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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三回 雾中迷惘

皓月当空,夜色如水,黑色的天空透出一丝深蓝。

平凡上人坐在石上,仰首凝视着黑暗的长空,他两道雪白的长眉微微蹙在一起,红润的脸孔上透出一派隐隐的愁思。

辛捷不解地望着老人——也许说在等待平凡上人开口还来得确切些。

良久,平凡上人开口道:“娃儿,我——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听。”

辛捷奇怪地嗯了一声,注视着平凡上人。

平凡上人仍是凝视着长空,似乎在那深无穷尽的黑色后面,寻求一些被遗忘了的往事。

他缓缓道:“大约是百多年前吧——那时,中原的武林领袖是少林。少林寺里传承达摩祖师的各种绝艺,虽然年久日深有好些神功已经绝传,但是就凭它正宗的内家真传仍不是武林其他各派所能及的——”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但立刻又继续道:“可是近百多年来,武林的泰山北斗已不是少林寺,江湖上也不见少林僧人的踪迹,甚至有些少林弟子被人欺侮了,也没有旁人出头,于是旁人只知道少林寺人材凋落,声誉一落千丈,却不知这其中还有一节隐情哩。”

辛捷听他说少林寺,更是凝神倾听,只听平凡上人接着道:“那时少林的掌门方丈是灵镜大师,他的师弟灵空大师是藏经阁的主持。”

辛捷听他说到“灵空大师”,不由“啊”了一声。

平凡上人瞟了他一眼,续道:“灵空大师做了藏经阁的主持,终日闭门潜心苦思藏经阁中那些祖传仅剩的一些残缺不全的神功——本来那些失传的神功只一鳞半爪,但是灵空大师苦思三十余年竟然被他硬硬搞通,于是许多失传多年的绝艺又重现于灵空大师的身上——”

辛捷似乎感到平凡上人雪白的眉毛下一双眸子中,精光突然射出。

平凡上人歇了歇才道:“后来,后来为了——为了一桩事,少林寺内起剧变,掌门人灵镜大师和灵空大师一起离开了少林寺,灵镜的大弟子台净接任掌门,为了这件事他定下了一条门规,凡是少林寺的和尚,如非掌门特许,终生不准出寺半步,而非生死关头,绝不准与人动手——于是,少林僧人绝足江湖,少林弟子避不与人动手,而人们就以为少林寺人材凋落,一落千丈——”

“灵空大师和灵镜大师离开了少林寺,无异将许多少林绝技带走,少林寺的僧人对祖传武学自然更是无法了解——”

辛捷聪明绝顶,他听到这里,许多先前的疑窦在脑海中一恍而过,他对这些已有了大概的了解——他知道,那百年前身负达摩失传神功的灵空大师,就是眼前的平凡上人!

事实上,少林寺以后的事倒真和辛捷料想的差不多——

台净大师定下了这条门规,去世之后,经过两代传到智敬大师——少林寺现任的掌门人。

百年来,少林寺不断地有人在苦思那些绝学,但是始终无法融会贯通,少林僧人知道要想重振少林盖世神威,除了那盖世奇才的灵空大师,已无他人,但是,灵空大师一去不知踪迹,近百年时光,只怕已有变故。

忽然,他们想到了一点,灵空大师纵然已死,只怕他会有传人继承他那一身奇学。这并不算困难,只要到武林中去打听,不难能探出一些端倪——然而对少林僧人来说却是一桩难题,因为少林弟子是不能离开寺门的。

智敬大师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他收了一个天资奇佳的俗家弟子——孙倚重。

因为台净大师的规定是“凡少林和尚终生不得离寺”,孙倚重可不是和尚啊!

智敬大师会合少林寺中所有的长辈,各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些残缺不全的绝学统统传授给了孙倚重,所以孙倚重艺成下山后,立刻就成了轰动一时的“武林之秀”!

孙倚重的任务就是寻找灵空大师的传人,于是他注意武林中一切出类拔萃的高手——于是他注意到新近名噪天下的“梅香神剑”辛捷!

他跟踪辛捷,无缘无故和辛捷交上了手,等到辛捷施出平凡上人所授的“大衍十式”时,他又惊又喜地发现辛捷所用的招式竟似失传的少林绝学“布达三式”,于是他没头没脑地停止拼斗,回身就往少林寺奔去——

跑出不及半里,却碰上少林第二代的首徒自法,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想到自法竟得掌门人特准下山,可见一定发生天大的事故——

自法碰上孙倚重,叫他立刻回山,不用再在江湖上胡闯,因为师父已发现东海大戢岛上的平凡上人极可能就是百年前的灵空。

孙倚重也将自己和辛捷交手的经过说了一遍,他对师兄说:

“师父们所说的只不过是‘可能’,而眼下的这一条线索是铁一般的事实,咱们先探明了再回寺不迟。”

自法和尚听他说得有理,于是绕捷径到前面截住辛捷,要求和辛捷比划,等辛捷施出“大衍十式”时,自法凝神注视,发觉确似本门失传之“布达三式”,于是他和孙倚重商量出面问个清楚——

孙倚重少年老成,对师兄道:“当下咱们再出现多半会引起他的误会,咱们不如先绕到前面的华家镇去寻他,等他到时再好言相问。”

自法和尚虽是首徒,但为人十分随和,孙倚重又是二代弟子中最受同门器重的人物,他也就听了孙倚重的计较,日夜兼程赶到了华家镇——

他们在华家镇一等就等了四五天,却不见辛捷来到——当然,他们不知辛捷被关中九豪围攻,险些儿送了小命。

直到天下武林齐会奎山,孙倚重又发现辛捷的踪迹,他一面跟踪上了奎山,一面要自法和尚赶回少林寺报信。

直到平凡上人突现“无为厅”,临敌面授辛捷绝学,力破了天竺来客金鲁厄,孙倚重确定辛捷乃是灵空大师传人,正要设法套问时,平凡上人却抓着辛捷一去无踪。

孙倚重只好漏夜赶回少林,他将辛捷的剑法和平凡上人的形貌描述一番,智敬大师忽然喜极流泪道:“我佛有灵,灵空祖师已成不坏之身,现在仍在人间,必是那平凡上人无疑——”

于是,少林寺所有的重要人物倾寺而出,齐赶向大戢岛——

这群和尚悄悄地赶着路,却不知已被人盯上了梢——

那金鲁厄和他师兄加大尔到中原来时,他们师父只对他们说:“中原武学有限得很,只有一派叫做少林寺的和尚比较厉害,你们要想威震中原就先得打垮这些和尚。”

——当然,他们的师父并不知百年来武林形势大易,少林寺已是默默无闻的了。

所以“无为厅”大会天下英雄时,那浑人加大尔一进来就四处寻人,正是想寻他师父所谓的“少林和尚”,结果当苦庵上人出场的时候,他大喜以为是少林僧人,但听得懂汉语的金鲁厄告诉他苦庵上人并非少林乃是峨嵋时,加大尔大觉失望。

金鲁厄被辛捷挫败之后,恒河三佛听了他们的描绘,也猜到大戢岛主身上,于是他们三人由金鲁厄带路入了中原——

他们正愁不知大戢岛所在时,金鲁厄却偷听到少林僧人的谈话,知道他们也要去寻大戢岛主,于是就暗暗尾随着少林和尚,这四人的功力深厚,少林僧人竟茫然不知。

到了大戢岛,两队人都扑了空,因为平凡上人正带着辛捷在小戢岛上和慧大师赌胜,结果恒河三佛反和少林僧动上了手……

——辛捷虽是凭想像,但是配合平凡上人所说的,他料想的和以上所述竟是差不多。

天上的星儿眨着眼,海涛声在这恬静的夜中格外清晰,周遭都是黑的,只那海岸边缘上一条细狭的浪花在泛着白光——

平凡上人住了目,仰天观望,白髯随风而动,像一尊石像般一语不发。

辛捷悄声问道:“那个老方丈灵镜大师呢?”

平凡上人沉声道:“师兄仍在——不,灵镜大师他仍在人间!”

虽然他立刻改口,但这“师兄”两字已识明了他正是那灵空大师!

辛捷暗道:“那灵镜大师既是平凡上人之师兄,想来必也练成不坏之身,是以仍在人间——啊!对了,当年在小戢岛上乘鹤而来唤走平凡上人的老和尚难道就是那灵镜大师?”

读者必然记得,当日辛捷在小戢岛上走出“归元古阵”后,正当平凡上人与慧大师拼斗时,一个骑鹤老僧飞来将平凡上人唤去,临行时还对辛捷吟道:“虎跃龙腾飞黄时,鹤唳一声潇湘去。”

这些话辛捷还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却莫解其意。

蓦然——

海边一条船悄悄地靠上了岸,船上走下一批人来,一共是十八人,走近时,只见正是那群少林和尚。

少林群僧自平凡上人拉着辛捷跑掉以后,只得乘着船照着平凡上人的方向寻来,然而大海茫茫,他们又不知小戢岛之所在,一直摸到此刻才算找到了小戢岛。

当辛捷发现了这批和尚时,那为首的和尚也瞧见了辛捷及平凡上人,他们欢呼一声,飞奔而来。

平凡上人吃了一惊,起身就想回跑,但是忽然他的僧袍被一人紧紧扯住。

他忙回头一看,扯衣袖的正是辛捷。

只见辛捷脸上显出凛然之色,低声道:“上人,您绝不能再躲避——”

平凡上人不禁一愕,只此缓得一缓,那几个少林和尚好快脚程,已纵到眼前。

十八人噗的一声又齐齐跪下,为首仍是那少林掌门智敬大师,那“武林之秀”孙倚重却跪在最后。

智敬大师叩头道:“灵空祖师,您——您还要隐瞒弟子么——”

平凡上人急得双手乱摇,大声道:“不是,不是,告诉你们我老人家不是灵空大师就不是灵空大师——”

智敬大师想是讷言于口,啊了两声却说不出话来,见平凡上人又要起身,急得叩头流泪道:“弟子无能,只——只望祖师看在——看在佛祖份上——”

平凡上人大叫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快莫哭,一哭就脓包了——”

智敬大师被弄得哭笑不得,他想到少林寺千年声威的重担,心中一阵热血上涌,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平凡上人一看大惊,抢前在智敬大师背上拍了一掌,又在他胸前揉了两下,叹了一口气道:“唉!你们这是何苦呢?我——我告诉你们吧,我正是那灵空大师。”

智敬一听平凡上人承认自己是灵空大师,不禁喜得一跃而起,但随即又跪下道:“弟子——弟子不知该说什么好,祖师——祖师——这些年来可安好?唉!天可怜见——”

说到这里,他又不由自主流下泪来。

平凡上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激动的表情,但随即又恢复冷漠的面容。

智敬大师颤声道:“弟子斗胆请祖师回寺——”

说到这里,他抬头焦急地注视着平凡上人,其他少林寺的和尚也都凝视平凡上人,辛捷也同样——

平凡上人仰首观天,一语不发。

智敬大师只好又道:“弟子智敬率少林门人请祖师瞧在佛祖份上,随弟子回去——”

平凡上人忽然长叹一声,低声道:“我老人家做了百年的野和尚,要我回去是不可能的了——”

少林群僧听到这里都是心中一沉,不料平凡上人又接着道:“只是,只是我老人家究竟是出自少林寺门,平生武学虽然大多自己所创,但是基本却是从藏经阁中悟得的,是以我一定将这百年带走的少林绝学归还给少林——”

智敬大师还想说什么,但立刻为他背后一个老和尚扯衣止住。

平凡上人又继续道:“我瞧这娃儿甚是聪明可教,就着他留在我岛上,我定然把所有少林绝学倾囊相授。”说着指了指跪在最后的孙倚重。

智敬大师见平凡上人如此说,知道要请他回寺是不可能的了,但平凡上人既答应传孙倚重绝艺,那么少林寺绝学重现总算有了希望,于是站了起来。

辛捷忽然见那智敬大师十分尴尬地瞧着自己,似乎想说什么,他冰雪聪明,立刻知道智敬大师是因为自己身份而为难,因为智敬大师以为他是平凡上人的徒弟,那么他就成了少林众僧的前辈,而他年龄又恁地小,是以他立刻巧妙地上前对孙倚重道:“孙兄,恭喜你啦,你竟得了平凡上人老前辈的青睐,这真是千载一遇的奇缘哩。”

孙倚重听他称平凡上人为“老前辈”而不称“师父”,不禁大奇道:“怎么辛——”

辛捷笑道:“兄弟哪有这份福气做上人的徒弟,上人不过略为指点兄弟罢了——”

这句话就明白说出他并非平凡上人之徒,于是智敬大师道:“倚儿,你千万得好好跟着祖师练功,咱们少林寺的光大全在你身上啦——祖师,弟子们这就回去啦——”

平凡上人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智敬又对辛捷合什道:“辛施主,咱们后会有期——”

接着率领门人,一行十七人匆匆而去。

平凡上人望着这群“后辈”上船而去,才轻轻叹了一声。

忽然,轰然一声巨响,一片黑影如乌雷盖地般落向三人头顶——

原来那根石笋吃恒河三佛掌力削去顶端,又被无恨生以上乘内力打在根部,表面虽然无异,其实根部已是折断,这时竟轰然倒下——

辛捷大喝一声,双掌向外一划,陡然一合,一股狂飙卷出,轰然又是一声巨响,那石笋竟倒成千万碎块,漫天飞出!

辛捷这招乃是新近从平凡上人学来的“空空掌法”中的一招,唤作“飞浪排空”,乃是空空掌法中威力最强的一式。

平凡上人喝采道:“娃儿,真好掌力!”

最惊的莫过于“武林之秀”孙倚重了,两个月前他还和辛捷交过手,不料两个月不见,他的功力似乎又精进了一大截!

天渐渐亮了,曙光普照,小戢岛上,晓风残月——

平凡上人左手携着辛捷,右手携着孙倚重,缓缓走向海滨。

船到大戢岛,平凡上人和孙倚重上了岸,辛捷却留在船上道:“晚辈尚有急事要回中土,就此告别,异日有暇——”

平凡上人笑道:“娃儿既有‘要事’,走就是了,不要来什么异日不异日的一套啦——好!倚儿,咱们走!”

说着一抓孙倚重,两个起落,就消失在树林中。

辛捷怔怔地望着两人背影消失,一转身,扯起帆儿,划入海中。

晨风甚紧,船行如箭,辛捷披襟挡风,顿觉心旷神怡,他引吭长啸,如龙吟般的啸声随着海风传出老远——

忽然,淡淡的雾气,像轻纱般从四海升起,缥缈嫋嫋之中,使周围景物迷迷糊糊。

霎时,雾浓了起来,周围都是白茫茫一片。这骤起的大雾正是东海群屿间的一大特色,而这种时起的大雾也为世外三仙避去不少骚扰与麻烦。就是世居东海的渔夫们都万分顾忌这种漫天浓雾。

辛捷心想:

“纵使雾大,但此时风向非常稳定,我只要把定舵向,好歹能航到中原沿岸。”

于是他懒散地坐了下来,任那小艇平稳而轻快地前进。

偶尔,他俯下身去,伸手划了划海水,修长灵巧的手指在海水中划起几道细短的白线,瞬即消失——

大雾中,船在疾行,辛捷无聊地胡思乱想着。

于是,他想到了那娇艳无比的菁儿——

但此时张菁呢?辛捷不敢想像,这毫无经验过人心险恶的纯洁少女,长期涉足江湖——

好长一段时间辛捷如此躺着,又坐起。雾愈来愈浓,即使以他超人的目力,五丈以外已是浑沌一片了。

艇侧浪头变成有规律而高昂地顺着船头向前冲去,远处传来搏浪之声,使辛捷直觉感到离海岸近了。

一股莫名的振奋使他从艇中站立起来,一双神目紧紧注视着正前方,期待陆地突然出现的那一刹那——

雾似更浓,辛捷什么也看不见,空中变幻莫测无伦的水气,在他眼前显出各式各样的幻影。

突然一阵桨击水声——

就在离船头十丈左右飞快掠过一条黑影,看来倒像是条小艇,若非有这样大,辛捷也看不见了。

此时辛捷因靠岸在即,又逢如此大雾,风帆早已落下而速度也大减,不禁奇怪什么人敢在这大雾中如此飞快地划艇?

正当他一念至此,突然前面又一庞大黑影掠过,像是艘巨大海船。以它也尽速前进的模样看来,好似正紧迫那前面小艇。

想是船上之人正注意前面逃逸者,又遇到这大雾,竟没有发觉从旁悄悄而来的辛捷。

辛捷刚好赶到那大船船尾,一把拉住舵上的缆绳,好奇心的趋使,令他不由自主想跟上看看。

大船的速度大约较前行小艇快些,顺着击水声,不久即愈追愈近,从声音听来已不足五丈了——

突然一阵笑声从大船上暴出,紧接着一个嘶哑的声音操着生硬汉语说道:“小妮子乖乖地别再跑了,我徒儿看上你实是你天大荣幸呢!”

附在大船下的辛捷一听这声音,竟吓了一大跳。

“原来是恒河三佛!被追的人会是谁?听他称谓应是一个女子。”辛捷暗忖道,一看手中握着的绳索,果然编织得不似中原所产。

“什么女子会被金伯胜弗看上了?”辛捷心中发了一个问号。

前面的小艇中人并不应答,只听桨声更急,但操舟人似乎用力过久,出手力已不甚雄厚,所以老是逃不远去。

又一个年轻的口音,道:“姑娘何必急急逃走呢?我们又不会吃你,有话好好讲呀?”

辛捷一听即知是金鲁厄,不禁恍然大悟,心想:

“除非是金鲁厄看上了前面小舟中的女子,‘恒河三佛’还会对何人如此将就么?”

原来“恒河三佛”对其门下甚为严厉苛刻,但这排行最后的金鲁厄却是大得师父及师叔伯的恩宠,不仅因他聪明伶俐,更因他面容俏俊而善于口舌之功,所以金鲁厄在众师兄弟中,真可谓任所欲为而不会得不到的了。

“哼!蛮夷之民如何配得上咱们中原礼仪之邦的儿女?”

辛捷对金鲁厄已有成见,当然为那女子抱屈了。

金鲁厄刺耳的声音又从船头传过来,道:“姑娘还守着那臭汉子无微不至作啥,看他伤得这样重,还有什么希望可活?扔到海里喂鱼算了!”

“我金鲁厄在天竺富可敌国,姑娘有什么不好跟我去?”金鲁厄竟想以利诱惑,也许他以为中原的女子会像他本国人一般重财轻义吧。

前面逃逸者虽仍加劲鼓桨,但也忍不住骂了一声,道:“好狠心的狗蛮子,姑娘誓必报此杀夫之仇!”微哽的泣语,却突然使旁观的辛捷如中巨槌,一只手紧紧抓住缆绳不放,口中喃喃说道:“是她?竟会是她?……”

蓦然,冲动的天性使他忘我起来,这件事情也像变成他自身的事情一般,突然他一踊身,轻飘飘地翻上船尾——

此时雾气大浓,船头上的“恒河三佛”与金鲁厄俱被雾隐住,辛捷摒住气,放心大胆一步步蹑足前进,果然行不到五丈,前面已显出四条人影——

当中站立的一位身材高大,必是伯罗各答无疑,旁一儒生当是自命不凡的金鲁厄了。

四人全神贯注在前面的逃逸者,谁也未注意到后面掩至的辛捷。

想是前面操舟者对附近海岸相当熟悉,此时桨声突然向右一转,辛捷记忆中此方向正是朝向岸边。

立刻“恒河三佛”连舵也不用,六足往右一压,偌大船只竟硬生生被他三人转折过去,仍紧跟在小艇身后。

突然伯罗各答爆出一连串磔磔夷语:

“吉里摩诃防达,勿释合庵!”

并且手中竟举起一硕大铁锚作遥掷状,旁边金鲁厄急得连忙拦住——

此时前面雾气突地大盛,辛捷得平凡上人告诉过这正是进入峡湾内的现象,因为峡湾三山环陆,雾气极不易发散,故愈积愈浓。这时已快至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了。

辛捷不自觉更逼近了一些,距离恒河三佛等已不足三丈,如非他四人俱全神贯注在搜寻逃走之小艇,还会不发现辛捷么?

蓦地金鲁厄又开口喝道:“姑娘速速停止,否则我师伯即要以铁锚投掷过去了!”敢情他也发觉形势突变,浓雾使得四人快失去逃船的踪影。

虽然不一会儿前逃者踪迹已渺,但循水声“恒河三佛”仍以其超凡的功力,鼓风而行紧迫在小艇后面。

伯罗各答性最急躁,此时早已将锚高举在手,只要一无把握追得上前船,他即要凭桨声将对方击沉,以免恒河三佛追凌弱女的讯息,传入江湖受人耻笑。

谁知就在这紧张的一刻,突地小艇桨声消失了,立刻四周除了海涛汹涌之外,一丝声息也无,金伯胜弗与盘灯孚尔也连忙双手一扑一拂,减去前冲速度缓缓停下来。

金鲁厄正站在船弦边,蓦地他大叫起来,道:“当心!右弦暗礁!”当然他是以梵语说的。

虽然大船速度已是大减,但前进的冲力,仍足以被暗礁将船撞击得四分五裂——

“轰隆!”

在“恒河三佛”还未能来及停船的当儿,整个船躯已稳稳架上暗礁,就是叫“恒河三佛”再有多大功力也别想将它移动分毫。

伯罗各答正想破口大骂,金伯胜弗却一挥手将他制止,面容闪过一丝狰狞笑容——

“姑娘好生聪慧,我金伯胜弗深感钦佩!”金伯胜弗操着生硬汉语说完,立刻向伯罗各答打了一个手势,“恒河三佛”心灵早通,伯罗各答当然明白他的思想。

辛捷心性机警,早已洞悉金伯胜弗的鬼计,一躬身形如狸猫般又跨前三步,离金伯胜弗等已很近了——

金鲁厄等正注意着前方,何况大雾是如此浓,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怎会料到敌人从后方掩来,何况又是机智绝伦的辛捷。

果然不一会儿,离船约十丈处,一个冷冷的女子声音说道:“好个蛮狗,现在可尝到姑娘手段吧,等下叫你们一个个去喂鱼虾。”

金伯胜弗哈哈一笑,右手一挥处伯罗各答铁锚已掷出手——

伯罗各答功力几与平凡上人相仿佛,这一尽势而为劲力有若奔雷,只见那铁锚挟着“丝丝”破空之声,直向发话处击去。

辛捷早料到如此,蓦地发难,一个身子飞快朝铁锚去向扑出,抽空竟向“恒河三佛”等四人各劈出一掌——

金伯胜弗等突觉背后劲风暗袭,都不自觉转过身来,双手护住胸前,打定先保住身躯再说。

辛捷正要他们如此,乘四人一窒间,一溜身形早赶出船头,紧紧追在铁锚后面——

四人发觉受骗时已拦击不及,其中金鲁厄对辛捷印象最深,虽短短一瞥,已看清是辛捷,不觉脱口呼道:“是他?这小子!”连忙将此人是辛捷告诉“恒河三佛”等。

这突变只不过一刹那时间,不说“恒河三佛”在后大声咒骂,而辛捷飞出船头五丈已赶上铁锚。

辛捷在先前已记清发声处,此刻真气一换,双足灌满真力狠狠往铁锚上一顿,自己身体被反作用力激得高高腾起,不过铁锚却也因辛捷这一脚,稍微向下偏去——

“扑通!”

铁锚落水声,紧接着一下女子惊呼声,辛捷在空中一连换数个身形,减去前飞速度,迳往发声处落下。

此时大雾弥漫,辛捷双目紧紧注视着足下仍是看不见落足点——

船上人刚才大概被铁击声势骇得心惊胆寒,此时又闻头顶劲风呼呼,不禁将手中木桨一扳,整个船身硬往左移开五尺——

辛捷尽量使双足缩起,但直待他离水面尚不足两尺,才发觉自己脚下竟是白茫茫一片波涛,何来小舟?

辛捷大惊之下,双袖奋力向下一压,整个身子借着水面反震之力,凭空又跃起三丈,这下他再也不敢大意,连忙开声呼道:“堃妹?是你吗?”

立刻有一根木桨伸过来,辛捷稳稳落在桨上,心中暗惊这浓雾如此之大,居然身隔咫尺仍不能发现身旁三尺之外的小船——

辛捷得到木桨的助力,一幌身落入船内,蒙蒙雾气中,正有一双清澈的大眼,紧张地注视着他,目光中哀怨的神色像包含着无比辛酸与痛苦。

辛捷立在船头,似乎在未得允许前不敢冒入小艇,此时他心中升起莫名的恐惧,既怕对方不是心目中所想像的方少堃,而又害怕是!

“堃妹!是你吗?我可以下来吗?”辛捷在此大雾中只觉此女郎轮廓已像极方少堃,但弥漫雾气遮掩下她却是如此冷,冷得辛捷不敢启口——

那女子久久不答,辛捷也久久立在船头,不知相持了好一会儿,那女子才开口平静说道:“不错!捷……辛大哥,是我!想不到会在此碰见你!”但辛捷听得出她语气中包含着绝大的痛苦与激动。

“吁!”

辛捷长长缓一口气,自嘲地笑笑,然后步下船舱,舟中横板上正坐着令他难忘的方少堃。“但她是这么冷冰冰!”辛捷心想,接着打算缓和一下周围冰冻的气氛,但总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只好苦笑道:“堃妹,真高兴能见到你,你这些日子——”

辛捷说到此,突然远处传来数声惊呼,紧接着听得金鲁厄叫道:“师父!快!快跳上这礁石——”

又一阵梵语的咒骂声,还有伯罗各答愤怒的吼叫声——

方少堃至此才露出一丝凄凉的笑容。

辛捷抓住这机会,立刻道:“堃妹真聪明,这计策我真佩服得很。”

方少堃淡淡一笑,道:“辛大侠过奖了——”

辛捷听出她语中隐隐含有暗刺,他对方少堃除了万分抱歉外,只有无比的怜惜了,更何况他对方少堃并不是完全忘情。

“堃妹!我——我对不起你,以前的事情别提了,堃妹近来生活好吗?”

方少堃突然掩面痛哭起来,蓦地她双桨一划向右横过六七丈,突然纵身后抱起一人,一点船身即向外跃去。

辛捷大惊,尚以为她要寻短见,立刻也跟踪跃起,但当他落下时却发现脚下竟是干沙实地——

此时方少堃早已隐身浓雾,辛捷微一停顿,立刻辨清方向循声迫去。

辛捷功力高出方少堃许多,何况她手中尚提着一人,所以辛捷不久就追及她,只见方少堃将那人抱得紧紧的,一路啼哭地抱着——

辛捷只好牢跟在她后面,出声安慰道:“堃妹!难道不能给我解释的机会吗?”

方少堃头也不回,仍继续奔跑,就这样在崇山峻岭中,回转约有两三个时辰,竟奔至一洞口——

方少堃毫不停步直奔进去,而辛捷也毫不犹豫立刻跟进——

一奔进洞竟是一个宽敞的大岩穴,内中再分许多小曲道通入更深层,方少堃对地形甚是熟习,迳拣当中一条向内深入——

转了好几个转,前面竟出现一石室,内中石床、石凳、石桌、石椅一应俱全,方少堃将手中人轻放在石床上,蓦地转过身来。

辛捷停在石屋门口,疑惑地看着内中一切——

“辛大侠一路跟来作甚?”方少堃微哽地道。

辛捷脸上痛苦地抽搐了几下,叹声道:“堃妹!别这样对我,纵使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相隔这样久你也应谅解我啊!”

方少堃冷哼一声,道:“你——你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也没有什么要我谅解的。”

短短的数语却像枝枝利剑般穿透辛捷的心,如果不是他对方少堃抱有愧恨,以他性格早要顿足走了。

辛捷看看方少堃身后静躺在石床上的那人,只见他满头乱发遮去大半脸,怪异的装束使人看来觉得不伦不类,为了要找出继续呆在此地的理由,于是辛捷说道:“他是谁?看来受伤很重,让我帮你将他医好吧!”

方少堃奇怪地一笑,脸上闪过一丝极不自然的神色,说道:“不敢有劳辛大侠,此人是谁大侠也无须知晓,就请您赶快离开这儿!”

这左一声大侠,右一声大侠,叫得辛捷惭愧而无地自容——

辛捷不能再言语,晶莹的泪珠在他眼眶中滚动,他终于没有让它滑跌下来,但那种神色,不仅包含哀伤,还有一丝微微的愤怒,虽然辛捷确曾有负过方少堃的地方,但经过这么多折磨,她也应谅解他,给他稍微慰藉才对。辛捷想着,嘴唇发着颤,一直抖动老半天才脱口而出,道:“堃妹!你……你……唉!”说时两手微张着,眼中充满希冀被幻灭的目光,脸上一片呆痴与悲怜——

这一声“堃妹”像一只巨槌,重重击在方少堃心扉,被理智压住的感情,一发再也不可收拾,只见她也泪如泉涌,伸手掩面泣道:“捷哥!捷哥!为什么又让我碰见你呢?……”

辛捷僵硬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一丝宽慰的欢欣溶化了他郁积的愁结,至少方少堃还没忘记他啊……

“堃妹!我实在对不起你,唉!当年的事不谈也罢!你……你已……嫁人了吗?”辛捷说时指了指石床上受伤的那人。

方少堃点点头,面上浮起淡淡一丝苦笑。

“是谁?”辛捷奇异地问道,因为他不明白……

方少堃幽怨的一瞥辛捷,极不愿出口地说道:“金欹!”

辛捷惊得突然紧紧抓住方少堃双肩,怀疑地再问她道:“是金欹?‘天魔’金欹?”

还没待方少堃点头答是,辛捷已一幌身抢至石床前——

方少堃以为辛捷尚未忘记前仇,急得大叫道:“捷哥!你不能……我不许你伤他!”说时一把拉住辛捷左手。

辛捷右手轻轻一拂,扫开覆在那人面上的乱发,骇然一个难以忘怀的面容呈现在他眼前——

这人不是金欹是谁?辛捷心中暗思。深而长的两道刀痕在鼻梁上划了个交叉,当他想到金欹抓住吴凌风落下悬崖时疯狂面孔,不禁使辛捷打个寒噤。

辛捷叹了口气,顺手探了探金欹鼻息,倒甚均匀有力,于是摇了摇头,道:“还好,伤得不甚重,大概再休息个把时辰即可以清醒过来。”

辛捷转脸望着正关切注视金欹的方少堃,心中不禁奇怪他两人怎么会结合为一块的?又怎会跑到这荒僻的海边岩区来住呢?

方少堃蓦地发觉辛捷正疑惑地看着自己,不禁红飞双颊,轻轻笑道:“你想不到我会嫁给他是吗?”方少堃瞟了床上金欹一眼。

辛捷点点头——

方少堃又淡淡苦笑,拍拍旁边石椅请辛捷坐下,然后娓娓道出一段事迹来——

“你知道那天我投江后……”方少堃含羞地望望正预备聆听的辛捷,脑中又浮起那使她终生也不能忘怀的一幕。

辛捷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惭愧的表情使他脸色显得甚是难看,方少堃又使他想起失踪而久未联系的金梅龄——

“唉!捷哥……”方少堃知道辛捷心中一定很难过,而自己又何尝不难过呢?初逢时的惊喜,继之强迫自己对他的冷淡,已使她多年对辛捷的恨意完全勾销,并且如果严格说来,自己也有负于他呀!方少堃心想,因为她不是也嫁给已往最痛恨的人——金欹?

“龄姐姐如何了?”方少堃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喊出“龄姐姐”的,但看辛捷痛悔的表情,多少也猜出些端倪。

辛捷没有回答,只木然摇摇头,心中对方少堃的放过金梅龄也宽慰了不少——

方少堃不愿再问起使辛捷痛心的事,仍继续先前话题道:“那天我投水以后,我恨一切,我也恨我自己,于是我屏住气拼命要往水下钻,想让江水将我淹没,永远淹没,但是浪是如此大,我支持不了几口气即昏绝过去——”

辛捷随着她的叙述,思潮又溯到昔日,想着方少堃在大江之中随波逐流,慢慢远,终至消逝无踪——

方少堃的声音很平静,很委婉,除了道出数年来流浪的经过外,尽量避免引起辛捷痛苦的回忆。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过来,周身是如此湿,我想大概是冷醒的吧!”方少堃一直说下去,偶尔眼中闪过一丝眷恋昔日情景的目光……

此时天已黑了,黯淡的星光在天上闪烁着,我感觉四肢懒散已极,心灵的麻木与肢体疲劳使我除了沉静外,连指头也不想动动——

我平仰着身子,也不知自己是在水上?还是在陆上?或在船中?因为这种种对我都毫无关系。

突然我觉得身侧远处火光一亮,接着一个孩子口音呼道:“奶奶!那位姑姑就在那边!”

接着一个妇人的口音:

“乖孩子,你先跑去看看,不要让这可怜的人冻坏了。”

又闻小孩应了声,立刻方少堃觉得有人很快跑到自己身侧。

“奶奶!她已经醒了,啊,你看她全身都湿透了。”

这时妇人也走了过来,看看方少堃除了身体显得虚弱外一切尚好好的,不禁松口气,道:“唉!小福真亏了你的……姑娘!你感觉好吗?”敢情她也发觉方少堃醒了。

方少堃虽然心中感激这位妇人的好心,但内心的一切都变成绝望,一切都变得漠然,以致对着这好心妇人的脸是这般冰冷。

方少堃说到此处,辛捷突然打断话题问道:“你漂到什么地方?”

方少堃看看辛捷脸上关切的神情,心中也觉得甜滋滋的,尤其他目光中万缕柔情不是还像往昔一般吗?

“当时我也不知道,后来听那救我的渔妇说,才知竟是距离武汉百余里的‘杨逻’。”方少堃安慰地笑道。

辛捷叹道:“你命运比我还好些……唉!我……”

方少堃的泪水又涌出眼眶,数个时辰前的恨意早已被柔情所化,只见她轻轻握了握辛捷的手,故意装出笑脸,温柔地道:“捷哥,别想以前了吧!让我告诉你以后的事情——”

辛捷点点头,轻抚着方少堃凌乱而细长的秀发,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唯一使他安慰的是堃妹已经有了“归宿”,不管是谁,多少对他的内疚有了补偿。

方少堃继续说道:“自从我被那渔妇救后,渔妇怜我孤苦无依,何况她也仅有祖孙两人相依为伴的,所以就让我留居下来……

“这样过了近半年,我对一切俱灰心了,我的感情像槁木般永远死沉过去,但一个人的命运并不如此地简单……”

“我还记得那天下午,本是初春奔放时节,突然……突然金欹来了……”

辛捷听得一阵紧张,身子也不自觉仰起。

“原来清静而恬淡的小茅屋——渔妇的家,”方少堃如此述说着:“突然掀起大风波。”

“这一日我正在陪那好心的渔妇做女红……”方少堃略带追忆的神色——

“呼!”敲门的声音,接着一个男子口音叫着:

“开门!堃妹出来!”

我听见这声音脸都发白了,刺耳而嚣张的吵叫,不是“天魔金欹”还会是谁?

逃是逃不了,我心里想着,不禁摸摸一直藏在怀中的匕首,慢慢将门打开——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褴褛而疲乏的青年,我几乎认不出他即是最令我厌憎的“金欹”。

“堃妹……堃妹!你害得我好苦!”金欹语气仍是这么专横,一只手扶住门槛像是要跌下来——

我冷冷说道:“金欹!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再见到你们两人——”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多日平静的心胸会突然激动起来。

金欹嘴微张地望着我,很久没有理的乱发遮去他从前的面容,我从未见过他如此低声下气过说道:“堃妹,得罪你的人并不是我啊!为何要连我一并恨上呢?上天可怜才让我寻得你,我这般深爱你为何你总要伤我的心呢?”

我激动得掩面痛哭起来,口中连连呼道:“我恨……我恨你们两人……啊!金欹你!你怎么了?”

此时金欹突然扶住胸部,脸上肌肉惨白并连续抽动数下,突然倒在我脚边——

辛捷忖道:“对了!必是这厮中了我一掌,为了寻堃妹竟连日跋涉,没有好好休息过才会如此严重,如此看来他对堃妹可是真感情啊。”

且不说辛捷心中起伏,方少堃继续叙述着:

“堃妹我……我内伤发了。”金欹痛苦地呻吟着,无助地伸出右手——

我蓦地心软了,虽然金欹天性冷漠,对我却是一片真心,于是我连忙将他扶至床上。

经过数日的治疗,他终于好转过来——

“堃妹!”这一日他已能坐起,诚恳地对我说:

“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恨我的为人……但是……但是我愿意为你改过自新的,你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

我不得不装出冷漠的样子,虽然对他的恶感是少了很多,但我仍摇着头。

“好吧!我不敢勉强你,虽然这不是我以往的作风。”金欹出奇平静地道,目光中往日凶戾的神气一丝也无,只见他继续道:“但我想知道,你为何如此讨厌我?如此恨我呢?难道仅仅为着辛捷那小子吗?”

“我不愿他谈到你的名字,虽然我心中时常反覆念着它。”方少堃继续对辛捷说:“何况爸妈的惨死,那一幕景象又清晰浮上我脑海,像着魔般我突然对他诅咒起来。”

“你……你这恶魔!你连父母都能杀,我还敢喜欢你?”

金欹的脸色变了,我从未看过他如此惭愧过,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在我血液中奔流着。爸!妈!虽然他们并不是我亲生父母,并且强迫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但他们总有养育我十余年之恩呀!

“逆子!你这杀亲的逆子!你这不容宽恕的逆子!”我不停叫喊着。

“你自称爱我,愿为我牺牲一切,哼,如果你将你自认为漂亮的脸上划两刀,我就嫁给你。”一时气愤我竟吐出这句话。

金欹苍白的脸上,突然露出决然的神色,愤道:“堃妹!当年我犯了滔天大错不容宽谅,但你说的话可算数?”

我哈哈大笑起来,蓦地从怀中抽出匕首交给他道:“划吧!划吧!我要看看能杀父母的人能不能划自己的脸?”

金欹接过匕首,望着我失常的狂态,突然反手两下,竟真的在自己的脸上划了一个十字,他狂叫两声“堃妹”,鲜血从他脸上汩汩流下,刚病癒尚虚弱的躯体,受不住这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打击,立刻昏倒在床上——

我被这意想不到的变化惊得呆了,看着金欹脸上深而红的两道十字伤口,一种罪恶的惩罚在我心头滋长。

“啊!方少堃你作了什么事啊?”被惊吓着的我,丢弃了重伤的金欹,掩面飞奔而去,像避罪恶的深渊般,我再也不敢回顾一下那小茅屋——

“于是我又开始流浪了……”方少堃说至此处,早泣得泪湿沾裳,胸部急喘地抽搐,像久经忧患的孩子,遇到亲人将心中郁愤要一吐而尽的样子。

辛捷拍着她上下抽动的双肩,抚慰她说:

“安静点!慢慢讲!”自从他知道方少堃已属金欹后,自然的对她只剩下纯洁的友情。

方少堃激动一会才继续说道:“后来我在江湖上流浪,闻得七妙神君要到泰山参加大会,我早已怀疑‘七妙神君’必是你,所以我无法自主地向山东方向行去……”

“等我达到泰山脚下时,大会已经作鸟兽散,但我突然发现了金欹,他又是伤得这般重,从岩石边爬上来,殷红的刀痕仍醒目地交叉着……”

他也看见了,竟努力挣扎向我爬来,口中尚喃喃念道:“堃妹,宽恕我!堃妹,再别离开我!”

“至此我感情完全崩溃了,怜惜他的心情使我变成爱他的痴心,于是我带着他来了此处,这荒凉无人的岩区,永远离开人群,孤单终其一生……”

辛捷自此才明白方少堃与金欹结合的本末,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但你怎会被‘恒河三佛’追上呢?”辛捷奇怪金欹的被打伤。

方少堃脸一红,道:“还不是他!”她指着金欹,道:“他说在洞里呆得烦了,要出去散散心。”接着又恨声说道:“谁知竟碰着那三个老鬼,还有他们那讨厌的徒弟……”

辛捷点点头道:“不错!那三人徒弟叫‘金鲁厄’,他对你怎样?”

方少堃恨得牙痒痒的,哼道:“这家伙不是好东西,如果落在我手上非将他碎尸万段!”

辛捷已猜出端倪,笑道:“谁叫你长得这么漂亮呢!”

此时两人已回复以前般亲密和气,当然亲密得有些距离,方少堃被嘲得“啐”一声,哼道:“这家伙是蛤蟆想——”

正在此时突然床上的金欹哼了两声,道:“堃妹!堃妹!水!水!”

辛捷与方少堃蓦地惊醒,辛捷取笑道:“你看!雄天鹅醒了呢!”

方少堃含羞地一笑,笑容多少含点伤感的意味,只见她连忙过去,口中还继续道:“你瞧!这就是那最高大的老头子打伤的!”

“啊!你说的是‘伯罗各答’,哼!‘恒河三佛’竟是这样的小人!”辛捷应道。

金欹又连连叫着要水,待方少堃灌了少许水下去他又朦胧睡去——

“啊!”

突然辛捷轻呼一声,说道:“堃妹,你听脚步声!是‘恒河三佛’等来了!”

方少堃功力较辛捷浅了许多,听了一会仍是听不出什么,但她甚明了此地气候,道:“必定是雾散了,否则虽然站立那块岩石只距海岸不足八丈,他们仍是不会跳过来的。”

辛捷跟随在方少堃身后奔跑时,正值大雾最浓,当然对附近地势一点也不明了,所以他问方少堃道:“你这岩洞地势如何,是否很容易被发现?”

方少堃摇摇头,道:“我们刚找此洞时倒花了不少心力,但经过居住这么久四处早留了痕迹,像‘恒河三佛’这种老经验,我想很快就会被他们寻来。”方少堃显得有些忧虑。

辛捷默默沉思一会,心知带着负伤的金欹必是逃不过“恒河三佛”的追踪,只好暗暗决定对策,道:“堃妹!随我来!咱们可得为他们准备些东西,免得这些夷族笑我中原无物……”

此时洞外果如方少堃所说,浓雾已消散无踪,崇高起伏的山岭,峦叠重峰甚是雄奇,辛捷与方少堃正在洞内忙碌布置着——

蓦地远远山巅上突然现出四条人影,这当然是“恒河三佛”与“金鲁厄”了。

原来金伯胜弗等被方少堃略施小计,船破舟沉,四人只好立在那毁了他们船的礁石上,虽然这礁石距岸只不过八丈,但在浓雾中如何知晓了。

直待雾散,四人才看清形势跳上岸来,内中当以伯罗各答恨得最牙痒,立刻催着其他三人加紧追踪,非要将辛捷置于死地不可——

当然他们立刻发现方少堃与金欹所留下的痕迹,所以很快地跟下来,并且距这洞也不远了——

“师父!”金鲁厄一边奔跑一面向金伯胜弗求情:

“等下捉着那姑娘,请师父饶她一命吧!”

金伯胜弗冷冷地点头,虽然他对金鲁厄有求必有应,但仍不得不摆出些师父的架子,当然金鲁厄也明白这点。

四人越跑离洞口越近,突然金伯胜弗首先发现辛捷藏身的地方,蓦地指着洞叫道:“摩诘拉诃,孚罗,一阿隆黎!”

语意大概是说“他们必定在这儿”吧!

伯罗各答与盘灯孚尔正要抢身进去,突然洞内传出辛捷冷冷的声音道:“蛮夷的尊客此时才到,辛捷已遥候多时。”

四人中只有金伯胜弗与金鲁厄听得懂汉语,伯罗各答只听出是辛捷的声音,一扬手即要抢攻前去——

金伯胜弗虽是由“天竺”来的,也明白中原武林规矩,如以“恒河三佛”之名,欺压一个后生小辈,传出去面子总不好看,除非有把握将他们三人都毙了。

所以他连忙将伯罗各答拦住,然后对洞内辛捷说道:“好小子!有种的给老子滚出来!”

辛捷哈哈笑道:“好一个蛮子,原来你到中国就只学会这几句骂人的话!”

金伯胜弗一听辛捷这不正是明明瞧不起自己,但敌暗我明,除非将他们一并诱出,否则冒失进去吃亏让他们走脱一个,便事关“恒河三佛”面子。

金鲁厄在旁倚仗师威,加上只有他汉语流利,所以叫道:“姓辛的出来,咱们再战三百回合。”

辛捷隐身洞内,仍冷冷说道:“要我出来不难,不过你们‘恒河三佛’说话算不算数?”

金伯胜弗不知辛捷为何会出此言,谨慎答道:“咱们‘恒河三佛’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小子耍弄什么花样?”

辛捷不答,金伯胜弗继续问道:“金鲁厄,你呢?”

金鲁厄一怔,脱口道:“我当然也一样!”

辛捷冷哼一声道:“好!说得冠冕堂皇,如果你们被我辛某指出失信的地方,你们可得听我辛某一句话!”

金鲁厄已觉出辛捷必是持着什么计策,正要警告师父,金伯胜弗已脱出口道:“哼!假如真个如此,莫说一句,咱们十句也听。”他自以为这“十句”用得很好。

辛捷一听三佛果然入了圈套,不禁得意地大笑起来,道:“真不愧‘恒河三佛’之名,金鲁厄!你自己说,你在泰山‘无为厅’对我许了什么话?哈!哈!”

金鲁厄一怔,讷道:“我……我……哦!”突然他记起原来他曾答应辛捷,如果败给辛捷的话,将不再踏入中原——

辛捷知道这批天竺怪客,俱是不太守信的,只好要利用他们顾全面子的关系来诓他们,于是接着道:“现在你们得听我一言,咱们中国武技上虽胜不了你们蛮子许多,但‘归元古阵’你们总拜领过吧!”

辛捷故意在言辞上将他们折损一番,道:“我辛某虽然武艺没学好,但师父还教了我一些阵法,足可耍耍你们。现在我坐在洞穴当中,任你们选一人,只要不毁去或推倒任何东西而能摸着我,咱们三人即任凭处置……”

金伯胜弗不禁犹疑不决,“归元古阵”他们是领教过了,辛小子的“阵”虽然不会强过它,但却有条件不许摧毁任何东西,而自己凭着“恒河三佛”的名头,势不能在这小子面前低头。

且不说金伯胜弗在那举棋不定,金鲁厄一见辛捷揭他疮疤早已愤怒,不待师父决定,突然呼道:“师父让我将这小子抓出来,谅他有多大能耐困住我!”说着即向洞内步进。

金伯胜弗三人较辛捷算来高了一辈,当不好意思亲自出马,只好让金鲁厄去尝试了——

且说金鲁厄一步入洞内,只见洞中石堆林立——正是辛捷与方少堃的成果——而辛捷声音正从当中传出。

要知辛捷受“七妙神君”教导,神君除了“色”之一妙未授他外,其余辛捷俱已有青出于蓝之势,“归元古阵”这难的阵法他都大部分懂得,随便摆个阵法当不成问题。

就这样金鲁厄在阵中转了数周,因不能摧毁任何东西,所以不一会儿即转入歧道——

前面曾提过此山洞穴径多而复杂交错,如走错路途非叫你绕个十天半月不能出来,金鲁厄被辛捷略使手法,即走入岔途。

辛捷故意在阵中冷笑着。“恒河三佛”等了二个时辰不见金鲁厄出来,早急得暴跳如雷。

辛捷见时机成熟哈哈一笑,道:“三个老糊涂,你们的乖徒儿别想出来了!”

金伯胜弗所有弟子中,最宠爱这最幼又最聪明的金鲁厄,看他进去如此久还未出来,以为遭了不测,急得大惊道:“姓辛的小子滚出来!我的金鲁厄伤了一根汗毛,看我金伯胜弗一掌要你的命!”

辛捷听后大怒,蓦地从洞内飞出,落在“恒河三佛”之前,冷笑道:“好狂妄的口气,我辛某不才,尚还不在乎大师一掌呢!”

金伯胜弗也是急怒攻心,呼道:“我一掌毙不了你,咱们‘恒河三佛’有你在一天,决不再重履中原。”

辛捷哈哈狂笑,道:“此话当真?”

金伯胜弗气得用力点点头——

辛捷突向洞内大喊道:“堃妹!将那人带出来!”

果然不一刻金鲁厄随着方少堃步出,大概走了不少冤枉路,满面愤怒的神色——

“大师请准备吧!如果一掌击不倒在下,可就得请前辈回转天竺,永不再履咱们中原。”

“恒河三佛”、金鲁厄俱虎视着辛捷,方少堃在旁也替他紧张,突然辛捷转身向方少堃说道:“堃妹!快快趁机带金欹逃吧!再不走当心他们出尔反尔就来不及了!”

方少堃从辛捷口气中、目光中得到了她渴望而没有得到过的柔情,为了辛捷她应该留下,为了金欹她应当逃走,她要作何取舍呢?

辛捷此时抱着不只为了方少堃,便为着中原武林而牺牲的精神,面上显出凛然不惧的威武,但当他看见方少堃娇小无助的神情,不禁软化了,只好柔声道:“堃妹!快走吧!别令我有牵挂!这蛮子的一掌我还受得了,只恐他不守信,则你们要逃也来不及了!”

方少堃茫然点点头,眼眶中充满泪水,缓缓步入洞内,虽然她极不愿意,但也不得不带着尚未完全清醒的金欹走了,当然这不全是因为“恒河三佛”的原因——

辛捷待方少堃去后,神情为之一松,长吁一口气静静立在金伯胜弗前——

渐渐金伯胜弗的手扬起了,长长的黄毛因功力的运行,竟无风自动,只见他两眼牢注视着辛捷,使得辛捷任何一个动作也逃不过他眼睛——

辛捷将平生功力早已聚集在双掌,此时他心中什么也没有想,唯一的念头只是要苦撑这一掌——

蓦然金伯胜弗“嘿”一声,双掌一前一后夹着风雷声排山倒海般夹击过来,劲力的雄厚足可开山裂石——

“碰!”

辛捷毫不迟疑,竟全力迎上去,立刻漫天黄沙弥漫,再也看不见什么——

慢慢黄沙跌落了,辛捷、金伯胜弗都从迷糊中显现出来,辛捷脸色古怪地苍白,摇摇幌幌地,但是,他一步也未曾移动。

金伯胜弗惊异地叹息一声,突然一挥手,立刻四人向海岸方向飞驰而去——

辛捷呢,只见他两手低垂着,而十指掌心却微微扬起,作出似欲反击的模样——

黑夜已降临,大地上恢复到原始的沉静,天上第一颗星,射出它黯淡的光明——

突然远远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使辛捷拼鼓着余力,蓦地振作,朦胧山势中什么也看不见,辛捷一口泄了的真气又勉强提了起来,暗忖道:“什么人?是‘恒河三佛’?还是堃妹回转来?”

蓦地,山回处转出只硕大山熊,他漠然地瞥了辛捷一眼,微微张了张大鼻孔,嗅了两嗅,又掉头去了。

辛捷心中顿时放松,他自嘲自己的多疑,但是他受金伯胜弗的那一掌实在太重了,经过这一阵拼力振作,再也支援不住,哇哇一连吐出三口鲜血,“噗”地跌倒下去——

月光之下,万星齐放,辛捷静静躺着,肉体的痛苦却远不及他精神上的愉快——毕竟,他完成了他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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