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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花客山庄主人李凡喜曾经很得意的告诉过他的朋友:“只要赌坊的大门打开了,你就永远别愁没有顾客上门;这跟夏天的晚上,只要你点亮的灯火,就一定可以看到飞蛾是同样的道理。

“人之初,性本善,只有赌,最难禁。这年头,你瞧瞧吧!不论男女老少,只要凑足了搭子,谁不喜欢摸几把?哈哈哈哈……”

当然了,在商言商,在赌言赌,身为赌坊主人,有这种看法和想法,自然也有他的道理在。

如果他对这一行没有信心,他又怎敢投下资本开赌坊?

不过,这位赌坊主人的话,也未免说得太偏激了些。赌,是一种堕落的传染病,并不是天性。

很多乡下农民,一生没见过赌具,他们还不是活得好好的?而且,都市之中,不好赌的人,也比比皆是。

历史上的名人伟人,英雄豪杰,谁是赌徒?

还有一种情形,这位花客山庄的主人恐怕想不到——往赌坊里跑的人,有时也不一定是赌徒。

巳牌时分,花客山庄来了一名青年汉子。

这汉子约莫三十出头,相貌英挺,双目有神,一身粗布短装,足登廉价的鸡毛草靴,背上背着一只长条形青布行囊。

无论从那一方面衡量,这汉子都不像一名赌徒。

可是,这汉子一进大门,便轻车熟路的进了专赌大输赢的大厅。

大厅里有三张赌台,赌的都是牌九。两边的两台,由客人当庄,赌坊派人当助手,一庄一百两银子,超额不赔。

下家押注,满五百文抽二十五文头钱,庄家满庄,银子七两。

中间的一台,则由赌坊当庄,不限注,不满庄。

从早到晚,赌坊由四组正副庄头轮番上阵,你能押多少,你就可以押多少,你能赌多少,你就可以赌多久!

这种赌法,赌起来最过瘾,输贏之快,赌中第一。

山庄的后面,就是黄河。

黄河水面上,由孟津到虎牢关的一段,经常有无名尸随河水浮泛而下,这些无名尸,差不多都来自这张赌台上。

所以,大厅中央这张赌台,有人替它另外取了个名字:“生死台”。

青年汉子在大厅中转了几圈,最后终于在中央的生死台旁停下。

因为这张台子的赌注虽没有“上限”,却有个“下限”,任何一注,不得少于纹银五两。

所以,大厅中尽管闹哄哄的一片人头,这张生死台旁却只站了五名赌客。

青年汉子站在庄家对面,这时以指节骨敲着天门的位置道:“我押天门,五百两。”

看庄的立即大声收喝:“好!天门五百两。”

这位看庄的二爷,名叫管水龙,是花客山庄有名的粗喉咙。他这一声吆喝,如春雷乍绽,登时引来大厅中近百双惊疑的目光。

每个人的眼光中,都好像带着疑问:一注五百两?这是那位豪客的大手笔?

而看庄的管二爷,也在一声喝出后,脸色突然起了变化,五百两押天门,可是银子在哪里?

他望望青年汉子尚未离开桌面的手指尖,再将目光向上移向青年汉子的面孔,他相信对方应该懂得他的意思。

青年汉子果然明白了管二爷的意思,他淡淡的一笑,告诉管二爷道:“身上没有带现银。”

管二爷连忙陪笑脸道:“银票也可以。”

那还用得着交代?银票当然可以!五百两银子,合三十多斤,重量相当于一把头号石锁。

一个人出门在外,如果行囊里放上一把石锁,那该是种什么滋味?

青年汉子又笑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封套,手腕轻轻一挥,封套平平飞出,就像有灵性似的,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管二爷曲指待接的左手虎口里。

花客山庄的正副庄头,都是会家子,青年汉子露了这手气功,外行人看了没有什么,瞧在两大行家眼里,却不由暗暗吃惊。

青年汉子指指那封套道:“麻烦贵庄兑下。”

管二爷迅速打开油纸封套,看清之下,脸色又是一变。

其他的几名赌客,这时也都看得很清楚,管二爷从油纸封套里抽出来的,并不是一张银票,而只是一张普通信笺。

银票兑银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信笺兑什么?

管二爷作不了主,将信笺递给庄头甘胖子。甘胖子看完信笺上的两行字,立即转身招手喊来一名巡场的短衣壮汉。

“这位大爷要兑银子,快送进去让东家批一下。”

花客山庄主人,无情太岁李凡喜,天下是靠一把鬼头太岁刀砍杀出来的。

他认识的字,除了自己的名字,便是“东西南北”、“梅兰菊竹”、“春夏秋冬”、“一万”到“九万”,另外中”、“发”、“白”!所以,他无论走到哪,身边都少不了一位师爷。

现在,那张信笺,已由无情太岁手上转到师爷手上。

师爷姓葛,跟无情太爷多年,早已摸熟了老东家的脾气,因此不待东家吩咐,便一字字念了出来。

“字付凡喜贤弟:希见字即付来人纹银壹万两整!守为。”

无情太岁咬着一根象牙镶玉的旱烟筒,微闭着眼皮子,听一个字,点一下头,露出一付来函不论是文言或白话,他都能听得懂的神气。

短短二十一个字,葛师爷很快的就念完了。

无情太岁真正听清楚了的,其实只有六个字纹银壹万两整。

他拔下旱烟筒,干咳了一声道:“信上第一句怎么说?”

“字付凡喜老弟。”

“凡喜老弟我懂,字付是什么意思?”

“字付——就是指明这封信是写给凡喜老弟的意思。”

“谁来的信,这么老气横秋的,一点礼貌都不懂?”

“署名守为,应该是乔老太爷。”

“谁?乔老太爷?”无情太岁像座椅上突然冒出一根针,给扎痛了屁股似的,一下跳了起来:“既是老太爷写来的,你怎么不早说?”

葛师爷不敢分辩,陪着笑脸道:“是的,咳咳……东家意下如何?这笔银子是否照付呢?”

无情太岁道:“付,付,当然付。”

他转向那名巡场汉子道:“来人呢?”

“在大厅。”

“在干什么?

“押牌九。”

“押牌九?”无情太岁一愣:“拿我的银子,在我的场子里押牌九?”

葛师爷从旁轻咳了一声道:“东家,这笔银子是乔老太爷付给他的,我们不过是转一转手而已。他高兴怎么花,是他自己的事,我们何必多管闲事?”

无情太岁一怔,接着敲敲脑袋,改口笑着点点头道:“对对对,我真糊涂,他就是一把全押光了,又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赶快去,拿去帐房换庄票,如果他要现银,就给他现银。”

那巡场汉子应了一声是,正待离去,无情太岁忽又喊住他问道:“来人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年纪?生作什么样子?”

巡场汉子道:“甘庄头和管二爷都没跟对方通姓名,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汉子,人长得非常帅气,两眼炯炯有神,好像很有一身功夫。”

无情太岁点点头道:“好了,你去吧!”

巡场汉子离去后,无情太岁点头自语:“唔!一付就是壹万两,八成儿错不了,来的这小子,准是老太爷新雇的秘密杀手!”

他转身瞧见葛师爷双眉紧皱,脸上带着思索的神情,忍不住道:“师爷是怎么啦?你还在心疼那壹万两银子?”

葛师爷微微摇头道:“银子是东家的,老朽怎会心疼?老朽是有点怀疑……怀疑刚才那张字条——是不是乔老太爷的真笔迹?”

无情太岁笑了:“有人背后笑你是个老冬烘,果然没有冤枉你。”

葛师爷道:“东家见过乔老太爷的真笔迹?”

“没有。”

“既然我们谁也没有见过乔老太爷的真笔迹,东家凭什么一点也不怀疑这很可能是个大骗局?”

“就算是骗局,我也一样照付不误!”

“为什么?”

“这是江湖道上的一门大学问,一个人能不能在江湖上混出名堂来,就全看他在这一门学问上懂多少!”

重葛师爷道:“噢?这——老朽倒要向东家讨教讨教!”

无情太岁道:“好,我来慢慢说给你听:就拿刚才那张字条作例子,那张条子,只是两种可能,不是真的,就是假的,对不对?”

“对!”

“条子若是真的,要不要付?”

“要付!”

“假的呢?”

“不付!”

“如何证明它是假的?”

“无法证明。”

“能不能差人快马立即送去给乔老太爷本人验看?”

“这样做好像不太妥当。”

“这不就结了?你既然不能证明它是假的,就表示它可能是真的,你有什么理由不付呢?”

“没有理由不付。”葛师爷又皱了一下眉头:“但是,东家好像说过,就算知道了是假的,也一样照付不误,那又该如何解释?”

“关于这一点,就是我说的学问!”

“噢?”

“这张条子,我们早晚都要送去四海堂核帐对不对?”

“对!”

“如果被乔老太爷发现我们竟被一封假手书骗去壹万两银子,你想他老人家会有什么表示?”

“东家可能会挨一顿训斥。”

“替四海堂办事的人,有谁没挨过训斥?”

“很少。”

“这顿训斥受完了,你想乔老太爷他老人家会有什么想法?”

“他老人家可能会对别人有示:李凡喜那个家伙,脑筋是笨了点,但对我乔某人,倒是表里一致,忠心耿耿的,相当敬重。”

无情太岁抚掌大笑:“我这个老冬烘,总算开了窍!”

葛师爷不由得肃然起敬道:“东家说得一点不错,这果然是一门大学问,老朽以后还得跟东家多学学才是。”

无情太岁拿起旱烟筒,葛师爷替他打火点烟,无情太岁叭达叭达的吸了几口,心情愉快极了。

“等下,你去通知帐房,就说是我说的。”他朝葛师爷挥了一下烟筒:“从这个月起,你的薪俸,每个月加发三十两。”

葛师爷道:“谢东家恩典!”

无情太岁道:“有什么好谢的?一个不相干的人,都能凭一张烂纸头,轻易骗走我成万的银子,你辛辛苦苦的成天跟着我,多发点烟酒钱,又算什么?”

壹万两银子兑出来,大厅中各赌台的正副庄头,以及那些赌徒们,全都对青年汉子另眼相看。

青年汉子押的天门,第一把开出一付“人九”,第二把开了一对“梅十”。他注子没动,五百变一千,一千变二千,两把净赢一千五百两。

第三把,庄家催注,青年汉子收起银票,笑笑道:“一翻两瞪眼,输贏凭运气;能赢不算好汉,会收才是英雄!在下不想玩了,行不行?”

管二爷脸色发白,额头已冒出点点汗珠,但仍陪笑道:“大爷说哪里话?只有强奸,没有逼赌,输输赢赢家常事,以后还望您大爷多多捧场!”

青年汉子在台面上留下一百两银子,这是赌场,他懂规矩。

然后,这位来头奇大,手气奇佳的青年汉子,就在无数双羡慕的眼光恭送下,带着一万一千四百两洛阳万宝源银庄十足保兑的银票,走出了花客山庄。

大厅东边的小赌台上,两名精壮的汉子偷偷使了一下眼色,也藉故抽身,悄悄的跟了出来。

这两名汉子,是一对兄弟,哥哥叫“虎胆”,弟弟叫“虎心”。

在孟津地面上,这两兄弟只怕一个人,那便是花客山庄主人无情太岁李凡喜。

据两兄弟私下向人表示,他们对无情太岁李凡喜服贴,并不是忌讳对方的一身武功,而是因为他们知道花客山庄背后有股惹不起的势力。

所以,在阳河渡一带,除了一个无情太岁李凡喜,可说谁都不在两兄弟眼内,一般住民商家以及来往旅客,更是对这两兄弟畏之如“虎”。

两兄弟为什么要悄悄跟踪青年汉子,个中原因,自是不问可知。

他们兄弟平时在地方上白吃白喝,过年过节,收点规费,或是混在花客山庄揩油吃红,弄到手的,都是些零碎钱。

如今他们眼看这个外路来的陌生汉子,独身一人,怀藏巨金,不由得食指大动。

平时想吃肥肉吃不到,如今肥肉就在眼前,两兄弟当然没有再客气的理由。

双虎兄弟走出山庄不久,庭院人群中,一名衣着敝旧,脸有病容的汉子,也慢慢的跟着走了出去。

挤在庭院中掷骰子,已够没出息的了,而这名脸有菜色的汉子,却似乎连不拘注子大小的骰子也玩不起。

当他挤在人群中时,除了看他那呆头呆脑的样子,令人觉得有点阻手阻脚之外,没有人会多望他一眼。

现在,他抽身一走,地方空出来了,人人求之不得,当然更没有人会注意他的行动。

不过,如果遇上有心人,这时一定会发现这名汉子走起路来,至少有两点跟普通人不同的地方。

第一、是轻。第二、是快。

猫走路是够轻的了,但猫走过雪地时,多少仍会留下些浅浅的爪痕,而这人走过雪地时,居然连半个脚印都没留下。

他向庄门走去时,走得似乎很懒散,一付没吃饱的样子,但如果以时间计算,从庭院到庄门的这几步路,若换上别人同样走一趟,相信至少要多花三倍时间。一个如此不起眼的汉子,走起路来竟会如此快捷,岂非不可思议之至?

是的,在江湖上,这是轻功中的最高境界。

如果换了武林人物,在目前江湖上无数轻功高手中,也似乎只有被人喊为“贼祖宗”,外号“鬼影子”的司空燕方具有这等超绝身手。

如果有人怀疑,这汉子会不会就是轻功天下第一的司空燕?那么,他完全猜对了,这名穷汉子,正是司空燕。

双虎兄弟跟踪青年汉子,司空燕跟踪双虎兄弟,手段虽有差别,目的完全相同。都是为了青年汉子身上那壹万多两银票!

初五,财神日子,洛阳城里当然更热闹。

傍晚,青年汉子走进中州大客栈。双虎兄弟跟进去时,一名店小二正提着一把热水壶领着青年汉子走向后院。

老二虎心比较会说话,他走向帐柜,手一指道:“刚才进去的那位可是吴大爷?从背后看起来,好生眼熟。”

掌柜一怔道:“那位吴大爷?”

虎心装出也很意外的样子道:“不是吴大爷?”

掌柜的翻了一下红格帐薄道:“石大爷,十八号上房,住宿,酒菜两客,福。登记的不是吴大爷啊!”

虎心连忙改口道:“噢!是石大爷?不是吴大爷,那定是我看错人了。”

他在这一瞬间,已随着掌柜的目光看清帐簿上的记载。记载虽然简单,他却有两处看不懂的地方。

他指着帐簿,笑道:“这位石大爷要了两客酒菜?”

掌柜的道:“是的,他说他要在这儿见个朋友。”

虎心又笑道:“底下那个福字,什么意思?”

掌柜的道:“本栈的酒菜,共分福禄寿喜四级,福字是最好的一级。”

老大虎胆道:“后面还有没有上房?”

掌柜的道:“有,有,十四号和十六号两间还空着。”

虎心接着道:“好,我们要十六号,现在先替我们来两客福字级的酒菜。”

接着走进中州大客栈的,是鬼影子司空燕。他要了一客寿字级的酒菜。

他是个很谨慎的人,知道只有寿字级的酒菜才适合他目前的身份。

在江湖上,他这位贼祖宗,名气决不下于八派、三帮、两堂的掌门人,但他清楚他的行踪和见过他庐山真面目的人却没几个。

他知道自己从事这一行,最不适宜的,就是交朋友。

因为他是贼祖宗,他最内行的一件事,便是深知如何不断聚集财富而又不让别人知道他收藏财富的方法和地方。

他没有在这家客栈订房间,因为他跟双虎兄弟的作风不同。

“鬼影子”司空燕,人如其名,像燕子一般,空中捕食,衔了就跑,决不在作案的地方多停一分一刻。

他不清楚青年汉子的身份,所以他也不想从青年汉子身上直接下手,他自入行以来,从没失手过,便是因为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他虽不认识青年汉子,却认识双虎兄弟。只要双虎兄弟能够得手,那叠为数逾万的银票便等于是他的囊中物。

至于青年汉子是何来路?是不是个扎手人物?那都是双虎兄弟的事,他不想跟他们分担这份风险。

掌灯时分,中州大客栈的客堂中渐渐热闹起来。

虎心突然在桌底下轻轻踢了虎胆一脚,老大虎胆微微点头,因为虎心示意他留意的,他已看到了。

离他们座头不远的一付座头上,那个被喊作石大爷的青年汉子,正在喝着热茶,等候上菜。

不久,酒菜上桌,伙计端上来的是:一份什锦砂锅狮子头、一盘姜丝冷切羊肉、一碟清炒菲黄、一盘烙饼、一碟葱酱,以及一大壶老白干。

这是今天双份福字客饭的菜式,他们兄弟叫的也是一样。

跑堂的酒菜上完,一旁弓腰陪笑道:“大爷要等的朋友还没来?”

青年汉子道:“已经来了。”

跑堂伙计道:“在那儿?”

青年汉子手一指道:“那边,麻烦你去请一下。”他指过去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正在吃寿级客饭的贼祖宗,鬼影子司空燕。

已经吃得半饱的司空燕,带着满脸惶惑之色,被请过来了。

青年汉子道:“请坐!”

司空燕道:“你找我?”

“是。”

“你说我是你的朋友?”

“是的。”

“我们以前见过?”

“是的。”

“在哪里?”

“襄阳。”

“这是多久的事?”

“四年前。”

“我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

青年汉子微微一笑道:“我说见过,只是我见过你,当时你并没见到我!”

司空燕眨眨眼皮道:“弟台贵姓?”

“拾。”

“石头的石?”

“八九不离下的十,大写。”

“拾?”

“是。”

“拾美郎?”

“是的。”

司空燕坐下去了,没有人看到他坐下去的动作。只见他双肩微微一矮,他就已经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

另一边,虎氏兄弟没有放过这边两人交谈的每一句话。这时两兄弟微微倾斜着身子,两颗脑袋慢慢靠在一起。

虎胆道:“奇怪——拾美郎——这个名字好耳熟,好像听人说过?”

虎心道:“别土了好不好?你难道忘了五年前江南八寇、昆仑血剑、以及灵台山恶鬼湖阴风教主和属下四大追魂使者等人,在短短的八个月之内,先后丧生在一个青年人手里的那一串轰动一时的大事件?”

虎胆一呆,低呼道:“我的妈呀!这小子竟是那个传说中的天雷大侠?”

虎心道:“小声点行不行?”

虎胆道:“溜吧!”

虎心道:“别慌!到目前为止,咱们哥俩并没露出马脚,沉住气,什么事也没有。小子耳目精灵,溜会溜出毛病来的。”

虎胆道:“谢天谢地,好在我们这次没有太猴急。”

这边,拾美郎替司空燕斟了一杯酒,后者这才发现桌上原来早摆了两付碗筷。

尽管这位贼祖宗的一身轻功和一双空空妙手,在目前武林中不作第二人想,甚至连丐帮有同样专长的妙手长老罗千里都自叹弗如。

但这位贼祖宗在拳脚兵器方面,却并不怎么出色,同时也没有打硬仗的胆量。

刚才,伙计请他过来,他心里已七上八下,本来就有点不太自在,等到弄清对方竟是名满武林的天雷大侠,他的一颗心,登时凉了半截,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现在,他发现桌上摆了两付杯筷,以为这位天雷大侠早就识破了他的行踪,更是头皮发麻,有如虚脱。

拾美郎含笑道:“来,人生如萍,相逢不易,我敬司空兄一杯!”

这一声司空兄,有如霹雳贯顶,直打得这位鬼影子从头顶一直麻到脚板心。

他瞪大眼睛,挣扎了好半天,才挣出了一句话来:“原来——原来你早就认出了我是谁?”

拾美郎笑道:“如果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我又怎能说你是我的朋友?”

司空燕暗暗叹了口气,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他咬咬牙,认了!别说他比不上凤阳神鞭和昆仑血剑那种一等一的狠角色,他甚至连江南八寇的一寇都比不上。

如果拾美郎真的看中了他,还会有他司空燕还手的余地?

拾美郎又替他将空杯斟满,并示意他用菜。

“司空兄最近常在关洛道上走动?”拾美郎问得很亲切,毫无揶揄之意:“广武过去,河下洼子一带,正在赶工修筑河堤,司空兄注意到了没有?”

司空燕点点头,一颗心慢慢安定下来。

他知道这位天雷大侠的为人,该死的绝不放过,但从不冤杀无辜,更不是那种笑里藏刀的阴险小人。

如今对方请他喝酒,语气中亦无不善之意,他实在没有理由杯弓蛇影,胡乱猜疑。

“根据最近五十年来黄河水患的记录,今年可能又有泛滥的危险。”拾美郎收起笑意,蹙额道:“孟津以东,河下洼子一带,河堤土质松软,形势可说最为危急。”

黄河水患,为中国数千年来最大的天灾之一。

每一次黄河泛滥,千万条生命葬身鱼腹,千万顷良田化为泽国水乡,是历史上悲剧的根源。常使国人损耗一空,尽管事后抢救赈济,亦往往难收亡羊补牢之效。

司空燕不止一次亲赌那种灾后的惨景,记忆自是深刻之至,这时忍不住叹道:“这次朝廷事先修筑堤岸,总算做了件大功德。”

拾美郎道:“这件工程与朝廷无关。”

司空燕一呆道:“这——如果不是朝廷派员主其事,民间谁有这份财力?”

拾美郎道:“根据初步估计,要赶在泛期之前,筑好那一带河堤,至少需要三十万两银子,如果,由民间当作件善事办,的确很少人具有这份财力。”

司空燕瞪大眼睛道:“那么……”

拾美郎道:“是兄弟我不自量力。”

司空燕这下真的吓呆了!

过去几年,这位天雷大侠走遍大江南北,妒恶如仇,杀人无数,但从未听说有过劫财行为,三十万两银子是个吓人的大数目,他一个人筹得出来?

“小弟有心完成这件事,已经筹划了十年。”拾美郎缓缓接着道:“在过去的十年中,小弟连哄带骗,已经积蓄了十多万两银子,所使用的手段,都跟今天在花客山庄使用的差不多。”

“拾大侠向无情太岁兑银子的那张银票是假的?”

“那根本不是一张银票。”

“是什么?”

“信函。”

“冒别人名义,要他支付你一万两银子?”

“不错。”

司空燕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因为信函兑了现,他是亲眼看到的,他现在感到的,只有惭愧,因为他曾一度动过那一万两银子的主意。

“工程还差多久可以完工?”

“两个月左右。”

“还差多少银子?”

“大概十万两。”

“拾大侠已经筹足了?”

“如果连花客山庄这一笔也算进去,大约还差八万两光景。”

“这种工程是不能中途停顿的,款项必须继续支付,关于这笔不足的银子,拾大侠可有什么腹案?”

“我明天打算去一趟四海堂。”

“请求乔老太爷支援?”

“是的。”

拾美郎点头:“乔老太爷为人慷慨好义,在他老人家来说,捐个万把两银子,我想应该没问题。”

“那还差得远啊!”

“另外,我想向乔老太爷预支那笔赏金。”

司空燕人在关洛道上行走,当然明白拾美郎提到的赏金是笔什么赏金。“你想乔老太爷会答应?”

“以我拾美郎三个字作保证,也该没有问题才对。”

“赏金折合白银大约三万两左右,还差两三万两怎么办?”

拾美郎沉吟道:“工程还有一段时间,慢慢的想,办法总是有的。”

司空燕忽然道:“能不能容我司某人分点功劳?”

拾美郎眼中一亮道:“司空兄的意思,也想义伸援手,捐助一点?”

司空燕道:“不是一点,是全部。”

拾美郎欣然举杯:“兄弟,我感激你,敬你一杯,代表千千万万受惠的同胞,敬你一杯!”

司空燕脸孔微微一红,笑道:“别骂人了,好不好?我最后凑一脚,就该感谢,你为这件事耗了十多年心血,又该怎么说?”

另一边,双虎兄弟也有点惭愧,虎心又在桌底下踢了虎胆一脚,道:“我们现在可以走了。”

是的,他们两兄弟,现在的确可以走了。

只可惜,他们两兄弟没有问问拾美郎同意不同意,两兄弟刚从板凳上站起来,座头旁边已多了个人,鬼影子司空燕。

“虎老大、虎老二,请留步!”司空燕冲着两兄弟深深躬:“在下司空燕,代表敝友拾美郎拾老弟台,请两位大哥移驾隔壁席上喝一杯!”

两兄弟是江湖上混大的,江湖上的忌讳和规矩,比任何人都清楚。

天大的恩怨摊开了,一句话:砍掉脑袋,不过碗大的疤,他们在关洛道上,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但也绝不是为同道所不齿的杂碎孬种。

所以,两兄弟跟司空燕走过去时,胸脯挺得高高的,一点恐惧之色也没有。

拾美郎起身含笑相迎,司空燕则从邻桌上取来两付碗筷。

虎心是两兄弟的代言人,当下首先昂然发话道:“天雷大侠拾美郎,在下兄弟久仰得很,只是不知道无故见邀,究竟有何指教?”

拾美郎微笑道:“蒙两位由孟律一路护送到洛阳,路途虽然不远,盛情却极可感。坐下来,喝一杯。

“四海之内皆兄弟,见面便是有缘。我跟这位司空兄弟,今天也是第一次见面,我们刚才交谈的经过,两位都听到了。你们应该不难明白,人在江湖上,朋友第一,两位该不会反对多交一个拾美郎或司空燕这样的朋友吧!”

两兄弟态度软化了,不仅惭愧,而且有点心虚。

这位天雷大侠已经道破他们两兄弟的行藏,但是,很明显的,对方非但毫无敌视之意,而且像对待司空燕一样,有意跟他们兄弟交个朋友。

他们兄弟两个如果继续强硬下去的话,岂非不上路之至?两兄弟一递眼色,相继坐了下去。

虎心抱拳道:“拾大侠,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咱们兄弟俩也不是什么上等脚色,如果拾大侠高抬贵手,不予追究,咱们兄弟心照不宣,大恩不言谢,只能说一句后会有期。”

他稍稍顿了一下,目光微垂,又接着道:“如果——如果拾大侠以为咱们兄弟也像这位司空老大一样,我——我虎老二惭愧,只好老实承认,我们无能为力!”

拾美郎微笑道:“这跟我们交朋友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朋友之间的友谊,一定要建立在银子上?”

虎心露出感激之色道:“谢谢拾大侠。不瞒拾大侠说,我们兄弟在关洛道上,虽然多少有点小小名气,但实在混得并不如意。”

“这一点,我看得出来。”拾美郎笑了笑,道:“我请贤昆仲过来,正是为了这件事情。”

两兄弟听了,双双一怔。

他们兄弟落魄关洛道,这位天雷大侠竟想代他们兄弟俩解脱困境?

“河下洼子的筑堤工程,工役有两三千人,因为品流复杂,管理极为困难,上个月初,就因为闹事,被他们无故打死了一名工头。”

两兄弟有点明白了。

老大虎胆抢着道:“这是小事情,只要拾大侠不担心咱们兄弟能力不够,咱们兄弟愿意去补那个空缺。”

拾美郎道:“那边的工作很苦,不过待遇还可以,领班的月薪,一律白银二十两。两位若是嫌少,只管提出来,兄弟一定设法调整。”

虎心连忙道:“二十两,够多了。咱们兄弟这几个月泡在花客山庄,除了吃喝免费,一个月能有三五两收入,就已经算不错了。”

拾美郎欣然道:“好,一言为定,谢谢两位共襄义举!”

靠店堂口的一付座头上,一名高瘦汉子,忽然走了过来,朝拾美郎一抱拳道:“拾大侠别来无恙。如果还有这种位置,海某人也希望拾大侠赏赐一个。”

拾美郎认出来人竟是四海堂那位上次被他放过一马的海长青,不由得大喜过望,当下连忙为司空燕和双虎兄弟介绍相见。

然后,他又吩咐伙计,重新收拾一张桌子,五个人继续藉酒欢叙,并研究河下洼子那边工程管理的细节。

不一会,拾美郎预定会见的一个人也到了。

他是丐帮的一名五结弟子,名叫康克定,外号金海獭,是河下洼子那边的总管事。

这是个意外而美好的聚会,一场干戈,终于化为玉帛。谁说江湖上的纷争非得沾染血腥才能解决?

四海堂堂主乔守为乔老太爷事业成功,誉满关洛,完全仰仗他有一位文武兼备,智计过人的军师爷。

这人名叫钱维善,出身不详,年约四旬,面皮白净,五官端正,有书卷气。四海堂上下都喊他钱老爷,乔老太爷则若称他小钱。

钱维善在四海堂虽然是位能呼风唤雨的人物,但在关洛道上并不出名。

这是他的聪明处,因为了不愿为了自己出锋头,而掩盖了乔老太爷的光芒。

为了报答他的这份耿耿忠心,以及他对四海堂的贡献,他在四海堂中的身份非常特殊。乔老太爷的书函,他可以代拆代行,四海堂的财务收支,不论数目大小,他都有权作主批示,事后乔老太爷从没说过一句闲话。

乔老太爷姬妾虽多,却无一儿半女,如说钱维善将是乔老太爷百年后的继承人,一定无人怀疑。

基于这份微妙的关系,老太爷爱护小钱,小钱为四海堂尽心,自属理所当然。

大年初六。四海堂。养心斋。

四海堂后院的养心斋,是四海堂内十多处禁地中的禁地。

占地不下亩许的养心斋中,复道纵横,机关密布,是乔老太爷秘密安置新宠以及跟得力部属密商大计的地方。

平时除了师爷钱维善,大总管金富贵,以及布置在关洛道上的少数几名爱将之外,阖堂上下,非经传唤,谁也不敢轻越雷池一步。

孟津花客山庄的无情太岁李凡喜,由于赌场经营得法,每年均为四海堂赚入一笔可观的财富。

在乔老太爷麾下,算得上是受宠的爱将之一,所以,这位无情太岁来到四海堂,甫经传报进去,便被乔老太爷唤进了养心斋。

重要的部属被乔老太爷唤进养心斋,第一道接待仪式,便是在客厅那块“大义千秋”的金字漆匾下,喝乔老太爷八钱银子一两的香茶,产自太湖洞庭山的“碧罗春”。

无情太岁李凡喜是大粗人一个,平时最讨厌的一件事,便是几个面和心不和的男人聚在一起,文绉绉的喝茶,假客气,说废话。

在他来说,热茶烫嘴,冷茶苦涩,好茶坏茶都一样,能不喝最好不喝。要喝,就拿大碗来干老酒。

一块肥肉一口酒,香喷喷的,辣呼呼的,那该多过瘾?

在关洛道上,无论谁能喝到四海堂的碧罗春,都是件莫大的荣耀。

在无情太岁李凡喜,则成了一大苦差。但是,这道喝茶的仪式,不但无法免除,而且还不能敷衍了事。

你喝茶时,最好能学着乔老太爷的样子,右手托着茶盘,左手半掀着碗盖,轻轻吹泼着浮在上面的茶叶和茶梗子。

然后,一小口,一小口,雪雪有声的连着喝,同时还要不断点头,表示茶香诱人,五内舒畅,恨不得连茶碗都想一口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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