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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鲁河,为黄河支流之一。

经朱仙镇南下,并于商水而入淮,是豫中的重要水路之一。

青龙镇能够日渐繁荣,可说全是这条河流带来的。

鲁河流经青龙镇,除中间的一段河身稍为狭仄外,其上下游均极开阔,所以镇头镇尾的河下经常都有各式船舶停泊。

只要有船只下碇,无论商船或客船,无疑的都会为青龙镇带来一笔收入,有时当然也会带来一些麻烦。

这次为表龙镇带来麻烦的,是一艘看上去并不十分惹眼的大客船。

这艘客船是午后未牌时分在镇头上拢岸下锚的。船身泊定不久,即由大客舱中走出三名身穿蓝色长袍的中年人。

这三名长袍中年人,一人方面大耳,五官端正,举止斯文;一人身材高瘦,狭条子脸,浓眉、细眼、高鼻梁;另一人体型矮胖,大圆脸、酒槽鼻、嘴巴扁而阔大。

三人虽然容貌各异,但从讲究的衣着上看去,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富贵气派。

他们下船登岸后,沿着石板长街,缓步向南走,边走边说,神态安闲,就像三名游历名山大川寻幽访胜的骚人墨客。

但青龙镇只是个略具规模的小市镇,并非名山大川,而这三位穿长袍的大爷,显然也不是什么骚人墨客。

当他们走近镇中心区那座石桥时,矮胖汉子忽然指着石桥,道:“桥到了,大概就是这儿了!”

他们又走了几步,在后便在焦大麻子的烧卤店前停下。

其焦大麻子店内没有客人,一个客人也没有。

三人起初有点犹豫,等焦大麻子从后院端出一大盆烧卤,他们看出了焦大麻子那张大麻脸,才像对准了门牌号码似的,彼此互望一眼,举步跨进店堂。

焦大麻子过来抹桌子陪笑招呼。

有了过去这几天的经验,再加上拾美郎的殷切叮咛,这个大麻子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再也不敢乱耍山大王般毛躁脾气了。

三人随意点了几样酒菜,然后由那名方面大耳的汉子开始问话。

“这儿镇上可有一位拾美郎拾大侠?”

“有。”

“听说拾大侠常来你这儿喝酒?”

“是的。”

“今天来过没有?”

“来过了。”

“来过了?”

“是的,来过了——刚走。”

三人显得有点失望,也显得有点迷惑。

高瘦汉子接道盘问:“听说他经常在你这儿一喝就是一整天,现在离太阳下山还早,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他说这几天他很忙。”

“忙些什么?”

“应酬。”

高瘦汉子一怔:“你说什么?”

“应酬。”

“应酬?”

“是的。”焦大麻子满脸陪笑:“这几天到小店来找他的人,你们几位,是第四批——我麻子从没想到我们这位拾老弟人缘好到这种地步。”

矮胖汉子迫不及待地插嘴道:“以前的三批,都是些什么人?”

“第一批是个小娘子。”

“什么样的小娘子?”

“是个,是个……”焦大麻子比划了一下,有点无能为力:“小的说不上来,总而言之,是个很标致的小娘子就是了!”

矮胖汉子转向两名同伴:“会不会是那姓柳的骚娘们?”

两个同伴点头:“大概错不了。”

矮胖汉子转向焦大麻子:“两人见面后,谈了些什么?”

“小的生意很忙,没去留意。”

“后来呢?”

“两个人谈了一阵就走了。”

“两人一起走的?”

“是的。”

矮胖汉子带着妒意,“嘿”了一声,目光移向高处,仿佛在追想着一男一女离开这间烧卤店之后的种种情景。

方脸汉子接口道:“第二批又是什么人?”

焦大麻子道:“一个和尚?”

方脸汉子一呆:“疯和尚?”

焦大麻子忙摇摇头,道:“一个会吃肉会喝酒,看上去却像个和尚的大和尚。他疯不疯,小的不清楚。”

方脸汉子道:“两人见面后,是不是显得很亲热?”

焦大麻子道:“当时我们拾老弟,正好不在。”

方脸汉子道:“那和尚没等到人,有没有发脾气?”

“没有。”

“这倒是难得啊!嗯……”

焦大麻子接着道:“那个和尚没发脾气,并不是他不想发脾气,而是他正想发脾气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发脾气了!”

高瘦汉子眯着一双细小的眼睛,皱皱眉道:“麻哥,你是不是在跟咱们哥儿表演你的绕口令?”

焦大麻子一愣道:“绕什么口令?”

高瘦汉子一瞪眼道:“那你为什么说得这么快,只听什么脾气不脾气的,叫人听得一头雾水。”

焦大麻子像松了一口气似的,赶紧陪笑道:“噢噢!对不起,三位大爷,小的实在被昨天的场面吓坏了!”

这下,轮到三位长袍大爷发呆了。

矮胖汉子眨着眼皮道:“昨天这儿发生了什么场面?”

焦大麻子长长嘘了口气,道:“噢!太吓人了。就是那位和尚大爷满肚子不高兴的时候,突然又来了一批人。”

“这批人就是你说的第三批?”

“不错。”

“这批人有多少。”

“三个。”

“三个什么样子的人?”

“一个大块头的壮汉,跟一对又矮又小又黑,骨瘦如些的老夫妇。”

“这样三个人,有什么好怕的?”

焦大麻子满脸惊色,认真的说道:“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叫人汗毛倒竖,越想越不舒服。”

三位长袍大爷兴趣来了。

高瘦汉子道:“不忙,你慢慢说!”

焦大麻子定定神,接下去道:“他们是怎么闹起来的,我麻子不清楚。我只看到那和尚不晓得为了一句什么话冲出店门,只听得‘蓬蓬’两声,便将那个大块头打得满脸是血,模样好吓人。”

矮胖子嘿了一声道:“少见多怪!”

焦大麻子像有点不服气的道:“若是两个青皮干架,当然不稀奇,你们不晓得,挨揍的那个大块头,人家是什么身份……”

“那厮什么身份?”

“堂主。”

“堂主?”

“百毒帮第一堂的堂主!”

高瘦汉子微微愣了一下道:“独角蟒韦长威?”

焦大麻子道:“对!大家都喊他韦堂主。”

矮胖汉子冷冷笑了一下,道:“什么狗屁堂主,疯和尚的两拳没打扁他的脑袋,已经算是他祖上有德了。”

方脸汉子道:“后来呢?”

焦大麻子道:“后来啊!嘿!那和尚拜那对老夫妇为师,冤家变成亲家,大家就又和好了!”

方脸汉子好像越听越糊涂,转向一高一矮两汉子道:“这位麻哥在说什么,你们听不听得懂?”

矮胖汉子和高瘦汉子一齐摇头。

他们也听不懂。

焦大麻子道:“小的是说:当那和尚揍了韦堂主两拳之后,那对又矮又小又黑,骨瘦如柴的老夫妇,忽然声称要收那和尚为徒,而那和尚居然同意了,跑过去对老夫妇行大礼。这么一来,大家岂不成了一家人?”

方脸汉子点头,两个同伴也跟着点头。

经过焦大麻子这一解释,三个人好像全懂了。

其实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有数,他们假装听得懂,只是为了节省时间,不想再跟这麻子夹缠下去。

方脸汉子重重干咳了一声道:“好,他们冤家变成亲家,最后成了一家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焦大麻子道:“昨天下午。”

方脸汉子道:“昨天下午到现在,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焦大麻子道:“没有。”

方脸汉子道:“好——”

焦大麻子马上又道:“不是没有,而是时辰未到。”

前方脸汉子道:“什么叫时辰未到?”

焦大麻子道:“韦堂主和那和尚,以及那对老夫妇,昨天临走时,说他们全住在青龙大客栈的西偏院,要小的转达给拾大侠,请拾大侠过去谈谈。”

方脸汉子道:“拾大侠刚才来的时候,你转达了没有?”

“那还用说?”

“拾大侠怎么表示?”

“哼!那小子听了,只是淡淡一笑,什么也没表示。”

“不好!”矮胖汉子猛然一拍桌子道:“我们得快点赶过去瞧瞧。这位麻哥说的那对老夫妇,小弟突然想起了两个厉害的人物来。如果小弟猜得不错,我们这次来很可能会白跑一趟。”

方脸汉子一怔道:“你想他们是谁?”

矮胖汉子道:“南天双毒。”

高瘦汉子也不觉一呆道:“南天双毒?天啦!奶奶的,那对老夫妇如果真是南天双毒,拾美郎那小子岂非早就报销了?”

矮胖汉子站起了身来,道:“所以我说得赶快赶去,看我们能不能来得及救回那小子一条命!”

他们的行动够得上一个快字,但还是慢了一步。

当这三位长袍汉子赶到青龙大客栈时,业已人去楼空。

独角蟒韦长威、疯和尚薛人豪、以及黑木涂油和哈必贞南天双毒夫妇等人,已在一个时辰前结帐离去。

他们费尽心机,想从客栈伙计口中问出一行四人何故离去,以及去了什么地方,客栈伙计一口一声不知道,他们是真的不知道,你就是杀了他们,他们也只有一句话,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青龙镇后,是一片荒丘,荒丘下有座土地庙。

它是夏秋两季,拾美郎在灌满黄汤之后,来这儿枕臂躺在草地上,仰观满天星斗,回忆前尘往事,然后呼呼入睡的地方。

但如今季节变了,拾美郎已很少光临。

土地庙前后一片荒烟杂草,香火冷落,景象凄凉。

这天午初时分,土地庙前猛然来了一老一少两个叫化子。老叫化打量一下地势,很快的便以一把小铲子在庙侧挖了一个土坑,同时在土坑两旁竖立木桩,在两根木桩上试着架设一根铁棒。

等这一切安置妥当,那个小叫化已将一条宰杀清洗完毕的大黄狗,用草席裹着扛了回来。

土坑内枯柴熊熊燃烧,贯穿狗体的铁棒在火上缓缓转动,狗皮冒泡,起疙瘩,滋滋作响,色泽转黄。

一阵阵诱人的异香,也开始从烧烤的狗体上散发出来。

老叫化眉开眼笑的从大革囊中取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两大葫芦酒,一罐辣椒盐,以及两块擦手的破布,准备大嚼特嚼。

就在那小叫化以泥沙掩盖火焰,打算取刀割肉之际,突然有人冷冷下令道:“刀子放下,滚远一点,这条狗烤得不错,留给大爷们下酒!”

小叫化吓了一跳,手上刀子往后一缩,差点划破自己的面孔。

下命令的人,是个身材高大,衣着讲究,却光着一颗青皮脑袋的中年汉子。大光头身后,是一对矮瘦的黑皮夫妇,再后面,则是一个比光头汉子还要高出了半个头来的青衣威武大汉。

青衣大汉头上戴着一个大斗蓬,斗蓬下边面孔上裹满带血的白纱布,只露出一双闪动的眼睛和一张大嘴巴,模样看上去甚是怕人。

小叫化向后退了一步,转脸望着老叫化道:“师父,你听到了没有,这个大光头想抢我们已经烤好的死汪汪。”

老叫化已将来人分别打量清楚,这时点点头道:“好,让给他们,这几位大爷咱们惹不起。”

小叫化有点不甘愿的咽了口口水,道:“这怎么可以?徒儿去抓这条大汪汪时,差点被它咬了一口,如今,好不容易把它烤得香喷喷的,却要让给别人去下酒,咱们岂不是白忙了一场?”

老叫化叹了口气道:“空忙总比送命强。”

小叫化仍抱着一线希望道:“他们也许不清楚咱们师徒的来头,待徒儿向他们报个字号怎么样?”

老叫化道:“好,你去报报看,如果这一着有效,师父明天就向长老院推荐,提升你为四结巡山大弟子。”

小叫化欣然道了一声好,向前跨出两步,小鸡胸一挺,昂然道:“喂!你们可曾听说过丐帮的‘金杖九老’?”

光头汉子微笑道:“听说过,怎么样?”

小叫化朝老叫化一指,道:“喏!这位就是‘九老’中的‘酒长老’李如仙,在下的师父!”

光头汉子又笑笑道:“这么说起来,你这位小师父,大概就是丐帮‘白衣弟子’中的‘小鬼头’了?”

小叫化转向老叫化,满脸惊喜的神色道:“师父,你听听看,他们居然知道我叫‘小鬼头’!”

他不待师父有所表示,又转向光头汉子道:“你们既然弄明白了我们师徒的身份,这条死汪汪至少该分我们一条后腿吧?”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凭你们师徒这点名气,还不够资格跟我们分吃一条狗。”

“你们——你是谁?”

“大仁堂少堂主:疯和尚。”

小叫化一呆,忽然一声不响,转身拾起地上那两个酒葫芦,低低地对老叫化道:“师父我们走,我们去别的地方再抓一条汪汪就是了!”

老叫化挟起革囊,又叹了口气道:“叫你别逞强,你不听,现在又学了一次乖吧?出了丐帮,你以为‘金杖九老’的名头唬得了谁?”

老少二人正要起步,身后有人冷冷道:“人可以走,酒留下。”

小叫化转头望望老叫化,面孔气得通红。

老叫化道:“放下。”

小叫化放下两个酒葫芦,口中喃喃不已。

老叫化道:“不许开口!”

师徒走向庙后土丘,身后遥遥传来疯和尚的声音道:“丐帮的几个老糊涂,现在看起来是比以前聪明多了!”

大阳渐渐偏西。

风更大了,也更冷了!

两大葫芦的酒已经喝光。

那条二十多斤重,烤透了的大肥狗,也只剩下一条尾巴,一个狗头,以及几堆啃光了筋肉的骨头。

哈必贞抹着油腻的双手,抬头望了望偏西的太阳,道:“那小子该不会胆寒,不敢来了吧?”

疯和尚恭敬地道:“报告师娘,这一点请师娘放心。拾美郎这小子除了不知天高地厚,喜欢多管闲事之外,其他各方面,都还像个君子,他约好了来,就一定会来。现在离他约定的时间还差一刻多,不过,大概也快到了。”

老怪物黑木涂油道:“那小子把我们约在这种荒僻的地方见面,是不是想搞什么鬼名堂?”

疯和尚道:“应该不会。”

“你信得过他?”

“信得过。”

“那么,他不跟我们在青龙大客栈中动手,却要将我们约束在这里,你猜,他这是什么原因?”

疯和尚薛人豪微微一笑,道:“这小子是个颇重情义的人,我猜他一定是不想惊动镇上的人。”

黑木涂油道:“听说他是青龙镇上出生长大的?”

疯和尚道:“是的。”

黑木涂油沉吟了一下,又道:“既然这小子是在青龙镇出生长大的,为人又极重情义,那你们当初想动他那部奇书的脑筋时,为什么不针对着他的弱点,就地取材,加以要胁呢?”

“就地取材——要胁?”疯和尚好像没听懂。

“譬如说,在他的家属、亲戚、朋友中,随便找几个跟他有密切关系的,把他们囚禁起来,拿性命加以威胁,那时候,以这小子的为人,你们还怕他不乖乖就范?”黑木涂油无声地阴笑着说。

疯和尚露出了佩服的神情,点点头,笑道:“这的确是个妙招,可惜当初怎么就没有想得起来。”

黑木涂油道:“对付这种重情义的人,这虽是老法子,却最有效。”

独角蟒韦长威暗暗跺脚,上了止痛药的鼻梁,又一阵阵火辣辣的疼起来。

鼻子疼,心更疼。

疼那五千两黄澄澄的黄金!

他跟疯和尚一样,打心底佩服老怪这个方法的确简单而有效,别的不说,光是焦大麻子那一家三口,他相信就能叫拾美郎那小子听任摆布!

只可惜,他跟疯和尚一样,挖空心思,想尽点子,偏偏就忘了摆在眼前的一条便捷近路。

要是早想到这一点,那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百毒帮中几名普通弟子就可以办得妥妥贴贴了。

那像现在,赔了三名爱徒,打烂一付鼻梁,以及白送五千两黄金,而问题尚在未定之天。

韦长威正在后悔,忽听哈必贞道:“那边来的,可是那小子?”

不错,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拾美郎。

拾美郎一个人。

疯和尚快步迎上去,挡住去路。

拾美郎还是平常那付样子,一身虽旧却很合身的粗布衣服,头发有点乱,胡渣儿很长,五官俊挺而略带粗豪之气的面孔上,似乎已有了四五分酒意,但神态却依然极其从容。

他站定下来,望着疯和尚,像是望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疯和尚抱拳微笑道:“拾家老弟好,不才薛人豪。”

拾美郎没有还礼,只淡淡的道:“阁下干嘛要挡住在下去路?”

疯和尚笑道:“趁你老弟还活着的时候,我想跟你老弟谈点事情。”

拾美郎道:“你我无亲无故,有什么好谈的?”

疯和尚笑道:“老弟,你这就见外了!

你我虽然没有见过面,但你老弟总该认识一个叫薛人凤的小妞儿吧?”

“认识又怎么样?”

“她就是舍妹。”

“她在我面前,从未提起过有你这个哥哥!”

“提不提都没有多大关系,而我是她哥哥却是事实。”

“是又怎么样?”

“舍妹最近病了,是心病,所以我想烦你老弟去趟岳阳。”

拾美郎微微侧目道:“今天我来赴的是个什么样的约会,阁下心里应该明白。而阁下刚才语气,也已表明这点,我活下来的机会几乎没有,我活着的时间已经不多。你要我如何跟你去岳阳?”

疯和尚微微一笑,道:“只要你老弟答应下来,今天的这个约会,我薛人豪负责解决,如何?”

拾美郎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么——”疯和尚右手一托,浅浅躬下了身子,一笑说道:“天雷大侠,你多珍重,请!”

疯和尚彬彬有礼的让去一边。

拾美郎继续走向南天双毒和韦长威。

拾美郎隔着余火未灭的烤坑,面对着三人站定:“拾美郎已依约前来!”他面对黑木涂油:“这位老前辈有何见教?”

黑木涂油向前跨出一步,昂然挺立。

他的身高,只到拾美郎的腋窝下,但瞧他的神气,却好像把自己看成了一尊丈二天神一般,颇有大将军登台拜将,睥睨不可一世的气概。

“老夫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虽生长于苗疆,谈吐却颇爽利:“只要你老弟爽爽快快交出那部天禅奇书,老夫可以当个和事佬,向我们这位韦堂主讨个人情,关于你老弟过去跟百毒帮之间的恩怨,自此一笔勾销!”

拾美郎平静地道:“关于这一点,我可以回答你这位老前辈:第一、拾美郎跟百毒帮之间,过去从无任何恩怨。第二、我拾美郎身边并没有一部什么天禅奇书。江湖上以讹传讹,流传的纯属谣言。”他顿了一下,缓缓的接着又说道:“再说,拾某即使拥有一部奇书,也不会交给任何人的。”

黑木涂油脸色一变道:“没有转圜余地?”

拾美郎道:“没有。”

黑木涂油嘿嘿一笑道:“大概你小子出道未久,见闻有限,还没有听说过南天双毒这个名号吧?”

拾美郎道:“听是听说过,不过,据拾某人所知,在中原武林道上,南天双毒这个名号虽然响亮,却不见得有多光彩。”

黑木涂油脸色一沉道:“你小子找死!”

拾美郎笑笑道:“如果怕死,我就不来了!”

疯和尚遥遥高声插口说道:“师父手下留情,请留活口,否则我那个宝贝妹妹就活不成了。”

黑木涂油道:“贤徒放心,这点分寸师父还拿捏得住。师父不想让他死,他就是想死也死不了。”

独角蟒韦长威听到疯和尚和黑木涂油最后这段对答,心头登时凉了一大截。

他知道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上了贼船。

南天双毒是他花五千两黄金雇来的,目的是天禅传人拾美郎的那部天禅奇书,如果双毒擒服了拾美郎,却将拾美郎交给疯和尚,而以他的武功又无法跟疯和尚争论长短,到那时候,他岂不成了驼子摔跤,两不着地?

韦长威想到这里,牙根一咬,毅然扬臂大呼道:“停!”

他天生一付大嗓门,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喝,声震四野,如打闷雷,使得双毒等人全为之一愣。

韦长威大跨几步,站在一个与黑木涂油和拾美郎成三角形的尖端地带,以一种不针对任何人的语气,宏声朗朗道:“南天双毒,黑木涂油和哈必贞两位苗疆老前辈,是韦某人以重金礼聘前来中原的。

“韦某人的原意,除了不满天雷大侠无故插手本帮与丐帮上次的纠纷之外,另一目的,便是想逼天雷大侠交出江湖上传说的那部天禅奇书。

“如今,既经天雷大侠宣称所谓天禅奇书一事,纯属子虚乌有,因此本人郑重宣布:本人与南天双毒两位老前辈的主雇关系,从现在起,无条件解除!”他迅速地全场溜了一眼,朗声又道:“纷争原因消失,双方尽可化敌为友。如果你们双方另有纠葛,仍想藉题发挥一番,则概与百毒帮和韦某人无涉——失陪了,诸位,再见!”

他说“失陪了”的时候,身形已离地拔起,“诸位,再见”出口时,人已去至六七丈之外。

上一次当,学一次乖。

这位百毒帮的第一堂主,这次虽然损失不轻,但最后总算福至心灵,悬崖勒马,没将一条老命也给赔了进去。

独角蟒韦长威中途抽身溜走了,留下来的场面相当尴尬。

如果这时候南天双毒找个藉口下台,拾美郎纵然有意除去疯和尚这个恶棍,但为了其他方面的种种顾忌,相信定也会暂时收兵,另作打算。

可是,这时候的黑木老怪却另有一种想法。

他们夫妇应聘出山时,的确心无杂念,只等制服了一个姓拾的小子,便好带着五千两黄金仍回他们的苗疆老巢。

然而,入川入陕,从西京到东京,一路上说不尽的繁华,却使这两个很少走出云贵山区的老苗子初衷有了改变。

在云贵山区,别说是山珍海味绫罗丝缎了,就是想找只野狗来解解馋,想找一块厚布遮住下体,都不是件容易事。

尤其是盐巴贵得惊人,甚至有时候狠心杀掉一个人,也只不过是为了想使半生不熟的兽肉中多点咸味。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经过比较之下,不管换了谁无疑都会作出相同的选择。而这,也正是哈必贞有心收疯和尚为徒的原因。

独角蟒韦长威一身武功不弱,毒器方面的造诣,更是精绝独到,而疯和尚一出手,便将这位大堂主打得落花流水,对韦长威的毒器,完全视若无睹,像这样一个难得的奇才,两怪自然不肯放过。

两怪私下已经商量好了,将来在中原建立一个新帮派时,他们将退居幕后,而由疯和尚独当一面,并吞地盘,从事扩张。

他们年事已高,来日无多,只要能尽情享受个十年八年,也就心满意足了。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们心目中已根本没有了韦长威这个人了。

韦长威这样一走,他们虽不致于说是求之不得,但对大局却已无重大影响。

他们会因为韦长威的退出,而相信拾美郎真的没有那部天禅奇书?他们会轻易放弃这种难得的机会,放过这位喜欢多管闲事的天雷大侠,让对方将来成为自己组织新帮派的绊脚石?

拾美郎见黑木涂油眼神闪烁不定,已约略猜出老怪此刻心中在转些什么念头。

“南天双毒能使当年远征苗疆的少林智圆禅师和武当牧鹤上人双双铩羽而归,数十年来,这段往事,在武林中始终是个不可解的的谜。”拾美郎面对黑木涂油,语气平和得像述说一个故事:“天幸两位老前辈长寿而又不甘寂寞,总算给了我拾某人一个机会。”

“给了你什么机会?”

“找出当年少林智圆禅师和武当牧鹤上人自苗疆铩羽而归的真正原因。”拾美郎目光逼视着黑木涂油。

“老夫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什么原因!”

“是什么原因?”

“那是技不如人。”

“智圆禅师和牧鹤上人为当时中原武林中的两大宗师,心胸豁达,智慧超人,武技已臻神化之境,在正常情形之下,他们应该没有输给穷山恶水中一对老毒苗子的道理。”拾美郎冷冷地说。

黑木涂油怒道:“你说什么?一对老毒苗子?”

拾美郎又道:“再说,如果真是技不如人,他们事后就不可能全身安然返回中原,因为以你们南天双毒名满苗疆的蛇蝎心肠,当时一旦交手得胜,决没有不痛下杀手的理由!更不会让他们回到中原。”

拾美郎不理会老怪惊诧的目光,从容又道:“所以我猜想这里面一定另有原因,拾某人今天就是想把这原因找出来。”

黑木涂油闪着蓝光的眼珠子,突然透射出一股浓浓的杀机:“你小子太狂了,应该受点教训。”

他这句话刚刚说完,矮小的身躯突然缩成一团,团得像个滚圆的人球,然后,这个人球蓦然弹射而起。

从人球中伸出来的,是一只干枯黝黑如钢棒般的右手臂,手臂尽端像鸡爪般的五指,仿佛毒蛇吐信似的直奔拾美郎面门。

拾美郎闪身侧移,挪开丈许。

黑木涂油脚尖沾地,一点复起,再度进击,速度比先前几乎又快了一步。他显然下定狠心,要在短短数招内,置拾美郎于死地。

而拾美郎闪避的速度,也跟着快了一倍。

接着展开的,是一副很奇特的景象,奇特得不可思议。

一场在想象中应属于沙飞石走,日月无光的大厮杀,在真正的短兵相接之后,竟变成了一场如同儿戏般的追逐之战!

两人沿着烤狗的火坑,像捉迷藏般团团打转,一个追赶,一个逃避。追赶的是黑木涂油,逃避的是拾美郎。

黑木涂油的攻击架式,始终一成不变,右臂直伸,五指如钩,以遥空虚抓之势,遥遥罩向拾美郎头部。

拾美郎若是转身应战,他抓去的部位,立刻就会变成面门七窍。

而拾美郎则沿火坑绕转,脚下的速度,也始终随着老怪速度的变化而变化,仿佛完全没有还手之意。

女怪哈必贞静静地观察着两人追逐的情形,双眉紧皱,渐渐露出了焦虑不安的神情。

疯和尚则远远站立一旁,显得有点迷惑。

没有人能了解女怪哈必贞感到焦虑和不安的原因,但对疯和尚的迷惑,则不难想象得到。

这位疯和尚在江湖上横冲直闯了十多年,所参与的争战打杀场面难计其数,如说他这一生中,曾见过一场最糟的大烂仗,那该是眼前这场追逐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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