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江南的天气特别奇怪。就拿苏州来说,夏天热得人透不过气来,雨水又少,到了十月份,还是只穿单衣,可是才交立冬,天气就突然冷了下来,不到三天,早上起来,就满阶是霜。立冬过后五天,下午天就阴沉沉地,北风呼呼,到傍晚时分,就开始下起鹅毛大雪来了。那么大的雪花,连七八十岁的老人都没有见过。铺天盖地,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这一场雪,足足下到第二天清晨,才停了下来。雪一停,又立即红日高照,但积雪已深到一尺来厚,到处银光闪闪,苏州地方文风本盛,自然有一般文人雅士,准备出城去赏雪,可是人们才出盘门(苏州城六个城门之一),便呆住了。
原来一夜大雪之后,积雪异常平整,连鸟爪狗脚印都不见一个,可是却有一个个极大的足印,印在雪地上。那足印长有两尺,宽半尺有余,却又是个单足,每隔一丈五六尺远,便印有一个,有深有浅。试想天下哪有人的脚是这样大的?因此人人啧啧称奇,有的更道鬼言神,议论起来。直到中午,看的人越来越多,有几个胆子大的年轻人叫道:“不论是神是鬼,既然有脚印,总有个去处,谁有胆的,跟我们来,去寻个究竟!”
虽然白天红日,但响应的人倒也不多,吵了半晌,总算凑了十多个人,各自手中持了棍棒,循住足迹,向前走去。积雪极深,连道路都辨不出来,那大足印丈许远一个,一眼望去,竟像是没有尽头一般,有几个人走了几里,俱都气馁起来,又折回城里去了。一折回城中,众人自然围上来问个究竟,这些人不说自己没有勇气寻下去,倒装模作样,又说遇到了丈八金刚,又说遇到了大肚罗汉,胡乱说一通,即刻传开,苏州合城上下,俱都当是菩萨显灵,烧香拜佛,忙了个不可开交,倒叫香烛铺趁机赚了一大笔银子。这且表过不提。
单说那一行出城寻那足迹的十余个人,纷纷退回,到后来只剩下了两个人,一路行去,一看天色已晚,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那足印却还在向前伸展。两人见看不出究竟,也就折了回城,自然也不肯承认自己徒劳无功,更约定了编造些活龙活现的神话,来骗人相信。
出城去探访的人,既然都没有结果;当夜又是一夜狂风,足迹也全被吹得没有了,这件事便成了一个传说。但是事实真相如何,当然是有人知道的。其中的一个,这时正躺在一张雕刻精美的牙床上面,罗帐低垂。那房间陈设华丽精致,乃是小姐的绣闺,床上那位姑娘,虽然面色惨白,双眉紧锁,两手捧住隆然凸起的肚子,不断地低声呻吟,但是痛苦的表情,并不能使她那美丽的脸庞变成可怖,相反地更显得楚楚可怜,凄艳绝伦。
那间房间的陈设如此华丽,躺在床上的又分明是大家闺秀,看情形正将临盆生产,照理总应有人伺候才是。但却一个人也没有。那姑娘痛苦呻吟了几下,低声呼道:“桃儿……小桃!”那“小桃”像是丫环的名字,她连呼了七八声,却并无人回答。
这姑娘见无人答应自己,长叹一声,挣扎着撑起身来,腹中又是一阵剧疼,几乎痛晕过去,额上的汗珠,滴滴滚下。她刚想开口再叫“桃儿”时,忽听远远传来“拍”地一声巨响,吓得她猛地一震,不禁又颓然倒下。
那一声巨响,是来自这所巨宅的大厅中。此时,厅上一个身材高大的秃头老者,面色红润,顶门光亮,手中持着一根金光闪闪的熟铜棍,怒气冲天地坐在太师椅上。他身旁的一张紫檀木八仙桌,已碎成一片一片,正是刚才被他一棍打碎的。在他面前,跪着一个妙龄丫环,正在簌簌发抖,道:“我真的并不知情!”
那老者大声出了几口气,吹得颔下那蓬花白胡子,如为狂风所拂一般,大声喝道:“混帐东西,你不知情,谁知道?贱人只得你一个贴身丫环,你若不从实说了,立时叫你成为棍下肉饼!”说着,那粗逾儿臂,长约七尺的熟铜棍,在地下用力一顿,“叭”地一声,地上青砖,顿时裂成数片。
那丫环抬起头来,看她样子,吓得面都青了,嘴唇动了几动,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嘴唇一抿,斩钉断铁地道:“我确是一点也不知道!”
老者“哼”地一声,那蓬胡子,突然根根倒竖,宛若刺猬一般,手腕一翻,熟铜棍带起“呼”地一声,直翘了起来,在空中微一停顿,便向丫头“刷”地打了下去。照刚才那老者一棍能将一张紫檀木的八仙桌打成粉碎的力道来看,那一棍若砸实了,不要说是一个纤细的丫环,即使是一只石头狮,也要被他砸成片片。
但就当熟铜棍电光火石般地下压,离那丫环头顶不过两尺光景的时候,厅堂的大梁之上,突然响起了一阵狂笑。
那笑声声震屋宇,会家耳中,一听而知道是一个内外功俱臻火候好手。那老者不禁一怔,手上也慢了一慢。就是在这一慢之间,一溜黑光,自梁上激射而下,“铮”地一声,刚好击在熟铜棍上,将熟铜棍击得向旁歪去,同时“当啷”一声,那黑光跌落地上,原来是一枝铁铸的拐杖。 那老者一见,便脸上变色,但旋即恢复镇静,抬起头来。只见梁上坐着一个衣饰破褴,满面于思的穷汉子。一条大腿,已齐腿切断,坐在那里,两眼炯炯,向老者望着,一见老者向上看来,便冷笑道:“好哇!大哥,当真是越老越勇了,竟以当年驰名北五省的熟铜棍来对付一个丫头,哈哈!好哇!”说着,只见他手在梁上一按,人便轻飘飘地落了下来,一足支地,毫无不稳之状,腿一屈,手臂微长,便将那支跌在地上的铁拐捞在手中,老实不客气地在一旁坐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大哥,怎么不出声啦?当年的生死伙伴,铁拐沈半仙来了,也不迎接迎接?”听他的口气,并不像有恶意,并称呼老者为“大哥”。但老者听了却面色由青而白,将手一挥,对那丫环道:“去!”然后再颓然道:“你要怎样?”沈半仙“桀”地一笑,道:“当年大哥怎样对付众弟兄的,众弟兄便怎样对付大哥。小弟不过是传一个信而已!”老者颤簌簌地站了起来,叫道:“二弟,咱们哥儿俩——”
铁拐沈半仙打断他的话头道:“不错,咱哥儿俩早四十年就并肩闯江湖,一枝铁拐,一条铜棍,打遍黄河南北,黑白两道,未遇敌手……”听到这里,老者面有喜色,沈半仙接着道:“大哥金甲力士,二弟铁拐沈半仙,人只道是生死之交——”老者急叫道:“二弟,做大哥的,决不会亏待你!”
沈半仙摇了摇头,叹道:“是啊!是没有亏待了我,当年对住香烛拜把子的时候,你也是那么说。可是,大哥,二弟的一条腿早没了!”讲到后来,声色俱厉,老者面色也转成煞白,道:“如今还你一条腿怎样?”沈半仙道:“一条?快二十年了,就不要利息啦?”老者道:“二弟,别逼人太甚!当年谁都有不是,要不是见了那批财物,个个都红了眼,咱们有这二十年功夫,开宗立派,早就成了武林大宗师了!”
听这两人谈话的口吻,两人像是二十余年前一齐在北五省作绿林勾当,后来见财忘义,火拚起来,那老者独吞了财物,隐姓埋名,搬来苏州居住,但事隔二十年,曾为老者断去一腿的铁拐沈半仙,却千方百计地寻了来要算旧帐。而那老者又对当时所作所为,颇为后悔。铁拐沈半仙听了,的确是凭武功判强弱,大家都翻了脸的,因此也默然不语。那老者又道:“二弟,从今天起,你再也不提金甲力士周泰六字,我也不提铁拐沈半仙,就在这个大堂之中,将所有财产,二一添作五,两人分了。你正当壮年,尚大有可为,有了那么多银子,下半世还有什么愁的?”
武林中豪杰之士虽然讲气节,讲义气,但真正能富贵不移的,究竟很少。沈半仙不禁为周泰说动了心,半晌不语,才道:“大哥既然这样,我当然没有话说——噢,我倒想起了,前几晚我来晒盘子,见你收着一个丫头,莫非是——”说至此处,周泰神色紧张,“嘘”地一声,将沈半仙话头打断,沈半仙也吐了吐舌头,道:“难道真是他们的孽种?你留着她干什么?”
周泰叹道:“唉,也不知怎地,当时见这小娃儿漆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瞧着我,竟一阵心软,将她收留了起来。这二十年来,真将她当亲生女儿一样,唉!谁知如今,我在这里已成了名绅,她却来丢我的脸了!唉!”铁拐沈半仙并不知周泰的话是什么意思,又悄声道:“大哥,盘门外大足印的事,你可听说了么?咱哥儿俩一生闯荡江湖,鬼怪从未见过,大概又是武林中人,在闹什么虚玄!”
周泰心中一动,也悄声道:“你且靠近些,我讲给你听!”因为那件事苏州合府上下人等,俱当作谈话的资料,而且事情本身,也太以出奇,沈半仙不虞有他,手在椅子上一按,人便凌空而起,落地时铁拐在地上“铮”地一点,瞬道:“二弟,多年不见,武功大进了啊!”沈半仙道:“全仗大哥所赐!那大足印到底是怎么一会事?”
周泰缓缓举起手臂来,一面口中道:“那大脚——”下面一个“印”字还未出口,突然身形暴涨,出手如风,一掌拍出。
那一掌发出之时,与寻常拳法完全不同,他手臂慢慢抬起来的时候,软弱无力,谁都防不到他会出手伤人,倒像是伸个懒腰,以手遮口,去打呵欠一般,然而手臂抬起之后,突然一顿,便疾逾飘风,连手掌都不翻转,径以手臂,向沈半仙肩头拍到。
铁拐沈半仙一心一意只等周泰讲那大脚印的事;做梦也想不到刚才还讲得好好的,此时却又突然翻脸,刚觉出周泰面色有异,已觉得一股极为凌厉的掌法,袭至肩头,百忙中横起铁拐,一招“拨雾见天”,来格周泰手臂,但周泰既然出手,便志在必得,手臂微缩,便自避过,就势手腕一翻,一掌结结实实,砍在沈半仙左臂之上。沈半仙只觉奇痛彻骨,“克叉”一声,铁拐在地上一点,向后飞出七八尺去,叫道:“好开山掌!”
周泰见他中了自己一掌,竟还能从容跃开,心中也是吃惊,不敢怠慢,身形一晃,便追了过去,“呼”的又是一掌。周泰外号“金甲力士”,他那掌法,称作“六丁六甲开山掌”,全凭至刚至猛之力发掌伤人,沈半仙手臂又断,痛彻心肺。同时觉得三言两语,又中了周泰之计,心中气愤已极,竟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几乎支持不住。但大战当时,说什么也不能倒下,强忍疼痛,“霍”地一声,荡起铁拐来,勉强架了周泰一招,但周泰掌出如风,右掌不中,左掌又至,“蓬”地一声,一掌将沈半仙击得仰天一跤。这一跤看来跌得不轻,沈半仙口角流血,惨笑道:“好大哥!姓沈的到了今天,才算认得你!”
金甲力士周泰面部肌肉扭曲,秃头上红光闪闪,闷哼一声,赶了过去,举腿就踢,沈半仙举手来挡,将周泰的脚用力托住,额头汗珠直流,周泰暗运内劲,用力向下踏去,但沈半仙早年便威震北五省,断腿之后,又下了二十余年苦功,此时受伤虽重,抵挡一阵却还是可以。周泰那一脚经他内力运足,怕不重逾千斤,但一时之间,也难以踏下,只听沈半仙怪笑道:“好哇!好哇!姓沈的今日便归天了,看你能纵横到几时!”
周泰心中一惊,暗想昔日兄弟如此之多,当年自己行事何等狠毒,铁拐沈半仙既能寻来此处,别人岂不能寻到?双拳难敌四手,自己这二十年来,武功虽没搁下,但难保这二十年的光阴中,原来本领比自己差的,此时不超过自己,看来此处已非善处,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事完之后,非连夜迁走不可。可惜二十年来苦心经营,那一大片基业,更加上他当作亲生女儿的那个姑娘!
当年,他自从下毒手,独吞了那笔财宝之后,清夜自扪,心中不免内疚,因此将全部心情,都放在那姑娘身上,怎知,怎知今日刚发现黄花闺女竟然腹大便便,就要生育,偏偏又碰到沈半仙寻来。在周泰心中,此时想来,越发以为好人难做。沈半仙见周泰一脚久久未踏下,还当他天良发现,会饶自己一命,正在侥幸之时,周泰真气一转,力骤足心,用力踏下,沈半仙大叫一声,口喷鲜血而亡!
二十年没有杀人,一见鲜血,周泰杀性陡起,一转身抄起熟铜棍,忽然见管家慌慌失失跑来道:“小姐不见了!”
周泰一怔,喝道:“她不是肚痛待产了么?怎能逃走?”这一声大喝,中气充沛,直震得屋面瓦片格格发响,那管家早就发呆了,软成一团,作声不得。周泰大怒,手起一棍,拦腰便砸,管家连一声都未哼出,便自死于非命。
周泰将心一横,暗道横竖此处不能住了,不如打它一个痛快,执起熟铜棍,一招“五花八门”,只听“乒乒乓乓”,所有古玩玉器,桌椅屏几,全都打成稀烂。
周泰亲手毁去自己二十年经营的基业,眼看又过不成安稳日子,他年已花甲,当年雄心已不复再存,一面打,一面心痛,一眼望见了沈半仙的尸体,一股恶气,全部出在他的身上,足尖一挑,将尸体挑了起来,准备用力向地上摔去、将之摔成肉饼之时,忽听“扑”地一声,自沈半仙怀中,跌下齐齐整整,一个布包来。
沈半仙不修篇幅,随便至极的脾性,乃周泰所深知,此时见这个布包包得如此整齐,不禁心中起疑,他原是个行事狠毒、性格阴险多疑之人,随手将沈半仙扔了,拾起布包,解开一看,见是三本半新不旧的书,书面上几个古字并不认识,翻了一翻,上面文字全部盘虬古怪,无一个识得,刚想随手扔去,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不禁呆了一呆,心中一动,又将书小心包了,揣在怀中,舞起熟铜棍,一路从厅堂打了出来,见人就扫,直打得数十百个家丁,叫爷叫娘,无一逃得脱。
周泰回到自己房中,将一只两尺见方的铁箱胡乱用布包了,挑在熟铜棍上,径跑出大门口去。其时积雪尚未化尽,天色又黑,街上泥泞不堪,一个行人也无,周泰刚要大踏步去时,忽然念头一动,又向家中跑去,来到那姑娘的闺房之中,一见果然人去楼空,他不禁喃喃地道:“雪花!雪花!这二十年来,我总算没有亏待你!当年我若不杀你父母,我便要死在你父母手下,唉!恩恩怨怨,直到如今!”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此时也不禁感慨起来,叹了一声气。
房门口忽然有人接口道:“周大哥快成为酸秀才了!”周泰闻声,大吃一惊,倏地回过头来,不分青红皂白,“呼”地便是一掌,只觉眼前黑影一晃,两条人影疾闪了开来,周泰停睛一看,两人皆只有一条手臂,正是当年为自己所害的弟兄,恶性又发,一声不出,身形一矮,足尖微点,人便“托”地离空三尺,平射出来。那两人好不容易寻到了周泰,再也料不到沈半仙已跑在前面,周泰已有了防备,被他手臂一长,小腿齐为他抓个正着,再双臂一震,两人急叫一声“大哥——”人已直飞出去,撞在墙上,瘫于就地。
周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挑起那口铁箱,大踏步地向外走去,晃着了火折子,到处乱点,刚好天也刮起一阵西北风来,周泰走出不过两条街,火势已然轰轰发发,烧通了屋子,周围人全从好梦中惊醒,拽桶拖钩,齐来救火。周泰头也不回,径自出城去了。那一场火直烧到第二天中午时分,方被救熄,周泰改名换姓,在苏州已是一等一的富绅,他家失火,一个人也未走出,自然又成了奇谭。
雪中大脚印的事刚发生,又加上一等富绅家的大火,苏州人个个口中啧啧称奇。过了两三天,大雪化尽之后,城中突然又多了十几个残废人,个个目露凶光,卖解不像卖解,乞丐不像乞丐,在火烧过的废墟旁来回徘徊不去。
那些人,不是瞎眼,便是断手,但却又力大异常,有几个泼皮想去欺负他们,俱给他们打得个个发昏不已。过不了几天,那群人走了。日子一久,两件事也自然越传越奇,结论乃是天上金甲神放的火,特意留了那么串大脚印,好洗清别人纵火的罪名。以讹传讹,穿凿附会,原是人之常情,且表过不提。
单说那日火起之时,火苗高窜,上触汉霄,四周城门,皆可以看到,在阊门外的一个小林子中,这时正有两个纤细的人影,一步一颠地行走着,幸而是夜气候转冷,在日间因融雪而泥泞的小路,现在又重结起了冰,路上便没有那么滑,否则,真不知道这两个女子如何能行进一步。那走在前面的一个,腹大便便,脸容惨白,一面走,一面不断低声呻吟,但又不敢高声,像是怕人知觉,正是刚才躺在牙床上转侧呻吟的那个,也就是金甲力士口中所称的“雪花”。
那后面的一个,手中挽着一个小包裹,正是丫环小桃,火起之后,喧闹之声直达城外,两人不禁停步,一齐回头来看。小桃“啊”地一声,道:“小姐,那起火的地方,看来就像在黄鹂坊啦!莫非老爷生起气来,将屋子都烧了?”女子回过头来,黯然道:“小桃,以后你我不必称什么小姐丫环的了,你就叫我姐姐吧!唉,是我不好,难怪爹生气。”原来她并不知自己身世,还将金甲力士周泰当作是她亲生父亲,因此想起来,不禁内疚。
小桃半晌不作声,见雪花两眼哭得又红又肿,便劝道:“雪花姐姐,别伤心了,你喜欢他,他喜欢你,老爷虽然一时生气,日久总会回心转意的。”雪花经她一提,眼泪下得更急了,道:“就是他昨晚突然走了!怕不是移情别恋……却又造一番话,说什么武林中将有大事,他是峨嵋派掌门人首徒,不能不去参加等等的话来骗我!”小桃也觉无话可说,两人遂又起行,走到半夜时分,朔风呼呼,两人全都冻得上下排牙齿,得得作声,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座土地庙,在神龛下胡乱睡了一晚。
第二天早晨,小桃在路上硬搞了一辆马车来,将雪花扶上车去,才免了跋涉之苦。车向西行,傍晚时分,已到了太仓县县城。
长江以南,物产富庶,地方也特别繁华,等闲县城,也相当热闹,那太仓县更是江南的大县,才入城门,小桃掀开帘子一看,便觉不亚于苏州,吩咐在一家较大的旅馆,唤着:“悦宾客店”的门口停了,又将雪花扶了下来。
旅店中人见雪花穿着,分明是大家小姐,但却狼狈异常,不由得暗暗称奇,但却也不敢怠慢,找了一间上房。雪花躺在床上,又不断呻吟。小桃将房门紧紧地关了,解开包袱,打开了首饰箱,箱盖才一掀开,珠光宝气,充满全室,那油灯的光辉,立即淡了下去。
小桃俯首看了一会,道:“小……雪花姐姐,我们身边一点银子也没有,拿点什么去当了它才好!”雪花道:“随你捡吧……哎哟……小桃,你顺便……找个稳婆来,怕……”声音越讲越低微,不住呻吟。小桃顺手在首饰箱处,捡了一支头钗出来,再将箱盖盖好,放在雪花的枕头边。那支头钗,乃是上佳翡翠雕刻出的一只长尾凤凰,凤凰的冠上,还用金丝络着指甲大小,晶莹滚圆的一颗明珠,那翡翠更是通体碧绿,手工也极为细致,小桃因从小便与雪花为伴,那支翠凤头钗,在首饰箱中并不是最好的东西,是以她也不知价值几何,喃喃自语道:“这支头钗,不知可以当得多少银子?”
话刚讲完,忽然听得门外和窗外同时有人叹息之声,小桃一惊,但继而一想,许是雪花叹气,自己听差了也说不定,便自放过。床上的雪花,也未听清楚那两声惊叹,她只听到了小桃的自言自语,便道:“小桃,爹对我说过,那些首饰,全都价值不菲,你尽管开大价好了。我们既要到四川峨嵋山去,一路上总要用钱的。”
小桃应着,便走了出去,经过大堂的时候,又是人人侧目。小桃虽是贫家女儿出身,但三岁头上,便给周泰以重金买了来,侍候雪花。周泰当年在做了那件事后,心中老是感到万分不安,后来下毒手,伤了他自己那么多同党,也为此故,因此对雪花好,他心头便宽一点,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什么缘故。小桃长得也极为美丽,刚才她和雪花一进房,人家便议论纷纷,这时重又匆匆走出,自然百十道目光,全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小桃也隐隐觉得许多人在看她,但她心中记挂着雪花,哪有闲心思去理会?匆匆走到街上,抬头一看,不远处恰好有一间当铺,便走了进去,将那只翠凤头钗举了上去,却半晌不见人来接,心中奇怪,抬头一看,那朝奉先生托着老花眼镜,张大了嘴,敢情是看得呆了。
小桃急道:“朝奉,当多少?快说呀!”
那朝奉结结巴巴半晌,方道:“姑娘,这翡翠凤凰……”小桃道:“当银子,能当多少就当多少!”朝奉道:“姑娘家住何处?”小桃是个直性子的人,嗔道:”又不是攀亲?问那么多作什么?”朝奉道:“姑娘莫怪,银子太多,怕姑娘拿不动。”小桃不禁一愣,暗想那玩意儿莫非真得那么值钱?那金甲力士周泰,自隐居苏州之后,绝不显出自己是武林中人,因此雪花和小桃两人,确是纤纤弱女子,一点本领也不会的。
朝奉见小桃不出声,又献殷勤道:“姑娘若嫌银子重,小店黄金也是常备的,二十五两折一两,就方便得多了!”小桃点了点头,朝奉就向柜后大声喝道:“告诉小东家,备三千两黄金!”
小桃又是一怔,当时物价升平,三千两黄金之数,一人辛勤一生,也赚不到,那翡翠凤凰却不知是什么来头,怎地如此值钱?仰着头正在思索,忽觉眼前一碗,自里面走出一个少年公子来,那公子模样的人面如傅粉,目若流星,身披白狐皮裘,显得雍容华贵已极。
小桃只觉眼前一亮,手中那只稀世奇珍,含珠翠凤,仿佛也被比了下去,不禁抬头一看。这不看犹可,一看之下,不禁呆了,心中想道:“啊!天下原来真有这等俊俏郎君!”竟然半晌讲不出话来。
那少年公子却极为大方,淡淡一笑,道:“何朝奉,什么东西值三千两黄金?”
朝奉忙将翠凤交给他看,道:“少东家,便是这件东西,那翡翠倒也罢了,那颗明珠,乃是不折不扣的南海照夜明珠,最难得的是又圆又润。这种珍品,一向是有价无市的,三千两黄金,实在只抵二成货价。”小桃一面听,一面暗暗疑惑,暗想这颗珍珠不过指甲大小,在雪花的首饰箱中,龙眼般大小的明珠有的是,刚才顺手一翻,还看到一只累珠发冠,顶中心那颗珍珠,怕不有鸽蛋般大小,如此说来,这只首饰箱竟是价值连城,想起旅店中只有雪花一个人在,而她又立刻要生孩子,旅店中人品复杂,不要因财惹祸!她从小与雪花为伴,名份虽是小姐丫环,实则亲如姐妹,一想到这里,忙道:“你们快叫人送银子去吧,我回店去有事,可得快点啊!”
一言甫毕,忽听那少公子喝道:“慢走!”小桃给他吓了老大一跳,敢情那一声断喝,声震屋宇,墙上的白土,也被震得簌簌望下直掉。抬头一看,只见他面色铁青,又低头在翠凤背面仔细看了一看,冷笑道:“好哇!真想不到二十年前一段公案,到如今才有端倪,你是杨志痴的什么人?”
小桃给他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杨志痴?谁叫杨志痴?”少年公子不住冷笑,道:“还扮什么傻?此事武林中早已动了公愤,各派名手,穷二十年之力,才认定若非杨志痴,无一人能做此下流之事。你还有同党在哪里?”小桃越听越糊涂,什么“武林”“各派高手”等等,她简直一点也听不懂,只得睁大了水灵灵的一双眼睛,说不出话来。
那少年公子见她不出声,越发以为她心虚,身形一晃,便向上拔起。小桃只觉眼前一花,他已站在自己面前。当铺的柜台之上,皆装有铁栏栅,那递物交银的圆洞,仅能容一个人头进出,除此之外,更无地方可以走出,却不知他是怎么走出来的,心中越发奇怪,手一指,道:“你——”谁知道她这里一个“你”字才出口,下面“怎么一回事”还未讲出,那少年公子突然一矮身,滴溜溜一转,来到了她的背后,小桃只觉背上一阵发麻,“咕咚”一声,跌倒在地,身体像僵硬一般,一动都不能动弹,连话都讲不出来。她心中暗道:“完了,怎么这样倒霉,竟无巧不巧,来到这家强盗铺子?这番凶多吉少,反倒连累了雪花姐姐,唉……”心中越想越难过,瞪大了眼睛,不知怎样才好,但仔细一看,看来那少年公子也望着自己在发傻呢,半晌,又听他自言自语地道:“咦!当真是一点武功也不会的呢,这是怎么一会回事,莫非是我搞错了?”又见他翻过翠凤一看,道:“一点不错啊,明明刻着字哩!”
小桃见他脸上不似有恶意,心中暗存一线侥幸之念,不住暗暗地叫菩萨保佑,别叫多苦多难的雪花姐姐再多一重苦难。但那少年公子的眼光不断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却又使得她心烦意乱,连菩萨的名字都叫不清楚。因为他的眼光虽然威厉,但却越来越缓和,最后,终于俯身在小桃眉头上一拍,小桃不禁“哇”地一声,叫了出来,但身子却仍然不能动弹。少年公子道:“我问你话,你可不准打一句诳。”说这话时,语音已经不凶恶,小桃听了,竟对之大生好感起来,一时间忘了全身尚为他所制,道:“当然!”少年公子沉吟一下,道:“你真的不会武功?”小桃猛地想起,她模模糊糊对“武功”两字,有一点印象。几乎每晚都到雪花闺房来的那个少年男士,听雪花说,不就是有一身武功的么?在瓦面上一晃,人就不见了,而且一点声音也没有,比猫还要灵巧。
她知道雪花深深地爱着这个人,雪花称他为“英哥”,雪花肚中的那个孩子,就是他的。她也知道雪花和他相爱,因此隐瞒着,不让老爷知道,直到瞒不住了,才几乎为老爷打死!现在这个少年公子问自己会不会武功,说不定是老爷的熟人,若讲出来了,雪花不是更倒霉了么?心中一转念,便道:“当然不会!”
少年公子自言自语道:“奇怪,杨志痴手下人等,怎会有不识武艺的?他早二十年便开山立派,弟子百余人,个个横行江湖,这……”小桃插嘴道:“公子,我确是不识杨志痴是什么人,你快放我起来吧!我还有要紧事!”少年公子又一伸手,在她胸前一点,小桃面泛红霞,身子立能站起,少年公子道:“姑娘,你这含珠翠凤,是何处来的?”
小桃道:“你说当不当吧,你不当,我走过第二家?”那少年人道:“姑娘,你不知道,这事关系大着啦!”小桃冲口而出道:“什么大关系?小姐的首饰罢了,比这好的,还有的是呢!”少年公子一听,道:“你小姐在哪里?”小桃深悔一口气讲出,但既已如此,却又不能隐瞒,便道:“就在旅店里,快生孩子了,等我换银子去寻稳婆来接生呢!”这时,轮到那少年莫名奇妙了,小姐怎会来到旅店里生孩子?这事太过蹊跷,便道:“我叫华剑峰,是太湖七十二峰武林盟主,太湖派的掌门人,绝非坏人,你可放心,你能领我去一见你小姐么?”
小桃根本不知道“七十二峰武林盟主”、“太湖派的掌门人”等是什么玩意儿,但是华剑峰不是坏人这一点,她却深信无疑,心中也说不出什么理由来,心想自己和雪花两个女子,正乏人照顾,领他去看一下也不错。她为人极是爽利,想到便做,道:“好!我们这就去,小姐定是等急了!”华剑峰便吩咐家人,提了灯笼,直向客店去了。一路上华剑峰细心端详小桃,看出她实在是一个一点不会武功的弱女子,不禁深悔刚才太以猛浪,若江湖上传说出去,岂非丢尽了太湖派的面子,当年自己接掌掌门人之时,便有人道太湖七十二峰,武林人物不下干余人,自己年纪太轻,怕不易约束。如今此事,非对她道歉不可。
华剑峰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不然何以年纪轻轻,便能当上太湖七十二峰武林盟主?有错认错,正是大丈夫本色,因此便道:“姑娘,刚才华某人多有得罪,请姑娘多包涵些!”小桃心中,实在一点也没有嗔怪之意,闻言嫣然一笑,道:“华公子说哪里话来?”华剑峰平日号令太湖派的好汉,何等威严,此时见了小桃一笑,不知怎地,讲话也柔声了好多,道:“如此则多谢了,将来若有用到华某人之处,必当效劳。”
小桃不知这一句话,出诸华剑峰之口,便等于说太湖七十二峰武林人物,俱可为她效命。凭华剑峰在武林中的声望本领,她可以在大江南北随意行走,沿途皆有人护持了。但小桃怎能知道?只是随便答应了一声。不消片刻,已来至旅店,掌柜的一见华剑峰,忙欠起身来,行礼不迭,叫道:“华相公!”华剑峰略一点头,小桃想起稳婆尚未寻到,便道:“掌柜的,相烦你去寻一个稳婆来,好不?”掌柜的一连声答了七八个“是”字,立即差人去了,小桃领着华剑峰穿过店堂,当真是鸦雀无声,无一人敢讲一句话。直来到了房门前,小桃便讶道:“咦?怎地不点灯?雪花姐姐!”
叫了一声,不见有人回答,小桃心便忐忑乱跳,“呀”地一声,推门进去,向床上一看,大吃一惊,原来床上空荡荡地,哪有人影?小桃慌得六神无主,哭叫道:“雪花姐姐不见了!”华剑峰道:“什么?”小桃指着床,道:“刚才她还躺在床上的,她连走都走不动,还能到哪里去?”说着,走近床上去一看,首饰箱也已不翼而飞,华剑峰已将事情料中了一大半,足尖一点,人便跃起,“乒乓”一阵大响,将窗户撞破,手在屋檐上微微一攀,一个“鹞子翻身”,人便上了屋顶,正是他华家家传“峰顶飞云”轻功绝技,江湖上有名的称之为“飞云功”。
他站在屋顶上,向四下一看,只见万家灯火,并无可疑之人,遂重复跃入屋内。此时,店小二已听得嘈声,赶了进来,华剑峰问道:“这屋中的姑娘,可有走了出去?”店小二睁大了眼睛,道:“没有啊?除非她会隐身法,否则我怎会看不见?”掌柜的也闻声赶到,道:“绝没有出去过,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小桃则泪如雨下,道:“华公子,叫我怎么好?”
华剑峰道:“别急,你且等在这里,谁敢那么大胆,敢在太湖派附近做案,倒要叫他尝尝太湖派的厉害!我去去就来!”涌身一跃,人又自窗口窜出,眨眨眼,便隐没在黑暗之中。他跑出里许,尚未见有任何线索,施展上乘“飞云功”在城中四围兜了一个圈子,仍无迹象,心知若有人劫持财物,连人也不放过,且神不知鬼不觉,来者定非凡手,说不定早已出城去了,照方向来看,唯有从北门走,便一个转身,一溜轻烟也似,奔出北门,又行了两三里,乡下人日入而息,除了西北风呼呼之声外,静到了极点,正以为无法寻到,忽听得“唔哇”一声婴儿啼叫,就在不远之处。想起小桃曾说要寻稳婆,即将生孩子一事,便忙循声寻去,那啼声乃自一座小小的松林中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