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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南天双毒不但名满苗疆,而且有过战胜中原武林两大宗师智圆禅师和牧鹤上人的光辉纪录。

天雷大侠拾美郎,则为中原武林道上,后起之青年才俊。八派、三帮、两堂,无不敬其为人,服其武功。

像这样两位显赫一时的武林人物,一旦交上了手,竟表现得如此拙劣庸俗,岂非不可思议之至?

黑木涂油似乎渐渐有点不耐烦起来。

他边追边吼:“小懦种,这难道就是你的看家本领?亏你小子还喊作什么天雷大侠,我看倒像一条挟尾狗。”

拾美郎一点也不生气,边跑边答道:“那你老怪为什么不变变花样?我不相信当年凭你这只鬼爪子,就能战胜智圆禅师和牧鹤上人。”

黑木涂油厉吼着大叫道:“老夫一身玄功,已达出神入化之境,只需要一只右手,一个简单的招式,就能把你小子摆得四平八稳,你小子若是不相信,为什么不转过身来试试看呢?”

拾美郎带笑道:“我懂了——”

他一语未了,突然一个踉跄,带着一声惊呼,栽向火坑。

黑木涂油嘿嘿怪笑道:“小心点,小子,别给柴火灼伤了!”

没有想到他笑声未完,拾美郎已自火坑上一掠而起,当他自火坑上飞起时,手中已多了一支毕毕作响的火棒。

这支火棒长约五尺左右,因为木质坚硬,才烧红了不到一半。

拾美郎越过火坑,身躯一转,正好正面迎上黑木涂油。

黑木涂油眼闪蓝光,本是一脸得意的表情,等他看清拾美郎手上多了一支火力正旺的火棒之后,不由大惊,脸上登时变色。

拾美郎腕底翻花,棒花枪招,去势如虹,疾刺老怪腋下。

黑木老怪闪避不及,只见火花一阵闪窜,跟着蓬的一声巨响,然后便见黑木涂油整个身躯有如燃尽火线的冲天炮般爆炸开来。

黑木老怪全身裹着一团烈焰,满地打滚,嘶声惨叫。

一股奇异的腥臭之味,随风四下扩散,令人恶心得无法忍受。

女怪哈必贞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景像吓呆了,她呆呆的望着满地打滚的黑木涂油,忽然间一声尖叫,顿足拔起身形,箭一般往土丘后飞掠而去。

疯和尚掩鼻倒退,女怪哈必贞一走,他眼珠微微一转,似有所悟,于是不再犹豫,也循着女怪逸去的方向腾身而去。

已占定上风的拾美郎,目注女怪哈必贞和疯和尚身形消失之处,起初似有追截之意,但皱眉稍作思索,终于作罢。

就在这时候,从小镇那边,悠然含笑出现一人。

这位含笑出现的人,正是拾美郎这次能够一举击杀老毒怪黑木涂油的大功臣——风月大娘。

火焰慢慢熄灭,腥臭之味也逐渐消逝。地面遗留下来的,是一大片黄黑夹杂的焦痕,以及一团炭渣似的块状物。

风月大娘碎步快速走过来,以绢帕掩口,笑着道:“我猜测的不错吧?刚才我先看到一团烈火,接着是老怪的惨叫声。

“然后空气中便飘来一阵我在青龙客栈西偏院老怪房间里嗅到的那种怪味。依你跟黑木涂油周旋的结果看来,你觉得他是不是一身武功稀松平常,只是靠着某种装备或药物在惑众唬人。”

拾美郎点点头,微笑道:“这点你完全猜对了。两个老怪物,除的拥有一身不俗的轻功之外,其他方面均乏善可陈。他们横霸苗疆数十年之久,仗的显然全是一种可怕的有毒气体。”

风月大娘道:“有毒气体?”

拾美郎道:“是的,正因为它是一种无形的气体,你才能在他们离开后的房间里嗅出气味来。”

风月大娘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经常把这种毒气藏在身上,等遭遇强敌时,就伺机喷射出来?”

拾美郎道:“不错!能自动喷射的气体,就表示它发挥力强,这种气体多半易于燃烧,而且热度极高,所以我才想到用火攻。”

风月大娘笑道:“毒气是一种无形而不可捉摸的东西,如何藏在身上?”

拾美郎笑道:“气体当然可以收藏!酒香、肉香、都是一种香气,如果无法收藏,一产生出来,就全部发挥掉,世上就没有那么多醉客和老饕了。”

他思索了一下又道:“只是我一时还不明白,两怪用以收藏气体的究竟是种什么器具,想象之中,或许是革囊一类的物件也不一定。”

风月大娘道:“据韦长威的徒弟刘保源说,他师父跟黑木涂油交手不及一回合,便告恶心昏倒,现在细想起来,可能便是中了这种毒气的缘故。”

拾美郎点点头道:“对,因此我猜想当年智圆禅师和牧鹤上人自苗疆铩羽归来,可能也是遇上这种情形。”

风月大娘微微皱眉道:“关于这两位老前辈,当年远征苗疆的遭遇,有件事我始终想不通。”

拾美郎道:“什么事情?”

风月大娘道:“如果传说可信,两位老前辈当年确曾一度为南天双毒所制服,我奇怪双毒为何不立下毒手?”

“这也是我一直感到纳罕的一件事,直到刚才来到这里还是如此。”拾美郎笑笑道:“不过老怪一死,我总算想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原因?”

“我想当年两位老前辈一定是碍于身份,没有联手下场。”

风月大娘点点头。

拾美郎又道:“当其中一人被老怪以毒气喷倒之后,另一位为了救人,可能以神功暂时逼退老怪,而将伤者迅速带离现场。老怪夫妇知道自己货色有限,不敢阻拦,因此双方虽分出胜负,而并无伤亡。”

风月大娘道:“两位老前辈回到中原,不久即告双双辞世,又是什么原因?”

拾美郎轻轻叹了口气道:“关于这一点,拾某人本来不便妄加臆测。不过,事隔多年,一切已成过去,说出来谅也无妨。依我想,两位老前辈当时大概因为起手一招即告落败,输得甚冤,却不解其故,穷思默想,心病益加沉重,方导致抑郁而终!”

风月大娘点点头,也叹了口气道:“多少英雄豪杰,忍不下的就是一口气,不意一代宗师竟也未能免俗。”

她沉吟了一下,抬头又道:“那个女老怪和疯和尚到那儿去了?”

“跑了。”

“黑木老怪着火焚身,女老怪居然眼睁睁见死不救?”

“怎么个救法?她自己身上也藏着那种易燃物体,一不小心沾上了火星子,岂不是跟着完蛋。”

“疯和尚不是已拜他们为师么?疯和尚难道就没任何表示?”

拾美郎笑道:“这种师徒关系,怎能当真?”

风月大娘道:“我一直都在怀疑,以疯和尚目前的身份地位,何以会拜两怪为师,他贪图的难道真是两怪神奇的武功?”

“很难说,疯和尚这个家伙,就是你想象不到的事,他都能做得出来,谁知道他拜师是一付什么心肠!”

“他跟女老怪一起走的?”

“是的。”

“黑木涂油落得如此下场,他还跟着哈必贞干什么?”

拾美郎摇摇头道:“我懒得去为这种事动脑筋。这个家伙今后最好别再让我碰上,否则我一定会叫他知道江湖上还有公理存在,并不是有了一身高超的武功,就可以胡作非为,视人命如儿戏。”

风月大娘思索了片刻道:“双毒身上携藏的,你想是什么毒气?”

拾美郎道:“我想多半是由沼泽中蒸发出来的一种沼气。”

风月大娘道:“我听说过沼气这种东西,可是,沼气据说毒性有限,而且也没有那么难闻的气味啊!”

拾美郎笑道:“你指的是一般沼泽之气,如果是苗疆的沼泽之区,凑巧又是毒虫毒兽的出没之所,它所蒸发出的气体,难道也会那么温和?”

风月大娘突然目光转向他的身上打量一番,道:“你刚才身上有没有沾上毒气?”

“不管有没有沾上,我也得设法去清除一下。”

“如何清除?”

“洗个澡,换套衣服,再用几斤老酒熏一熏。”

青风茶楼开设在青龙镇的后街上,打开茶楼后面的窗户,是一片丘陵荒野,在这片荒野上,唯一的建筑物,就是丘陵下面那座土地庙。

茶楼靠后窗这边一付座头上,坐着三名身穿同色蓝布长袍的中年汉子。

这三名中年汉子,一个方面大耳、五官端正,举止斯文。一个身材高瘦,狭条子脸,一个体型矮胖,大圆脸,嘴巴扁而阔大。

他们并没有完全打开后面那道窗户,而是只戳破了其中一小方格的油纸,由其中那名高瘦汉子负责向外窥视。

这时,那高瘦汉子忽然转过身来,低低地道:“好了,两人已经准备离开,我们也可以走了。”

方脸汉子稍稍沉吟了一下,才道:“依我看来,那小子精灵得很,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起见,最好是先由吴老二一个人缀下去瞧瞧再说,等弄清楚了他们落脚之处,我们再赶过去接应。”

高瘦汉子道:“这也是个办法。”

那矮胖汉子无疑的就是方脸汉子口中的吴老二了。

吴老二这时站起来,道:“好,我去!”

方脸汉子又道:“慢点!”

吴老二转过身子道:“方兄还有什么吩咐?”

方脸汉子望着吴老二,意味深长的咳了一声,道:“姓拾的小子是跟风月大娘那骚娘们一起离去的,等会儿你吴老二若是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场面,希望吴兄别犯‘老毛病’,也想‘身入其境’一番。吴兄请切记,这小子不比一般花花大少,不管当时的风光多旖旎,也只能眼红,可不能心动。”

吴老二粗短的脖子,顿时涨红了起来,道:“这是什么话?我吴老二会是那种人?你们不想要我去,我不去就是了!”

高瘦汉子连忙打圆场道:“好,好,快去!方兄说这些,也是一番好意,自家人,亲兄弟,何必计较?”

吴老二带着一脸不悦之色,下楼而去。

方脸汉子轻叹了一口气,道:“这种事情以前已不知发生过多少次,说了他居然还不服气!”

高瘦汉子道:“小弟一直觉得很奇怪,我们吴老二为什么会犯上这种毛病。平常时候,就是遇上天仙下凡,他都不会起邪念,只要碰上别人正在办事情,他就会抑制不住,即使刀架在脖子上,也要硬插一脚。”

方脸汉子叹了口气道:“无论他犯什么毛病,我都懒得管,我只希望他别坏了我们的大事!”

庄八爷带领三名杀手,一个叫海长青,一个叫云中岳,一个叫万杀。云中岳已赶回洛阳请求支援。万杀化名万善良住在青龙大客栈。

以老家人身份跟在庄八爷身边的是海长青,他们落脚在宋大娘的妓院,跟青龙大客栈只隔一条巷子,两边有事联络,极为方便。

宋大娘经营的妓院,既有“零售”,也有“批发”。

所以,院子里经常都有几间收拾得特别干净的房间,以供像庄八爷这样的客人长期盘桓之用。

由于庄八爷出手大方,宋大娘招待得特别殷勤。

但是,庄八爷在这里住得并不开心。

因为宋大娘院子里只有十二个姑娘,其中四个粉头,年龄已超过二十五岁,其余八个粉头,年龄虽符合庄八爷的条件,姿色却不怎么样。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庄八爷已在这儿住了八天。

第九天早上,庄八爷起床后,心情有点烦燥,他暗示海长青出去走走。

海长青懂得他的意思。

出去走走,意思就是叫他出去四处探访一下,看看附近可有什么合意的妞儿,好让他换换口味。

三名杀手都知道这位庄八爷跟乔老堂主的关系,为了本身在堂中来日的升迁,都对这位庄八爷极尽巴结之能事。

就在海长青收拾妥当准备外出之际,另一名住在青龙大客栈的杀手万杀,忽然神色匆匆的走来。

形庄八爷相貌堂堂,一身武功得自乔老堂主,如果他不是那么好色,胆子那么小,还真算得上是个人才。

但遗憾的是,他除在糟蹋良家妇女时,显得勇气十足外,平时一点担当也没有。

庄八爷看见万杀走进来,神色有点不太对劲,心头立即大为紧张,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八爷,机会来了!”万杀微喘着说。

“什么机会来了?”

万杀语气中透着兴奋道:“卑属已查那娘们的落脚地点,咱们不必等总堂的人,今夜就可以提前下手。”

庄八爷暗暗松了口气,立刻端足架势道:“哦!那娘们住在什么地方?”

“后街的一家豆腐店里。”

“豆腐店的人口怎么样?”

“只有一对老夫妇,以及一个小孙女儿。”

“你是亲眼看见那娘们进去的?”

“是的。”

“只她一个?”

“两个。”

“还有谁?”

“拾美郎。”

庄八爷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暗暗道:“混球!”

他带领三名杀手中,就属这个万杀的武功最强。

如果谈到逞凶斗狠,玩拳头,耍刀子,这位有着一身铜筋铁骨的万大仁兄,均不愧为肯拼肯缠,一等一的好角色。

只可惜这位仁兄的脑袋却不怎么灵光。

别人的脑袋里装的是经络、血肉、脑髓,而他仁兄脑袋里,装的却好像是一团豆腐渣儿。

三四年前,天雷大侠拾美郎所到之处,黑道人物闻风丧胆,就连他们乔老堂主,都在那时候停止了暗中的一切活动。

而这厮即使从未吃过猪肉,也该见过猪走路。

居然在提到拾美郎三个字时,竟像提起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一般顺口。

不过,庄八爷一向善于控制表情,尽管心里气得骂混球,表面上却点点头道:“唔!这的确是个好机会,值得考虑!”

海长青摸不透庄八爷的心窝,也没有庄八爷那份好修养,忍不住道:“当我们下手逮那娘们时,姓拾的小子由谁对付?”

“这个——”万杀愣住了。

“能随时盯住那娘们的行踪,这是万兄精明的地方。”庄八爷不想让万杀难堪:“至于动手嘛!我说过了,现在有‘天禅奇书’和‘五千两黄金’两件事掺在里面,已不单纯是那娘们的问题,所以我们不妨稍缓几天,等总堂有了消息再作决定。”

万杀摸摸头皮:“我真糊涂,竟忘了那娘们身上有个惹不起的拾美郎。”

庄八爷道:“你还是回青龙大客栈去吧!或是去豆腐店附近守望也可以,但千万别露行藏,这次是桩大买卖。”

万杀应了声“是”,面带愧色,转身退去。

等万杀去远了,庄八爷朝海长青道:“你也可以出去走走了!”

风月大娘今年三十五岁,拾美郎三十岁。

他们第一次见面,大约在六年前。

他们自从结识后,就一直彼此尊敬和挂念对方,彼此留意着对方的近况,但在口头上,双方却谁也不肯承认对方是自己亲密的朋友。

如果说男女之间没有真的友谊,那么他们即能在如此漫长的一段岁月中,始终保持着一种不即不离,而敬重思念如一的感情,无可否认的,他们之间,显然已若隐若现的产生了一种友谊以外的情感。

嗳——是一种难以解释的感情。

他们现在不是夫妇,甚至连情人都不是。但是,他们之间却存在着一种超过情人甚至夫妇的关怀。

最近几年来,她一听到有不利于他的消息,就会不辞辛劳,冒着生命之险,来向他提供警讯。

凡是他要去的地方,不论多么危险,她都希望跟着他,直到风波平息,她才会黯然的离去。

她这么做,对她自己究竟有什么好处?

拾美郎不但没有对她许下任何承诺,而且经常回避她的暗示。

认识六年多,见面无数次,她别说没听到他说过一个爱字,有时甚至连好脸都难得看到一次。

可是,她并不后悔她的付出,因为她感觉只有跟拾美郎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会活得像个纯洁无邪的女神,活得安全而愉快。

只要有拾美郎在她身边,她就不必担心有人敢以色眯眯的眼光,把她当作那种天生淫荡的女人看待。

她一再要求拾美郎合组新帮,并不是为了名利财势,而只是为了要跟拾美郎经常的在一起。

她知道拾美郎对薛人凤有过一段情感,但这对她并不重要。

她从来没有想从薛人凤手上抢走拾美郎的意思,她敬重拾美郎敬重的人,她也爱拾美郎所爱的人。

所以,她甚至希望他们真有一天能够结成夫妇。

那么她到底希望在拾美郎方面获得什么呢?这点恐怕她自己也不清楚。

她常试着为自己找解释:她可以做他的姐姐,做他的助手,做他的游伴,做他的管家,做他的仆妇,做他喝酒或谈话的对象……

她永远无法在这方面获得结论……

也许,她真正想做的,还是一句话——只想跟他生活在一起。

风月大娘并不以为年龄上的差距,是她和拾美郎在情上感无法再进一步的原因,她也不会因为自己已不是黄花大闺女而感到自惭形秽。

她知道拾美郎只要肯接纳她,决不会在意这些。

而拾美郎这些年来在情感上始终和她保持一段距离,她相信其中一定另有原因,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说实在的,她只是敬仰这个男人的心胸,欣赏他的仪表,赞同他的行为,羡慕他的才华,崇拜他的武功。

她其实对这个男人并无足够的了解,她也不想了解。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聪明而有经验。

她知道一个女人如果对某一个男人的要求太多,这个男人很可能就会因为不堪负荷而爆炸。

爆炸的意思,就是心头一股无名火,一阵狂热,然后一切化为烟飞灰灭。

相反的,如果你爱上一个男人,而对这个男人什么要求都没有,让彼此之间,永远都保持着一份新鲜、神秘,和依赖感,全力付出,不求回报。

那么,双方就会像铁块和吸铁石一样,虽然粘接得不太稳固,却永远都不会自动的分开。

她如今只放心不下一件事,就是拾美郎在目前这种强敌环伺的险恶处境中,她要如何从旁协助,才能使拾美郎不受伤害!

万杀对庄八爷提出的报告完全正确,拾美郎和风月大娘目前的确落脚在后街的一家豆腐店里。

这家豆腐店的确只有一对老夫妇,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孙女儿。

大家都称老夫妇为梁大爹和梁大婶,小孙女叫梁丫丫。

拾美郎领着风月大娘,是从后面破墙头上跨进来的。

当时天色已经灰暗下来。

后院子地方不大,靠墙脚下搭着一个磨豆腐的竹棚,对面是两间旧瓦屋,一间卧室,一间厨房。

令风月大娘感到惊奇的是,拾美娘走进这家豆腐店,竟处处熟悉得就像是走进了自己的家一样。

而当梁家老夫妇俩看到这个浪子大侠偕同一名年轻女人走进来时,也丝毫没有意外的表示。

拾美郎向那个小女孩挥挥手道:“小丫丫,去桥头找麻大叔要酒菜,趁没人注意时,你偷偷告诉他,说阿郎叔叔在这儿,一切平安无事。”

小女孩点点头,一溜烟跑了。

她没问拾美郎要什么酒茶,拾美郎也没给她一文钱,就好像拾美郎是她的亲叔叔,而这位亲叔叔每天都会这样差遣她一般。

拾美郎又转向梁大婶,笑笑道:“大婶,替我烧锅水,我要洗个澡。”

梁大爹点点头,接口道:“好,你先去洗个澡。前面百页丝是现成的,我去替你烫大蒜。”

不消多久,店堂里桌子抹干净,小丫丫买回酒菜,梁老头的百页丝烫大蒜也浇好了作料。

拾美郎洗完澡,容光焕发,换了一套衣服,适时出现。

风月大娘上上下下将拾美郎打量了好几眼,好像很惊奇。

拾美郎笑道:“没有见过这么华贵而合身的衣服是不是?”

风月大娘:“华贵谈不上,合身倒是真的。”

拾美郎笑道:“那么你为什么瞧得这么仔细?”

“我奇怪你在这儿怎么会找到这么合身的衣服?”

“它本来就是我的衣服,当然合身。”

“你常来这儿住?”

“不常来。”

“不常来怎会有你的衣服?”

“如果你不常回家,你家里会不会有你的衣服?”

“这儿是你的家?”

“这座青龙镇,每一家人都是我的家,每个人都是我家人。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像回家一样,不愁吃喝穿睡。”

风月大娘点点头,脸色突然发白,眼眶微微现出一圈红晕。拾美郎以为她有家,她的家在哪里?

但她很快的便又回复平静,抬头微笑道:“这样一说,那是我误解你了。”

拾美郎道:“误解什么?”

风月大娘笑道:“我看你邋邋蹋蹋的,不洗澡不换衣服,天天都是一付老样子,还以为你整个家当,就只身上那一套哩!”

拾美郎也笑道:“‘脏’和‘懒’,一向是表兄弟,脏由懒起,懒人必脏,但我却是个例外。”

“你脏是为了什么原因?”

“为了忙。”

“忙什么?”

“喝酒。”

风月大娘卟嗤一声,正想骂人,忽然咦了一声道:“梁老伯和梁大婶,还有小丫丫,刚才还在这儿,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拾美郎:“他们到别处借宿去了!”

风月大娘在狭仄的店堂里四下溜了一眼,再想想后面只有两间小瓦房,不觉误会了拾美郎的话中之意,不由得双颊泛起了红潮,急忙将脸望向别处,装作根本没留意到拾美郎最后这句话。

只听拾美郎又道:“你知不知道我这样安排的用意?”

风月大娘的目光,仍在结满蛛网的屋梁上打转,没有转过脸来。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你应该想象得到才对。”

“不知道。”

她一共回答了三个“不知道”。

如果拾美郎继续问下去,无论再问上多少遍,相信所得到的回答,一定还是次数相等的不知道。

因为这是一个没有选择的回答。

假如她真的不知道,她本来就该如此回答。

而现在,尽管她并不是不知道,可是,她除了说不知道,又能如何回答?难道她能回答“知道”?“知道”他这样安排的用意?

拾美郎轻轻叹了口气道:“既然你一直都没有想到这方面去,我只好向你解释清楚一下了。”

风月大娘实在没办法再规避下去了,忽然红着面孔转过头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这种事情交待如此清楚?”

拾美郎微微一愣,道:“这种事情迟早总会发生的,我们事先商量一下,有什么不可以?”

风月大娘斟了两杯酒,道:“喝酒!”

拾美郎干了一杯,开始吃他最喜欢吃的烫蒜。

风月大娘又替他将空杯斟满酒。

“你应该明白,去掉一个黑木老怪,事情并未就此了结。”

风月大娘一怔。

拾美郎接着又道:“疯和尚虽然已随着哈必贞老怪离去,但是,谁也不敢担保这厮不会去而复返。”

风月大娘呆呆的道:“原来,你是说——”

“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除了南天双毒和疯和尚这伙,如今守在暗中想捡便宜的各路朋友,至少还有三批以上。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我相信都一定无法躲开这些朋友们的监视。”拾美郎又干了一杯酒,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将他们祖孙遣开的原因。现在你明白了没有?”

现在,风月大娘当然没有不明白的道理,她的脸再度发烧。

刚才是因为兴奋和害羞。

如今则是为了自己的遐思胡想而惭愧,惭愧之中当然也夹杂了些许希望归于幻灭的恼恨之意。

她也跟着干了一杯,吃了几筷子菜,淡淡的道:“你怕万一有人找上门,惊吓了他们祖孙三个?”

拾美郎道:“是的。”

风月大娘道:“这么个大冷天的,他们又是小生意人,你叫他们祖孙三个到哪里去借宿呢?”

拾美郎淡淡一笑,喝着酒道:“这一点你不必为他们发愁,自从获悉独角蟒韦长威那厮要来青龙镇闹事以后,为了不让跟我牵连的人受到任何伤害,我差不多都做了妥当的安排。”

她端起酒杯,微微笑道:“来!再干一杯,吃多点茶,现在应该发愁的,是我们自己而不是他们。”

“我们?”

“是的。”

“你算定了今夜一定有人会来找麻烦?”

拾美郎从容干了那杯酒,道:“不是今夜。”

“那是什么时候?”

“现在。”

风月大娘一怔道:“现在?”

拾美郎微微一笑道:“是的,有些人性子急得很,就像善男信女想烧头柱香一样,碰上有好处的事情,总希望拔个头筹。”

店门外有人打了个哈哈道:“天雷大侠好耳力,佩服!佩服!”

风月大娘神色一变,霍地起立,衣角一撩,便想去拔皮腿套上的那把消魂刺。

拾美郎手微微一摆,道:“坐下,用不着。来的这几位朋友,我猜想大概不是为动武来的。”

店门外那人又打了个哈哈道:“天雷大侠不但练成了天通耳力,且能闻弦歌而知雅意,这就更叫人佩服了,哈哈……”

风月大娘带着将信将疑的神情坐回原位。

店门无风自启,三名不速之客,鱼贯而入。

风月大娘注视着三名不速之客进店的行动,明亮的双眸愈瞪愈大,越转越亮,几乎无法相信竟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进店的这三名汉子,身材高矮肥瘦不一,但都穿着同一式样的蓝布长罩袍,年龄看上去也差不多,大约都在四十四五上下。

三个人特征,一个高瘦,一个矮肥,一个方面大耳,身材适中。

那个矮胖汉子走在最后,他进店之后,居然转过身去,将店门的上下闩分别小心闩好。

就像他是这豆腐店的主人,正在关门打烊。

高瘦汉子则从怀中掏出两支大洋烛,在油灯上点着了,分别浇上烛油,粘在一排木架上,店堂中登时大放光明。

另外那名方脸汉子也没闲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大油纸包儿,放在梁大爹卖豆腐的平台上,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四个小包,打开小包,是四色卤菜。

然后,三人围着平台,分别从怀中取出皮酒袋,一双竹筷,开始吃喝。

风月大娘不住的眨着眼皮,望望三名不速之客的奇异举动,再望望拾美郎,意思似问:这三个家伙是谁?他们在干什么?

拾美郎也在留意着三位来客的一举一动。

当风月大娘向他发出无声的询问时,他只轻轻的点了下头,眼光并未自三位来客身上移开。

风月大娘无法从拾美郎这个动作中获得任何启示。

她只能自己猜测。

依她自己的猜测:她猜想拾美郎以前虽然没有见过这三人,但似乎已约略的看出这三个人的来历。

他只朝她轻轻点一下头,则可能包含了两种意义。

一是、等下我再告诉你。一是、别在这时候打岔,分散了我的心神。

风月大娘正思忖间,忽见拾美郎朝三人含笑招呼道:“三位朋友既属同好,何不过来这边共饮一杯?”

身材中等的方脸大汉,笑笑回答道:“谢谢天雷大侠,不必客气,我们的口味不太一样。”

拾美郎笑道:“我叫拾美郎。”

方脸汉子怔了一下,忙道:“是,是,本人叫方孝荣。”他指指矮胖汉子:“这位是吴仰高吴兄,我们都喊他吴老二。”又指指高瘦汉子道:“这位是皮保国皮兄,一般朋友都戏你他皮包骨。”

拾美郎的目光随着方脸汉子的引见,不住的含笑点头:“是,是,方兄,皮兄,吴兄,久仰,久仰!”他语音一顿,又接着道:“三位目前在贵帮中的地位,都是几颗星?”

方、吴、皮三人听了,脸色不觉同时一变。

隔了好半晌,方脸的方孝荣才勉强笑了一下道:“天雷大侠果然名不虚传,不仅耳力能辨落花飞絮,想不到眼力也到了穿针浪豆的境界,在下兄弟们,今日有幸……”

拾美郎报以稳定的微笑:“三位的身份是几颗星?”

方孝荣的神态,渐渐回复镇定:“我们三人加起来,一共是十三颗。”

拾美郎道:“他们二位都是四颗,你方兄是五颗?”

方孝荣道:“是的。”

拾美郎道:“根据贵帮的规矩,堂主必属五星弟子,护法必属四星弟子。由‘三星’升‘四星’时,则必须经过一次‘生死三关’的考验,过则四星,不过则死。

“四星以上,均为帮中精英人物,今日能蒙七星帮三位当家的联袂造访,拾某人不胜荣幸之至!”

方孝荣道:“一个小小帮派的几名小头目,当不起拾大侠夸奖。”

拾美郎端起酒杯,朝三人微微举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三人也以皮酒袋答礼,陪饮了一大口。

如果客人自备酒菜,隔席共饮,也算得上是一种宴会,那么今晚这场宴会,可说是既奇特,而又神秘。

俗云:宴无好宴。

无论请人喝酒,或是被人请去喝酒,宾主之间,必然会多多少少有一点利害关系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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