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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底春色关不住

世上是不是还有比地狱更悲惨的地方?

有!

在哪里?

就在此时,就在这里!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老伯睡在床上,所以凤凤只有坐着。

椅子和床一样,都是石头做的,非常不舒服,但凤凤坐的姿势还是很优美,这是高老大教她的!

“你若想抓住男人的心,就得随时随地注意自己的姿态,不但走路的样子要好看,坐着、站着、吃饭的时候,甚至连睡觉的时候都要尽量保持你最好看的姿态,就算你只不过是个妓女,也一定要男人觉得你很高贵,这样,男人才会死心塌地的喜欢你。”

这些话高老大也不知对她们说过多少次了。

“可是我现在抓住了一个怎么样的男人呢……一个老头子,一个受了重伤的老头子。”

你只要能真正抓住一个男人,就有往上爬的机会。

“可是我现在爬到什么地方了呢?一口井的底下,一间充满发霉味道的臭屋子。”

她几乎忍不住要大声笑出来。

屋子里堆着各式各样的食粮,看来就像是一条破船底下的货舱。

角落里挂着一大堆咸鱼咸肉,使得这地方更臭得厉害。她眼睛盯在那些咸鱼上,拼命想集中注意力,数数看一共有多少条咸鱼,因为她实在不想去看那老头子。

但是她偏偏没法子能一直不看到那边,老伯站着的时候,穿着衣服的时候,看来也许是个很有威严的人,但他现在赤裸着躺在床上,看来就和别的老头子没有什么不同。

他躺着的样子,比别的老头子还要笨拙可笑——两条腿弯曲着,肚子高高的挺起,就像是个蛤蟆般在运着气。喉咙里,偶尔还会发出“格格格”的声音。

凤凤若不是肚子很饿,只怕已经吐了出来。

过了很久,老伯才长长吐出口气,软瘫在床上,全身上下都被汗湿透,肚子上下的肉也松了。

那样子实在比咸鱼还难看。凤凤突然间忍不住了,冷笑道:“我看,最好还是省点力气吧,莫忘了你自己说过,七星针的毒根本无药可救。”

老伯慢慢的坐起来,凝视着她,缓缓道:“你希望我死?”

凤凤翻起眼,看着屋顶。

老伯慢慢望着她道:“你最好希望我还能活着,否则你也得陪我死在这里。”

凤凤开始有点不安,她还年轻,还没有活够。

她忍不住问道:“七星针的毒是不是真的无药可救?”

老伯点点头,道:“我从不说假话。”

凤凤的脸有点发白,道:“你既然非死不可,又何必费这么多力气逃出来呢?”

老伯忽然笑了笑,道:“我只说过无药可救,并没有说过无人可救,人能做的事远比几棵药草多得多。”

凤凤的眼睛亮了,道:“你难道真能将七星针的毒逼出来?”

老伯忽又叹了口气,道:“就算能,至少也得花我一两个月的工夫!”

凤凤的眼睛又黯淡了下来,道:“这意思就是说你最少要在这地方待一两个月。”

老伯笑道:“这地方有什么不好?有鱼、有肉,出去的时候,我保证可以把你养得又白又胖。”

凤凤用眼角瞟着他,觉得他笑得可恶极了,也忍不住笑道:“你不怕别人找到这里来?”

老伯道:“没有人能找得到。”

凤凤道:“那姓马的不会告诉别人?”

老伯道:“绝不会。”

凤凤冷笑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是这么有把握,看来你现在信任那姓马的,就好像你以前信任律香川一样。”

老伯没有说话,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凤凤道:“何况,世上除了死人外,没有一个是真能守口如瓶的!”

老伯又沉默了很久,才淡淡道:“你看马方中像不像是个会为朋友而死的人?”

凤凤道:“他也许会,他若忽然看到你被人欺负,一时冲动起来,也许会为你而死,但现在他并没有冲动。”

她接着又道:“何况,你已有十几年没见过他,就算他以前是想替你卖命,现在也许早已冷静了下来。”

老伯道:“也许就因为他已冷静下来,所以才会这么样做。”

凤凤道:“为什么?”

老伯道:“因为他一直都认为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一直都在准备这件事发生,这已成了他思想的一部分,所以等到事情发生时,他根本连想都不必想,就会这样子做出来了。”

凤凤冷笑道:“那当然也是你教他这么想。”

老伯笑道:“人往往有两面,一面是善的,一面是恶的,有些人总能保持善的一面,马方中就是这种人,所以只要是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无论在什么情形下,他都一定会去做!”他接着道,“就因为你生长的地方只能看到人恶的一面,所以你永远不会了解马方中这种人,更无法了解他做的事。”

凤凤扭过头,不去看他。

她自己也承认这世上的确有很多事都无法了解,因为她所能接触到的事、所受的教育,都是单方面的,也许正是最坏的那一面。

可是,她始终认为自己很了解男人。

因为那本是她的职业,也是她生存的方式——她若不能了解男人,根本就无法生存。

“男人只有一种,无论最高贵或最贫贱的都一样,你只消懂得控制他们的法子,他们就是你的奴隶。”

控制男人的法子却有两种。

一种是尽量让他们觉得你柔弱,让他们来照顾你、保护你,而且还要让他们以此为荣。

还有一种就是尽量打击他们,尽量摧毁他们的尊严,要他们在你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那么你只要对他们略加青睐,甚至只要对他们笑一笑,他们都会觉得很光荣、很感激。

你若真的能让男人有这种感觉,他们就不惜为你做任何事了。

这两种法子她都已渐渐运用得很纯熟,所以无论在哪种男人面前,她都已不再觉得局促、畏惧。

因为她已能将局面控制自如。

但现在,她忽然发觉这两种法子对老伯都没有用。在老伯眼中,她只不过是个很幼稚的人,甚至根本没有将她当作人。老伯在看着她的时候,就好像在看着一张桌子、一块木头。

这种眼色正是女人最受不了的,她们宁可让男人打她、骂她,但这种态度,简直可以令她们发疯。

凤凤突然笑了。

她也已学会用笑来掩饰恐惧的心理和不安,所以她笑得特别迷人。她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恨得要命。”

她的确希望老伯恨她。

女人宁可被恨,也不愿被人如此轻蔑。

老伯却只是淡淡道:“我为什么要恨你?”

凤凤道:“因为你落到今天这种地步,都是被我害的。”

老伯道:“你错了。”

凤凤道:“你不恨我?”

老伯道:“这件事开始计划时,你只不过还是个孩子,所以这件事根本就和你全无关系。”

凤凤道:“但若没有我……”

老伯打断了她的话道:“若没有你,还是有别人,你只不过是这计划中,一件小小工具而已,计划既已成熟,无论用谁来做这工具都一样。”他笑笑,又道,“所以我非但不恨你,倒有点可怜你。”

凤凤的脸色已涨得通红,忽然跳起来,大声道:“你可怜我?你为什么不可怜可怜自己?”

老伯道:“等我有空的时候,我会的!”

凤凤道:“你不会,像你这种人绝不会可怜自己,因为你总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老伯道:“哦?”

凤凤道:“一个人若懂得利用别人‘恶’的那一面,懂得利用别人的贪婪、虚荣、妒忌、仇恨,他已经可以算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老伯道:“的确如此。”

凤凤道:“但你却比那些人更高一招,你还懂得利用别人‘善’的一面,还懂得利用别人的感激、同情和义气。”

老伯全无表情,冷冷道:“所以我更了不起。”

凤凤咬着牙,冷笑道:“但结果呢?”

老伯说道:“结果怎么样,现在谁都不知。”

凤凤道:“我知道。”

老伯道:“哦。”

凤凤道:“现在就算马方中已死了,就算没有人能找到你,就算你能将七星针的毒连根拔出,你又能怎么样?”

她冷笑着,又道:“现在你的家已被别人占据,你的朋友也已变成了别人的朋友,你不但已众叛亲离,而且已将近风烛残年,就凭你孤孤单单的一个老头子,除了等死外,还能做什么?”

这些话毒得就像是恶毒的响尾蛇。

女人若想伤害一个人的时候,好像总能找出最恶毒的话来,这好像是她们天生的本事,正如响尾蛇生出来就是有毒的。

老伯却还是静静的看着她!

那眼色还是好像在看着一张桌子、一块木头。

凤凤冷笑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因为我说出了你自己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老伯道:“是的!”

凤凤道:“那么你现在有何感觉呢?是在可怜我?还是在可怜你自己?”

老伯道:“可怜你,因为你比我更可怜!”

他声音还是平静而缓慢,接着道:“我的确已是个老头子,所以我已活过,但你呢……我知道你不但恨我,也恨你自己。”

凤凤忽然冲过来,冲到他面前,全身不停的颤抖。她本来简直想杀了他,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却突然倒在他怀里,失声痛哭了起来。

他毕竟是她第一个男人。

也是她唯一的男人。

他们的生命已有了种神秘的联系,她虽不愿承认,却也无法改变这事实。

事实本是谁都改变不了的。

人与人之间,好像总有种奇怪而愚昧的现象。

他们总想以伤害别人来保护自己,他们伤害的却总是和自己最亲近的!

因为他们只能伤害到这些人,却忘了他们伤害到这些人的时候,同时也伤害了自己。

所以他们受到的伤害也比别人更深。

所以他们自己犯了错,自己痛恨自己时,就拼命想去伤害别人。

人间若真有地狱,那么地狱就在这里。

就在这丛盛开着的菊花前,就在这小小院子里。

院子里有四个人的尸身——父亲、母亲、女儿、儿子。

孟星魂若是早来一步,也许就能阻止这悲剧发生,但他来迟了。

黄昏,夕阳的余晖中仿佛带着血一般的暗红色,血已凝结时的颜色。

创口中流出的血已凝结,孟星魂弯下腰,仔细观察着这些尸身上的创口,就像是期望着他们还能说出临死前的秘密。

“这些人怎么会死的?死在谁的手上?”

孟星魂几乎已可算是杀人的专家,对死人了解得也许比活人还多,他看过很多死人,也曾仔细研究过他们临死前的表情。

一个人若是死在刀下,脸上通常只有几种表情,不是惊慌和恐惧,就是愤怒和痛苦。

无论谁看到一柄刀砍在自己身上时,都只有这几种表情。

但这对夫妻的尸身却不同。

他们的脸上既没有惊惧,也没有愤怒,只是带着种深邃的悲哀之色——一种自古以来,人类永远无法消灭的悲哀,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他们显然不想死,却非死不可。

但他们临死前又并不觉得惊怪愤怒,就仿佛“死”已变成了他们的责任,他们的义务。

这其中必定有种极奇怪的理由。

孟星魂站起来,遥视着天畔已逐渐暗淡的夕阳,仿佛在沉思。

这件事看来并没有什么值得思索的。

无论谁看到这些尸身,都一定会认为是老伯杀了他们的。

一个在逃亡中的人,时常都会将一些无辜的人杀了灭口,但孟星魂的想法却不同。

因为他已发觉这些人真正致命的死因并不是那些刀伤。他们在这一刀砍下来之前,已先中了毒。

那毒药的分量已足够致命。

老伯绝不会在一个人已中了致命之毒后,再去补上一刀。

他既不是如此残忍的人,也没有如此愚蠢。

“那么这些人是怎会死的?死在谁手上呢?”

孟星魂的眼角在跳动。

当他有某种强烈的预感时,眼角总是会不由自主的跳动起来。

那么他是不是已找出了这秘密的答案?

外面忽然有人在敲门。

孟星魂沉吟了半晌,终于慢慢的走过去,很快的将门拉开。

他的人已到了门后。

每个人开门的方式不同,你若仔细观察,往往会从一个人开门的方式中发觉他的职业和性格。

孟星魂开门的方式是最特别、最安全的一种。

像这么样开门的人,仇敌一定比朋友多。

门外的人吃了一惊。

无论谁看到面前的门忽然被人很快的打开,却看不到开门的人时,往往都会觉得大吃一惊。

何况他本就是个很容易吃惊的人。

容易吃惊的人通常比较胆小,比较懦弱,也比较老实。

孟星魂无论观察活人和死人都很尖锐,他观察活人时先看这人的眸子。

就算天下最会说谎的人,眸子也不会说谎的。

看到门外这人目中的惊恐之色,孟星魂才慢慢的从门背后走出来,道:“你找谁?”

他的脸也和老伯的脸一样,脸上通常都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表情通常也就是一种很可怕的表情。

门外这人显然又吃了一惊,不由自主便退后了两步,向这扇门仔细打量了两眼,像是生怕自己找错了人家。

这的确是马方中的家,他已来过无数次。

他松了口气,陪笑道:“我来找马大哥的,他在不在?”

这家人原来姓马。

孟星魂道:“你找他干什么?”

他问话的态度就好像在刑堂上审问犯人,你若遇见个用这种态度来问你的人,不跟他打一架,就得老老实实的回答。

这人不是打架的人。

他喉结上上下下的移动,嗫嚅道:“昨天晚上有个人将马大哥的两匹马和车子赶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我想来问问马大哥,究竟是怎么回事?”

孟星魂道:“赶车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人道:“是个块头很大的人。”

孟星魂道:“车子里面有没有别人?”

这人道:“有。”

孟星魂道:“有多少人?”

这人道:“我不知道。”

孟星魂沉下了脸,道:“怎么会不知道……”

这人情不自禁,又往后退了两步,吃吃道:“车窗和车外都是紧紧关着的,我看不见。”

孟星魂道:“既然看不见,怎知道有人?”

这人道:“看那赶车的样子,绝不像是在赶着辆空车。”

孟星魂道:“他什么样子?”

这人又咽了几口口水,讷讷道:“看样子他很匆忙,而且还有点惊惶。”

孟星魂道:“你什么时候看到他的?”

这人道:“昨天晚上。”

孟星魂道:“昨天晚上什么时候?”

这人道:“已经很晚了,我已经准备上床的时候。”

孟星魂道:“既然已那么晚,你怎么还能看得清楚?”

这人道:“我……我并没有看得很清楚。”

孟星魂道:“既然没有看清楚,怎么知道他很惊惶?”

这人道:“我……我……我只不过有那种感觉而已。”

他忽然拉拉衣角,忽然摸摸头发,已吓得连一双手都不知往哪里放才好。

他从没被人这样问过话,简直已被问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也忘了问孟星魂凭什么问他这些话了。

现在孟星魂才让他喘了口气,但立刻又问道:“你亲眼看到那辆马车?”

这人点点头。

孟星魂道:“你看到车子往哪条路走的?”

这人向东面指了指,道:“就是这条路。”

孟星魂道:“你会不会记错?”

这人道:“不会。”

孟星魂道:“车子一直没有回头?”

这人道:“没有。”

他长长吐了口气,陪笑道:“所以我才想来问问马大哥,这是怎么回事,那两匹马他一向都看得很宝贵,无论多好的朋友,想借去溜个圈子都不行,这次怎么会让一个陌生人骑去的呢?”

孟星魂道:“那大块头不是这里的人?”

这人道:“绝不是,这里附近的人,我就算不认得,至少总见过。”

孟星魂道:“那人你没有见过?”

这人道:“从来没有。”

孟星魂道:“他骑走的是你的马?”

这人道:“不是,是马大哥的!”

孟星魂道:“人,你不认得;马,又不是你的,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人又退了两步,道:“没……没有。”

孟星魂道:“既然没有关系,你为什么要来多管闲事?”

这人道:“我……我……”

孟星魂道:“你知不知道多管闲事的人,总是会有麻烦上身的?”

这人不停的点头,转身就想溜了。

孟星魂道:“站住!”

这人吓得几乎跳了起来,苦笑着道:“大……大哥还有何吩咐?”

孟星魂道:“你是不是来找马大哥的?”

这人道:“是……是的。”

孟星魂道:“他就在里面,你为什么不进去找他了?”

这人苦笑道:“我……我怕……”

孟星魂沉着脸道:“怕什么?快进去,他正在里面等你。”

他叫别人进去,自己却大步走出了门。

这人在门口愣了半天,终于硬着头皮走进去。

孟星魂很快就听到他的惊呼声,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喜欢多管闲事的人,的确总是会有麻烦惹上身的。”

角落里有两根铁管,斜斜的向上伸出去。

铁管的另一端也在井里——当然在水面之上,因为这铁管就是这石室中唯一通风的设备。

人在这里虽不至于闷死,但呼吸时也不会觉得很舒服的。所以这里绝不能起火。所以老伯就只有吃冷的。

凤凤将咸肉和锅饼都切得很薄,一片片的,花瓣般铺在碟子里,一层红,一层白,看来悦目得很。

她已懂得用悦目的颜色来引起别人的食欲。

老伯微笑道:“看来你刀法不错。”

凤凤嫣然道:“可惜只不过是菜刀。”

她眨着眼,又道:“我总觉得女人唯一应该练的刀法,就是切菜的刀法,对女人来说,这种刀法简直比五虎断门刀还有用。”

老伯道:“哦?”

凤凤道:“五虎断门刀最多也只不过能要人的命,但切菜的刀法有时却能令一个男人终身拜倒在你脚下,乖乖的养你一辈子。”

有人说:通向男人心唯一的快捷方式,就是他的肠胃。

这世上不爱吃的男人还很少,所以会做菜的女人总不愁找不到丈夫的!

老伯又笑了,道:“我本来总认为你只不过还是个孩子,现在才知道你真的已是个女人。”

凤凤用两片锅饼夹了片咸肉,喂到老伯嘴里,忽又笑道:“有人说,女为悦己者容,也有人说,女为己悦者容,我觉得这两句话都应该改一改。”

老伯道:“怎么改法?”

凤凤道:“应该改成,女为己悦者下厨房。”

她眨着眼笑道:“女人若是不喜欢你,你就算要她下厨房去炒个菜,她都会有一万个不愿意的。”

老伯大笑道:“不错,女人只肯为自己喜欢的男人烧好菜,这的确是千古不移的大道理!”

凤凤道:“就好像男人只肯为自己喜欢的女人买衣服一样,他若不喜欢你,你即使要他买块破布送给你,他都会嫌贵的。”

老伯笑道:“但我知道有些男人虽然不喜欢他的老婆,还是买了很多漂亮衣服给老婆穿。”

凤凤道:“那只因他根本不是为了他的老婆而买的!”

老伯道:“是为了谁呢?”

凤凤道:“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自己的面子,其实他心里恨不得他老婆只穿树叶子!”

老伯又大笑,忽然觉得胃口也开了。

凤凤又夹了块咸肉送过去,眼波流动,柔声道:“我若要你替我买衣服,你肯不肯?”

老伯道:“当然肯!”

凤凤道:“你会为我买怎样的料子做衣服?”

老伯道:“树叶子,最好的树叶子!”

凤凤“嘤咛”一声,噘起了嘴,道:“那么你以后也只有吃红烧木头了。”

老伯道:“红烧木头?”

凤凤道:“你让我穿树叶子,我不让你吃木头,吃什么呢?”

老伯再次大笑。

他已有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他笑的时候,一块咸肉又塞进了他的嘴。

老伯只有吃下去,忽然道:“你刚才还在拼命的想让我生气,现在怎么变了?”

凤凤眨了眨眼,道:“我变了吗?”

老伯道:“现在你不但在想法子让我多吃些,而且还在尽量想法子要我开心。”

凤凤垂下头,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也许只为我已想通了一个道理。”

老伯道:“什么道理?”

凤凤道:“这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若很不开心,我也一定不会很好受,所以我若想开心些,我一定要先想法子让你开心。”

她抬起头,凝视着老伯,慢慢的接着道:“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应该尽量想法子使自己活得开心些,是不是?”

老伯点点头,微笑道:“想不到你已变得越来越聪明了!”

其实女人多数都很聪明,她若已知道无法将你击倒的时候,她自己就会倒到你这边来。

所以你若是不愿被女人征服,就只有征服她,你若和女人单独相处,就只有这两条路可走,千万不能期望还有第三条路,聪明的男人当然都知道应该选择哪条路,所以你千万不能妥协。

因为妥协的意思通常就是“投降”。你只要有一次被征服,就得永远被征服。

井水很清凉。

凤凤慢慢的啜着一杯水,幽幽道:“假如我们真的能在这里安安静静过一辈子,倒也不错。”

老伯道:“你愿意?”

凤凤点点头,忽又长叹道:“只可惜我们绝对没法子在这里安安静静的过下去!”

老伯道:“为什么?”

凤凤道:“因为他们迟早总会找到这里来。”

老伯道:“他们?”

凤凤道:“他们并不一定是你的仇人,也许是你的朋友。”

老伯道:“我已没有朋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像是在叙述着一件极明显、极简单,而且与他完全无关的事实。

凤凤道:“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朋友。真正的朋友平时是看不出来的,但等你到了患难危急时,他说不定就会忽然出现了。”

她说得不错。

真正的朋友就和真正的仇敌一样,平时的确不容易看得出。

他们往往是你平时绝对意料不到的人。

老伯忽然想到律香川。

他就从未想到过律香川会是他的仇敌,会出卖他。

现在他也想不出谁是他真正可以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

老伯看着自己的手,缓缓道:“就算我还有朋友,也绝对找不到这里来。”

凤凤道:“绝对找不到?”

老伯道:“嗯。”

凤凤眼波流动,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天下本没有‘绝对’的事。”

老伯道:“我说过?”

凤凤道:“你说过。我还记得你刚说过这句话没多久,我就从床上掉了下去,当时我那种感觉就好像忽然裂开了似的。”

老伯凝视着她,道:“你是不是没有想到?”

凤凤道:“我的确没有想到,因为律香川已向我保证过,你绝对逃不了的,否则我也不会答应他来做这件事了。”

她直视着老伯,目中并没有羞愧之色,接着道:“你现在当然已经知道,我也是被他们买通了来害你的,因为我以前本是个有价钱的人,只要你出得起价钱,无论要我做什么事都行。”

老伯道:“你从没有因此觉得难受过?”

凤凤道:“我为什么要难受?这世界大多数人岂非都是有价钱么?只不过价钱有高有低而已!”

老伯忽然笑了笑,道:“你又错了,这世上也有你无论花多大代价都买不到的人。”

凤凤道:“譬如说……那姓马的?”

老伯道:“譬如说,孙巨。”

凤凤道:“孙巨……是不是那个瞎了眼的巨人?”

老伯道:“是。”

凤凤道:“他是不是为你做了很多事?”

老伯道:“他为我做了什么事,绝不是你们能想得到的。”

凤凤道:“他在那地道下已等了你很久?”

老伯道:“十三年,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黑暗中生活十三年,那种滋味也绝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的。”

他目中第一次露出哀痛感激之色,缓缓接着道:“他本来也跟你一样,有双明亮的眼睛,你若也在黑暗中待了十三年,你的眼睛也会瞎得跟蝙蝠一样。”

凤凤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要我那么做,我宁可死。”

老伯黯然道:“世上的确有很多事都比死困难得多、痛苦得多!”

凤凤道:“他为什么要忍受着那种痛苦呢?”

老伯道:“因为我要他那样做的。”

凤凤动容道:“就这么简单?”

老伯道:“就这么简单!”

他嘴里说出“简单”这两字的时候,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

凤凤长长吐出口气,道:“但我还是不懂,他怎么能及时将你救出去的?”

老伯道:“莫忘记瞎子的耳朵总比普通人灵敏得多。”

凤凤动容道:“他一直在听?”

老伯道:“一直在听,一直在等!”

凤凤的脸忽然红了,道:“……那么……那么他岂非也听见了我们……”

老伯点点头。

凤凤的脸更红,道:“你……你为什么连那种事都不怕被他听见?”

老伯沉默了很久,终于道:“因为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在我这样的年纪还会有那种事发生。”

凤凤垂下头。

老伯又在凝视着她,缓缓道:“这十余年来,你是我第一个女人。”

凤凤忽然握住了他的手,握得很紧。

老伯的手依然瘦削而有力。

她握着他的手时,只觉得他还是很年轻的人。

老伯道:“你是不是已在后悔?”

凤凤道:“绝不后悔,因为我若没有做这件事,就不会认得你这么样的人。”

老伯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凤凤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若还有人要我害你,无论出多少价钱,我都不会答应。”

老伯凝视着她,很久很久,忽也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我已是个老人,一个人在晚年时还能遇到像你这样的女孩子,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有谁能回答这问题?

谁也不能。

凤凤的手握得更紧,身子却在发抖。

老伯道:“你害怕?怕什么?”

凤凤颤声道:“我怕那些人追上孙巨,他……他毕竟是个瞎子。”

老伯道:“你应该也听见马方中说的话,到了前面,就有人接替他了!”

凤凤道:“我听见了,那个接替他的人叫方老二。”

老伯道:“不错。”

凤凤道:“但方老二对你是不是也会像他们一样忠诚呢?这世上肯为你死的人真有那么多?”

老伯道:“没有。”

凤凤道:“但你却很放心!”

老伯道:“我的确很放心。”

凤凤道:“为什么?”

老伯道:“因为忠实的朋友本就不用太多,有时只要一个就足够了。”

凤凤忽然抱住了他,柔声道:“我不想做你的朋友,只想做你的妻子,无论在这里还是在外面,无论你将来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是你的妻子,永远都不会变的。”

一个孤独的老人,一个末路的英雄,在他垂暮的晚年中,还能遇着一个像凤凤这样的女孩子。

他除了抱紧她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方老二赶车,孙巨坐在他身旁。

方老二是个短小精悍的人,也是个非常俊秀的车夫,他全神贯注在赶车的时候,世上没有第二辆马车能追得上他。

但现在,他并没有全神贯注在车上。

他的眸子闪烁不定,显然有很多心事。

孙巨忽然道:“你在想心事?”

方老二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显然吃了一惊,因为这句话已无异承认了孙巨的话。

但瞬息之后他脸上就露出了讥诮之色,冷笑道:“你难道还能看得出来?”

孙巨冷冷道:“我看不出,但却感觉得出,有些事本就不必用眼睛看的。”

方老二盯着他看了半天,看到他脸上那一条条钢铁般横起的肌肉时,方老二的态度就软了下来。

一个人若连脸上的肌肉都像钢铁,他的拳头有多硬就可想而知。

方老二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我的确是在想心事,有时我真怀疑,瞎子是不是总比不瞎的人聪明些。”

孙巨道:“不是,但我却知道你在想什么。”

孙巨接着道:“你在想,我们何必辛辛苦苦的赶着辆空车子亡命飞奔,为什么不找个地方歇下来,舒舒服服的喝杯酒。”

方老二目光闪动,又在盯着他的脸,像是想从这张脸上,看出这个人的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但是,他看不出。

所以他只有试探着,问道:“看来你酒量一定不错?”

孙巨道:“以前的确不错。”

方老二道:“以前?你难道已有很多年没有喝过酒了?”

孙巨道:“很多年——现在我几乎已连酒是什么味道都忘记了!”

方老二道:“你难道从来不想喝?”

孙巨道:“谁说我不想?我天天都在想。”

方老二笑了,悄悄笑道:“我知道前面有个地方的酒很不错,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他大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道:“那种屁股又圆又大、一身细皮白肉的女人,你随便都捏得出水来——你总不会连那种女人的味道都忘了吧?”

孙巨没有说话,但脸上却露出了种很奇特的表情,像是在笑,又不大像。

也许只因为他根本已忘了怎么样笑的。

方老二立刻接着道:“只要你身上带着银子,随便要那些女人干什么都行。”

孙巨道:“五百两银子够不够?”

方老二的眼睛已眯成了一条线,道:“太够了,身上带着五百两银子的人,如果还不赶快去享受享受,简直是傻瓜。”

孙巨还是在犹疑着,道:“这辆马车……”

方老二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管这辆马车干什么?只要你愿意,我也愿意,我们随便干什么都没有人管,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他接着又道:“你若嫌这辆马车,我们可以把它卖了,至少还可以卖个百把两银子,那已够我们舒舒服服的在那里享受享受两个月了。”

孙巨沉吟着,道:“两个月以后呢?”

方老二拍了拍他的肩,道:“做人就要及时行乐,你何必想得太多?想得太多的人也是傻瓜。”

孙巨又沉吟了半晌,终于下了个决定,道:“好,去就去,只不过……”

方老二道:“只不过怎么样?”

孙巨道:“我们绝不能将这辆马车卖出去。”

方老二道:“为什么?”

孙巨道:“你难道不怕别人来找我们算账?”

方老二脸色变了变道:“那么你意思是……”

孙巨道:“我们无论是将马车卖出去,还是自己留着,别人都有线索来找我们,但我们若将这辆马车和两匹马全都彻底毁了,还有谁能找到我们?”

他拍了拍身上一条又宽又厚的皮带,又道:“至于银子,你大可放心,我别的都没有,就是有点银子。”

方老二眉开眼笑,道:“好,我听你的,你说怎么样,咱们就怎么办。”

孙巨道:“现在距离天黑还有多久?”

方老二道:“快了。”

孙巨道:“我记得这附近有好几个湖泊。”

方老二道:“不错,你以前到这里来过。”

方老二将马车停在湖泊边。

夜已深,就算在白天,这里也少有人迹。

孙巨道:“这里有没有石头?”

方老二道:“当然有。”

孙巨道:“好,找几个最大的石头到这马车里去。”

这件事并不困难。

方老二道:“装好了之后呢?”

孙巨道:“把车子推到湖里去。”

“扑通”一声,车子没入了湖水中。

孙巨突然出手,双拳齐出,打在马头上。

两匹健马连嘶声都未发出,就像个醉汉般软软的倒了下去。

方老二看得眼睛都直了,半天透不出气来。

只见刀光一闪,孙巨已自靴筒里抽出了柄解腕尖刀,左手拉起了马匹,右手一刀剁了下去。

他动作并不太快,但却极准确,极有效。

两匹马眨眼间就被他分成了八块,风中立刻充满了血腥气。

方老二已忍不住在呕吐。

孙巨冷冷道:“你吐完了么?”

方老二喘息着,他现在吐的已是苦水。

孙巨道:“你若吐完了,就赶快挖开个大洞,将这两匹马和你吐的东西全都埋起来。”

方老二喘息着道:“为什么不索性绑块大石头沉到湖里去,为什么还要费这些事?”

孙巨道:“因为这么样做更干净!”

他做得的确干净,干净而彻底。

马尸泡在湖水中,总有腐烂的时候,腐烂后说不定就会浮起来,说不定就会被人发觉。

那种可能也并不太大,但就算只有万一的可能,也不如完全没有可能的好。

方老二叹了口气,苦笑道:“想不到你这样大的一个人,做事却这么小心。”

孙巨道:“我不能不特别小心。”

方老二道:“为什么?”

孙巨道:“因为我已答应过老伯,绝不让任何人追到我的。”

他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的接着道:“只要我答应过他的事,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做到。”

方老二忍不住的道:“你还答应过他什么?”

孙巨一字字道:“我还答应过他,只要我发现你有一点不忠实,我就要你的命!”

方老二脸色立刻惨变,一步步往后退,嗄声道:“我……我只不过是说着玩玩的,其实我……”

孙巨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也许你的确只不过是说着玩的,但我却不能冒险,我绝不能给你一点机会来出卖老伯。”

方老二已退出七八步,满头冷汗如雨,突然转身飞奔而出。

他逃得并不慢,但孙巨手里的刀更快。

刀光一闪,方老二的人已被活生生钉在树上,手足四肢立刻抽紧,就像是个假人般痉挛扭曲了起来。

那凄厉的呼声在静夜中听来就像是马嘶。

这个洞挖得更大、更深。

孙巨埋起了他,将多出来的泥土撒入湖水里,然后面朝西南方跪下。

他并不知道天上有什么神祇是在西南方的,只知道老伯在西南方。

老伯就是他的神。

他跪下时瞎了的眼睛里又流下泪来。

十三年前,他就已想为老伯而死的,这愿望直到今天才总算达成。

他流着泪低语:“我本能将马车赶得更远些的,怎奈我已是个瞎子,所以我只能死。”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一心要为老伯而死。

他自己知道。

一个巨人生活在普通人的世界里,天生就是种悲剧,他一生从没有任何人对他表示过丝毫温情。

只有老伯。

他早已无法再忍受别人对他的轻蔑、讥嘲和歧视,早已准备死——先杀了那些可恨的人再死。

可是老伯救了他,给了他温暖与同情。

这在他说来,已比世上所有的财富都珍贵,已足够令他为老伯而死。

他活下来,为的就是要等待这机会。

有时候只要肯给别人一丝温情,就能令那人感激终生,有时你只要肯付出一丝温情,就能回收终身的欢愉。

只可怕世人偏偏要将这一点温情吝惜,偏偏要用讥嘲和轻蔑去唤起别人的仇恨!

孙巨慢慢的站起来,走向湖畔,慢慢的走入湖水中。

湖水冰冷。

他慢慢的沉下去,摸索着,找到了那辆马车。

他用力将马车推向湖心,打开车门,钻了进去,挤在巨大的石块中,用力拉紧了车门。

然后他就回转刀锋,向自己的心口一刀刺了下去。

尖刀直没至柄。

他紧紧的按着刀柄,直到心跳停止。

刀柄还留在创口上,所以只有一丝鲜血沁出,转眼就没入碧绿的湖水里。

湖水依然碧绿平静。

谁也不会发现湖心的马车,谁也不会发现这马车中这可怕的尸身,更不会发现藏在这可怕的尸身中那颗善良而忠实的心!

没有任何线索,没有任何痕迹。

马、马车、孙巨、方老二,从此已自这世界上完全消失。

所以老伯也从此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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