷然道:“我就在这儿等你们伤好了以后来个算总账——”

双煞心知今日不能苟免,不如拼拼可能尚有一线生机,不再答腔,一同运功。

海螺肉果能解毒,不到半个时辰,焦化已是毒素尽去,看看辛捷,坐在自己身前约莫两丈的地方监视着自己,虽是盘膝用功,但一双神目不时闪来闪去,注视双煞,像是猫儿守候老鼠一样。

焦化不由怒极而叫道:“姓辛的,要战便战——”

辛捷冷冷接口道:“吵什么,你的小畜生弟弟还没有好呢?”

焦化愈怒,长叹道:“好!好——”

他一时怒声口结,只“好!好!”接不下去。

辛捷不去理他,蓦然立起,抽出长剑道:“千里迢迢,姓焦的你们赶来送死,今日之事,我辛某并没有乘人之危,你们死也应无憾——”

他口口声声说双煞必死,倒激起双煞的凶性。焦化冷笑一声,对焦劳望了一眼道:“鹿死谁手,只怕未知!”

辛捷点头,不再发言。

又过顿饭时分,焦劳也已康复,两兄弟并立一起,半丈开外,辛捷抱剑而立,周围的气氛充满着紧张。

天色黑暗,星光点点,夜色苍茫——

辛捷抱剑默祷:

“爸、妈,孩儿今日矢志复仇——”

祷毕长剑一挥,“嗡”的一声,沉声道:“送命来吧——”

海天双煞并不怪辛捷如此狂傲,他们自知今夜之战凶多吉少,但也只得硬着头皮一战。

辛捷长剑有如戟立,脚步一展,清啸一声,当先发动攻势。当年,在龟山顶峰,辛捷曾被双煞联手之下,打下山谷,在荒山丘上,被九豪围攻,也曾重伤垂死,这一次见面,不再客气,出手之势,尽是狠毒招式,非取双煞性命而后甘心。

海天双煞不等辛捷长剑攻近,四掌齐齐翻飞,各自动用内家真力,带起了狂啸风声,排空迎击而出。

辛捷冷哼一声,长剑一指,下沉两寸,一式“盘山下水”,“哼”的一声,一股内家剑风自剑尖发出,直撞海天双煞。

同时间里,左手劈出一掌,也自取向双煞下盘。

辛捷内力造诣突飞猛进,一拼之下,双煞顿觉对方力道奇突,不由齐齐退后,而辛捷却仅身子一幌。

辛捷不屑一哼,长剑再举,一式“乍惊梅面”,平削而出。

海天双煞之首天残焦化猛然一屈身形,左右手齐扬,双臂一合,所击部位乃是辛捷腿上“关元”穴道。

同时天废焦劳也自出招,一扳之下,打向辛捷左肩。

辛捷招式落空,不再用老,倒退一步,长剑往回一撤,一式“龙角立戟”,反击焦化。

三人一招一式,不到盏茶时分,便拆了将近百招。

辛捷越战越勇,长剑愈挥愈快,但见一团光影围着四处闪动,海天双煞渐渐已被逼在剑圈中。

黑暗中,一道光华有如龙飞凤舞,看模样,海天双煞已然完全吃亏了。辛捷剑式不停,海天双煞越战越惊,完全处在下风。

蓦然,焦化大喝一声,一拳激扬而出。

这一拳焦化乃是想扭转局势,用出了十二成真力,力道之强,竟微微带有风雷之声。

天废焦劳心意已和焦化相通,焦化长拳才出,焦劳双掌已是一式“双飞掌”,斜飞而出,取向辛捷双胁。

辛捷长剑如虹,一吞一吐,剑式微收。焦化铁拳打出,观得清切,闪出剑圈,长笑道:“怎么样?”

辛捷冷嗤道:“再试试看——”

长剑斜斜一划,蓦然变招式,一式“冷梅拂面”斜斜削出,辛捷乃是抱着取敌人性命而后甘心,这一招内力灌注,削出之后,剑气有如惊涛拍击,威势骇人。

辛捷一生性情怪异而倔强,假若人有仇于他,他必以十分报复,何况海天双煞乃是杀父杀母之仇人,他恨之入骨,看着两兄弟一副不堪入目的丑相,越是怒火膺胸,恨不得把两人碎尸万段。

这一式递出,焦化大吃一惊,慌忙后撤。辛捷长剑一收再刺,用的乃是“大衍十式”中的“峰回路转”。这一式变化之多,令人咋舌,海天双煞领教过大衍十式的威力,焦化身形不停,再向后退。

辛捷长剑一领,这一式变得好快,直刺变为横削,焦化不防,立刻便要受伤,焦劳大大吃惊,卯足真力,一掌打出,拳风激荡,空气发出呜呜之声,好不惊人。

辛捷陡然觉得剑上好像被千斤锤打得偏了一偏,准头失去,心中也暗惊那焦劳掌力之重。

焦化之危既解,双掌“双龙出海”,并击而出,辛捷蓦然身体一仰,双足连抬,踢向焦化下盘,焦劳配合哥哥攻势,双拳再击,辛捷身子不稳,不能硬接,后退收招。

一连两次,攻势尽被那五官不全的废人破坏,不由大怒,一剑斜斜飞起,打向焦化心口。

焦劳两次得逞,铁拳再扬,猛烈一击。

辛捷冷冷一哼,左手一挥,一式“空空拳招”中的“万泉飞空”,把焦劳万斤力卸到一边,焦劳身躯不稳,冲前数步。

辛捷恨透这家伙,长剑一转,一式“倒引阴阳”,反手削出。

焦劳重心一失,脚跟不稳,敌剑已然攻近,立刻就得丧命。三丈以外焦化援救不及,只得空白着急。

焦劳生性强悍,见自己性命难保,不由生出同归于尽的想法,说时迟,那时快,天废焦劳右手猛然一引,护住顶门,左手不顾敌剑,一拳对辛捷长剑上打出。

辛捷剑式如风,但闻“嚓”的一声,天废焦劳有口难言,那发不出声的哑巴腔子硬生生由于剧痛的原故,“哑”的凄凄一吼,一条左臂已然被辛捷斩断。

紧接着“托”的一响,辛捷在百忙中避去焦劳拼命的一拳,那一拳中心而入,“托”的打在辛捷长剑锷上。

辛捷但觉对方力道好大,手心一热,长剑几乎脱手而飞,铁腕一挫,力持长剑,但闻“托”的一声,精钢制的剑锷,齐柄而折,可知这一拳好不惊人!

辛捷剑式不停,反手一撩,焦劳但觉左脸一凉,一支仅有的左耳被削去。辛捷咬牙切齿道:“你也有今天——”

剑枝一抖,分心而刺。

这一切一切都在极短的一瞬间完成,天残焦化身形才到,辛捷一剑已然分心直入,在天废焦劳的身体上留了一个透明窟窿。

可怜焦劳一生作恶,到头来仍在仇人剑下伏诛!

焦劳好不强悍,临死犹恶,右掌临空盲目一击,只击在地上,石屑漫天纷飞,烟雾迷漫。

天残焦化不去救援,眼见胞弟伏诛,自忖难与匹敌,乘着辛捷被漫天石沙迷蒙之际,反身逃走。

辛捷何等功力,耳闻八方,已知焦化要逃,足尖着地,腾掠出那漫天灰沙,瞥目之下,见那天残焦化已逃在五丈以外。

所谓天道不爽,无巧不巧,焦化一时心急忘记刚才中毒的情形,竟不提防地上的断肠毒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残一脚正好踏在毒液上,身子一阵摇摆不定,毒性已然内侵。辛捷仰天凄呼道:“爸、,看——”

说着长剑脱手而飞,把再度中毒的焦化贯心钉在地上。黄丰关中九豪之首——“海天双煞”终于在这穷荒极僻的海岛上,了结他们罪恶的一生!

蓦然,一阵海风吹来,把辛捷的凄呼声音传至遥远的天际,月儿、星星、清风,它们似乎也在为孤子泣血椎心的凄呼而流泪……

良久,辛捷缓步上前,“嚓”的一声拔出了尸体上的长剑。

他对地上的两具尸体瞧都不瞧,却仰首望着黑沉的天际。夜风中,微微星光下,他白皙的脸孔更加白了。

起初,他脑中乱极,像是万头千绪,却又似一片空白。渐渐地,那些零乱的影子都成了完整的形象,一一从他脑海中飘过——

那是多么的深刻,多么的清晰,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云南,昆明,滇池,辛家村……

母亲赤裸地在寒风中受着惨绝人寰的侮辱,那眼中所流露的绝望和羞怒……父亲紧咬着牙,颤抖的手抚在他的头上,牙根鲜血从牙缝中丝丝渗出……然后,死在仇人掌下……

这一幕一幕,有条不紊地闪过辛捷的心,辛捷心中有如怒涛汹涌般起伏不定,但他的脸上却漠然得有如一张白纸。

他脸上两行清泪缓缓地流了下来,一滴一滴在胸前,襟上顿时湿了一片。

他像一尊石像一般,保持这样的姿势至少半个时辰之久——然而他的心中,这刻似已足足过了二十年!

辛捷平日除了在吴凌风面前,总是阴沉而内向,感情深藏,这些日子来他似乎对父母的大仇已是忘怀,直到这时,他手刃了海天双煞,那隐藏在心深处的感情全都爆发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声音:

“爸、妈,孩儿替您们报仇了——”

那眼泪如泉水般涌出,滔滔不绝。

忽然,他低声唱了起来: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谷,我独不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谷,我独不卒!”

他反覆地唱着,声调愈来愈高,真如杜鹃泣血,巫峡猿啼。

“啪!”一声,惊破沉寂的夜,也惊醒了痴然的辛捷。他低头一看,手中长剑已被他折为两截,左手执着剑身,右手只剩下一个柄儿。

他的双臂缓缓垂了下来,砰的一声,剑身和剑柄一起落在地上,他瞧都不瞧,转身就走——

不消两三起落,他的影子已消失在重重的黑暗之中。

岛上,静静地躺着也曾横行一世的“海天双煞”,在这荒岛上,只有海水、浪花和平沙陪着两个罪恶的灵魂,如果还要说有,那便是曾置他们于死地的断肠毒液——

海岸上,辛捷高扬起帆,一舟轻轻滑出海岸,当天边最后一颗星熄灭时,小舟只在模糊的地平线上现出一点影子。

黎明了,天际现出一丝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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