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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易兴汉心头凛然一震,这才明白纪晓岚对自己的一片苦心。

纪晓岚又道:“小兄弟不可自恃艺高,万一安庆府的百名以上衙役捕快,人人都备下强弓弩箭,一声令下,弩箭齐发,黑夜之间,只怕任何高手也难以招架。”

易兴汉肃容问道:“大人要晚辈怎样做才是两全之策呢?”

纪晓岚道:“自然你要挟持住我,如此一来,那些衙役捕快,投鼠忌器,自然不敢对你下手。”

他说着迳自取起桌上的酒杯碗碟,一阵乓乓、乒乒,摔了满地,又抬腿把桌子踢翻,吩咐道:“快挟持住我,向外冲!”

在这刹那,易兴汉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假戏真做,但事已至此,势在必行,略一犹豫道:“大人,晚辈无礼了!”

纪晓岚道:“这种关头,小兄弟哪里还用得着再客气!”

纪晓岚的身材虽然高大肥胖,以易兴汉的武功,自信可以把他挟在腋下,但他为了表示尊敬,还是只擒住他一条手臂,右手则取出怀中的“天虹宝刃”,向大门外冲去。

这时已是起更时分,但月已升起,以他的目力,对四周十丈之内的景物,仍可看得甚为清晰。

来到门外,但见黑压压的一片,百余名以上的衙役捕快,果然包围了个水泄不通,而且布出数层。

这些人手里大约半数各执刀剑,在月光照射下,越发显得寒芒闪耀,杀气腾腾。

另一半果如纪大人所言,手中各持弓箭,听令待发。

唐知府站在总捕头高雄身前,只听他大叫道:“飞贼已经出来了,大家准备!”

易兴汉在门外停下脚步,冷冷一笑,朗声道:“唐知府,如果你想让纪大人和在下一起死,只管吩咐他们一齐放箭!”

唐知府这才看清易兴汉挟持的是纪大人,连忙又高声道:“暂时不可动手,京里来的纪大人已落在飞贼手里,伤了纪大人不是闹着玩儿的。”

其实这百余名衙役捕快,本来也是只准备放箭的,非必要时,谁都不敢冲上前去以刀剑对敌,因为中午发生在“望江楼”的事件,他们都已听说过,何况到过“望江楼”的那些衙役捕快,此刻多数也在现场。

易兴汉为防万一,向纪晓岚喝道:“姓纪的,你如果还想活命,就该开口向他们说话了!”

纪晓岚干咳了几声,扯起嗓门颤声叫道:“唐大人,千万不能让你的手下动手,纪某的一条命算不得什么,但皇上追查下来,不但你吃罪不起,只怕连王抚台,也要毁了前程!”

唐知府心头大急,不住的跺脚叹气道:“这教下官怎么办?下官怎能眼看大人被飞贼掳走,您被掳走,下官照样也吃罪不起。”

纪晓岚叫道:“贵府若吩咐他们动手,纵然能杀了飞贼,但纪某也必同归于尽。”

唐知府大感为难之下,六神无主地道:“大人要下官怎么办,下官听大人的吩咐就是。”

纪晓岚道:“纪某已被挟持,说话哪里还能算数,你不妨问小兄弟,看他有什么条件。”

这几句话,可说推得一干二净,同时也显示出这位一代才子的机智。

唐知府只好望着易兴汉拱拱手道:“小兄弟,只要你肯放下纪大人,有什么条件,只管提出来!”

照理说有资格提条件的该是唐知府,如今他反而自贬身价,主动要求易兴汉提条件,连易兴汉也不觉暗自好笑。当然,这全是纪晓岚刚才那两句话才把事情演变成这样子的。

当下,易兴汉故意先重重咳了一声道:“在下的条件很简单,只要贵府吩咐他们让出一条十丈开外的路来,在下由纪大人陪着走出去后,双方就没有事了。”

唐知府顿了顿道:“那么纪大人呢?”

易兴汉道:“在下走出你们的包围圈后,当然会把纪大人留下。”

“你若言而无信呢?”

“君子一言,驯马难追,你若信不过在下,那就用不着谈什么条件了,吩咐他们杀过来就是,在下能换纪大人一条命,也算值得了。”

唐知府苦笑了两声道:“本府就依小兄弟,但你放下纪大人时,必须是活的。”

这最后一句话,听得易兴汉几乎要笑出声来,但纪晓岚听来却实在不是滋味。然而又不能埋怨唐知府说得不对,这正表示他顾虑的周到。

易兴汉笑道:“贵府实在多虑了,人当然必须是活的,如果贵府死了,马上就变成鬼,谁也不能认为你还是个人。”

唐知府虽受了奚落,在这种情形下,也只有认了,立刻高声叫道:“各位弟兄马上退出一条路来,至少要十丈宽。”

易兴汉见高雄横刀站在唐知府身后,不觉冷冷笑道:“高总捕头,是否还要跟在下比划三招?有兴趣不妨过来,在下这里做做好事,马上把你送上西天。”

高雄尴尬一笑道:“大人开恩放你一条生路,你别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易兴汉笑道:“得了便宜的是你们知府,若这位京城来的纪大人出了差错,你们知府不但要丢掉顶戴,只怕连脑袋也要搬家。”

高雄干咳了几声,哪里还敢再说什么。

这时众衙役捕快早已闪开一条路来。

易兴汉左手握住纪晓岚,右手亮着“天虹宝刃”,一步一步前进。

“天虹宝刃”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器,月色下光华耀目,令人望而生寒,而纪大人又落在他的手中,在这种情形下,即便唐知府不下令,众衙役捕快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消说,这时刻最提心吊胆的,还是唐知府,他已尽到了责任,至于纪大人是死是活,全在这年轻飞贼的一念之间了。

易兴汉拉着纪晓岚很快便脱离了包围圈,纪晓岚低声道:“再走远一点,这样小兄弟才比较安全些!”

易兴汉见即将和纪晓岚分手,不由一阵激动道:“此番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和大人相会,大恩大德,晚辈永不敢忘,请原谅此时此地,晚辈不能行大礼向大人叩谢!”

纪晓岚紧握着易兴汉的手道:“青山不老,绿水长存,相信彼此日后总有相会之期。”

只听身后唐知府大喊道:“小兄弟,本府已答应了你的条件,你为什么竟然言而无信?”

纪晓岚低声道:“你该走了,但不知小兄弟今晚住在什么地方?”

易兴汉道:“晚辈就住在东门附近一家客栈。”

纪晓岚道:“使不得,今晚唐知府必定会派出大队人马,在城里城外搜查,小兄弟必须尽速离开此地,以防万一!”

易兴汉道:“晚辈遵命!”

纪晓岚松开手道:“小兄弟快走!”

易兴汉来不及再说什么,立刻施展轻功,霎时便失去踪迹。

纪晓岚也随即跌坐地上,嘴里还不住乱哼。

不大一会儿,唐知府便带着总捕头高雄和几名得力手下奔了过来,急急亲自扶起纪晓岚道:“纪大人受惊了!”

纪晓岚呀了两声道:“这小子虽然守信放了纪某,但临走时却故意把纪某摔了一跤,纪某身子胖,摔的还不轻呢!”

唐知府扶着纪晓岚道:“下官搀纪大人回馆驿休息。”

纪晓岚故意让唐知府搀着,一步一拐地前进。

唐知府吩咐高雄道:“你先要弟兄们回去待命,这里留下二十名弓箭手,然后再马上到馆驿见我!”

高雄道:“莫非大人今晚不回衙了?”

唐知府道:“我先陪纪大人一会儿,很快就回衙去。”

纪晓岚恨不得唐知府能在馆驿多待一阵子,以便让易兴汉可以从容出城。

唐知府把纪晓岚扶进馆驿内书房,一见桌子翻倒,杯盘摔了满地,摇了摇头道:“这一定都是那小子摔的了?”

纪晓岚坐上椅子道:“不是他摔的,难道还是纪某自己摔的?”

唐知府陪笑道:“下官真是罪该万死,城里有位名医,要不要马上把他请来?”

纪晓岚摇头道:“不必了,皮肉未伤,请的什么名医,纪某有机会能锻练锻练筋骨,也未始不是一件好事。”

唐知府一面命人整理狼藉满地的杯盘碎片,一面也落了座,叹口气道:“大人也真是,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险,把这小子请到馆驿来?”

纪晓岚笑了笑道:“不论你在朝外,我在朝内,咱们做的都是大清国的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了皇上,冒再大的险也值得。”

唐知府喝了口茶道:“大人先前是否认定他必是小王子?”

纪晓岚道:“纪某当然有这种想法,试想皇上派出那么多的大内高手,更伤亡了不少,都没找到小王子,如果纪某能代皇上找到,自己这场功劳不必说,即便贵府,也必定因而加官晋爵。”

唐知府道:“可是大人身无武功,馆驿之内又不曾预先设下埋伏,下官实在替您捏一把冷汗。”

纪晓岚淡然笑道:“以对方的身手,随时都可将纪某置于死地,设下埋伏,反而对纪某越发不利,当年蔺相如完璧归赵,以及后来的渑池之会,若兰相如是位武将,后果反而不堪设想了。”

唐知府默了一默道:“那么他到底是不是小王子?”

纪晓岚道:“他如果是小王子,怎么反而和官府作对,如果换了贵府,是否会不认皇帝老子?”

唐知府咂了咂嘴道:“如此看来,这小子还很有骨气。”

“此话怎讲呢?”

“他若冒充小王子,说不定连皇上也难辨真伪,那不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纪晓岚颔首道:“说了半天,贵府这句话还真是说对了,纪某在‘望江楼’正是看准了他还颇有理性,所以才敢约他到馆驿中来,否则,秀才遇见兵,有理也就说不清了。”

正说到这里,高雄已匆匆走了进来。

原来他并未回衙,只把弟兄交代副总捕头带回去后,自己再来馆驿向唐知府请示机宜。

唐知府吩咐道:“那飞贼既然向东门方向逃逸,也许仍藏匿在城内,你回去调度所有人手,在城内普遍展开搜查,尤其四处城门,不准闲人进出,本府马上回衙,一有消息,马上回报。”

高雄略一犹豫道:“那飞贼武功太高,即便搜查出来,只怕也难以捉到。”

唐知府沉下脸色道:“只要别让他逃出城就好,本府回衙后,马上调集六县人马(安庆府辖怀宁、桐城、潜山、太湖、宿松、望江六县,府治即在怀宁),到时候何愁拿不下一个小小飞贼。”

高雄应了一声,刚要离去,唐知府又道:“留在这里的二十名精壮弟兄,要切实交代他们好好护卫纪大人。”

纪晓岚挥挥手道:“不必了,捉拿飞贼是件大事,若再分出兵力保护纪某,纪某如何过意得去,纪某由京中来,应当帮贵府做点事才对,怎好反而替贵府添麻烦。”

唐知府忙道:“可是大人的安全,比捉拿飞贼更要紧!”

纪晓岚笑道:“也许贵府没听懂我的意思,纪某已决定今晚离开馆驿,随贵府住进贵衙,这样岂不省下了贵府一部分兵力。”

这在唐知府来说,正是求之不得。

而纪晓岚此举,也正是在多给易兴汉一些脱身时间,因为他到了府衙之后,唐知府必须殷勤奉陪,做官的就是这样,为了奉迎上级显贵,其他一切大事,都可放在次要地位,唐知府更是如此。

纪晓岚在馆驿吩咐下人把随身东西整理好,又耽误了一阵子,才随唐知府去往安庆府衙。

易兴汉回到客栈,不敢多就,匆匆带好行囊和长剑,离开客枝,出了北门,再往东行,这条路正好在馆驿后方,因为离馆驿尚有一段距离,反而变成了最安全的地带。

此刻唐知府和纪晓岚以及高雄在馆驿尚未动身,他们搜城行动除了扰民惊动百姓外,其他也就可想而知了。

很快便来到江边,滔滔江水,汪洋一片,天将二更,哪里还有渡船,除了有达摩祖师东来“一苇渡江”那种无上神功外,谁也无法渡过江去,偏偏他又不谙水性,否则仍可泅水而过。

好在不久之后,终于在江岸的一片芦苇之旁找到一间茅屋,茅屋内远远映着火光。

他循路来到茅屋外,只见一名老渔夫正在屋内,一边用火炉烤鱼,一边饮酒,深夜之间,这种情调,虽然寂寞了些,却不失惬意。

他进内之后,向老渔夫说明有急事渡江,情愿渡资加倍。

老渔夫本来是因夜晚睡不着,所以才烤鱼独酌,如今见有银子可赚,自是欣然同意,还特别请易兴汉喝了几杯,虽然下酒的只有一味烤鱼,但在易兴汉来说,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渡过江后,老渔夫自行回去,易兴汉则继续东行,很快便到达一处叫做“殷家汇”的村镇。

“殷家汇”虽是一个不小的村庄,却并无客栈,没奈何,只好摸进一家后园,在草堆里胡乱睡下,因担心被主人发觉,天刚亮就爬起身来,好在村里有卖饮食的小店铺,吃了些东西,立刻赶路。

九华山在青阳县境,由安庆渡江,经贵池、青阳,约六十里即达。但这是指经大路而言,若沿山路行进,便不须再多绕圈子,易兴汉一心盼望早些到达,而他又身负上乘轻功,当然要走捷径。

九华山周围二百里,他离开“殷家汇”后,只要进入山路,便算是九华山的山麓。苍苍茫茫一座大山,根本不知白云洞位在何处。

一路上打听了不少人,也无人知晓山上什么地方有处白云洞。

他不觉暗暗埋怨明空神尼,为什么当时不向他详细说清楚。

其实白云洞是在狭谷里的一处山洞,这名字还是明空神尼当年在那里潜心静修时自己所取的,谷外既无标识,洞口也无题字,即便有人在附近经过,也不知谷内还有处山洞,更何况这条狭谷与众不同的偏偏临近一处险拔陡峭的奇峰,普通人根本无法接近,这也就是明空神尼所以要选择这地方作为潜心静修之所的原因。

茫茫深山,他由早至晚直奔行了整整一天,却因方向不辨,但见层峦叠嶂,过了一岭,又是一峰,天色已晚,不但找不到投宿之处,连想问路也不见一个人影。

他想起贾岛那首“寻隐者不遇”的五言绝句:“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如今满山都是松树,不但不见童子,连个老者也看不到。

他自忖此时此地,若再盲目奔行,势必毫无结果,倒不如找处避风所在,熬到天亮再说。

山上本来就比平地要冷得多,时已入夜,阵阵山风袭来,四顾茫茫,越感寒意难禁,看来今晚比昨夜更要多受些苦难。

所幸他自恃艺高,独宿深山,并不胆怯,若换了像他这种年纪的普通人,吓也要被吓坏。

在附近转了几圈,正要找处栖身所在,真真万想不到,他竟发现在丛林中一处绝壁下隐隐有灯光射出。

这使他当真喜出望外,有灯火必有人家,到这时他才想起中午和晚上一直不曾进餐,竟然连肚子饿也忘了,此刻想起来立刻感到一阵饥肠辘辘。

摸索着寻路向灯光方向走去,穿过丛林,面前便是一座奇峰绝壁,绝壁下是三间茅舍,外面围着一道竹篱。那竹篱是活竹栽成,高约丈余,若非灯光由里面射出,根本看不到竹篱内的茅舍。

易兴汉找了很久才找到篱门,他不便迳自进入,只在篱外重重的咳了几声。

里面很快便传出一个娇滴滴有如莺呖般的声音问道:“什么人?”

易兴汉又重重咳了一声道:“是我!”

只听一阵悉嗦的脚步声后,篱门已经打开。

月色下,照见篱门内正站着一名明眸皓齿、绰约多姿但衣着却极为朴素的少女。

这少女看来只有十四、五岁,和易兴汉年龄相若。

她淡淡瞥了易兴汉一眼,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易兴汉抱拳一礼道:“在下来九华山访友,因迷失路途,好不容易发现这里有人,特来借宿一宵,还请姑娘赐予方便。”

那少女黛眉轻蹙,转了转眸子道:“你访友怎会访到这里来呢?这里周近十里之内,并无人烟。”

易兴汉本来要回上一句:“既然十里之内并无人烟,那么姑娘不就住在这里吗?”

但他并未说出口来,因为此刻有求于人,必须多说好话,更必须处处表现礼貌,否则,吃了闭门羹,岂不自作自受。

想到这里,连忙又躬身一礼道:“正因为在下迷了路,到处乱闯,才走到这里来,在下但凡能找到栖身之所,怎敢打扰府上。”

那少女犹豫了一阵道:“我明白,今晚你除了在舍下投宿,已不可能找到别的地方,只是我虽然想留你,却又不能做主。”

易兴汉又拱拱手道:“在下也明白姑娘不好做主,但你不妨请示府上的长辈。”

那少女道:“舍下的主人是我叔叔,可是他老人家已经睡了。”

易兴汉皱了皱眉道:“姑娘不妨将他叫醒向他请示。”

那少女撇起樱唇,摇了摇头道:“我叔叔脾气不好,他老人家睡了以后,谁也不敢再去惊动他。”

易兴汉顿了顿道:“府上还有什么人呢?”

那少女道:“就是叔叔和我两个。”

易兴汉哦了一声道:“那么令尊令堂呢?””

那少女道:“他们两位老人家都不在世了,只有叔叔和我相依为命,他虽然是我叔叔,实际上等于我的父亲一样。”

易兴汉不觉大为着急,既然这位姑娘不敢惊动她叔叔,自己又不能强自要求她非唤醒她叔叔不可,看来今晚真的无处栖身了。

他默然许久,只好鼓起勇气厚着面皮道:“这样吧,在下就在府上檐前挨过一夜,明天一早离去,既不惊动令叔,也不致让姑娘过分为难,姑娘总该答应吧?”

那少女不住地眨动着星眸,似乎在寻思着这少年独处深山,夜晚无处投宿,实在令人可怜,尤其山上多的是毒蛇猛兽,说不定会一命难保,半晌,终于吁了口气,低声道:“你如果不嫌弃,我倒有个办法。”

易兴汉喜出望外道:“姑娘有什么办法?快快请讲!”

那少女道:“舍下房后,另有一间茅屋,是放置柴草和杂物的,你可否在那里将就住一夜,明天天一亮就走。”

易兴汉哪里还敢奢求,能在柴房里过夜,他已是求之不得,连忙再拱拱手道:“多谢姑娘成全,只要有地方栖身,在下就心满意足了,只是担心若被令叔知道,还是难免牵累了姑娘。”

那少女绽唇一笑道:“没关系,我叔叔今晚喝醉了,不到天亮,不会醒来,你只要天一亮就走,他一定不会发觉。”

易兴汉大为感激道:“那就多谢姑娘了。”

那少女转过身道:“随我来吧!”

易兴汉进入篱门,又转身把篱门关好,才随在那少女身后前进。

来到竹篱西边,在靠近茅舍虚,另有一道侧门,出了侧门,便可绕到屋后,果然紧靠崖壁,有一间矮小的柴房。

其实这柴房由茅舍内也有后门可通,那少女担心通过茅舍脚步声惊醒了她的叔叔,所以那少女推开柴房门,因为月光无法射进,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得低声道:“你请在外面等一会儿,我到里面取灯来。”

易兴汉道:“姑娘请便。”

不大一会,那少女已由茅舍后门走了出来,先行进入柴房,燃亮灯,向外招招手道:“你请进来吧!”

易兴汉进入里面,果然一边堆着柴草,一边放着杂物,但却依然整理得清清爽爽。

那少女道:“这里没什么可坐的,你就将就着坐在地上吧,我再回房替你拿两床被褥来。”

易兴汉忙道:“在下有这地方栖身,已经感激不尽了,姑娘就请回房安歇吧,用不着再照顾在下,明天一早我自会离去,绝不敢使姑娘受累。”

那少女摇头道:“夜间天寒,没有铺的盖的怎么成!”

易兴汉道:“可是姑娘那有多的被褥,我借用了姑娘怎么办?”

那少女笑道:“我的被褥,怎可借给你用?只因山下江边有位伯伯,常到山上来探望我叔叔,有时就在这里住下,所以我叔叔多准备了一套被褥,正好可以拿给你用。”

她说着不等易兴汉再开口,又进入茅舍,不多时,便抱着被褥再来到柴房。

易兴汉担心把褥子铺在地上弄脏,也在这段时间,在地上铺了一层软草。

他接过被褥,不想肚内却在咕噜咕噜作响。

那少女皱了皱黛眉道:“你一定还没吃晚饭吧?”

易兴汉岂止没吃晚饭,连中午也空着肚子,但此时夜色已深,他不愿再劳动和打扰对方,顿了顿道:“虽有些饿,我还忍得下,不劳姑娘关心。”

那少女道:“哪里话,肚子饿就没法睡觉,我给你弄些吃的去。”

易兴汉连忙阻止道:“这么晚了,不敢劳动姑娘,万一惊醒令叔,姑娘岂不要受到责备,在下恐怕也要被赶走。”

那少女道:“饭菜用不着现做,今晚为了给叔叔下酒,我们煮了不少,也剩了不少,饭也是现成的,只要热一热就成了,根本惊动不了我叔叔。”

易兴汉实在饥饿难禁,也就顾不得客气了。

那少女转身离去,大约一盏热茶工夫过后,便提进一个食盒来,打开之后,是一盘猪肉,一盘兔肉,和半条大鲤鱼,另有几个包子,最难得的,还有半壶酒。

这在此刻的易兴汉看来,几乎比昨日在“望江楼”唐知府招待纪大人那桌酒食还要好吃得多,刚揭开盒盖,他就馋涎欲滴了。

那少女望了易兴汉一眼道:“夜晚山上天寒,喝点酒可以保暖,只是像你这种年纪,不知会不会喝酒?”

易兴汉立刻抢着斟满一杯道:“喝酒是用不着学的,而且我以前在家里也常陪家父喝过。”

他饮过一口之后,才知酒味甚烈,不消说是陈年高粱。

他本来会来个狼吞虎咽,但那少女站着面前,又不得不装做得斯文一点。

那少女抿嘴笑道:“你好像还不饿吧?用不着不好意思,我不会笑你的。”

易兴汉边吃边问道:“这野猪肉和兔子肉可是令叔打来的?”

那少女道:“我叔叔很少出门,很多野味,都是我打来的。”

易兴汉哦了声道:“这样说姑娘一定学过武功的了?是谁教你的?”

那少女脉脉含情地抚弄着衣角道:“当然是叔叔教我的。”

易兴汉不觉留上了意,问道:“莫非令叔也是位武林前辈?”

那少女不置可否地道:“也许是吧,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我记事起,就和他住在这里,他除了教我些武艺,就是看书,再不就吹吹笛子,十几年来,只有江边一位常伯伯常来看他,此外到过舍下来的,你大概是二个人了。”

易兴汉若有所思地道:“府上家住深山绝峰之下,又怎会吃到这样大的鲤鱼呢?”

那少女道:“这就是我那位常伯伯前天来看叔叔时带来的,厨房里还摆着好几条呢。”

易兴汉因肚里太饿,彼此渐渐混得熟了,已不再客气,片刻工夫,便把所有饭菜吃得精光,连酒也喝得半点不剩。

那少女把食盒盖上,拿到一边,并未离去,却在一旁坐了下来。

易兴汉道:“姑娘该回去安歇了。”

那少女忸怩地摇摇头道:“我还不困,用不着睡得这样早。”

可以想见,这少女十几年来,在深山中只和叔叔为伴,如今难得有个和自己年龄相约的年轻人到来,能多谈谈也是好的。

易兴汉也巴不得对方多坐会儿,因为他也并无睡意,尤其由对方的谈话中,他觉得这对叔侄的身分来历,似乎十分引人注意,不由得令他兴起一探究竟的念头,看样子这少女和她的叔叔,既不是猎户,又非务农为生,却在这里隐居十余年,其中必有极大的隐秘。

想到这里,不由搭讪着问道:“姑娘可否告知上姓芳名,日后也好报答?”

那少女似有为难之色,低下头道:“你明天天一亮就走啦,也许以后永远不能见面了,何必知道姓名?”

易兴汉道:“在下这次就是到九华山投亲访友,也许就在亲友家里久住,彼此同在九华山,怎说以后不能见面呢?”

那少女犹豫了一阵道:“好吧,告诉你也没关系,我复姓宇文,名叫婉儿。”

易兴汉再问道:“那么令叔的大名,可否告知?”

宇文婉儿脸色微微一变,接着摇摇头道:“并非我不告诉你,而是叔叔一再交代过,他的姓名,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易兴汉顿了顿道:“可是我已经知道他姓宇文了。”

宇文婉儿撇了撇樱唇道:“你错啦,他跟我并不同姓,因为他不是家父的同胞兄弟,好了,希望你不要再追问下去。”

她默了一默,转问易兴汉道:“我的名字已经告诉你了,你的尊姓大名,还没告诉我呢?”

易兴汉暗道:“此刻乾隆的鹰犬爪牙追捕得紧,我若告诉她真实姓名,也许会惹出麻烦,在‘隐园’时,二伯父改姓为田,我何不以在‘隐园’时的姓名告诉她呢。”

于是,他略一犹豫道:“在下叫田兴汉。”

宇文婉儿眨了眨星眸道:“你刚才说以后或许也要住在九华山,那么你是不是还会到这里来呢?”

易兴汉道:“听说九华山周围二百里,我不知道那位亲友家里究竟离这里多远,而且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清楚,想再找到这地方,只怕也不太容易。”

宇文婉儿道:“这里叫白云崖,不过知道的人并不多,因为这地名也许是我叔叔取的。”

易兴汉不觉心中一动,急急问道:“姑娘可知道有一处地方叫白云洞?”

宇文婉儿眨了眨眼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易兴汉道:“实不相瞒,在下正是要到白云洞访友。”

宇文婉儿想了想道:“我好像也听叔叔说过这地方,但却不知在哪里。”

易兴汉暗道:“纵然白云洞和白云崖是明空神尼和宇文婉儿的叔叔分别自行取名的,看来也必有关联,否则何以非以白云为名不可呢,说不定白云洞就在附近。”

他本来想要宇文婉儿设法向他叔叔问问,但这样一来,宇文婉儿对自己留宿之事,岂不不打自招,他对宇文婉儿已经是过意不去了,怎可让她受累。

就在这时,柴房外忽然传来一阵笛声。

那笛声时而低沉,时而悠扬,时而婉转,时而如泣如诉,听得人怦然心动,不能自己。

易兴汉不觉呆呆地道:“这般时候了,笛声是从哪里来的?”

岂知在这刹那,宇文婉儿已神色大变,迅快地将灯吹熄,低声道:“奇怪,我叔叔怎么会在这时候醒来?”

易兴汉道:“这笛声是令叔吹的?”

宇文婉儿道:“这里除了我叔叔,还会有谁,而且他是最喜欢吹笛子的,他吹的曲调,我何止听过千百遍。”

易兴汉颇为不安地道:“这怎么办,一旦被他察觉我留宿在这里,真个就要牵连姑娘了!”

宇文婉儿道:“你千万别发出大声,我叔叔虽然醒了,也不可能到柴房来。”

岂知她的话刚刚说完,茅舍后门已传来脚步声,接着响起一个听来十分朗澈的声音道:“婉儿,你在哪里?”

宇文婉儿慌忙奔出柴房,应道:“叔叔怎么现在就醒来了?是不是要喝茶,我给您烧茶去!”

那人道:“我倒不想喝茶,只是出来随便走走。”

宇文婉儿道:“外面天冷,小心着了凉!”

那人道:“奇怪,往日喝酒,一觉睡到天亮,今晚只睡了片刻,便自动醒来,现在看时间大约还不到二更吧?你怎么还不睡呢?”

宇文婉儿嗫嚅着道:“我也是睡不着,出来走走,叔叔,您要到哪里走走,我陪您。”

宇文婉儿的用意,不外是要把叔叔引开。

那人摇头道:“不必了,叔叔也不是小孩子,还要你陪。”

宇文婉见道:“那我就回房休息了,叔叔也别在外面就得太久,免得着了凉。”

那人道:“慢着,这时候你到柴房来做什么?”

宇文婉儿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道:“我是来看看柴草够不够明天烧的。”

那人哼了一声道:“你每次做饭前都要来拿柴草,难道白天还没看见,何必晚上还要来看。”

宇文婉儿被说得几乎难以答话,顿了顿道:“我是因为睡不着,刚才经过柴房,顺便进去看看。”

那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道:“那很好,我现在睡不着,也进去看看。”

易兴汉不觉暗叫糟糕,听这人的语气,真不知他是故意还是无心,莫非他已发觉可疑,知道柴房有人?

只听宇文婉儿大为着急地道:“叔叔,柴房里有什么好看的,还是我陪您到前院走走吧!”

那人又是一声冷哼道:“你可以看得,我为什么看不得。”

他说着脚下已经走动,缓步来到柴房门外,好在并未进来。

月光下,照见这人身材瘦长,穿着一袭宽大的黑袍,右手握着一根长笛,长笛上不知涂了什么东西,显得金光闪闪。

易兴汉再往上看去,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此人的面颊竟是一边白一边黑,活脱的是个阴阳脸,这就难怪他隐居山林十余年甚少见人了。

此刻,易兴汉为不使对方发现,只能将身子向壁角缩,脚下却不敢移动,以免发出声音。

谁知那人却直挺挺地站在门外,久久不肯离去?

好在柴房内阴暗如深,只要他不走进来,视力再好,也不可能发现里面有人。

却听那人冷冷一笑道:“好小子,是不是还要我进去把你请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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