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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红辣椒薛人凤只在青龙镇住了三天,就回岳阳去了。

她急着离去的理由是:老父卧病在床,需人照顾。

她在临行之际,先向拾美郎说了一声:“谢谢拾大哥。”然后,她出人意外的,敛衽下跪,向风月大娘恭恭敬敬的叩了一个头。

因为她知道后者这次隐身七星帮,全是为了营救她。她无法以言词道谢,只好以这种俗礼表达她的感激。

拾美郎只叮咛了一声“珍重”,并没有加以挽留。

他很清楚薛人凤的脾气,这妞儿一旦决定了一件事情,谁也更改不了她的主意。

何况,她要离去的理由也很正当,薛老堂主缠绵病榻,也的确少不了这位掌上明珠的陪伴。

拾美郎唯一能做的,只是悉心竭虑的开了一张药方子,希望能因此减轻老堂主的一点痛苦。

红辣椒薛人凤在丐帮四名五结弟子卫护之下,挥手上路。

大伙儿默默挥手相送,心中都有着一股说不出的惆怅。

这个鲜艳泼辣的红辣椒,以前行走在江湖上,灵巧、俏皮、刁钻,人人夸赞,个个疼爱,自遭家变之后,好像变得一点辣味都没有了。

这么清纯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是谁夺走了她生命中的青春色彩?

回到济众生药铺宽敞的后花厅,风月大娘为答谢两位金杖长老和他们两个宝贝徒弟,决定摆一桌酒席,聊表心意。

席间,风月大娘将小三子和小鬼头一手拉一个,问他们想要什么,因为她打算分别送他们一件礼物。

两个小家伙嘻嘻叙笑,不说要也不说不要,不时偷偷打量着自己师父,似乎想看看自己师父对这件事的反应。

刀丐水无痕但笑不语,他似乎觉得这两个小家伙说小也不小了,应该有他们自己的选择和主张。

酒丐李如仙则抹着胡子,像下命令似的道:“开口啊!两个小混蛋——五十斤装的,汾酒两大坛。”

拾美郎笑道:“他们才多大年纪,你叫他们要酒?”

酒丐道:“小孩子当然不能喝酒。”

拾美郎道:“不喝酒的人,要酒干什么?”

酒丐翻着眼皮道:“他们不能喝,还有老夫,难道老夫也喝不得?”

拾美郎笑道:“喝得,喝得,汾酒两大坛,五十斤装的,我送!”

酒丐登时嘻开了一嘴黄胡子,向两小挥挥手道:“好,好,酒有了,你们的事,你们两个小混蛋自己拿主张!”

小鬼头一双小眼珠骨碌碌转了几下,忽然凑近小三子耳边,不知嘀嘀咕咕的说了什么话,小三子不住点头,似亦有同感。

风月大娘道:“你们咬什么耳朵?”

小三子道:“小鬼头说的,他要跟我去旁边商量一下。”

风月大娘放开手道:“好,你们去商量吧!”

两个小家伙跑去门口,头顶着头,比手划脚,争论了一阵,最后获得结论,又跑了回来。

由小鬼头代表发言,他凑近风月大娘的耳朵边,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风月大娘听罢大笑。

拾美郎笑道:“他们要的是什么,让你高兴成这个样子?”

小鬼头急忙拦着道:“阿姨不能告诉他。”

风月大娘点头道:“阿姨知道。”

酒丐道:“你们这两个小混球儿,如果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点子来的话,就不妨再要两坛酒。”

风月大娘挟了一筷子菜,在嘴里慢慢嚼着,似乎在思索一件事。

等隔了片刻,她神色一动,忽抬头望向拾美郎道:“喂!拾大侠,我们来算算总帐。到目前为止。究竟是我欠你的人情,还是你欠我的人情?”

拾美郎一怔,接着陪笑道:“自不用算,当然是我欠你大姐的人情。”

风月大娘道:“是由衷之言,还是违心之论?”

拾美郎道:“出自肺腑。”

风月大娘笑道:“好,既然你承认欠我柳步摇一份人情,那么我能不能请你代我办件事情?”

拾美郎道:“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照办!”

风月大娘道:“话可是你说的?”

拾美郎道:“不错,言出无悔,随时兑现。”

风月大娘立时转叫小鬼头和小三子那两个小叫化,笑着说道:“怎么样?你们听到了没有?”

两个小家伙拍手雀跃,欢欣无比。

刀丐水无痕轻轻叹了口气道:“老弟,你上了大当了!”

拾美郎惑然道:“我上了什么大当?”

话未说完,两个小家伙已朝他双双跪下,齐声道:“谢谢拾大侠!”

拾美郎转向风月大娘道:“你们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风月大娘笑道:“你不是说过言出无悔,随时兑现么?我要你代我办的事情,就是立刻传授他们几手功夫,几手扎扎实实,可以防身保命的功夫!”

拾美郎不解地道:“我传授他们功夫,是我的事,这跟你要送给他们的礼物又有什么关系?”

风月大娘笑道:“怎么没关系,这叫借花献佛!”

拾美郎不由也笑了。

小三子和小鬼头两个小叫化真是大走鸿运,在以后的三天中,拾美郎果然悉心传授,将天禅武学中的“天禅散手十八式”,不厌其详地,反反覆覆的示范解说,教会了这两个小家伙。

这十八式天禅散手,招中套招,变化莫测,威力无穷,一旦火候成熟,虽不敢说天下无敌,但如果以后还有人当他们是毛头小伙子欺负,恐怕就要吃苦头了。

时下已是腊月下旬,再过六七天,就是大年除夕了。

这一天,一名路过青龙镇的商人,忽然带来一项惊人的消息。

他说,他是从长安来的,最近这几个月,华阴、蓝田、潼关等地,经常发生人口无故失踪的怪异事件。

失踪者均为年轻而颇具姿色的少妇或少女,使得关洛道上,人心惶惶,一夕数惊,很多人家都正在作迁地为良的打算。

洛阳四海堂堂主乔守为乔老太为此大感震怒,刻已悬出千金重赏,誓必缉拿歹徒归案。

赏格悬出之后,天下各地豪杰,闻风云集,都想一显身手,名利双收。

消息是青龙大客栈那个外号百灵鸟的伙计花枪传过来的,当时拾美郎正跟两位金杖长老和风月大娘等人,一边围炉赏雪饮酒,一边谈论如何迎接新年。

酒丐李如仙几乎没等百灵鸟花枪说完,就嚷着道:“老夫敢跟任何人打赌,这准是百毒帮那些杂碎干的好事!”

拾美郎道:“何以见得?”

酒丐一咦道:“怪了!你小子喝酒喝糊涂了是不是?难道你小子忘了百毒帮总舵就设在终南山中的神仙谷?”

拾美郎道:“这跟人口失踪案又有什么关系?”

酒丐大叫道:“没关系?你知道华阴、潼关和蓝田,离终南有多远?”

拾美郎道:“这只能说百毒帮的人,可能跟这些失踪案件脱不了关系。但并没有证据证明,这案件一定是他们干的。如果仅以地缘的关系作为推断的根据,盘据在风陵渡一带的黑衣十八鹰岂非嫌疑更重了么?”

酒丐瞪眼道:“要不要打个赌?”

“打什么赌?”

“我赌这些失踪案一定跟百毒帮有关!”

“万一不是呢?”

“老夫替你小子当三年的看门奴!”

“我连一幢房子也没有,门在哪里?”

“那就听凭吩咐。”

“陪我三年内遍游天下名山如何?”

“食宿谁管?”

“我管。”

“老酒呢?”

“也是我管。”

“好,一言为定!”

众人见了,无不大笑。这位酒丐尽管已是八结金杖长老身份,言谈之间,银子当头,依然不失丐帮弟子本色。

酒丐偏头想了一下,忽然摇手道:“不行,不行!”

拾美郎笑道:“反悔了?”

酒丐道:“不是,不是,这种赌法我太吃亏了。”

拾美郎道:“哪里吃亏?”

酒丐道:“赌东道应该公平,老夫输了,当你小子三年随从,如果老夫赢了,你也说老夫可以得到什么彩头才对。”

拾美郎道:“你说呢?”

酒丐又想了一下道:“受聘为本帮客席荣誉护法三年。”

拾美郎道:“在这三年中,应随时指点贵帮各级弟子武功?”

酒丐道:“对!”

众人不由得又是一阵大笑。处处公私兼顾,随时为全帮利益着想——谁说这酒鬼会糊涂?

拾美郎点头应了一声“好”,接着询问百灵鸟花枪,道:“除了大批年轻的妇女失踪,有没有人遭受杀害?”

花枪道:“听说有,只是为数不多。”

回人拾美郎道:被杀害的大都是失踪的家属?”

花枪道:“不错。”

拾美郎郑重的谢了花枪,花枪离去后,他环扫了各人眼道:“今年这个年,我恐怕不能在青龙镇招待各位了,咱们来年再团圆聚首如何?”

众人当然听得懂他的话中之意,风月大娘道:“我也想去关中走走。”

拾美郎笑道:“刚才你没听清到那一带失踪的全是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

风月大娘哼了一声道:“我既不年轻,也谈不上貌美,更不一定跟你走在一起,要你担什么心?”

除夕,天寒地冻,大雪纷飞。

这是一年中最后的一天,也是一年中人们最忙碌,睡眠最少,精神最好的一天。

吃过年饭,灯光从门缝窗缝中透出,欢笑也从门缝窗缝中透出,平时被人视为洪水猛兽的赌博,也在这一天成为最受欢迎的应景娱乐。

很多人家的大灶上,都在这一夜堆上蒸笼。

灶洞中柴火熊熊,灶后温暖如春。

小儿女手上拿着压岁钱,脸蛋儿被火光映照得红通通的,由纠缠老奶奶说故事,而终于伏在老奶奶膝盖上沉沉入睡。

这是人间最美的欢乐图,只可惜上苍撒下来的欢乐种子并不均匀,陈家春一家,就是个例子。

两间茅草屋,一灯如豆。

老奶奶坐在灶后矮凳上,三岁的小孙儿厚福,一直哭着要吃米饭,因为哭得太久太累了,已拖着冻出来的鼻涕,缩在老奶奶怀里睡去。

灶是冷的,灶洞中一片漆黑。

陈家春穿着一件破棉袄,因为扣子已经掉光,不得不用草绳束着。他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对着油灯吸旱烟。

他吸的并不是真正的烟丝,而是玉忝蜀须揉成的代用品。

这种代用烟丝辛辣呛人,毫无烟味,但对陈家春来说,能有这种烟丝过过瘾,已经是很满意的了。

他老婆艾氏——人称陈家嫂子——坐在油灯背面的另一张凳子上,正在桌面默默地拣着一堆野菜的枯叶子。

这是她扒开雪层,从野外冻手冻脚,辛辛苦苦挑回来的,也是他们一家四口,祖孙三代明天大年初一唯一的口粮。

陈家春才三十出头,身体很健壮,由于家无恒产,原以打杂做短工为生。

年关岁尾,大雪连绵,无工可做,仅有的半缸存粮吃光之后,生计断绝,便只好眼睁睁的望着一家老小挨饿挨冻了。

就在这时候,柴门上忽然响起一阵叩击之声。

陈家春吃了一惊。

“谁?”

“我。”

“你是谁?”

“一个过路人,错过宿头,借地方歇一宵。”

陈家春扭头望向老娘,一脸尴尬无奈之色,他们家徒四壁,锅空瓢冷,连一床像样的棉被都没有,如何招待客人?

“阿春,让人家进来。”老奶奶抬起头来吩咐儿子:“风雪这么大,让人家进来避避风雪也好。”

陈家春起身过去拉开门闩,一阵冷风吹进来,油灯火头一晃,熄了。

过路客走进来,屋中一片漆黑,大家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孔。

陈家春道:“对不起,我来找火石打火。”

那人道:“不必了,我来。我身上有打火的家伙,也有蜡烛。”

“咔喳”一声,一根火摺子燃亮了,然后那人很快的点起一根白蜡烛,屋中顿时大放光明。

陈家老小,这才看清过路客是位跟陈家春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

但是,来客面孔红红的,双目炯炯有神,嘴角带着笑意,比陈家春要显得健康而有生气多了。

过路客目光一扫,对这一家的光景,顿时了然于胸。

“年夜饭吃过了?”

“吃过了。”陈家春低下头,回答得很艰涩。

“我还没有。”过路客道:“这位兄弟你姓?噢噢!陈兄,这儿镇上我不熟,请陈兄陪我出去买几样东西怎么样?”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两个年轻人顶着风雪回来了。

陈家春走在前头,肩上扛着一大麻袋白米,腋下夹着一只酒坛子,手上提着两只大公鸡。

小伙子壮就是壮,三样加起来,最少七八十斤,他却一点也不显得吃力。

跟在后面的过路客,大包小包抱满怀,走到桌面,双臂一松,整张桌面都给铺满了。

这些杂物包括了日用品:粉丝、肉皮、熏鱼、笋干、干贝、白糖、豆酱、麻油、花生油、烟丝、草纸。

糖果部份则有:瓜子、花生、寸金、麻花、麻饼、脆饼、炒米、冬瓜糖……等。

老奶奶现出一脸惊异的神色,喃喃地道:“天啦!这要多少银子?买这许多东西干什么?”

陈家春道:“我也不知道,都是这位拾大爷的意思。”

老奶奶指指那两只大公鸡,又问道:“这么晚了,家家都关了门,这两只鸡是从哪里弄来的?”

陈家春笑道:“这位拾大爷耳朵灵得很,他一听到鸡叫,就去敲宋家大门,说好说歹,硬以四钱银子,向宋大娘买了这两只鸡。”

“四钱银子,两只鸡?”

老奶奶一呆,失声大叫:“退回去,这两只鸡,最多不过七八分银子,世上那有这么贵的鸡,宋大娘也未免太那个了!”

陈家春道:“我也说太贵了,可是拾大爷尽说不要计较,他认为过年时,东西贵点也是应该的。”

过路客笑笑道:“请老奶奶快点烧水,大家一起来动手,难得有缘碰在一起,我们大伙儿也好好的过上一个年。”

小孙儿厚福被人声吵醒,又哭了起来,但马上就被几块脆饼和冬瓜糖哄得破涕为笑。

半夜,小镇上到处响起劈劈啪啪的鞭炮声。

过路客抱起了小厚福,也去门口放了一串鞭炮,小娃儿双手掩耳,又叫又笑,乐不可支。

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了酒意和笑意。

欢乐,也光顾了这两间小茅屋。

第二天,过路客并没有马上离开。

茅屋后面,有一小片空地,过路客告诉陈家春,这片空地可以搭盖两间竹棚,一边养猪,一边养鸡。

如果邻近的那一块空地肯出让,他要陈家春设法买下来,用以栽种蔬菜瓜果,这样对生计将有很大帮助。

这一天,过路客不知用什么方法,居然又为陈家四口买回很多衣服,他自己也买了两件新衣。

五个人都穿得光光鲜鲜的。

邻居见了惊讶无比,过路客自称他是陈家春的表哥,刚从洛阳赶回来,这几年的生意,做的很不错。

因为陈家春有了这么一位“表哥”,左邻右舍立即对陈家一家关切起来。

陈家屋后那片紧邻着的空地,只不过经过路客随便一提,便以十四两五钱银子立即成交,当天画契画押,请中人,喝喜酒,成了小镇上开春第一件大事情。

当天夜里,过路客又塞给陈家春一袋银子,数目虽然不大,不过已足够陈家春用来经营养猪喂鸡种植果菜而有余。

第二天,年初二,陈家春一早起来,屋子里已失去了那位过路客的踪影。人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

一个不知来自何处去向何方的陌生人,不仅在他们家濒化饿莩之际伸出援手,更为他们一家今后的温饱之计作了安顿。

最后,这个陌生人意然就这样一声不响的悄悄离去了。

这使得陈家春一家老小四口,整日为之神思恍惚,有如做了一场梦。

一场甜美的梦,而又不知道该向谁感恩道谢的梦。

河阳渡,古称孟津。

武王伐纣,曾大会诸侯于此。

由于它是东出洛阳,渡河北上的要道,水陆两路客商云集,市面上繁华无比,是豪富们的销金窟,也是很多黑道人物混迹寄生的地方。

河阳渡最有名的人物叫“无情太岁李凡喜”,最有名的玩乐去处叫“花客山庄”。“花客山庄”的东家就是“无情太岁李凡喜”。

“花客山庄”,名字听起来很雅致,其实是座规模庞大的赌坊。

年初五,俗称财神日子,百业开市。

花客山庄自然也不例外。

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山庄大门前,就劈哩吧啪的响起震耳的鞭炮声,前后足足持续了半柱香之久,花纸碎屑在雪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有人估计,光是这十八串特制的千子花炮,就非三十两雪花银不办。

三十两银子,足够五口人家,一年的烧裹而有余,真是好大的排场,好大的出手!

鞭炮放完,两扇倒贴着“福”和“财”的大铁门哗啦一声打开,八名穿戴整齐的长袍汉子鱼贯而出,分两排对立于门前台阶上。

其中四人捧着红漆木盒,里面分别励着瓜子、花生、甜饼、喜糖一类的东西。

赶新春开年试手气的赌徒蜂涌而入,恭禧发财之声不绝于耳。

大厅、两厢,各式赌台和赌具都已准备齐全。

甚至连天井里都摆上了一张八仙桌,桌上放了一个大海碗,碗中是三粒石榴米大的象牙骰子。

大厅和两厢,有专人侍候,烟酒、茶水、点心,应有尽有,服务周到,招待亲切。

天井里掷骰子,是开“流水席”。客人当庄,客人下注,输赢自理,赌坊不伺候,也不抽头钱。

在那时候的城市或乡村里,三颗骰子定输赢,是一种最原始也最大众化的赌法。

一人当庄,大伙儿围着海碗下注,下了注的,不论多寡,就有权掷骰比点子。骰子在碗中滴溜溜旋转迸跳,赌徒的心则在胸腔中怦怦突跳。

骰子一停,有人狂喜大叫,有人破口大骂,什么样的丑态怪状,什么粗口脏话,在这里都可以看得到和听得到。

这些赌骰子的赌徒,十九来自低入息和劳动阶层。他们的赌注不大,却为赌坊制造了一股热烘烘的气氛。

同样的,在三颗骰子不断起落滚动中,他们也为自己制造了不少的罪行和破碎的家庭。直到输光为止。

每个赌徒由好奇刺激,直到身败名裂,几乎都在走着一条相同的老路子。

手气好,赢了钱,以为财神永远拴在他的裤带上,由小赌而大赌,夜以继日,不眠不休,直到输光为止。

输光了,怎么办?

一个念头,设法翻本!

赌台上六亲不认,要想翻本,钱从哪里来?花钱容易赚钱难,输得两袖清风,要找银子翻本,的确是个大问题。

不过,只要想通了,办法还是有的。

因你没有钱,难道别人也没有?

于是乎,勒索、欺骗、哄诈,各种手腕纷纷出笼。文来不管用,还有武的。揭瓦、挖墙、偷。偷不成,抢。抢不到,杀!

以不正当的手法,掠夺他人财物,是犯法的。这一点,谁都知道。但是,万事莫如翻本急,犯不犯法,那就只好再说了。

拾美郎曾经问过恩师天禅老人:“既然赌是万恶之源,而且几乎人人都懂得这个道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自甘坠落?”

天禅老人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至少默默静坐了一个时辰。

最后,天禅老人轻轻叹了口气道:“据老朽数十年来的观察,也许是十三个字害了我们这个社会。”

“哪十三个字?”

“得过且过,慈悲为怀,公门好修行!”

“徒儿不懂!”

“今朝有酒今朝醉,过一天,算一天,就是得过且过。”

“这跟赌博有什么关系?”

“喜欢刺激,喜欢冒险,喜欢不劳而获,都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劣根性的一部份,既然过了今天,明天都不管,喝喝酒,赌赌钱,痛快一下,又有什么不可以?”

“慈悲为怀呢?”

“好人肯上进,用不着别人慈悲。所以,一般人所称的慈悲,其慈悲的对象,多半是干了坏事的罪犯。对罪犯慈悲,其实也就是对罪行慈悲。既然做错了事有人慈悲,谁还会担心坠落犯罪,以后有脸见不得人?”

“什么又叫公门好修行?”

“就是衙门中掌生杀之权的大官,为了沽名钓誉,专门钻入律例漏洞,为十恶不赦之徒找生路。”

“那些大官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他们老了,心软了,胆小了,同时心里清楚自己这一生为了官位升迁,曾私下干过一些什么勾当,担心来世报应,所以想趁最后一口气在,拼命积点阴德,以便到了地府里可以将功抵罪。”

“为恶人找生路,算积阴德?”

“当然不是,不仅不是,而且是种很混帐的想法。提起这一点,令人又无法不想起另外两句话。”

“那两句话?”

“死者已矣,生者何堪?面对一名杀人犯,很少有人会想起那个被杀的人是如何的无辜可怜。因为死者已矣,死了就算了,还提他干什么?值得同情的,是杀人的人,你瞧,镣铐加身,蓬首垢面,那模样多可怜!他已知道忏悔了,何不放他一条生路?唉!”

拾美郎那时十八岁,师父的这番话,他反复推敲了足有半年之久,最后他认为师父当时的感概很有道理。

他觉得很多“古训”和“老话”不该加以揄扬流传,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古训”“老话”。一代代的相传下来,有如可怕的瘟疫,在无形中腐蚀了人心,搅混了社会的形象秩序。

他们师徒,都深厌一种有关十殿净王的传说。

一个人干了坏事情,为什么一定要等他死后才去受十殿阎王的轮审?谁又见过了十殿阎王?

为什么不在人世间培植几位活阎王,铁腕断案,现世现报,为有心犯罪而尚未犯罪的准罪犯树立一些活生生的榜样?

陈二瘸子今天手气不错,半个时辰的骰子掷下来,他已掷出四个“豹子”,七个“四五六”,连“吃”了十多把“通”。

其实,早在去年年底,陈二瘸子的赌本就输光了。

陈二瘸子今天掷骰子的赌本,是给了他老婆两大巴掌,打开女人衣箱,翻出一付银镯子,去当铺押来的三吊钱。

平常手气背的时候,这三吊钱,三两把就跟别人姓了。

但今天不同,半个时辰下来,不仅青钱装满了两大口袋,居然还收进了几块碎银子,好几个输家嘴里已开始不干不净了。

“奶奶的,这是什么狗屎连,吃了一把又一把,就像假的一样。”

“初五赢钱,一霉一年。”

陈二瘸子这下可火大了。他赢了钱,你操他祖宗十八代,他都不会在乎。但是如果有人咒他的赌运,他可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

“喂!麻皮!”陈二抬头在人群中找到了放冷箭的林火狮,怒声道:“你说谁会霉一年?”

“我说初五赢钱的人。”

林火狮三十岁出头,比陈二瘸子年轻得多,开了一家豆腐店。经营的虽是软货,脾气却硬得可以。

他的豆腐店开在平康里附近,尽管生意不恶,入息却极有限。

他在八把骰子中,抓了三把“么二三”,其余几把,也都是些“二”“三”郎当点,“四”以上的点子,一把都没掷出过。

八把骰子,他大概输了两吊钱左右。

新春年头,输上三两吊钱,说来并不是个大数目。

不过,这些钱若是以豆腐块子来计算,就无法不叫这个满脸大麻子的豆腐店老板不痛心了。

他的豆腐零卖一个小钱一块,一次卖四块,还得奉送一块。试问,要赚回这输掉的两吊钱,他得卖多少块豆腐才赚得回来?

陈二瘸子这下更火了。“喂!麻皮!”他桌子一拍,两手叉腰:“我操你祖奶奶的,你他妈的到底是输得起输不起?”

“就算老子输不起,你又怎么样?”林火狮也叉起双手。

桌旁那些输家,深恐一家独赢的陈二瘸子,藉故歇手开溜,这时连忙七嘴八舌的从中劝解。

“好啦!好啦!大家少说一句,不就没事儿了吗?新春大年头,又是老街坊,奶奶的,吵吵吵,有什么好吵的?”

“就是说嘛!来来来,我们继续玩。”

“玩,玩,玩,玩你娘的头!”陈二瘸子排开众人,冲向林火狮:“麻皮,我操你祖奶奶的,你过来,让我看看你像谁的老子。”

林火狮严阵以待:“谁喊我老子,老子就是谁的老子。”

陈二瘸子一拳揍过去:“我是你老子的老子,我揍你这个龟孙子。”

林火狮不甘示弱,两人登时“平平蓬蓬”的扭打起来。

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看两个不关痛养的人打架,也是很受欢迎的一个节目。众赌徒玩不成骰子,立时一致转变为替两名扭打者呐喊助威的观众。

“干得好,打,打,打,用劲,对!”

“捏他脖子!”

“顶他肚子!”

“对对对!扭他的胳膊,用力扭,扭断他!”

大伙儿又叫又笑,鼓掌顿足,不断吆喝,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向着谁。

“陈二瘸子该受点教训!”

“林火狮也不是好东西……”

很明显的,他们只是在凑热闹,瞎起哄。无论是谁打赢了,或是被打伤了,他们都一们会感觉刺激,获得满足。

陈二瘸子和林火狮是两个不会武功的粗人,拼的全是笨气力,在地上翻过来滚过去,看久了就没有什么看头了。

就在众人意兴阑珊之际,忽然“哗啦啦”一声,一把又把的青铜钱,突从陈二瘸子的身上滚了出来,众人一声哗叫,纷纷上前弯腰捡拾。

“那是我的钱,不许捡!”陈二瘸子大叫。

林火狮被压在地上,正想挣扎着翻到上面来,听得这叫,连忙以双手搂紧了陈二瘸子的脖子。

“你们快捡!”他高声叫:“我勒住他的脖子,他爬不起来的。”

陈二瘸子又气又急,大吼着:“喂!你们想当土匪是不是?谁再捡我的钱,我操他祖宗十八代。”

捡钱的人,你争我夺,抢得不亦乐乎,根本无人理会他的吼叫。

“我操你祖宗三十六代!你的钱?嘿嘿!”

“我输了一吊多,还没捡到三成!”

“麻皮,掏他袋子。”

“对,麻皮,那都是咱们的钱,你挖他的荷包,我们晚上请你喝酒。”

就在大伙儿闹得不可开交的当口,忽然从大厅中快步走来一名短衣壮汉,大家认得他是无情太岁李凡喜的贴身保镖之一:斜眼猴侯德健。

众赌徒晓得这位侯二爷的厉害,一个个顿时鸦雀无声,纷纷后退让路。

斜眼猴走上前去,不分青红皂白,抬起腿来,狠狠的一人给了一脚。

陈二瘸子和林火狮打了半天都没有打出个名堂来,现在一个人挨了斜眼猴一脚,却全忍不住像宰山猪似的惨叫起来。

“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为了几个铜子儿,就像狗抢骨头似的,咬得满地翻滚。你们骨头贱,不要脸皮,可是也得想想这是什么地方,花客山庄容得你们撒赖耍泼?起来,给我滚!”

陈二瘸子和林火狮乖乖的忍痛爬了起来,两人衣服都被扯破了好几处,脸上也都瘀青泛紫带血痕,看来极其狼狈又滑稽。

陈二瘸子想在地上找钱,但地上除了花纸雪泥,那还有半个子儿?

他觉得自己很冤曲,想向斜眼猴申诉。

“侯爷,他们抢我的……”

“去你妈的蛋!”斜眼猴不容分说,当胸又是一拳:“你他妈的再啰嗦,我就叫你躺在门板上抬出去!你说,你滚不滚?”

陈二瘸子那还敢多说半个不字,赶紧一颤一拐的走出去了。

林火狮看风色不对,也悄悄的脚底抹油,溜出了山庄。

陈二瘸子平常靠在渡口卖五香螺丝和应时瓜果为生,经过刚才这一架,大赢家变成了大输家。

林火狮的咒语,也许还真有点道理,他未来这一年,八成儿大概是霉定了。

林火狮为呈一时口舌之快,结果除输了两吊钱不算,还赔了一件新棉袄,以及换来满身伤痕。

为了弥补这一场的损失,在以后的几个月里,看样子他每天不多磨几升豆子也是不行的了。

花客山庄初五一开门,就被人闹了场子,营业会不会受影响?

一点影响没有。

本来,每个人都看得很清楚,陈二瘸子和林火狮就是两个活生生的例子。

两人都是小生意人,赢几吊钱,成不了富豪,一输便捉襟见肘,小则影响生计,大则从此家破人亡。

如果不贪非份之财,岂不是太太平平,什么事也没有?

但遗憾的是,千百年来,因赌而引起的罪恶和悲剧,永远起不了警惕作用。

陈二瘸子和林火狮两人离去之后,新庄家马上产生,骰子又在海碗里旋转迸跳,呼“么”喝“六”,脏话不绝,喧闹热闹如故。

大门进出的赌徒,不但未见减少,反而愈来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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