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铃子大口啃着牛肉,肉汁顺口而流,一面含糊骂道:“你们那大小姐呢,她若是再敢对我不敬,我一把火烧了清风庄。”
众人听着她这一骂,非但不怒,反倒笑得打跌。
一个叫道:“好哇!吹大气不用本钱还是怎的?明知大小姐离开清风庄有几天了,还在叫阵。”
小玲子一呆,道:“她哪里去了?”
有人道:“大小姐到中原去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小铃子“噢”的一声,道:“原来她到中原去了。他是现在的清风庄庄主,为什么还要到中原去?”
一个道:“那我们可不知道了,上次大小姐离庄回来,带回来了一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多半是慢到中原去的,大小姐怕是找他去了。”
另一个却道:“不是!我听大管家说,大小姐告诉他,有一个武林中极厉害的大魔头,硬要攀亲家,虽叫她打发走了,可是说不定会再来,是以她才特意避了开去。”
众人七嘴八舌地在讨论着马芳珠离开清风庄的原因,也忘了这不是小铃子向他们问起的事了。
小铃子在一旁,一声不出,只是用心地听着。那群放马的汉子,在清风庄中的地位,很是低微,马芳珠究竟为什么要离开清风庄,他们也只是从大管家、二管家的口中,听到一鳞半爪,再加上自己的猜想,在大发议论。其实小铃子比他们知道得更多,听了不免好笑。但是他们所说的一切中,也有许多是小铃子根本不知道的。小铃子在听了一会儿之后,知道马芳珠到中原去,一则是为了去找万大成;二则,她倒是真不愿成为枯叶老人的孙女儿。
小铃子自己也是要到中原去的,是以她心中暗忖:这倒好,大家都到中原去了,但不知到了中原,是不是还会遇得到?
她想了片刻,站起身来,向众人拱了拱手,道了再见,重又翻身上马,向前疾驰而出。
当夜,她一直奔到了夭明,才略微停了一停,又继续赶路,一连几天,她却没有什么停歇。在第五天头上,她已然越过了乌鞘岭,沿着长城,直奔皋兰县了。
皋兰乃是大河上段最大的县城,人物荟萃,商旅群集。小铃子一路之上,只看官道上来往的车马人群,已令得她看得呆了。
自然,陕甘道上,虽然热闹,但比起中原、江南的通都大道来,却还是如小巫之见大巫的。可是,小铃子却是从小在玉门关外长大的人,她只知道奔驰数十里,不见人烟,又如何曾见过大道之上,车如流水这等景象来?
越是近皋兰县,越是繁华,在几个镇上歇息时,不住听人讲起县城的一切来,更是令得她心驰神往,恨不得立时便飞进城中去才好。
等到她终于来到了县城中时,那已是她离开淸风庄的第七天了。时值傍晚时分,渡过了黄河,她随着人潮,策马进了老高的城墙。
那县城确是小铃子向东南而来,所见到的第一大城。其时正值黄昏时分,大街两边的店铺,全都掌上了各色各样的灯,将一条大街,照耀得如同白昼一样。而且那条大街,少说也有五七里长,灯火不绝,一眼向前望去,就像是一条极大的伏在地上的火龙一样,壮观至极。
小铃子看得满心欢畅,在马背上左顾右盼,心想自己先找一家客店,休息一下,再来逛街游玩,反正根本没有人知道自己,也不必顾忌什么。
她随着一群衣饰华贵的商旅,来到了一家极大的客店之前,眼看店小二点头哈腰,将那帮人迎了进去,没有什么人来理睬她。
小铃子的心中不禁十分有气,翻身下了马,索着马就待向堂中闯去,可是一个店小二却立时迎了上来,大呼小叫,道:“嗳!这位想干什么?”
小铃子怒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我到这里来,自然是想住店,总不成和你们来攀亲戚来了。”
店小二还不知好歹,骨碌碌地翻着眼打量着小铃子,道:“我说这位小姑娘,还是到别家去吧,我们是皋兰县第一家,住店银子,可得六分银一天哩!”
小铃子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她身边若是没有银子,那么这时她一定已然发作,那店小二也要吃苦头了。但是身边却有枯叶老人身上搜到的银子在,是以她嘻嘻一笑,道:“是么?”
她一面说,一面便掏出了一把银子来,约莫有三五两,道:“这些,够我住上两天了么?”
一看到了银子,店小二笑逐颜开,道:“够了,够了,小姐请进。”
小铃子本来,还着实想捉弄那店小二一番的,但是那店小二开口称她为“小姐”,这却是小铃子第一次被人这样叫,心中一乐,也就不为已甚了。那店小二将小铃子引到了客房之中,那家客店乃是皋兰县中,一等一的大店,房中陈设,自也非同凡响。小铃子更是高兴,由得店小二服侍自己,又着店小二买些锦衣华服来换上,大摇大摆,走出店去。
那时,天色已全黑了,大街之上,却更加热闹,简直是摩肩接踵。小铃子东瞧西望,自得其乐,不一会儿,只闻得阵阵酒香扑鼻而来,又来到了一家酒家门口,小铃子大踏步走了进去。
其时,小铃子衣饰华丽,装扮得十分异特,颇有点儿不伦不类,若是在别的地方出现,定然会被人饥笑,但县城之中各色人等本就多,大家见惯了,自也不以为奇,她走进了那酒家,就有店伙来服侍。
她也不知有什么是好吃的,只吩咐店伙拣好的上来。转眼之间,山珍海味,已满在桌前,她自斟自酌,望着街上的行人车马,不禁手舞足蹈,大是高兴。
她心想,一路再往东南去,只怕热闹的地方还有的是,自己身上的银子不多,若是花完了,却难以享受繁华了,不如将那只小金香炉兑了,多半可以兑得许多银子,来供花用的。
她一面想,一面便将那只金光烁然的小香炉,自怀中取了出来,向桌上一放,接着,便招手去叫店伙计。
她是想令店伙计取去,在柜上换了。可是,她这里才一扬手,还未曾出声问,却见邻座之上,五六个人,一起霍地站了起来。
那五六个人,全是彪形大汉,衣饰极之华丽,举止豪阔,小铃子本来也早就看在眼中的了,这时那五七人突然一齐站了起来,虎虎有风,倒吓了一跳,连忙抬头向这五人看去。
只见那五人,十只眼睛,一齐盯住了小铃子取了出来,放在桌面上的那只小小的金香炉,几乎未曾连眼珠也凸了出来。
小铃子只当他们对自己不怀好意,想来抢这只金子的小香炉,是以连忙伸手,抓住了那小香炉,那五人中一个年纪最长的,看来已有五十四五年纪,貌相十分威武,他本来也是望定了这小香炉,直到小铃子伸手将之抓住,他才身子一震,抬头向小铃子望来。
他目射精光,望定了小铃子不动,小铃子心中暗忖:这五个人,却是什么路数?
她一面心中想着,一面也已然在暗中戒备。只见那汉子踏前了半步,满面堆下笑来。
小铃子此际,自己已做了不知多少亏心之事,江湖阅历,自然也非比寻常,知道对方笑脸相问,未必是没有恶意的,是以她右手伸人怀中,已握住了短剑的剑柄。
因为对方人多,如果有什么意外,她若是不先出手,那就会吃亏了。
那人像是也看出小铃子的神态,十分顾忌,是以他也不再向前走来,只是笑着,道:“这位……”
由于小铃子的打扮,不伦不类,是以令得那人,也难以称呼,所以在讲了“这位”两个字之后,又笑了一阵,含糊了过去,然后又问道:“可认得我们五人,是些什么人吗?”
小铃子绝想不到对方竟会问出这样一个古古怪怪的问题来的,她算得是极机灵的人了,但是,对方这样问自己,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却也莫名其妙。
是以一时间,她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翻着眼,望定了对方。
那人又赔着笑,道:“在下这一问,是问得突兀了些,但尊驾若是一见这个,便可明白了。”
那人一面说着,一面倏地一翻手,只见在他的掌心之中,多了一面金光烁然的金牌。
那金牌的形状,和小铃子得自枯叶老人身边的那面魔教南宗执法的令牌,一模一样,不过这时她看到的是金光闪闪的,而她得到的那面,却是碧玉的而已。
小铃子乃是何等聪明之人,她一看到了那面金牌,心中陡地一动,立时想起,那五个人是在见到自己取出了那只小香炉之后,才突然站起来注意自己的。而那小香炉,也正是得自枯叶老人的。
而其时,那人又取出了这样的一块金牌来,那么他们五人,自然是魔教南宗的高手了。
小铃子想到了这一点,一时之间,心中枰怦乱跳,十分紧张。但是她立即镇定了下来。
因为在那刹间,她想到自己本来就是要到伏牛山去的,现在就在此际,遇到了他们,那有什么不好?她心中暗暗告诉自己,自己有了那面翠玉令牌,身份比什么人都高,切不可现出惊惶的神色来。
是以,她仍然大模大样地坐着,只是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她一面说,一面已放开了剑柄,握住了那面玉牌,缓缓取了出来,放在桌上。她在取出那面玉牌之际,心中还在想,这五人看来,气度不凡,武功自然也是极高,自己的年纪如此之轻,本该当然也及不上他们,他们见了那面令牌,是不是肯服自己呢?
小铃子的心中,也早已盘算定了,如果对方五人不买账时,她立时设法逃走。
可是,当她一将那面令牌取出来之后,所发生的事,却令她也呆了。
只见那五个人的身子,突然一震,各自面色大变。而且不约而同,五条大汉,一齐跪了下来。
非但跪下,而且五体投地,向小铃子膜拜起来。
小铃子的心中,当真是又惊又喜。
她喜的是,那面令牌果然有用,惊的却是如今这等场面,不知如何处理才好,一时之间,她也不禁手足无措起来了。
只听得那年纪最长的一个,一面膜拜,一面道:“不知执法前来中原,属下等迎迓来迟,罪该万死,尚祈执法恕罪。”
小铃子听得心花怒放,道:“你一见这面令牌,便知我的身份,再无疑问了么?”
那人道:“属下在魔教之中,近三十年,这面令牌少说也见了十七八次,如何会有疑问?”
小铃子吸了一口气,道:“那么,你可从来也未曾见过我啊!”
那人又道:“魔教北宗,早已衰亡;南宗执法远行,自然是他有了意外,才将这面令牌,传与阁下,这又何必怀疑?”
小铃子听得大是高兴,道:“你这人真不错,你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小铃子这样一说,只见那汉子面上光彩顿现,显是高兴至极,顿首道:“属下姓吴,名兆,现在东堂堂主,属下在武林之中,也略有名头。”
小铃子“嗯”的一声,道:“那东堂堂主,地位可是很高么?”
吴兆忙道:“伏牛山总坛之中,共分东南西北中五堂,以中堂堂主,地位最高。”
小铃子点头道:“我明白了,在执法离坛之际,一定是中堂堂主,代行执法之权的了,是不是?”
吴兆等五人,仍然伏在地上,小铃子不叫他们起身,他们也不敢起来。
小铃子一问,吴兆又道:“不是,中堂堂主,本是执法之子,二十年前,突然死去,以后,中堂堂主之位,就一直空着。”
小铃子又道:“好,你迎接有功,我升你为中堂堂主,在我之下,统率全教。”
吴兆喜不自胜,又连叩了好几个头,小铃子又问道:“那四位是谁?”
那四个连忙自报了姓名,却原来全是吴兆手下之人。小铃子道:“你们之中,我看看谁最够资格,可以任东堂堂主,日后定夺。”
别看小铃子一直生长在山野之间,从来也没有人供她颐指气使,可是这时,一有人听她呼来喝去,她使人的本领,倒也十分大,她不说任那一个人做东堂堂主,只说慢慢定夺,那自然逼得那四人非将死效命不可了。
当下,那四人一齐向小铃子叩了三个头,站了起来,恭立在一旁。
吴兆也早已站起,道:“敢问护法高姓大名,属下等迎得护法,这是天大的喜事,应该立时快马相报,告知所有教中上下,同享此喜。”
小铃子摇头摆脑,道:“我叫小一”
小铃子的一生之中,问过她姓名的人,当然不止吴兆一个。
而任何人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总也是立即回答“我叫小铃子”的。可是此际,她才讲出了一个字来,便陡地住了口。
她心中想:我现在是什么身份了?哼!我现在是魔教南宗的护法,在武林中地位何等之高,我手下有五堂堂主,多半还有许多副堂主,以及其他什么名堂的人马,这些人自然全是武林高手,若是自己竟没有一个好听些的名字,竟然叫作小铃子,这像什么话?
是以她只讲出了一个“小”字,便立时住了口。可是,她自小只知道自己叫“小铃子”,一时之间,要叫她想出一个堂而皇之、合乎她如今身份的名字来,倒也不是易事。
吴兆听得小铃子只说出了一个字,便住了口,也不禁一呆。他等了一等,未曾听和对方又说什么,便讨好地道:“原来护法姓萧?”
小铃子随口道:“正是。”
吴兆又问道:“不知萧护法大名是一”
小铃子正想不出自己叫什么才好,再被吴兆一催,心中更是不耐烦,怒道:“你知道我姓萧,也就是了,何必多问,祜叶老人叫什么,你可知道么?”吴兆碰了一个钉子,脸上不禁变色,心中暗忖这主儿也不好服侍,他一叠声道:“是,是,萧护法说得是!我命他们四人快马先行,我和萧护法一路前去,到了总坛,再受万众参拜,可好么?”
小铃子做梦也未想到有那一天,立时答应道:“好,你吩咐他们四人,一路前去,如有我教中人,吩咐他们沿途接我,然后和我一起到伏牛山去。”那四人已连声答应,转身大踏步向酒楼之外,走了出去,小铃子心中高兴,哈哈笑着,也和吴兆一齐离开了酒楼。吴兆将自己的一匹骏马,让给小铃子骑了,他自己索着缰绳,侍候着小铃子。
小铃子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大街上,心中那份得意,实是难以形容。
他们两人,一齐向城门外走去,才一来到了城门附近,便见有一二十人,拥向前来。
小铃子乍一见那么多人拥向前来,其中男女老少,各色人等都有,心中不禁吓了一跳。
可是,她还未曾开口,那一二十人,却已一齐在马前,跪了下来,齐声道:“叩见我教护法。”
小铃子心中大喜,向吴兆道:“他们全是教中弟兄么?何以知我在此?”吴兆道:“自然是刚才先走一步的四人,向他们送了消息,萧护法此去,一路之上,不断会有人跪迎,这不过是第一拨而已。”
小铃子道:“照你说,本教上下,共有多少弟兄?”
吴兆摇着头,道:“那可难说得很,不少于三五万,武功出类拔萃的,至少也有千人。”
小铃子向跪在马前的那些人一指,道;“他们这些人中,什么人是武功出类拔萃的?”
吴兆向一个老者指了一指,道:“这位是铁掌屠龙,文全祥文舵主,最是有名。”
小铃子一听得“铁掌屠龙文全祥”七字,心中便吓了一跳,因为这个人的名字,她倒是常听得他师父秃侠李尘讲起过的。李尘常说,在黄河上下,陕甘道上,铁掌屠龙文全祥,可以算是一等一的高手。
而如今,文全祥却跪在她的面前。
在小铃子乍一听到文全祥的名字之际,她心中只觉得不自在到了极点,几乎要不由自主,自马背之上,滚了下来,和文全祥相见。
可是,她究竟是极其机灵的人,她在一惊之后,立时想到:自己如今是什么身份,文全祥的名望,虽然响亮,但也不过是教中的一名舵主而已,教中不知道有多少高手,个个听了名字要吃惊,这个护法还做得成么?
是以她立时镇定心神,道:“原为是铁掌屠龙文全祥,久闻大名了。”
小铃子看出文全祥对自己真是忌惮,想想文全祥乃是何等的高手,也对自己如此,自己在武林中的地位之高,可想而知了。
而这一切,却全是一刹那间来的,本来只是做梦时才能想一想,而且更多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现在居然成了事实,她心中如何不喜?
如果此际只有她一个人的话,那么她一定会手舞足蹈,大声狂笑了,但此时却要维持她护法的尊严,心中固然狂喜,却还是没笑上脸。
她略想了一想,叫道:“文舵主。”
文全祥忙应道:“属下在。”
小铃子道:“我要到伏牛山总坛去,吴堂主已差了四个人一路去告知教中弟兄了,但他们四人职份不高,我现着你前去,准备一切,我沿途经过之处,定要受到最好接待,你可明白了么?”
文全祥道:“属下明白,请护法先在大河分舵暂息一日,舵中弟兄,首迎护法,感到无上光荣。”
小铃子点头道:“好,你们起来。”
跪在地上的一二十人,一齐站了起来,前后拥簇着,围着小铃子向前走去。这时虽在夜晚,但仍有不少行旅车马人都远远地避了开去,小铃子只觉得威风八面,更是心中大乐。
行出了数里,已来到了河道,那处乃是一个极大的渡口,但其时闲杂人等,一个也不见,只见四五十名大汉,各自穿着鲜绿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排到两旁,小铃子一到,立时跪下。
小铃子抬头看去,只见河中,泊着一艘老大的大船,船上灯火通明。在船舫边上,又有数十名穿着锦衣的女侍在跪迎,文全祥和吴兆两人,抢先一步,来到了跳板之前,等小铃子下了马,来到了跳板近前时,两人又一齐躬身,道:“仓促备得这艘小船,请护法屈驾。”
小铃子一看到那艘张灯结彩的大船,和那么多的船夫女侍,心中已在奇怪,何以刹那之间,文全祥竟有如此之能力,而文全祥居然还说那是一艘“小船”,她也不禁笑了起来。
小铃子这“魔教南宗护法”之位,乃是她用卑鄙手法,毒死了枯叶老人之后偷来的,她本就不知魔教的势力有多么大。
魔教源起西域,但到了中原之后,虽有“魔教”之名,事实上,却已是各方武林高手结集的一个大帮会;黄河上下,七省水陆两路,全是魔教的势力,和长江上下的青莲会,以及遍布天下的丐帮,鼎足而立,乃是天下武林最大的三帮。
这三帮中人,武功高的,比比皆是!各名门正派,武功虽有独到之处,但是却也不如这三帮人才济济,魔教共有四大分舵,文全祥所掌那一分舵之力,不要说备一艘那样的船,半日之间,叫他备十艘,他也绝对不会有半句推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