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杨华在灵剑渡的客店之中,想起自己和袁燕飞相见,晤谈等等情形,心中不禁好一阵感叹,他自幼便为狼群衔去,在深山荒野中长大,但是他天性却极是淳厚,一对袁燕飞生了情意,便不能自主。达星禅师知道他的心意,也不去多劝阻他。
这时候,老龙湾武林大会才散,灵剑渡上,仍有不少武林中的人物,人人都在谈论那“无名氏”的厉害,和猜想那“无名氏”究竟是何等样人,杨华也没有心思去倾听,一个人间步到黄河边上,望着浪滚河水发呆,不一会,明月经天,已是午夜。
杨华正想回到客店去就寝时,忽然在奔腾澎湃的河水声中,像是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叫喊之声。
那叫喊的声音,和黄河水流的声音相较,实在是微弱已极,若不是杨华自小便在山野间生长,听觉特别灵敏,根本也听不出来。
当下杨华便是一怔,因为他辨出那声音,正是来自河心!
那灵剑渡附近,水流极是湍急,而此时河面之上,又并无船只,那女子的呼喊声起自河中心,可知一定是跌到河中,将要溺毙之前的呼救之声!
杨华停了停神,仔细循声看去,不一会,果然见浪花翻涌之中,似有一个人,在逐波沉浮,月色之下,也看不十分真切,只见那人时而浮起来,但也只有上半身露出水面,看情形正在努力挣扎。
杨华看了一会,双臂一振,便将外衣除去,足尖一点,正待向水中窜去时,忽然听得身后一人道:“老弟,你待作甚?”
杨华回头是达星禅身后,便向河中一指,道:“大哥,你看,河中心有人,我想去看一看!”达星禅道:“你在讲笑?此处水流,何等湍急,连精通水性的人,也不敢贸然夜渡,你却想赴水去救人?”
杨华道:“莫非我们见死不救?”达星禅师遮额一看,道;“河中心那个,像是女子,唉,当真是救人也难,不救也难!”
杨华不禁失笑,道:“亏你是佛门中人,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有何难处?”
达星道:“你不知黄河水力,何等钜大,简直非人力所能抗衡,而那人在河中心仍未溺毙,一定也是武林中人,你安知他不是黑道中的下三滥?”
杨华听了,不由得他想要赴水救人之际,只是想到救人,却未曾想到达星禅师所说的尖些,因此被达星问住,无话可答,正在此际,忽然听得河中心的呼声,传了过来,比刚才更清晰了些,呼道:“岸边何人?为何见死不救?”
声音极是凄厉,杨华道:“不管她是什么人,先将她救了上来再说,如果她不是黑道上的下三滥呢?岂不眼睁睁地看她死了?”
本来,要救人性命的人,绝没有先考虑对方是何等样人的道理。达星禅师实在是不喜欢杨华去救河中心呼救的那个女子。
前文交代,达星虽是佛门中人,但是却私心未尽,此际,他只是一心一意想和杨华两人,快一点赶到阿旃檀寺,去习那“如来七经”。不想因为有其他什么事,就搁了行程。
而此际黄河水流,如此湍急,杨华一定要犯险救人,说不定会生出什么麻烦来,是以达星才设法制止,当下见杨华救人之意甚坚,扭不过他,便道:“你就算要救人,也不能赴水去救,找到了一艘小舟再说!”
杨华道:“你说得是!”沿岸疾驰,达星禅师跟在后面。
不一会,便见到了有三艘小船,并排系在堤旁,杨华飞身而上,伸手向缆绳便抓,手臂粗细的缆绳,应手而断,不待杨华抓住船桨,小船因为缆绳一断,已然箭也似向前射了出去。
达星禅师连忙真气一提,如怪鸟也似,凌空拔起,在半空中一个盘旋,一式“飞鸟投林”,“刷”地疾窜而出。他武功之高,已臻一流境界,就是这一拔一窜,方今武林之中,能够做到的,已没有几人,不但姿势美妙,而且身法快疾之极,但也只是堪堪立于船尾,再差三尺,便要跌入河中,由此可见黄河水势之急!达星禅师一到船上,抢过船桨,逆水而划,直向河中心那人划去,只见河中心那人双手乱抬,好久,才得凑近,杨华气纳丹田,高声叫道:“接住了!”“呼”地一声,将一盘缆绳,抛了出去。
那人一伸手,紧紧地将绳抓住,杨华松了一口气,知道那人已然有救,迅速将绳子收了回来,那人也渐渐向船移近。
不一会,那人双手,已然攀住了船舷,探起头来,杨华首先见到春葱也似,十只手指,接着便见一头软缎也似的秀发。
及至那女子仰起头来,杨华不由得一怔,道:“啊!原来是你!”
达星奇道:“咦,你认得她的么?”杨华点了点头,一伸手,将那女子从河中带了上来,那女子望了望杨华,心中也是大为奇怪,暗忖自己并不认得此人,为何他竟说认得自己?喘了喘气,道:“多谢两位相救之德,未知两位如何称呼?”
达星禅师见对方如此问法,显然是并不认得杨华,心中不由得大是疑惑,向杨华望了一眼,杨华抱歉地一笑,道:“袁姑娘,你自然不认得我了,当日在华山,多有得罪,幸勿责怪!”
原来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在华山突然失了踪迹的袁晶晶!
达星禅师究竟一生闯荡江湖,再加又听杨华讲起过他和袁家姊妹相遇的经过,一听得杨华如此说法,便已猜到了袁晶晶的身份。但是袁晶晶却仍是愕然,因为她在华山之中,遇到杨华的时候,杨华长发虬髯,十足是个“大头毛脸妖精”,和如今气度华贵,相貌堂堂相比,相去何啻天渊?
因此心中着实奇怪,迟疑了半晌,道:“不知阁下何人,何以知我姓袁?”
杨华道:“前事不提也罢,我姓杨,名华,袁姑娘,你如何会在此处落水?你姊姊正在到处找你哩!”袁晶晶此时已然拧干了头发,甩于肩后,神态极是娇艳,但一听得杨华提起她的姊姊,便“哼”地一声,道:“她还有面目见我?”
杨华一怔,道:“袁姑娘何以说此?”袁晶晶道:“我一路行来,只听得人家说,她已和五逆门少掌门,成了一路,自甘堕落,怎么还会有面目见我?”
杨华道:“袁姑娘,你这样说法,就不对了,你姊姊未必知道五逆门是何等人物组成的!”
袁晶晶“哼”地一声,道:“你也认识我姊姊?”杨华点了点头。袁晶晶又向他上下打量了几眼,道:“你这样为她辩护,可惜她却听不到!”
言下已然大有讥讽之意,但杨华却仍然一点也未曾听出来,道:“不管她听得到,听不到,我总是要为她辩解的。”
袁晶晶道:“为什么?”杨华面色微红,显见提起了这个问题,他心中甚是兴奋,道:“因为我……我很喜欢她。”
杨华讲话,率直已极,心中想什么,便讲什么,绝无一点顾忌,袁晶晶听了,不禁深以为怪,道:“你既然喜欢我姊姊,为什么不和她在一起?”
杨华叹了一口气,道:“老龙湾会后,她已然不知到哪里去了。”
袁晶晶面色突趋紧张,道:“老龙湾?我姊姊已然到过老龙湾了么?老龙湾上,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你能不能和我说说?”
两人说话之间,达星禅师一人掌桨,已然将小船划到了岸旁,杨华道:“咱们上了岸再说如何?”袁晶晶道:“也好!”
三人一起上了岸,回到了客店之中,袁晶晶另外找了一间客房,吩咐店小二去买衣物,将一身湿衣全都换过,才来到达星和杨华的房中,只见杨华和达星两人,像是正在争吵,见了她来,才突然停止难语的模样,心中也不解是何原因,又问起老龙湾上所发生的事,杨华大略对她说了,袁晶晶只是一声不出。
等到杨华说完,袁晶晶才“霍”地站了起来,道:“你们真的不知道我姊姊上哪儿去了?”
杨华苦笑道:“当然是,要不然我怎肯不追赶前去,而折回原路?”
袁晶晶想了一想,忽然道:“杨大哥,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不知道你肯不肯?”
达星禅师一听,急忙以目向杨华示意,不要轻易答应时,杨华已然道:“袁姑娘有什么事,但说无妨。”袁晶晶道:“我是被一个人打败,抛入河中的,那人如果知道我未曾死去,一定还要来找我的麻烦,不知道杨大哥能否代我驱敌?”
杨华道:“那人是谁?”袁晶晶秀眉微蹙,道:“我也不知道她是谁,我与她在河边相遇,她问我是否姓袁,我答说是,她便一定要我拜她为师,但是我却不肯,动起手来,又不是她的敌手。”
达星禅师冷冷地道:“她武功既然在你之上,你拜她为师,又有何妨?”
袁晶晶一上来,便对达星禅师,无甚好感,同时,她也不知达星禅师是什么人,只是看出这个天竺僧人,内功甚湛。
她生性极是好胜,闻言心中不服,“嘿”地一声冷笑道:“拜师一事,乃是武林中人的大事,岂可随便行之?”
达星禅师当然不会与之计较,只是微微一笑,杨华刚想讲话,忽然听得“呀”地一声,房门竟被人推了开来,同时,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格格”一声倩笑,道:“小女娃,拜我为师,却不会辱没了你!”袁晶晶面色一变,赶紧一幌身形,来到杨华的身边站定,杨华和达星禅师一齐抬头看时,只见进来的那个女子,年纪看来甚轻,一身华服,绣出无数蝴蝶,脚步轻盈,行动之间,了无声息,不是别人,正是在老龙湾击毙了点苍掌门,一芝上人的花翩翩!
当花翩翩在老龙湾上人手中,夺过点苍掌门人之位的时候,在场武林中人,便大为出奇。因为看花翩翩的年龄,说什么也不超过三十岁,但是一芝上人,成名已久,却是武林中的前辈人物。但是,当时听他们的口气,两人却又像是早有宿仇一样。
当时,能明白其中缘由的,只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而达星禅师,恰好便是其中之一,一见花翩翩来到,双手合什,向前略为一拱,道:“原来是花檀樾到了,失迎失迎!”
就着双手向前一拱之势,一股极强的劲道,已然倏地暗袭而出。
花翩翩身形一幌,已然向旁滑了开去,身法快绝,“格格”一笑,道:“老秃驴,你耍什么花招,可别在我面前耍!”
达星本未料及花翩翩的身法,会如此之快,这一下劲道,若是不收住的话,不难将整堵墙壁,尽皆撞坍!但他真气运转自如,内力收发如意,立即手臂一缩,已然将内力收回,一面笑道:“花掌门,果然你轻功极佳,老衲佩服之极!”
花翩翩一笑,道:“你是说我的内力不如你么?”达星道:“四十年前,我们已经在点苍脚下,较量过一次,花掌门若是不服,老衲一样奉陪!”
听他的口气,四十年前,一定是他轻而易举地战胜了花翩翩。
一旁杨华和袁晶晶两人,不禁大奇,暗忖着花翩翩的容貌,就算生得年轻,至多也不过四十岁,四十年前,只不过刚出世,怎么能和达星禅师动手?袁晶晶本来明知花翩翩武功甚高,但就是因为嫌她年纪太轻,不足以做自己师傅,因此才差一点儿,溺死在黄河急流之中的!
只听得花翩翩道:“今日倒不必了,老秃驴如有兴致,何不约定日子,来点苍山一行?”
达星心想,这四十年来,自己功力精进,已成天竺第一高手,即在中国,也是第一流的高手,花翩翩在老龙湾,固然一举而败了一芝上人,但是却由于一芝上人见了她之后,便仓皇失措所致,自己实在不用怕她。
可是,她这人早就出了名的难缠,而今又身为点苍派的掌门人,点苍门下,弟子众多,就算胜了她,也不免惹上麻烦,对自己阿旃檀寺,闭门清修一节,大是有损。不过对方既然已然大有挑战之意,若不答应,未免叫人笑话,想了片刻,道:“老衲这几年,怕不会有空,有约也要在数年之后了!”
花翩翩道:“随便你,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便上点苍来好了!”
说着,手向袁晶晶一指,道:“小女娃,你别躲躲闪成了,跟不跟我回点苍去?”
袁晶晶尚未回答,杨华已然代答道:“袁姑娘不愿拜你为师,你不必多言。”
花翩翩一瞪眼,道:“你是什么东西?”杨华一怔,道:“我是人啊!”竟然未曾听出花翩翩那一句话,实是蔑视他之意。
花翩翩“格格”一笑,道:“我要收她为徒,既已立了心愿,便谁也不能改变,你要帮她的忙么?”杨华道:“不错!”
花翩翩道:“好!”一个“好”字才出口,身形已然展动,衣袂飘飘,迳向杨华撞来。
那客店的屋子甚大,花翩翩进门之后,只是为了躲避达星的一下暗袭,而向旁逸出了数步,仍在门边,和杨华袁晶晶之间,还隔着好些桌椅家俱,花翩翩看来直向一张方桌撞去,但来到方桌旁边,便突然一转,紧贴桌边掠过,身形灵活之极,左一转,右一绕,翩翩如蝴蝶戏于群花之间,一下子便到了杨华的面前,杨华一等她来到,衣袖一扬,一股大力,疾拂而出。
杨华的武功,虽然是无师自通,但是那“如来七经”,乃是一等一的佛门功夫,佛门武功,首重内功,因此杨华的内力,也纯正之极,这一拂,力道去得又疾又刚,眼看花翩翩首当其冲,非被拂中不可,突然眼前一花,花翩翩身子一扭,已然来到了杨华身侧,骈指如戟,倏地点向杨华腰际的“带脉穴”。
杨华一见面前人已不见,腰际微风飒然,手臂一缩,反手一掌拍出,花翩翩五指一放,也已趁势袭出一掌,双掌相交,“啪”地一声响,清脆已极,杨华只觉得对方的内力,若有若无,诡异已极,一个不小心间,一股大力,已然冲到,“蹬”地被撞退半步,立即内力疾吐,也将花翩翩震出一步。
花翩翩面色一变,“咦”地一声,道:“小子你功力不弱啊!”
杨华道:“承奖!”花翩翩上下打量了杨华几眼,道:“但你总不是我的敌手,趁我未下煞手之前,莫管闲事了吧!”
杨华斩钉断铁地道:“不行!”在杨华而言,他既然已经答应了袁晶晶所请,就算刚才一掌,已然试出对方并不是容易打发的人,也一定要为人为到底,是以才毅然拒绝。
但是他这里话才说完,忽然听得袁晶晶对花翩翩道:“你……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花翩翩道;“我今年六十八岁,莫非还不够资你师傅么?”
袁晶晶失声道:“六十八岁?”花翩翩道:“不错,我早年为奸人所害,几乎在深山中死去,但是却命不该绝,找到了一块玉精,服食之后,驻颜不老,本来的面容,也改了许多,而今深仇已报,仍是点苍掌门人,你拜我为师,我传你衣钵给你如何?”
杨华不等她讲完,已然眉头一皱,道:“你这人,怎么那么多废话,袁姑娘不愿拜你为师,你老是要强收人为徒作甚?”
花翩翩笑道:“小子,你怎知她不肯拜我为师?”杨华道:“当然知道!”
花翩翩一扬头,道;“小女娃,点苍派乃天下大派之一,你难道真不愿意拜我为师?”
杨华在一旁含笑不话,只等花翩翩再去碰个钉子,怎知事情的发展,却大大地出乎杨华的意料之外,袁晶晶点了点头,道:“我愿意了!”
杨华大吃一惊,道:“袁姑娘,你——”袁晶晶已然向花翩翩走了过去,行了大礼,叫道:“师傅!”杨华睁大了眼睛,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在他心目中,一个人既然不愿意做什么,或是认定了要做什么,总是绝不应该中途改变主意的,而他刚才为了不使花翩翩逼袁晶晶,还出了极大的力气,岂知片刻之间,袁晶晶忽然自愿拜师!
杨华的心中,简直迷惑已极,这是他第一次因为他人因自身的利害而变志所引起的迷惑。到后来,当他知道有着更多的人,因为本身的利害,而可以做出与他们的天性完全违背的事时,再回想起此事的情景来,不由得哑然失笑!
这是后话,表过不提,却说当下花翩翩,道:“小子,你看如何?”
杨华根本无法回答,眼睁睁地看着花翩翩,携着袁晶晶走了出去。好半晌,才使劲地摇了摇头,心中仍然是莫名其妙,问道:“师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希望你教我!”
达星禅师道:“这还有什么不容易明白的,那袁姑娘初和花翩翩相遇之时,因不知道花翩翩是什么身份,自然不愿拜她为师,如今知道了她是点苍派的掌门人,有什么不愿的。”
杨华心中仍然难以解答,想了半晌,道:“师兄,照我看来,既是不愿,哪怕对方是天下武林总掌门,也应不愿到底才行!”
达星“哈哈”一笑,道:“你虽然已经二十余岁,但真正做人,却还不到半年,自然感到想不通,久而久之,也就会习惯了!”
达星对杨华所说的这番话,实在是极含至理,但杨华在当时,的确无法明白,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明白自己初出山之时,处处以率真待人,但在人家的心目中,自己却是一个“痴子”!
当下杨华也不再说什么,和达星分床而睡,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一宿无言。作书人却要趁此机会,补叙一下袁晶晶何以会在黄河急流之中,差点儿成为水晶宫中佳宾的经过。
原来当日袁晶晶在华山之中,一取出那串照夜明珠,便当即为杨华所制,但是杨华下的手却并不重,一离开之后,袁晶晶立即运气,冲开了穴道,想起刚才的遭遇,心胆俱寒,连跌带爬,便向深山之中乱窜,是以杨华才会找不到她的踪迹。
袁晶晶在山中,一直窜了一夜,一夜之中,风声鹤唳,也不知受了多少虚惊,直到第二天天明,才敢略为休息,四面打量,只见峰峦起伏,根本不知身在何处!袁晶晶想起好端端地和姊姊一起带了明珠,上老龙湾去,自己不合一时兴起,想看一看那“妖精”,以致如今,孤身一人,流落荒山,心中好生后悔自己多事,胡乱采些野果子吃了,便想觅途,闯出山去。
但是华山何等广宽,经过她一夜乱闯,早已窜入深山中心,以一个从来也未曾到过华山的人而言,想要觅途走出,当真是谈何容易?
当下直在山中转了一天,仍然是毫无头绪。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袁晶晶又怕再遇到那“大头毛脸妖精”,心中又急,身子又疲倦,向前面看时,又有一座屏风也似的插天高峰,挡住了去路,再也没有赶路的信心,颓然在一块石上坐了下来,越想越是害怕,究竟她只是一个少女,不禁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夜色已深,各种野兽的叫唤,时远时近,传了过来,更令得她汗毛直竖,自知哭也不是办法,便将银爪链抓起在手中,准备一有野兽来袭,也可以设法防身,不致为猛兽所噬。
一停止了哭声,更是觉得四周围显得异常的恐怖。袁晶晶总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却又说不出一个什么道理来。
呆了半晌,仔细地一辨认,才发觉令人毛发悚然的,是就在贴近处,另有一个人埋伏在一旁的那种感觉!
其时,天色已然浓黑,而袁晶晶又感出了不远处便有人在,如何不惊?独自镇定心神,将身子见住了大石,才叱道:“谁……谁在这里?”
她原是感到了附近有人的呼吸声,才肯定有人就在近前的。一声叱喝甫毕,那呼吸更是显得沉重,袁晶晶肯定有人,又道:“你……究竟是人是鬼?”
只听得一阵咳嗽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小姑娘,银爪娘子况月晶,是你何人?”
袁晶晶不禁莫名其妙,道:“你说谁?银爪娘子什么?”
那声音道:“况月晶。”袁晶晶从来也未曾听到过这样的一个名字,道:“我不认识什么况月晶,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叹了一口气,道:“我只是一个瞎了眼的老头子,你不用害怕!”
说着,袁晶晶便听得草丛中窸窣有声,一个人以手支地,“走”了出来,袁晶晶虽然听出他语气之中,无甚恶意,但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却也不能不防,“呛琅琅”舞起银爪链,护住了全身,用心打量那老头子时,只见那老头子下半身似已废去,软绵绵地拖在地上,一点力道也没有。
但是光是上半身,也有四尺高下,可见得他本来一定是身材极为高大的人,颔下一丛白髯,双目炯炯,相当有神。
袁晶晶刚才分明听得他说自己,只是一个“瞎了眼的老头子”,如今见他双目如此有神,不由得一怔,道:“咦,你不是说自己瞎了眼么?”
那老头子苦笑一下,道:“我收了一个徒弟,将自己一身本领,传了给他,结果,却给他从这苍龙岭上,推了下来,以致半死不活,你说,我是不是等于是瞎了眼睛?”袁晶晶听他说来,激愤已极,也不禁同情,“啊”地一声,道:“那你为何不杀了那不肯的徒弟?”
老头子道:“我此生已无法为己报仇,为世除害了!”袁晶晶道:“为什么?”
老头子叹了一口气,道:“那害我之人,原来是五逆门的少掌门!”
袁晶晶也曾听得江湖上传说“五逆门”的行径,吃了一惊,道:“那真是你的不对了,何以你竟会收了这样一个徒弟?”
老头子面上现出极是苦痛的神情,道:“他五官端正,知人知面,难知其心,我只当他是有为少年,谁知他却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袁晶晶道:“那你究竟是什么人?”老头子却并不立即回答,道:“我被他推下苍龙岭来之后,侥幸不死,但下半身脉络已经全部震破,已成废人,而且内脏受伤极深,已然不久于人世,我只想遇见一个人,将我尚未授与他的绝学,授了遇见的人,可以将他除去,好代我完成未了之心愿。”
袁晶晶知道那老头子口中的“他”,便是将老头子推下苍龙岭,弑师叛逆的五逆门少掌门,而且老头子的话,也说得极是明显,因为自己,正是他所遇见的一个人!当下袁晶晶心中暗忖,这老头子不知是什么来历?看来也不像是庸手。
他自言不久于人世,此言一定不虚,以自己的功力而论,就算得遇名师,但要练到能与武林中黑白两道,人人束手的五逆门公然为敌的地步,亦非易事,可是姑且应允了他,等他死后,自己代不代他报仇,他却是一点也不知道,而且自己则至少可以白白学得一些高深的武力,又何乐而不为?
袁晶晶人本就轻率浮躁,不如她姊姊袁燕飞那样,心地踏实,所以立即作这样的想法,也不足为怪。当下便道:“老前辈,你何不就将绝学传授于我,由我去代你报仇泄恨?”
老头子看了她半晌,道:“小姑娘,你可得想清楚了,需知我当年虽然未将这一门绝技,授与我那逆徒,但是他却是知道我有这一门秘技的,若是你学会之后,不去找他,他也会来找你,而他既然身为五逆门少掌门,自然武功极高,你单凭这一套秘技,却还不足以胜他的!”
袁晶晶心中暗道:“原来如此,看来不学也罢!”但是接着又想,天下之大,人海茫茫,那五逆门少掌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自己一生之中,也未必会遇得到他,当然是先学了本领再说,便道:“老前辈,我既然答应了你,当然全部都想清楚了!”
老头子道:“答得好!”停了一会,忽然又问道:“小姑娘,你当真不认得银爪娘子况月晶其人?”袁晶晶道:“我听也未曾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老头子道:“那你手中的银爪链,又是谁传给你的?”袁晶晶道:“那是家父所传,我姓袁。”老头子“噢”地一声,伸手一拍脑门,道:“我当真是老糊涂了,金银夺魄袁濮,以前与我时有往来,如何叫只向银爪娘子况月晶一面想去?”
袁晶晶道:“也许我是女子,那况月晶也是女子的关系。”
她这句话,本是泛泛的应对之词,但那老头子却正色道:“岂止如此,你与那银爪娘子况月晶,简直一模一样,唉!”
讲完之后,又叹了一口气,像是提起了那银爪娘子况月晶,心底下便有无限感触一样。
袁晶晶听了,绝未在意,道:“这倒奇了,我竟会和一个从未见过的人相似。”
老头子道:“你既是袁老兄的女儿,我自然可以放心将这门秘技,传给你了。”
袁晶晶道:“尚未请教前辈如何称呼?”老头子道:“我叫石破。”
袁晶晶心中一喜,道:“原来是人称惊天笔,石破石老前辈!”
惊天笔石破道:“哼,如今还提他作甚?第一,你要记得,我那逆徒,叫作周深!”
袁晶晶在心中将“周深”两字,念了好几遍。石破又道:“第二,我要授你的秘技,乃是一种极高玄妙的点穴手法,我精研点穴此道,费了毕生工夫,只有那功夫,尚堪自慰,唤着玄天一指。”
惊天笔石破说他“一生工夫,精研点穴一道”一语,实是一点不错,石破在江湖上得享盛名,被武林中人,列为十大高手之一,就是因为他在点穴功夫上,有独特的造诣。
而当时五逆门掌门周文渊,不将自己的儿子,送到其他高手门下,而将之送到石破门下,也是因为石破的点穴功夫,已然出神入化的缘故。
袁晶晶当时道:“为什么叫作玄天一指?”石破道:“这一种点穴法,只是一指对敌,却不论是哪一只手指,皆可以随心所欲,发招伤敌,共是八十一招。”
袁晶晶吐了吐舌头,道:“有那么多招式?”石破叹道:“这玄天一指,就是招式太多了些,若是能由繁而简,化为九招,便已然是武学的最高境界了!可是我此生却已然无能为力,要看你的努力了!”
袁晶晶此时,其实还不懂得武学之道,初学之际,固然是极为简单,越高深,便越是复杂,但是到了最高境界,却又由繁入简的道理,并没有将石破的这番话听进去,道:“我们现在就学?”
石破道:“当然,我能不能将这八十一招,全都授完,已然是未知之数,若待明日,只怕又少授几招了!”袁晶晶道:“石前辈请说。”
石破道:“这玄天一指功夫,每一招出手,要几乎在同一时间内,点向对方几个穴道,第一招与第二招所点相差的,只是一个穴道,以此类推,每九招之后,才换过完全不同的九个穴道,周而复始,在八十一招之内,将人身要穴,尽皆点遍,切记得,要练到一炷香未完,便将八十一招全都使完的程度,方可以此,出手应敌!”
袁晶晶不由得咋舌,暗忖一炷香,只不过点小半个时辰,以小半个时辰,而要连使八十一招,这“玄天一指”的点穴手法,其快疾之处,也可想而知!
当下便听石破仔细讲解起那玄天一指的秘奥来,一连二十余天,两人便在苍龙岭下,习那玄天一指的上乘点穴功夫。
而在这二十余天之中,袁燕飞为寻找妹子,费尽了心机,但总是没有料到袁晶晶会在华山苍龙岭下,和惊天笔石破在一起。
再加,她又听说袁晶晶害了双剑一环张屏,只当袁晶晶早已离开了华山,却不知袁晶晶实是一步也未曾离开过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