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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方幸逃虎口,又苦陷情关

钟大白全身在剧烈发着抖,但是他的动作,仍然快得出奇,他一缩手,已将一个尺许来长,粗如儿臂的竹筒,取在手内。在那时候,他实在紧张之极,虽然四周围仍然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但是他右手一抖,“刷”的一声,已经将七星刀抖了出来,同时,他的身子也已紧贴着围墙,向上直拔了起来。

他身形一拔起,眼看已可以翻出围墙去了,然而,也就在那一刹那间,只见一条黑影,了无声息,突然自黑暗之中冒了出来。

那条如鬼似魅的黑影,陡然冒出,而且是自下而上的,直扑钟大白而来的,来势快绝,钟大白连想也未曾想,翻手一刀,已疾砍而出。

当他砍出那一刀之际,那条黑影,已然快来到他的身前了,可是就在他发刀的同时,那黑影倏地向后,翻了出去,钟大白的一刀砍了个空。

这时,钟大白全身真气尽皆运行,一面发刀,一面身子仍在向上拔起,就在那黑影翻开去之际,钟大白的左手手腕,突然一阵发麻。

在黑暗之中,钟大白也根本看不出自己是中了什么暗器,而手腕一麻,五指自然而然一松,手中的那个竹筒,便向上摔了下去。

可是,那竹筒却未曾落地,才一落下,黑暗之中,有一股暗红色的线状光华,略闪了一闪,那竹筒立时向那个离地有六七尺髙的黑影飞了过去,紧接着,钟大白已翻上了墙头,在墙头上略停了一停。

他眼看着那黑影落地,比他冒出来的时候更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钟大白自然可以跳下去,再去追那黑影,他已经看出,那黑影虽然来去如风,但分明又是那个戴着面具的女人!但是钟大白却没有那么做,他身子又向后一翻,自墙头之上,直翻了下去,到了围墙之外。在那一刹那间,他想到,自己虽然是什么也没有得到,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他在落地之后,几个起伏,已经隐没在黑暗之中。漫天风雪,寒风刺骨,道旁的低凹处,还有一些儿残雪,向阳的高原上,野草已绽出了嫩芽,春寒似乎比严冬尤甚,滚滚的河水中,还夹杂着从上游冲刷下来的碎冰块,在河中心翻动,打着旋。

渡头上,一艘木船已解了缆,两个壮汉摇头橹,在湍急的河水中,船一解了缆,就向下游直冲出了十来尺,渡船上有七八个人,全都拢着手,缩着头,两个摇橹的壮汉,虽然穿着羊皮袄,可是都敞着胸,吆喝着,自他们的身上,冒出阵阵热气来。

渡船先逆水摇着,再向对岸摇去,壮汉摇得极用力,可是水势湍急,船的去势,还是很慢。

就在这时,直通渡头的道上,卷起了一阵沙土,急骤的马蹄声,疾传而至。

渡头旁有几间简陋的泥屋,当蹄声传来之际,在那几间泥屋之前,倚墙坐在地上晒太阳的一个老者,眯着眼向来路看了看,喃喃地道:“迟啦,赶不上这一渡了!”

就这一句话工夫,只见十几匹骏马,自扬起丈许来髙的沙土中疾冲了出来,马上的人,都一色地黑布包着头,脸上沾满了风沙,根本看不淸他们的原来面目,其中有一骑,越众而前,直冲上了河堤,才勒住了马。那马儿发出了一声长嘶,人立了起来,前足落下,已然踏在河堤临岸的斜坡上。

这时,渡船离岸,还只有二十来尺,只见马上那人,一声吆喝,身子自马背上,直掠了起来,身在半空,一个盘旋,只听得“铮铮”之声,不绝于耳,随着那人身在半空的盘旋之势,抛出了一条极长的铁链来,铁链的一端,连着一只金光闪闪、极其锋锐的利钩,向着渡船疾飞了过来。

当那马儿疾冲到河堤上,急速勒住之际,渡船上的人已然是个个抬头,向岸上看来。而那人的动作,确实快到了极点,渡船上人,还未曾看淸楚是怎么一回事时,“叭”的一声响,那利钩已然钩住了船头,那人的身形也落了下来,落在河择的斜坡上,他整个人就像是打在河堤上的一根桩子一样,双手不断拉着铁链,那艘渡船,竟被他硬生生地拉了回来。此际,其余十几个人,也已一起驰到了堤上,其中一个人大声道:“各位,略耽搁你们些许,我们在追一个人,不干事的,切莫惊恐!”

渡船上的所有人,看来都惊得呆了,没有一个出声,那两个壮汉也停了橹,渡船在转眼之间,已被拉近了岸。

渡船才一近岸,堤上又有五六个人一起下了马,飞身掠到了渡船之上,喝道:“各位请上岸!”

渡船上的那两个壮汉,慌忙搭好了跳板,渡船上一共是九个人,神色惊惶,鱼贯上岸,那上了船的五六个人,目光灼灼,他们面上满是风沙,是以看来,他们的目光,格外诧异。

等到所有的人全都上了堤,那五六个人中也有三个上了岸,只余两个站在船上,最先跃下马,以铁链将船硬拖了回来的那人,仍然像柱子一样,站在斜坡上。

渡船上的人一上了岸,所有黑布包头的人,全下了马,将各人团团围住,那两个摇橹的壮汉互望着,道:“各位要找什么人,不干我们事,只请快些,天黑了,不好过渡,请诸位见谅!”

那两个壮汉,想是在渡口讨日子久了,各色人等都见过,是以突然之间,见了这等阵仗,也并不见惊惶。

他们两人的话才出口,就听得一个黑布包头的人,向前走了一步,大声道:“钟大白,你自己站出来吧!”

这时,自渡船中上来的那九个人,连两个壮汉在内,全被围在中心,那黑布包头的人大声一叫,九个人全你望我,我望你,可是却没有人站出来。

那九个人中,有三个是中年人,看来像是农民,有一对青年夫妇,男的浓眉大眼,一望而知也是农民,那女的生得也很粗壮,肤色教黑,分明是个农妇,还有一个,提着一只老大的木箱,看来是货郎,再有三个,其中一个像是教书先生,还有两个,看来倒像是土财主,全穿着狐皮袍子。

寒风仍在呼号着,在那黑布包头的汉子喝了一声之后,静寂了好一会儿儿,没有人出声,那人才又道:“好,钟大白你还想躲得过去?”

他讲了这一句,略顿了一顿,才又道:“各位,解开衣服来让我们看看你们的胸口!”

那人的话,实是出乎各人的意料之外,那年轻农民立时嚷道:“天那么冷,开什么玩笑?”

他话未讲完,只听得“铮铮”连声,已有七八个黑布包头的人,各掣了雪亮的钢刀在手,那人又喝道:“快,别耽搁时间。”

那年轻农民嘀咕着,道:“他奶奶的,邪门,看就看!”他一面说着,一面用力拉开了棉袄前的衣纽,又扯开了内衣,露出了壮实的胸脯来,“砰砰”拍着,道:“看够了吗?”

那黑布包头的人,手臂一振,众人只觉得眼前陡地金光一闪,他的手中已多了一柄又细又长的利剑。其时,太阳已然西斜,阳光映在他的手中的那柄利剑之上,金光夺目,映得几乎都睁不开眼来,他一拔剑在手,身形倏进,手腕略翻,锋锐之极的剑尖,已向那年轻农民的胸口,疾划而出。他出手快绝,那年轻农民一声惊呼,根本连退避的机会也没有,那人已然缩回手臂来。只见青年农民的胸口,已被利剑的剑尖,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可是那道口子,却只是划破了表皮,有几滴血珠,隐隐地沁了出来。

那年轻农民又惊又恐,向自己的胸口看了看,又抬头望着对方,呆立着不知怎么才好。

那持剑的人,却微微一笑,道:“兄弟,对不起!”

他一面说,一面挥了挥左手,另一个黑布包头的人,立时走向前来,伸手自怀中取出了一锭纹银来道:“骚扰了你,这算是赔偿!”

那锭纹银,看来足有五两上下,那年轻农民只怕一辈子也未曾见过这样大的银元宝,一时惊得呆了,等他定过神来时,他忙不迭咧嘴笑道:“那算什么,粗皮厚重,划上一道口子,打什么紧!”

他一面说,一面接过了那锭银子来,紧紧抓在手中,尽管寒风依旧,他也顾不得扣上袄纽了。

那手持利剑的人道:“好了,另一个。”

从渡船上下来的那几个人,本来是极不愿意的神气,可是此际,看到那青年农民得了好处,都一起高兴起来,争先恐后,解开衣纽来,那人也毫无例外,在每人的胸口,都划上一道口子,他出手极快,金光一闪间,便已缩手回来,而划出的口子,却又浅到恰到好处,刚好有几滴血珠渗出来。

只有那两个财主模样的人,看来仍然不愿意,但纵然不贪那五两银子,却也得怕拿着那七八柄雪亮的钢刀黑布包头的人,倒一视同仁,一样给了他们,每人一个五两的元宝。

转眼之间,只剩下两年轻农妇了,那人手中的利剑,向农妇一指,道:“你!”

接了银子,一直紧抓着,掩不住脸上髙兴的年轻农民,直到这时,才着急了起来,大声说道:“喂,你们要找的人,是男是女?这是我新娶的媳妇,可不能让你们来寻开心!”

那人手中的利剑,缓缓抖动着,闪出一片片金光来,沉声道:“我们要找的人,忽男忽女,忽老忽少,我们非看看不可。”

那年轻农民更是着急,道:“不行!她是妇道人家,怎能解了衣服让你们大男人看?你倒想啊,银子我也不要了,你们杀了我吧!”

他一面嚷叫着,一面遮在那农妇的面前,瞪大了眼,那手持利剑的人,略一犹豫,转头道:“大妹,你过来査一查她。”

那人一叫,另一个黑布包头的人,应声走了出来。应声走出的那人,身形十分髙,穿着一件大皮袄,脸上满面尘土,一面向前走来,一面咧着大口笑着。那手持利剑的人指着那人,道:“这是我大妹子,她也是女人,看看总不要紧了吧!”

那青年农民向这个走向前来的人瞪着眼,摇着头,道:“我怎么知道他是女人?”

那走向前来的人,确然不像是一个女人,她看起来和其余的人并没有分别,身形只有比别人更高,年轻农民的这一问倒也大是有理。

那持利剑的人喝道:“别胡缠,她是我大妹子,怎么不是女人。”

那年轻农民嚷道:“凭你说不行,得先让她解开衣服来我看看,要是她胸口有一对大奶子……”

他一句话没有讲完,站在他面前的那人,已然一声大喝,道:“放你娘的狗臭屁!”

那人一面喝骂,一面早已抬起手来,只听得“叭”的一声响,年轻农民的脸上已着了一掌。那一掌的力道,着实不轻,打得那年轻农民的身子一侧,自河堤之上,向下直滚了下去,滚下了五六尺,眼看要撞进河中去了,才抓住了一块石角。他半边脸早已肿了起来,一面向上爬来,一面还在大叫大嚷,等他快爬到堤面上时,那打他的人早已将那农妇拖过了一边,一柄尖刀,也对准了她的脸。

那农妇挣扎着,不多久,就听得那人叫道:“大哥,她不是钟大白。”

那农妇半掩着胸,奔了过来,奔到年轻农民的身边,那持着利剑的人紧皱着双眉,眉上的沙土,不断地落下来,只听得他沉声道:“走。”

他一声“走”才出口,所有的人已一起上了马,可是,在船上站着的那两人,却仍然一动不动,而且,他们的神情,古怪之极!

有几个人,本来已经掉转了马头,要向堤下冲了下去的,这时也一起转头,向船上望去,斜阳十映在那两个人的脸上,只见那两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双眼发定,真是古怪之极。

那十来个黑布包头的人,有好几个,一起叫了起来立时有四个飞身掠起,扑到了船上,他们才一到船上,原来站在船上的那两个人,身子略晃,“砰砰”两声响,一起跌倒在船板之上。

一直站在河堤的斜坡之上,紧拉住铁链的那大汉,一看到船上的那两个人,忽然倒了下来,在他满面风尘的脸上,现出惊讶莫名的神色来,跃上船去的两个人,也是陡地一呆,一齐向倒下的两人看去,失声叫道:“中了暗算,死了!”

当时,由于船上的那两个人突然倒了下来,四周围全静到了极点,只有呼呼的风声,两人突然叫了起来,声音更是显得凄厉无匹!

两人这一叫,只见有两个人,自马上飞身直掠了起来,落在河堤的斜坡之上,与手拉铁链的那大汉,并肩而立。掠起的那两个人,一个便是手持利剑,在渡船上各人胸前疾滑而下的那个,和那他称为“大妹”的那个。这三个人,绝不是等闲之辈,在武林之中,赫赫有名,兄妹三人,被称之为“大河三条柱”,一上来,使飞链钩住了渡船的是三条柱中的老二铁柱,身躯高大,被那年轻农民怀疑不是女人的是老三霹雳柱,老大则是擎天柱。大河三条柱,在大河上下,人人皆知,这时,三人一起站在河堤之上,女霹雳身形高大,瞪着铜铃似的那眼睛,她性烈如火,才一站定,便厉声道:“二哥,是什么人下的毒手?”

老二铁柱,自从拉住了渡船之后,一直站在河堤之上面对着那艘船,也就是面对着那两个人,就算有一只苍蝇在那人面前飞过,他也可以看得见,可是,他却的确什么也没有看到,那两个人究竟是怎么死的,他瞪着眼睛,无法说得上来。

斜阳西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好端端站在船上的两个人,突然死亡,在寒风之中,更显得神秘,女霹霜身形再拔起,也到了船上,那两个死者,仰面倒在船上,除了面上的神情诡异之外,竟看不出一点伤痕来。

女霹雳俯身略看了看,又挺直了身子,在暴怒之下,她身形更髙得出奇,而就在这时,岸上又是一阵马蹄声,三匹骏马,旋风似的卷到。

在岸上的那些人,眼看着天色渐渐黑了,自古黄河不夜渡,他们的脸上却现出十分焦急的神情来,更至发现了两个人神秘死亡,他们的神情也已经由不耐烦转为惊讶、恐惧,这时,那三匹骏马,一齐到了近处,马一勒定,便有人失声叫道:“金虎堡!”

一时之间,人人都现出极其恭谨的神色来,那两个商人模样的人,更是缩起了头,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

三匹骏马在驰向前来之际,一样扬起满天尘土,并看不出什么特别来,而这时一停下来,人人可见,在斜阳的余晖之中,那三匹马的马鞍、马蹬,金光灿然,竟全是黄金打成的。

普天之下,用黄金来制马蹬的,只有金虎堡,也只有金虎堡出来的马匹,哪怕整个马儿全是金子的,黑道上人也正眼儿都不敢瞧着。

马上那三个人,和那些黑布包头的人大不。相同,全是衣饰华丽,身上还披着金绣的披风,奔在最前的那个人首先下马,还未落地,便伸手在身上拍了拍,将身上的尘土,一起拍了下来,才一站定,便道:“陈老大,还没有找到钟大白?”

那人是一个貌相极其英俊的年轻人,长身玉立,可是脸色却苍白得出奇,看来有一股阴森森的感觉。

铁柱见到三匹马驰到,也从河堤上掠了上来,立时道:“人没找到,倒有两个自己人,遭遇了毒手。”

那年轻人双眉陡地一扬,面上也泛起了一层青气,铁柱的话,他似乎禄本未曾放在心上,只是转过头,向渡船上被赶下来的那九个人望去,冷冷地道:“他除了过河去投靠龙门帮之外,别无去路,这几个人你点査过了吗?”铁柱连忙道:“全査过了,钟大白胸前刺着一只蝴蝶,我怕他在胸前贴着东西,在他们每人的胸前,都划了一剑,确然没有钟大白在内。”

那年轻人冷冷地听着,脸上的青气,也越来越甚,看来简直不像是一个生人,他一步一步,向那九个人走去,冷森森的眼光,直逼着那九个人,然后,倏地转回身来,喝道:“全杀了。”

他这“全杀了”三个宇才一出口,大河三条柱,三个人尽皆呆了一呆,和那年轻人同来的另两个人,却已齐齐答应,身形疾掠下马,足尖略一点地,便已掠进了那九个人之中,那九个人像是也知道事情不对头了,那年轻农民首先大叫一声,想要逃走,可是金光连闪,已有五个人疾倒了下来。

那两个人出手真是快绝,那五个人只怕到临死,还未看到对方是什么模样的,而那两个人,连停都不停,手中的利剑,又是“刷刷”两剑。余下三个,也一齐向扑倒,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是后颈被利剑划开了一道极深的口子,连声都未出,就倒地死去的,只剩下那个年轻农民,看来是吓呆了,他本来已奔出了几步,这时反转过身来,张口结舌地望着那两个人。

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已然还剑人鞘,另一个则身形前掠,“飕”的一剑,便剌向那年轻农民的颈际,那年轻农民仍然是呆立着不动,剑锋在他的颈际拖过,鲜血迸溅,那年轻农民身子一晃,也已倒地,那人蓦然转身,“铮”的一声响,剑已进了鞘中。

只见那大河三条柱的神色,难看到了极点,女霹雳大声道:“少堡主,这九人我们都已査过,只是普通老百姓,如何骤下毒手?”

她一面说,铁柱一面不断向她使眼色,可是她仍然一口气将话说完。那被称作“少堡主”的年轻人冷冷地望了女霹雳一眼,道:“宁愿杀错人,也不能叫钟大白有机会逃走。”

女霹雳“哼”的一声,踏前了一步,“铮铮”两声响,已有两柄长剑,交叉拦在她的身前,夜色已越来越浓,是以那两柄长剑所发出的光芒,看来也格外森寒。

铁柱和擎天柱两人,一伸手,将女霹雳硬拉了回来,那出剑的两人,才缓缓收回剑来。那年轻人又向那摆渡的两个壮汉望去,那两个壮汉失声道:“我们世代在此摆渡,我们和爷爷一这三位全知道我们来历的。”

那年轻人的神色阴冷,这时,一直坐在屋前的那老者,也疾走了过来。那年轻人向后退了开来,自鼻子眼中,发出了“哼”的一声。

在他一哼之间,刚才杀人的那两个人,身形疾转,利剑又已挥出。

这一次,在那人出剑之际,女霹雳发出了一声大喝,看来是想阻止他们,但是那两人出手,实在太快,一老两少三人,血自颈际发出,又已倒下地来。

女藤庚气得双手在头上,用力一扯,将包头的黑布扯了下来,现出了一蓬蓬松的短发,大声喝道:“这样胡乱杀人,算是什么?”

那年轻人却只是望向陈水,道:“陈老大,你不想再为金虎堡办事了?”

擎天柱的面色,在一刹那间,变得难看之极,女霹雳则已叫了起来,道:“谁还为你们办事?”

那年轻人自鼻子眼中,“哼”了一声,道:“好!”

他一个“好”字才出口,身形掠起,已经上了马背,而就在他~跃上马背之际,和他同来的那两个,身形疾转,只见金光闪动,惨叫声一下连着一下,那两个人的身子,旋风似的转了一转,与大河三条柱同来的十来个黑布包头的汉子,全已倒下来了。

天色更黑,他们是怎么死的,已经看不清楚,但是从他们发出的惨叫声中,却可以知道他们已经死了,人只有在临死之前,才会发出那样的惨叫声。

铁柱在惨叫声初起之际,已然手臂振动,挥着铁链,向马上的那年轻人直砸了过去,他那条铁链挥动之际,所荡起的劲风,比呼号着的北风尤甚,眼看铁链一端,金光闪闪的尖钩,已在那年轻人的头顶盘旋,看来他这一招,虽在急切之间挥出,但是仍极有法度,还惟恐对方逃走,先军住了对方的退路,再使杀着。

铁链带着大钩,就在那年轻人头上盘旋,可是那年轻人就像是没有看到一样,自顾自紧了紧缰,掉转了马头,铁柱又是一声大喝,手臂陡地往后一缩,铁链一沉,铁钩向着那年轻人的顶门,直砸了下去,去势快绝。

直到这时,那年轻人才带点懒洋洋地抬头向上,望了一望。那时候,铁钩离他的面门,只不过一尺上下,只见他一扬手,中指弹了出来,弹向那只铁钩,发出“铮”的一响!

在那一刹那间,铁柱反倒呆了一呆,他那条铁链连铁钩,单重就有一百多斤,再加上他双臂之力,铁钩下压之势,怕不有千百斤重,而那年轻人却只是伸指,在铁钩上轻轻弹了一下,那有什么用?

铁柱心念电转间,还待用力再将铁钩压下去时,却已然觉察出,有一股绵绵不尽,柔韧之极的力道,顺着铁链,疾撞了过来。

那股大力的来势快绝,一撞到他的攀心之上,他虎口一震,五指已不由自主,松了开来。然而,他手虽然已经松开,但是铁链却未曾落地,非但未曾落地,铁链的一端,反倒如同灵蛇也似,倒卷了起来,“叭”的一声响,正砸在铁柱的面上,铁柱连一下惨叫声都未曾发出,便自鲜血四溅,几乎整个头颅都被砸碎,铁柱自然是立时死去,但是他死得太突兀了,以致人虽死了,身子却仍然直立着。

这时,天色已然更黑了,铁柱人已死去,头也不见了半边,鲜血直胃,而身子仍然挺立着,他的那条铁链,却还在半空之中,像是一条妖龙一样,在舞动着,发出“铮铮”的声响,此情此景,实是诡异之极。

那年轻人在弹出那一指之后,立时又抖着马缰,连看也不向铁柱看一眼,向前驰去,一直到他驰出了两三丈,凌空盘旋的铁链才向下落来,正砸在铁柱的身上,铁柱的尸体,才连同铁链,“砰”的一声,跌倒在地!那年轻人手指轻轻一弹,竟能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道来,真是难以想象。

从铁柱抖动铁链,去袭击那年轻人,到他倒地死去,原只是电光石火,一刹那间的事,与此同时,和年轻人同来的两个,各自出剑,疾刺向擎天柱,擎天柱身形疾退,那柄又细又长的剑,发出一阵紧密之极的“铮铮”声,也疾扬而起。

擎天柱不愧是大河三条柱之首,他那柄长剑一出手,灵活之极,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之中,闪起一片清光,看来他像是也知道自己的处境危险到了极点,是以剑一出手,直剌向前,竟不顾那两人也在进攻。

他剑带着一连串“哧哧”,“铮铮”之声,向前刺出,那两人的手臂,略略一缩,将两柄已攻出的长剑,回收了尺许,只听得“铮铮”两下响,那两人的两柄长剑,一上一下,已将擎天柱的长剑夹住,两人一个手臂向上抬,一个向下压,擎天柱的长剑本就柔软,立时夹成了“之”字形!

擎天柱一面用力和那两人对峙着,一面急叫道:“大妹快走。”

可是,他不叫还好,他才一叫,女霹雳怒吼连声,竟然赤手空拳,张开双手,就向那两人扑了过去,当女霹雳怒叫着扑向前之际,她那样子,在暮色中看来,简直就像是一头猩猩,哪里像个女人?

擎天柱一看到自己妹妹如此不知死活,发出了一下绝望的呼叫声来,眼看女霹雳已快扑到那两人身前,只听得“啪啪”两下响,那两个人的两柄长剑,已将擎天柱的长剑,硬生生压得断成了三截。

擎天柱的长剑一断,那两人略一转身,两柄长剑,已闪电似的刺向女辟历。

而也就在此际,黑暗之中,只见死人堆里,突然冒起了一条黑影,那条黑影,来势快绝,简直就如同是鬼魅一样,撞向女霹雳。

就在那条黑影刚从死人堆里冒起之际,那两人已齐齐叫道:“钟大白。”这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了,根本看不清那冒起的人是谁,只是从身形上来辨认,依稀可以认得出,那条黑影,就是那个年轻农民。

那黑影的来势实在太快,两人才一叫,黑影已然和身撞在女霹雳的身上,女霹雳发出了一声怪叫,身子被撞倒,那黑影也立时倒在堤上,和女霹雳两个人,一起骨碌碌地向着堤下滚去,堤下就是滚滚河水。

女霹雳是靠了那黑影的一撞才避开了那两人的一剑的,可是,她在向下滚去时,仍然在不断怒吼着。

那两人两剑刺出,女霹雳人已跌倒,他们两人一齐踏前一步,只见擎天柱手中握着不到一尺长的断剑,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声,疾扑了过来。

擎天柱的身形,在两人身旁,疾掠而过,一个转身,断剑已然剌出。

那两人前扑之势不停,在擎天柱刺出一剑之际,他们的两柄长剑,自上而下,斜斜削下。

这一次,擎天柱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反听得“刷刷”两下,锋利的剑锋,割破皮肉的声响,两股鲜血,疾冒了出来如同喷泉一样。然而,擎天柱那一阻,毕竟还是令得那两人,慢了一慢,只听得“扑通”一声,显然已经有人跌进了河水之中。

擎天柱的身子倒下地,那两人已疾掠而下,当他们掠下河堤之际,只见黑暗之中,反映出极其微弱的光芒,哪里还看得见什么人的影子。

那两人互望了一眼,一个道:“明明是全死了的,怎么还活了一个?”

另一个人道:“我看,还是别和少堡主提起这件事的好,要不然……”

他虽然未曾讲出以下的话来,但是当他说到“要不然”之际,他的声音,已然不由自主地发颤,由此可知他的心中,充满了恐惧。

那一个吸了一口气道:“瞒得过去吗?”

另一个发出了一下苦涩之极的笑声来,道:“不瞒又怎么样?钟大白从堡中逃出来,是少堡主自己的疏忽,只要你不说决不会……”

他一直望着河水在说话,可是,话说到一半,却突然停了口,陡地将剑横挥而出。

两个人是并肩而立的,其中一个,忽然将剑横挥,那一个实在连趋避的余地都没有,黑暗之中,剑光一闪即敛,并不是发剑的人,立时收了剑,而是那柄剑,立时没进了另一个人的体中。

中剑的发出了一下闷哼声道:“你……”然而,他也只不过挣扎得发出了一个“你”字,身子向前一扑,滚了一下,“扑通”一声,也跌进了大河之中。那发剑的缓缓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脚步沉重地走上了河堤的斜面,接着,便是一阵马蹄声,看来,他已驰回金虎堡去了。

那人显然很明白一个道理,要一个人和自己共守一个秘密,最好的方法,就是将那个人杀死,只有死人,才是不会泄露秘密的人。

河水滚滚向着东流,黑夜之中,四周围静得出奇,除了风声之外,所能听到的声响,就只有“哗哗”的流水声。午夜时分,在离那渡口,约有十七八里处的一个河滩上,只见一个人,先从河中,湿淋淋地爬了上来,另有一个人,则勉强挣扎到达了河边,还在河水里打着滚,先上来的那个,用力拖着,才将另一个人拖了上来。

被拖上河滩的那人,身形髙大,但却是个女人,她急速地喘着气,挣扎着站起来之后,不断地吐着水,翻着眼,看来她急于想讲话,但是不断地吐着水,却苦于无法再开口说话。

那女人正是女霹雳,另一个在她身边的人,情形比她好不了多少,就着星月微光,可以看得出,他正是那个年轻农民。

两个人一起喘着气,还是女霉雳最早开口,道:“他娘的,你想浸死我?”那年轻农民勉强笑着,道:“不是我将你推进了河,你早已死了!”

女霹雳一面瞪着眼,一面仍然在喘气,道:“你在河中的时候,为什么一直抱着我,可知我还是黄花闺女?”

那年轻农民先是呆了一呆,紧接着,陡地笑了起来,女霹雳扬眉瞪眼,突然“呼”的一拳,便向前击出,这一拳来得倒也突兀,那年轻农民身子略略侧了一侧,可是并未避得过去,“嘭”的一声,一拳被击个正着,一个踉跄,跌倒在河滩上。可是,他立时又跳了起来,摇着手,仍是一面笑着,说道:“好了,算我的不是,后会有期!”

他一面说,一面已转过了身去。

女藤雷却在这时,大声叫道:“慢走,你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将我在金虎堡天地双杀手的剑下救出来?”

那年轻农民的脚步,略停了一停,可是却并不转过身来,只是道:“你何必知道我是什么人!你快去改名换姓,躲起来还来不及,如何还要管别人的闲事?”

女霹篑大步踏了上来,一面追向前,一面伸手将头上、面上的水抹去,叫道:“不行,你就是从金虎堡逃出来的钟大白,是不是?”

那年轻农民疾转过身来,望定了女霹雳,女霹雳也瞪着眼望定了他。两人互望了好一会儿,那年轻农民才道:“你弄错了,根本没有一个人叫钟大白,也没有人能进了金虎堡之后,再能逃出来的。”

女露庚呆了一呆,搔着头,道:“本来不错,可是堡中传出命令,说是走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叫钟大白,女的叫云仙。”

那年轻农民略震了一震,失声道:“走了两个?”

女霹雳踏前一步,厉声道:“你就是钟大白!”

年轻农民摊了摊手,道:“就算我是钟大白,那又怎么样,你还要将我抓回金虎堡去立功?”

女霹雳的身子,陡地震了一震,那年轻农民的话,令得她像是遭到了雷殛一样,顺着她的头发,还有水在不住地淌下来,她现出极迷惘的神色来,张大了口,站立着不动。在她的发怔之际,那年轻农民已一步一步,一连退出了十七八步。

那年轻农民的心中,知道很清楚,他和女霹雳的距离,既然已有如此之远,他只要一转身,提气前纵,就可以直投进黑暗之中,而对方再也追不上他了。

而只要他投进了黑暗之中,他这个人,就可以永远在世上消失,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人,还能够看得到这样一个浓眉大眼,看来有点傻不愣登的年轻农民了。然而,就在那年轻农民,快要转过身去的一刹那间,女霹雳却陡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别看女霹雳身形髙大,没有一点像女人,可是她放声一哭,哭声之中,却是充满了悲痛,就像是一个孩子一样,将她心中的哀伤,毫无保留地一起哭了出来!

那年轻农民陡地一呆,女霹雳却已越哭越伤心,隔得虽然远,也可以看到自她的双眼中,大颗大颗的泪水,滚滚而下,这时候的女霹雳,就像是一个伤心透顶的小女孩一样!

那年轻的农民皱起了眉道:“你哭什么?”

他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女霹雳哭得更伤心了,一面抽噎着,一面胡乱抹着眼泪,道:“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到哪里去?你叫我高兴了对谁笑?你叫我伤心了对谁哭?你叫我怎么办?”

她越是说着,越是哭得伤心,年轻农民的双眉也越皱越甚,女霹雳仍然哭着,道:“你要是钟大白,我自然不会将你捉回金虎堡去,我还回金虎堡去干什么?可是金虎堡的人,不会放过我,你叫我躲到哪里去?”

在女霹雳未会放声大哭前,那年轻农民,已几乎就要转身向前掠出的了,可是这时,他却反而一步步地向前走来。他走近一步,女霹雳满面泪痕的脸,也看得更淸楚,他突然问道:“你多大了?”

女霹雳仍然抽噎着道:“二十四岁了。”

年轻农民笑了一笑,道:“不小啦,我看你,忘了自己曾学过武功,随便找一个什么人嫁了,安安稳稳做一个女人,金虎堡的人再厉害,也找不到你!”

女霹雳先是呆呆地睁大了眼听着,等到那年轻农民讲完,她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道:“谁要娶我?连你也说我不像女人!”

她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刹那之间,也不哭了,接连抽噎了几下,申手在脸上乱抹了几下,道:“不如我嫁给你吧!”

年轻农民再也想不到女霹雳忽然之间会讲出这样一句话来,吓了老大一兆,真气略提,人已斜斜向后,掠出丈许,道:“那怎么可以?”

女霹雳瞪大了眼,道:“怎么不可以,要是你不答应,你将我救出来干十么?”

年轻农民又大叫一声,陡地转过身,向前直掠而出,他去势可快绝,一眼之间,人已在三丈开外,可是当他足尖略一点地之后,只见女霹雳随后,息了上来,离他仍不过丈许,一面哭着,一面还在叫着。

年轻农民大是啼笑皆非,真气连提,一连几个起伏,人又掠出了十来丈,玄次,他不敢回头看,可是女霹雳的声音,听来仍在他身后七八尺处。

年轻农民的心中又是惊讶,又是气恼,陡地停下,转过身来,只见女霹旁也突然停止,瞪大了眼望着他。女霹笛的双眼,哭得有点红肿,但或许是他想到要嫁给对方的缘故,是以竟大有羞涩之态,看来倒也妩媚,那年轻农爱,呆了一呆之后,伸手在自己额上重重敲了一下。

女霹雳一看到年轻农民自己打自己,就大声叫起来,道:“干什么?”年轻农民道:“一定是鬼摸了我的头,我才会带你一起逃走,你轻功是哪里学的,怎可以追得上我?”

女霹雳嘻嘻笑道:“师父没有骗我,他教我练这门轻功的时候,我还不言哩!”

年轻农民道:“你师父是什么人?这门轻功叫什么?”

女霹雳仍然十分得意地笑着,看来她伤心了就哭,髙兴了就笑,丝毫也不用转折,她道:“我这轻功,叫如影附形,不论你奔得多快,我只要在一丈之内,就能随着你走,自己不必费力!”

年轻农民吓了一跳,面上神色也不禁变了一变,他够胆子,化装成完全和他本来面目不同的另一个人,混进金虎堡去,自然本身武学有极深的根底,电是一个极有来头的人物,见闻自然广博。

这“如影附形”轻功身法,他也听说过,“如影附形”和“甜言穿心”,苟大绝技,乃是方今武林之中,正邪各派,黑白两道,人人一提到她,就莫石头痛,邪门中第一高手鬼母云飞娘的绝技。“如影附形”身法,只要贴近对尹,不论对手奔得多快,都可尾随其后,借的是对手向前飞驰之际,倒卷过长的那一股力道。昔年轻功绝顶的华山派高手,神行无敌,缩地成寸怪尊者,径功天下第一,就曾被鬼母云飞娘,以这一门“如影附形”功夫追踪,怪尊皆连奔了七日七夜,奔出了三千余里,鬼母始终跟在他的后面,以至怪尊者力竭而死,此事天下皆知。女霹雳如何会这门功夫?

闻说鬼母云飞娘极美艳,中年之后,仍能颠倒众生,又生性妒忌狠毒,和眼前的女霹庚截然不同,这两人又如何可能有师徒关系?

他在怔怔发呆,女霹雳得意地道:“你不信,只管再向前奔!”

年轻农民说道:“我信了,你师父是什么人?”

女霹雳的回答,却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她摇着头,道:“不知道。”年轻农民叱道:“这像话吗?”

女霹雳瞪起了眼,道:“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们到金虎堡来,替金虎堡中的人做事,也是她吩咐的,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年轻农民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有一个地方可去,不必胡乱嫁人!”女霹雳髙兴了起来道:“到什么地方去?”

年轻农民道:“找你师父去,只要你回到你师父的身边,也就不再怕金虎堡的人了。”

女霹雳瞪着眼,意似不信,年轻农民又道:“你师父是个厉害的人,比金虎堡中的人更厉害!”

女霹雳大声道:“你怎么知道?”

年轻农民心想,和女霹雳这样的人,多讲也是讲不明白的,是以他也蹈起了眼,道:“我知道就是知道,你要命的,快去找师父!”

他这样一说,果然有效,女霹雳居然大点其头,年轻农民趁机向后退去,退出了七八步,才站定身子,女霹雳并没有再向前追来,只是大声道:“喂,我说过要嫁给你的,现在不嫁,以后还是要嫁的!”

年轻农民连忙说道:“是!是!慢慢说不迟!”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向后退出了几步,陡地转过身,已然疾投进了黑睹之中。

在他疾掠出了七八丈之后,才听得女霹雳发出了“啊”的一声响,道:“糟糕,忘了问他,我师父在什么地方了,真糟糕!”

那年轻农民的心向下一沉,几乎又要停了下来,但是这一次,他却并没有停下,他仍是不断地向前掠去,虽然他的心目中,很有些内疚,因为女广雳虽然身形髙大,武功也不弱,心地却纯真得像一个小女孩一样,他想到自己虽然没有骗她,她只要能回到鬼母云飞娘的身边,只怕金虎堡的人虽然厉害,也不敢轻易招惹云飞娘这样神出鬼没的人物!但是,在未曾见到云飞如之前,像女露庚这样毫无心机的人,给金虎堡中人找到的可能实在太大了。

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心中仿佛被人剌了一下。可是,他仍然未曾停下来,那是因为他无法停下来,为了他自己,他一定要一直向前走,他于回复自己本来面目,赶回去。从进人金虎堡起,到现在,一切全像是一场梦一样,而令得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是,如果这是一场梦的话,在这场梦中,最令他难忘的,却是女霖雳这个人。

他一直向前掠出,一口气驰出了二十来里,才掠进路旁的草丛中,半个时辰之后,有一个人自草丛中,缓步走了出来,那人看来,和瘦削的钟大白,和傻气的年轻农民,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他是一个长脸,看来神态很威严的年轻人,那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骏马扬着鬃,向前飞驰着,他伏在马背上,几乎连头也不抬。这条路,他是驰熟了的。要是抬起头来的话,他可以看到遥远的山影,祁连山顶上皑皑积雪在阳光下闪耀着的光芒,但是笔直的道上,两旁的古树,早已抽出了嫩芽。马后扬起老髙的尘土,不多久,他就看到了道旁一左一右的,两座凉亭,他也勒缓了马。

自那两座亭子中,奔出了不少人来,一起欢呼着,叫道:“少庄主回来了!”他勒定了马,骏马打着转,他望着迎出来的那些人,全是熟面孔,全是他庄子中的髙手,他回来了,那些人欢迎他,他一点儿不觉得奇怪,奇怪的是,那些人决没有理由知道他会回来的,他们怎会在这里?等骏马完全停下,他才问道:“有什么人要来?”

―个身形高大,紫膛面皮的大汉,笑着道:“少庄主,有贵客来,还是替你来说媒他笑了起来,说道:”少胡说,来的究是谁?"

那大汉道:“这两人肯来,真是意想不到的事,飞龙庄上,有铁髯老人、银姑来过,我们在江湖上走动,也觉得脸上飞金!”

他双眉陡地一扬,紧接着,面色又是一沉,道:“别将自己看得太轻了,飞龙庄在江湖上,也非同等闲!”

众人一起轰然答应着,道:“少庄主快去吧,贵客临门,少庄主又回来了,老庄主一定非常高兴啦。”

他微微一笑,又抖动缰绳,骏马继续向前驰去,又驰出了六七里,才看到一列木栅,绵延只有里许长,围着一座好大的庄子。

他直驰到了门口,又有十七八个身手矫捷的大汉,纷纷奔向前来,有的替他拉住了马,他翻身下了马,向拉住马头的那汉子道:“杨总管,我离开之后庄中有什么特别的事!”

那汉子身形极髙,深黄色面皮,看来有点精神不振,像是大病初愈一样,然而,病神杨子索的名头,大江南北,却也无人不知。以病神杨子索这样的人物,居然会甘心在飞龙庄做一个总管,由此可知,飞龙庄主,金爪飞龙谢天在武林中威望之髙,而少庄主谢英杰,若是在江湖上走动,就算一无所长也足可以走遍南北,而安然无恙,何况小金龙谢英杰,屡投名师,本身的运功也极高。

看官,牢牢记得,这飞龙庄的少庄主,小金龙谢英杰,就是混进金虎堡又逃出来的钟大白,也就是那个逃过了追缉的年轻农民。

少庄主谢英杰一问,杨子索就笑了起来,道:“少庄主要是迟一天回来庄中可有大事了,少庄主已知道,铁髯老人和银姑,今天要来?”

谢英杰和杨子索一面向庄中走去,谢英杰一面道:“是啊,这两个人,萄是出名的难惹人物,向不和武林中人来往,他们来做甚?”

杨子索道:“听送信来的使者说,这两个厉害人物,是来提亲事的。”谢英杰又皱了皱眉,加快脚步,向内走去,不一会儿,就进了大堂,专过了大堂,便听得一个极其洪亮的声音,传了过来,道:“你回来了吗?我右书斋,快来见我。”

那洪亮的声音,传人耳中,嗡嗡作响,谢英杰一听就听得出,那是父的声音。事实上,飞龙庄上,虽然高手云集,但是要能将声音透进房屋,有人人的耳中,仍令人心头发震的,除了谢庄主外,也不会有第二人了。谢英杰忙加快脚步,向前走去,杨子索紧随在他的身后,两人一直来到了书斋之前,才又听到东庄主洪亮的声音,道:“杨总管请回。”

谢英杰扬了扬眉,和杨子索互望了一眼,他知道父亲对杨子索,极其信任,虽然名分上,一是庄主,一是总管,但却是交情极好的好朋友。如果是有什么极为机密重要的大事,是决不会请他回避的。

杨子索立时答应,转身掠了开去,谢英杰推开门,只见一个身形髙大顶门光秃,满面红光的老人,已自椅上,站了起来,正是他的父亲谢天。

谢英杰忙抢前了几步,谢天却手掌略翻,谢英杰只感到一股劲风,右身边掠过,身后的那扇门,已然关上。紧接着,谢天并不说话,只是全利贯注,侧耳听了片刻。谢英杰知道,在这时,方圆十丈之内,就算有一相针落地,也瞒不过他父亲的耳朵,可知他父亲将要和他说的话,决不想准别人听到。

谢英杰也感到事情有点儿严重,他吸了一口气,叫道:“爹!”

谢天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他,道:“英杰,我曾着人去打探过你的行踪有人说你曾投在山东七十二变大圣门之中,接着就下落不明了。”

谢英杰微微一笑,道:“爹,我出门一年半载,也不是第一次,投师导艺,你也绝不反对的!”

谢天的面色,变得很阴沉,一字一顿地道:“你老实告诉我,做了些刊么事?”

谢英杰自然而然,将声音压低,道:“爹,你不问我,我也会说的……”他讲到这里,略为顿了一顿,那是因为他知道,就算他此刻安然站在自已的庄子之中,但是他话一说出来,任何人都是免不了要吃惊的缘故。

他又自然而然地将声音压得更低,道:“爹,我到金虎堡去走了一趟。”

他已经预料到,自己这一句话出口,父亲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可是他却也想不到,他父亲竟会惊骇到这种程度!他话才一出口,只见谢天的脸色,“刷”地变得泛青,“腾”地向后退出了一步。

那一步退出之际,脚步之沉重,像是整幢房子都要坍下来一样,连书斋顶上的瓦面,都发出一阵“格格”的声响来。

紧接着,谢天的身子一矮,向一张紫檀木的太师椅上坐了下去。

他向下坐去的力道更大,“哗啦”一声响,整张椅子,立时碎裂了开来,碎片四溅,而谢天也立时又挺立了身子,刹那之间,透红的顶门之上,竟已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来!这情形,看在谢英杰的眼中,也不禁为之骇然,忙道:“爹,江湖上将龙庄、虎堡并称,就算是我到金虎堡走了一遭,你何必……”谢英杰话没有讲完,谢天已连连摆手,示意他别再讲下去,接着’他又喘起气来,有点失神落魄地走出了几步,伸手按在桌上,仍然望定了谢英杰,谢英杰反倒有点手足无措起来,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过了好一会儿,谢天才叹了一口气,道:“不错,龙庄、虎堡,武林中人确是这样说法,但是你可知道,金虎堡中的人,绝不在江湖上露面,人家乐得借金虎堡名头,来讨好龙庄!”

谢英杰仍是轻松地笑着,道:“金虎堡中,确然神秘莫测,少堡主的武功也绝高,但我看也不如传说之甚,我不是进了金虎堡,又逃出来了吗?而且,我逃走的时候,同时还有一个女人,也逃了出来!”

谢天怔怔地望定了谢英杰,道:“那女人是谁?”

谢英杰道:“她戴着面具,用的自然也是假名字,但是我却上了她的当,我已将传说中的竹谱秘宝,取在手中,却又被她夺了去,当时,在黑暗之中,我只看到一股红丝,闪了一闪……”

谢英杰讲到这里,陡地停了下来。

谢英杰之所以陡地停了下来,只因为他发现谢天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甚至顶门上,红色也在消退,这实在是谢英杰从来也未曾见过的事!

谢英杰停了一停,才又接道:“我想不出那是什么兵刃,准备一回来就问您的。”

谢天缓缓伸手,在脸上抹着,然后却仍不开口,只是闭上了眼睛。谢英杰发现他的身子,在微微发抖,谢英杰明知自己的话说出来,父亲一定会惊讶,也会责备,但是他决想不到,父亲会像是末日降临一样!

他正想再说话时,已听得外面人声嘈杂,接着便是杨子索的声音,绵绵不绝传了过来,道:“禀告庄主,铁髯老人、银姑,两位贵客驾到。”

随着杨子索的声音,只听得“哈哈”、“哈哈”两下笑声,传了过来。前一下笑声,洪亮震耳,后一下笑声,却是如银铃相似,淸脆悦耳。可是两下笑声,都是直钻人人的耳鼓之中,将其余所有的声音,一起压了下去。

谢天立时抹了抹汗,沉声道:“你跟在我后面,切不可说话。”

谢英杰皱了皱眉,他只觉得这次回来,父亲像是十分失常,但是究竟是为了什么,谢英杰却一点儿也说不上来。当下,他跟在父杀后面,向外走去,来到了大堂之上,只见杨子索正站着,陪着一男一女在说话,形态甚是恭敬,那一男一女两人,样子也十分随便,尤其是那个女人,不住发出悦耳之极的笑声来。

谢英杰心知这两人,在武林中的名头极大,他也不敢怠慢,只是恭恭敬敬,跟在父亲后面。偷眼向前看去。只见那铁髯老人,五短身材,一身布衣,除了额下一蓬铁髯,根根见肉,如同钢丝一样,较为奇特之外,也未见有什么出奇之处。倒是银姑,端庄艳丽,看来约在四十上下年纪。一身衣服,银光闪闪,也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织成的,坐在那里,只见一闪银辉,倒像是观音大士下凡一样,宝相庄严,令人起敬。

这时,谢天已过去行礼,谢英杰也跟着行礼,铁髯老人“呵呵”笑着,道:“谢庄主,我们来得鲁莽,要提的事,更是鲁莽得很!”

谢天此际的神色,倒显得异常镇定,道:“两位来了,有天大的事,也无不应承!”

这样说法,实在大大卖了铁髯老人和银姑两人的面子,两人又一起笑了起来,银姑说道:“谢庄主,等会儿说了出来,你别推搪才好!”

谢天的脸色沉着,道:“只要谢某人力所能及,无不从命。”

铁髯老人大声道:“好干脆!”

他一面说,一面陡地伸手,向谢英杰指了指,他那一指,看来全然是随便之极的行动,可是在刹那之间,谢英杰却觉得一股大力,当胸压到,气血上涌,几乎支持不住,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就在这时,谢天陡地一扬眉,可是谢天还没有发话,铁髯老人接着又道:“我们替少庄主做媒来了。”

谢天“呵呵”笑着,道:“犬子何幸,竟能蒙两位作此大媒,这头亲事要是成功了,他们两小夫妻,还有谁敢惹他们半分?”

银姑一面笑着,一面道:“谢庄主,我们两人既然来了,这门亲事,就不是要是成功了’,而是非成功不可的了。”

银姑的语音虽然动听,而且她也是带着笑说出来的,可是她的话,却是咄咄逼人之极,谢天又不禁皱了皱眉,若是来的不是这两个厉害人物,只怕他们早已拂袖送客了。这时,他虽然知道这事情来得蹊跷,但是心想,儿子大了,反正是要讨老婆的,有这两个厉害人物来做媒,将来可得无穷好处,又何必得罪他们?

是以,他一转念间,双眉舒展,道:“两位说了半天,不知女家是谁?”铁髯老人和银姑两人互望了一眼,银姑笑道:“谢庄主放心,我曾见过新娘,确是天下无双的美人!”

铁髯老人忙道:“银姑说是美人,那一定错不了的,谢庄主放心!”

谢天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不管她是西施天仙,总不能我们连来历也不知道!”

铁髯老人摸着下颔的铁髯,在他手指抚摸之际,他的短髯,竟然发出一阵“刷刷”的声响来,说道:“这便是第一件为难之处,女家不愿意表露身份。”

谢天和谢英俊两父子,不禁都皱起了眉,托人来说亲事,而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天下岂还有这更不近情理的事情?而就在这时,银姑又道:“还有第二件为难之处,女家要令郎入赘女家,要请少庄主立时动身起程。”

谢天听到这里,实是有忍无可忍之感,双手按在交椅的扶手之上,想要立时发作,但是再想了一想,却还是强忍了下去。

这时候,谢天的脸色,已是极其难看,他打了一个“哈哈”,道:“两位远道而来,庄上有窖藏的好酒,何妨一醉?”

他突然之间,将话岔开了,是再也不准备谈这门亲事了。可是银姑却立时道:“谢庄主,我们说媒的事,究竟如何,还请答复。”

谢天冷冷地道:“那位天仙似的美人,何必非嫁犬子不可?”

银姑摊着手,笑道:“事情真难,那小姑娘,真是非嫁令郎不可,许是前缘注定也说不定!”

谢英杰在父亲身后,一直未曾出声,他已越听越不像话,憋了一肚子气,这时,再也忍不住了,抗声说:“她要是非嫁我不可,也得看看我是不是愿意娶她!”

铁髯老人笑道:“少庄主,你要是见了她,包你千愿万愿!”

谢英杰道:“好,那就请她到敝庄来。”

银姑皱起了双眉,道:“少庄主,那是和我们两人为难了,我们已在女家面前,夸下海口,人一到,立时请少庄主起程,和我们共赴女家成婚的。”

谢英杰只觉得义愤填膺,大声道:“若是这样,她只该嫁个死人,你们一到,便能将之抬走!”

谢英杰这句话才一出口,连谢天的面上,也不禁变了色,刹那之间,只见谢天、铁髯老人和银姑三人,一起霍地站了起来,气氛大是紧张。

谢天一站了起来之后,抢在前面讲话,道:“两位,犬子出言无状,两位莫怪,这桩婚事,有两位来说媒,本当应允,可是对方如此不近人情,只怕普天之下也没有这样的怪事,我看还是别再提了吧!”

谢天那一番话,实已说得十分得礼,他自度眼前两个人,虽然厉害得出了名,但是在自己这样的一番话之下,也该无话可说了。却不料银姑立时冷笑一声,道:“不行,这媒我们是做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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