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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园如昔人面非

孟星魂睡得很舒服。

他要就不睡,要睡就一定睡得很舒服。

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一向都能睡得很舒服,何况,他刚吃了一顿很丰富的早点,而且还睡在一张不太硬的床上。

可是现在他真能睡得着吗?

家里还有油,还有米,临走的时候,小蝶几乎将所有的银子都塞入他的行囊,但他又偷偷的拿出一半,放在小蝶简陋的妆匣里。

那数目并不多,却已足够让小蝶和宝宝生活一段日子。

这一年来,他们的生活本就很简朴。

他忽然想到第一次见到小蝶的时候。

小蝶正从一间灯火辉煌的酒楼里走出来,一群年轻而又快乐的少年男女,宛如群星拱月般的围绕着她。

她穿着件鲜红的斗篷,坐上了辆崭新的马车。

那时见过她的人,绝对想不到她会变成现在这样子。现在她已是个标准的渔家妇,一双春葱般的玉手已日渐粗糙。

她的确为他牺牲了很多。

孟星魂总希望有一天能补偿她所牺牲的一切。

他能吗?

临走的前夕,小蝶一直躺在他怀里,紧紧的拥抱着他。

这一夜他们谁也没有阖眼。

他们仿佛已不再能忍受孤独寂寞。

“你一定要回来。”

“一定!”

若没有他,小蝶怎么能活得下去?那艰苦漫长的人生,她一个人怎能应付得了?

所以他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回去,他不能抛下她,他也不忍。

可是他真的能回得去吗?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屋角,明亮的阳光透过昏黄的窗纸后,看来已温柔得像是月光一样。

孟星魂还是睡得很舒服,但一滴晶莹的泪珠却已自眼角慢慢的流了下来,滴在枕上。

外面的小院很静,因为留宿在这家客栈里的人,大多数是急着赶路的旅客,往往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已上路。

那段时候才是这客栈里最乱的时候,各式各样的人都在抢着要茶要水,抢着将自己的骡马先套上车。

孟星魂就是在那段最乱的时候来的。

他确信那种时候绝对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别人不去的地方,他去;别人要走的时候,他来。”

就算律香川派了人在这家小客栈外调查来往旅客的行踪,但在那段时间也会溜出去吃顿早点的!

因为谁也想不到有人会在这时候来投宿。

昨天晚上呢?

也许更没有人会想到孟星魂昨天晚上在哪里。

他就躺在人家的屋顶上,躺了一夜,希望能看到流星。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对流星充满了神秘的幻想,那种幻想也许本就是他与生俱来的,早已在血液里生了根。

人,本就很难真正完全改变。

也许只有女人能改变。

她们为爱情所做的牺牲,绝不是男人所能想象得到的。

泪已干了,孟星魂慢慢的转了个身,他身子还没有翻过去,突然停顿。

对面的窗子霍然被推开。

只有一个人敢这么样推开孟星魂的窗子,绝没有别人!孟星魂身子已僵硬。

他绝不是懦夫,绝不怕见到任何人,只有这个人是例外。

因为他一直对这人歉疚在心。

但这人既已来了,他想不见也不行。

“我能不能进来?”

“请进。”

高老大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笑得还是那么亲切。

她看着孟星魂的时候,目光中还是充满了情感和关切。

屋子里只有一张凳,高老大已坐了下来。

孟星魂坐在她对面的床沿,两个人互相凝视着,一时间仿佛都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很久很久,高老大才笑了笑,道:“我看来怎么样?”

孟星魂也笑了笑,道:“你还是老样子,好像永远都不会变的。”

高老大嫣然道:“你没有看清楚,其实我已经老了很多。”

她没有说谎。

孟星魂已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已多些,那双美丽的眼睛看来也不像以前那么明亮,仿佛已显得有些疲倦,有些憔悴。

高老大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一年来,我的日子并不大好过——也许每个人的日子都不会很好过,所以每个人都会老的。”

孟星魂懂得她的意思。

她的日子不好过,也许有一大半是为了他。

他也想说几句话来表示他的歉疚,可是他说不出——有些人好像天生就不会说这种话的。

高老大忽又笑了笑,道:“你什么话都不必说,我明白!”

孟星魂道:“你……你不怪我?”

高老大柔声道:“每个人都有权为自己打算,若换了我,我也会这样做的!”

孟星魂更感激,也更感动。

他忽然觉得自己亏欠高老大的,自己这一生也还不清了。

欠人债的,也许比被欠的更痛苦。

高老大忽然又问道:“她对你好不好?”

孟星魂道:“很好。”

高老大目中露出羡慕之意道:“那么你日子就一定过得很好,我早就知道,只有一个真正对你好的女人,才能令你这样的男人幸福。”

男人都认为女人是弱者,都认为自己可以主宰女人的命运,却不知大多数男人的命运却是被女人捏在手里的。

她们可以令你的生活幸福如天堂,也可以令你的生活艰苦如地狱。

无论多有希望的男人,若不幸爱上一个可怕的女人,那么他这一生永远都要做这女人的奴隶。

他这一生就算完了。

高老大道:“我不明白的是,你既然过得很好,为什么要回来呢?”

孟星魂道:“你真的想不到?”

高老大叹了口气,道:“你若是回来替老伯拜寿,只怕已迟了一步。”

孟星魂动容道:“迟了一步……难道老伯出了什么事?”

高老大道:“谁也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谁也不敢到他那花园去,但每个人都知道他一定出了事。”

孟星魂道:“为什么?”

高老大道:“因为这地方忽然变得很乱,好像每天都有很多陌生人来来去去……”

她忽又笑道:“也许只有你可以去看看他,你们的关系毕竟和别人不同。”

孟星魂忍不住站了起来,但看了她一眼,又慢慢的坐了下去!

高老大道:“你用不着顾虑我,我只不过想来看看你,随时都可以走的。”

孟星魂道:“你……是不是要回家?”

高老大幽幽道:“除了回家外,我还有什么地方好去?”

孟星魂垂下头,终于忍不住问道:“家里是不是还是老样子?”

高老大道:“怎么会还是老样子!”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慢的接着道:“自从你走了之后,叶翔也走了,据说他已死在老伯手里,可是谁也不能确定。小何虽然没有走,但已被人打得变成了白痴,连吃饭都要人喂他。”

孟星魂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幸好还有石群在。”

高老大道:“石群也不在。”

孟星魂失声道:“为什么?”

高老大道:“自从我去年叫他到西北去之后,他就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

孟星魂骇然道:“他怎么会出事?据我所知,西北那边没有人能制得住他的。”

高老大叹道:“谁知道呢?江湖中的事,每天都可能有变化,何况一年?”

她笑得很凄清,接着又道:“何况他也许根本没有出事,只不过不愿意回来而已,每个人都有权为自己打算的,所以我也不恨他。”

孟星魂垂下头,心里像是被针刺着。

高老大黯然道:“老朋友都一个个的走了,我一个人有时也会觉得很寂寞,所以……所以你有空的时候,不妨回来看看我。”

她忽又展颜而笑,嫣然道:“假如你能带着她回来,我更欢迎。”

孟星魂握紧双拳,道:“我一定会回来看你……只要我不死,我一定会带她回去!”

他忽然觉得高老大还不像他以前想得那么坚强,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保护她的责任,不该让她如此孤独,如此寂寞。

聪明的女人都知道对付男人有种最好的战略,那就是让男人觉得她软弱。

所以看来最软弱的女人,其实也许比大多数男人都坚强得多。

花园里很静,没有人,没有声音。

老伯的花园一向都是这样子的,但你只要一走进去,立刻就会看到人的,而且不止一个人。

每个角落里都可能有人忽然出现,每个人都可能要你的命。

孟星魂已走进去,已走了很久。

菊花开得正好,在阳光下灿烂如金。

他走了很久,还是没有看到任何人,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这就令人奇怪了。

孟星魂走入花丛,花丛中原有埋伏的,但现在却只有花香和泥土。

人呢?所有的人好像都已不见了。

孟星魂紧握着双拳,越看不见人,他反而越觉紧张。

这里必定发生了很惊人的变化。

但世上又有什么力量,能将这里的人全部赶走呢?

他简直无法想象。

就算这里的人全都已走得一个不剩,老伯至少还应该留在这里。

“世上绝没有人能够赶走他,更没人能够杀死他!”

这一点孟星魂从未怀疑过,但现在……他忽然想到了律香川。

莫非老伯已遭了律香川的毒手?

那么律香川至少就应该还在这里,怎么连他都不见了?

花丛深处有几间精致的屋子。

孟星魂知道这屋子就是老伯的住处,他曾经进去陪老伯吃过饭。

吃饭的地方还是和以前一样,但里面有扇门却已被撞碎。

孟星魂走进去,就看到了那张被击碎的床,看到了床下的密道。

他还看到了一艘小船停泊在水道上。

他已想到这扇门和这张床都是被律香川所击碎的,但他却永远想不到这艘小船也是律香川特地为他留下的。

“世上假如只有一个人能找到老伯,这人就是孟星魂!”

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有种猎犬般的本能。孟星魂就是这种人!

任何人逃亡时都难免会留下一些线索,因为最镇定的人逃亡时也会变得心慌意乱,只要你留下一些线索,他就绝不会错过!

高老大不但了解他,也信任他。

只要孟星魂能找到老伯,她就有法子知道。

小船精巧而轻便,船头还有盏孔明灯。

灯光照耀下,水道显得更曲折深邃,也不知隐藏着多少危机。

前面随时随地都可能有样令你不能预测的事出现,突然要了你的命。

但既已走到这里,又怎么能返回去?

“要就不做,要做就做到底!”

孟星魂紧握着木桨,掌心似已沁出了冷汗。

他是不是能活着走出这条水道?

水道的尽头在哪里?

在地狱?

马家驿本是个驿站,距离老伯的花园只有七八十里路,自从驿差改道,驿站被废置,这地方就日渐荒凉。

但无论多荒凉的地方都有人住的。

现在这地方只剩下十六七户人家,其中有个叫马方中的人,就住在昔日驿站的官衙里。

马方中这个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方方正正、规规矩矩,从出生到现在从没有做过任何一件令人觉得惊奇意外的事。

别人觉得应该成亲的时候,他就成了亲,别人觉得应该生儿女的时候,他就不多不少地生了两个。

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他的太太很贤惠,菜烧得很好,所以马方中一天比一天发福,到了中年后,已是个不大不小的胖子。

胖子的人缘通常都很好,尤其是有个贤惠妻子的胖子。

所以马家的客人经常都不少。

客人们吃过马太太亲手做的红烧狮子头,陪马方中下过几盘棋后,走出院子的时候,都忘不了对马方中院子里种的花赞美几句。

因为你若赞美他种的花,甚至比赞美他的儿女还要令他高兴。

马太太在她丈夫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也会说几句打趣他的话,说他请客人到家里来吃饭,为的就是要听这几句赞美的话。

马方中总是笑嘻嘻的笑着,也不否认。

因为种花的确就是他最大的嗜好。

除了种花外,他最喜欢的就是马。

驿站的官衙里本有个马厩,马方中搬进来后,将马厩修建得更好。

虽然他一共只养了两匹马,但两匹都是蒙古的快马。

马方中看待这些马,简直就好像看待自己的儿女一样。

除了在风和日丽的春秋佳日,他偶尔会替这两匹马套上车,带着全家到附近去兜兜风之外,就连他自己到外地去赶集的时候,也因舍不得骑这两匹马,而另外花钱去雇驿车。

但这并不是说他对自己的儿女不好。

大家都知道,马方中唯一被人批评的地方,就是对儿女太溺爱,连马太太都认为他溺爱得过了分。

儿子女儿无论要什么,几乎全都有求必应,他们就算做错事,马方中也没有责备过他们一句。

现在儿女都已有八九岁了,都已渐渐懂事,马太太有时想将他们送到城里的私塾去念念书,马方中总是坚决反对。

因为他简直连一天都舍不得离开他们,只要一空下来,就陪他们到处去玩,无论他们要怎么玩,他都从没有说过一次“不肯”。

马太太有时也会埋怨……

“女儿还没关系,儿子若是目不识丁,长大了怎么得了?你就算舍不得送他们到外面去念书,自己也该教教他,怎么能整天陪着他玩呢?”

马方中总是笑嘻嘻的答应,但下次拿起书本时,只要儿子说想去钓鱼,他还是立刻就会放下书本,陪儿子去钓鱼。

马太太也拿这父子两人没法子。

但除了这样之外,马太太无论说什么,马方中都千依百顺。

村子里的老太太、小媳妇们,都在羡慕马太太,一定是上辈子积了德,所以才嫁到这样一位好丈夫。

马太太自己当然也很满意。

因为马方中不但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好丈夫、好朋友。

这一点无论谁都不会否认,像马方中这么一位好好先生,谁都想不到他也会有什么秘密。

就是马太太,连做梦也都不会想到,她的丈夫居然也会有秘密。

只有一个秘密。

一个可怕的秘密。

这天天气特别好,马方中的心情也特别好。

所以马太太特别做了几样他最喜欢吃的菜,请了两个他最欢迎的客人,吃了顿非常愉快的晚饭。

晚饭后下了几盘棋,客人就告退了,临走的时候,当然没有忘记特别赞美了几句院子里的花。

现在开的是菊花,开得正好。

客人走了后,马方中还在院子里流连着,舍不得回房睡觉。

天高气爽,风吹在身上,不冷也不热。

马太太就将夏天用的藤椅搬出来,沏了壶茶,陪着丈夫在院子里聊天。

聊来聊去,又聊到了那句老话。

“小中已经快十岁了,连一本《三字经》都还没有念完,你究竟想让他玩到什么时候?”

马方中沉默着,过了许久,才笑了笑,道:“也许我现在已经可以开始教他念书了。”

马太太松了口气,笑道:“其实你早就该开始了,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马方中微笑着,摇着头,喃喃道:“有些事你还是不懂的好。”

马太太道:“还有些什么事?”

马方中道:“男人的事,女人最好连问都不要问,时候到了,就自然会让你知道。”

他毕竟还是不太了解女人。

你越是要女人不要问,她越要问。

马太太道:“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事?”

马方中微笑道:“照现在这情况看来,那时候永远都不会到了。”

他慢慢的啜了口茶,笑得很特别,又道:“茶不错,喝了这杯茶,你先去睡吧!”

这表示谈话已结束。

马太太顺从的端起了茶,刚啜了一口,忽然发现院子里有几株菊花在动,她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谁知菊花却动得更厉害。

突然间,这几株菊花竟凭空跳了起来,下面的泥土也飞溅而出,地上竟骇然裂开了一个洞。

洞里竟骇然有个人头探了出来。

一颗巴斗般大的头颅,顶上光秃秃的,连一根头发都没有,一张脸白里透青,青里发白,活像是戴着个青铜面具。

但却绝不是面具,因为他的鼻子在动,正在长长的吸着气。

看他吸气的样子,就像是已有很久很久都没有呼吸过了,这难道不是人?难道是个刚从地狱中逃出来的恶鬼?

“当”,茶碗掉在地上,摔成粉碎。

马太太吓得几乎晕了过去。

半夜三更,地下突然有个这么样的人钻出来,就连比马太太胆子大十倍的人,也难免要被吓得魂飞魄散。奇怪的是,马方中却连一点惊吓的样子都没有,就好像早已预料到会有这种事发生似的。

他非但没有逃,反而很快的迎了上去,看他这时的行动,已完全不像是个饱食终日、四肢不动的胖子。

连马太太都从未看过她丈夫行动如此迅速。

地下的人已钻了出来。

马方中并不矮,这人却比他整整高了两尺,在这么凉的天气里,居然精赤着上身,看来像是个巨灵神。

马方中一蹿过去,立刻沉声道:“老伯呢?”

这巨人并没有回答,沉声反问道:“你就是马方中?”

他说话的口气显得很生涩、很吃力,就像是已有很久很久没有跟别人说过话,说话的时候眼睛也没有看着马方中。

马太太这才发现他原来是个瞎子。

马方中道:“我不是马方中,是方中驹。”

他为什么不承认自己是马方中?

巨人却点了点头,像是对这回答觉得很满意。

然后他才转过身,从地洞中拉起一个人来。

一个女人,年轻美丽的女人,只不过满脸都带着惊骇恐惧,全身一直在不停的发抖。

她身上裹着条薄被,但马太太却已看出她薄被下的身子是赤裸着的!

女人看女人,总是看得特别清楚些。

“这样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怎么跟这恶鬼的巨人在一起?又怎会从地下钻出来?”

马太太想不通!

谁都想不通。

没有人能想到老伯那秘密通道的出口,就在马方中院子里的花坛下。

没有人能想到马方中这么样一个人,也会和老伯有关系。

这时老伯也从地洞中出来。

老伯虽已站不直,神情间还是带着种说不出的威严,威严中又带着亲切,只不过一双稜稜有威的眸子,看来已有些疲倦。

那女孩子在旁边扶着他,身子还是在不停的发抖。

马方中已拜倒在地。

老伯道:“起来,快起来,你莫非已忘了我从不愿别人行大礼。”

他语声还是很沉稳有力。

他说的话还是命令。

马方中站立,垂手而立。

老伯看着他的时候,目中带着笑意,道:“十余年不见,你已胖了很多!”

马方中垂首道:“我吃得好,也睡得好。”

老伯微笑道:“可见你一定娶了个好老婆。”

他看了马太太一眼,又道:“我也应该谢谢她,将你照顾得很好。”

马方中道:“还不快来拜见老伯。”

马太太一向顺从,怎奈此刻早已吓得两腿发软,哪里还能站得起来?

老伯道:“用不着过来,我……”

他突然紧握双拳,嘴角肌肉已因痛苦而抽紧!

没有人能想到老伯正在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也只有老伯才能忍受这种痛苦。

马方中目中露出悲愤之色,咬牙道:“是谁?谁下的毒手?”

老伯没有回答,目中的悲痛和愤怒之色更重,冷汗也已沁出!

马方中也不再问,突然转身,奔向马厩。

他以最快的速度为这两匹快马套上了车,牵到前面的院子里。

老伯这才长长吐出气,道:“你准备得很好,这两匹都是好马。”

马方中道:“我从来就不敢忘记你老人家的吩咐。”

马太太看着她的丈夫,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种花、为什么喜欢养马,原来他以前所做的一切事,全是为了这已受了重伤的老人。

她只希望这老人快点坐上这马车,快点走,从此永远莫要再来打扰他们平静安宁的生活。

那巨人终于上了前面的车座。

老伯道:“你明白走哪条路么?”

巨人点了点头。

老伯道:“外面有没有人?”

这句话本应由马方中回答的,但这巨人却抢着又点了点头。

因为他有双灵敏的耳朵,外面无论有人有鬼,他都能听得出,瞎子的耳朵总是比不瞎的人灵敏得多。

马太太的心沉了下去!

难道他们要等到没有人的时候再走?那得要等多久?

谁知老伯却长长叹了口气,道:“好,现在已可以走了。”

他们的行动既然如此隐秘,为什么要在外面有人的时候走?

马太太正觉得奇怪,想不到还有更奇怪的事在后头。

老伯竟没有上车!

“他为什么不走?难道要留在这里?”

马太太的心又沉了下去。

“难道他不怕别人从地道中追到这里来?”

她虽然并不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却也不太笨,当然也已看出这老人是在躲避仇家的追踪。

他若不走,就表示他们以前那种平静安宁的生活已结束。

她恨不得将这些人全都赶走,走得越远越好,可是她不敢,只有默默的垂下头,连眼泪都不敢掉下来。

马方中已开了大门,回头望着那赶车的巨人。

这巨人一双死鱼般的眼睛茫然凝注着前方,星光照在他青铜般的脸上,这张脸本不会有任何表情,但现在却已因痛苦而扭曲。

他突然跳下马车,奔过去,紧紧拥抱住老伯。

马方中恰巧可以看到他的脸,看到两滴眼泪从他那充满了黑暗和绝望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原来瞎子也会流泪的。

老伯没有说话,没有动,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你走吧,以后我们说不定还有见面的机会。”

巨人点点头,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马方中面上也不禁露出了凄惨之色,道:“这两匹马认得附近的路,可以一直将你载到方老二的家,到了那里,他就会将你送到关外。”

巨人突然跪下来,以首顿地,重重磕了三个头,嗄声道:“这里的事,就全交给你了。”

马方中也跪下来,以首顿地,道:“我明白,你放心走吧。”

巨人什么话也没有再说,跳上马车打马而去。

大门立刻紧紧关上。

突然间,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手牵着手从屋里跑出来,拉住了马方中的衣角。

男孩子仰着脸道:“爹爹,那个大妖怪怎么把我们的马抢走了?”

马方中轻抚着孩子的头,柔声道:“马是爹送给他的,他也不是妖怪。”

男孩子道:“不是妖怪是什么?”

马方中长叹道:“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又忠实,又讲义气,你将来长大后,若能学到他一半,也就不枉是个男子汉了。”

说到这里,他语声突然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男孩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女孩子却问道:“他到底有多讲义气?”

老伯叹了口气,道:“为了朋友,他可以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黑暗中过十几年,除了你的爹爹外,他就可以算是最讲义气的人了。”

女孩子眨眨眼,道:“他为什么要讲义气,义气是什么?”

男孩子抢着道:“义气就是够朋友,男人就要讲义气,否则就连女人都不如了。”

他挺起小小的胸膛,大声道:“我也是男人,所以我长大后也要和他一样的讲义气,爹!你说好不好?”

马方中点点头,热泪已将夺眶而出。

老伯拉起了这男孩子的手,柔声道:“这是你的儿子?有多大了?”

马方中道:“十……十岁还不到。”

老伯说道:“这孩子很聪明,你把他交给我如何?”

马方中眼睛一亮,但立刻又充满痛苦之色,黯然说道:“只可惜,他还太小,若是再过十年,也许……”

他忽然拍了拍孩子的头,道:“去,去找你娘去!”

马太太早已张开手,等着孩子扑入她的怀抱里。

老伯看着他们母子俩,神色很凄惨,缓缓道:“你有个好妻子,孩子也有个好母亲……她叫什么名字?”

马方中道:“她也姓马,叫月云。”

老伯慢慢的点了点头,喃喃道:“马月云……马月云……”

他将这名字反反复复念了十几次,仿佛要将它永远牢记在心。

然后他又长叹了一声,道:“现在我也可以走了。”

马方中道:“那边,我早已有准备,请随我来!”

后院有口井,井水很深,很清冽。

井架的辘轳上悬着个很大的吊桶。

马方中将吊桶放下来,道:“请。”

老伯就慢慢的坐进了吊桶。

凤凤一直咬着唇,在旁边看着,此刻目中也不禁露出了惊异之色。

她猜不出老伯为什么要坐入这吊桶,难道想到井里去?

井里都是水,他难道已不想活了?

等她发现老伯正在盯着她的时候,她立刻又垂下头。

马方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伯,试探着道:“这位姑娘是不是也要跟着你老人家一起下去?”

老伯沉吟着,淡淡道:“那就要看她是不是愿意跟着我。”

马方中转过头,还没有说话,凤凤忽然道:“现在我难道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

老伯看着她,目中忽然有了些温暖之意,但等他转向马方中的时候,神色又黯淡了下来,黯然道:“这一次,多亏了你。”

马方中忽然笑了笑,道:“你老人家用不着记挂着我,我已过了十几年好日子。”

老伯伸出手,紧紧握了握他的手,道:“你很好,我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可说了——嗯,也许只有一句话。”

马方中道:“你老人家只管说。”

老伯的脸色很悲痛,也很严肃,缓缓说道:“我这一生虽然看错过几个人,但总算也交到几个好朋友。”

老伯和凤凤都已从吊桶下去,消失在井水中。

马方中还站在井边,呆呆的看着井水出神。

水上的涟漪已渐渐消失,马方中终于慢慢的转过身,就看到他的妻子正牵着两个孩子站得远远的等着他。那双温柔的眼睛里,也不知道含蕴着多少柔情、多少关切。

做了十几年夫妻,没有人能比他了解她更多。

他知道她已将自己全部生命寄托在他和孩子们身上,无论吃什么苦,受什么罪,她绝不会埋怨。

现在他们虽已渐渐老了,但有时等孩子都睡着后,他们还是会和新婚时同样热情。

他知道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幸运,就是娶到她。

现在他只希望她能了解他做的事,只希望她能原谅。

孩子又奔过来,马方中一手牵住了一个,柔声道:“你们饿不饿?”

孩子立刻抢着道:“饿,好饿哟!”

孩子们的胃好像永远都填不满的。

马方中微笑着,抬头去看他的妻子,道:“孩子们难得吃夜宵,今天让我们破例一次好不好?”

马月云顺从的点了点头,道:“好,晚上还有剩下的熏鱼和卤蛋,我去煮面。”

面很烫!

孩子将长长的面条卷在筷子上,先吹凉了再吃下去,孩子们好像无论在做什么事的时候,都能找到他们自己的乐趣。

只要看到孩子,马方中脸上就不会没有笑容,只不过今天他的笑容看来仿佛有点特别,胃口也仿佛没有平时那么好。

马月云的手在为孩子剔着鱼里的刺,眼睛却一直在盯着丈夫的脸,终于忍不住试探着问道:“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有个老伯?”

马方中沉吟着,像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句话,考虑很久,才缓缓道:“他并不是我真的老伯!”

马月云道:“那么他是谁?”

马方中道:“他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也是我的父母,若没有他,我在十六岁的时候已经被人杀死了,根本见不到你,所以……”

马月云温柔的笑了笑,道:“所以我也应该感激他,因为他替我留下了个好丈夫。”

马方中慢慢的放下筷子,她知道他放下筷子来说话的时候,就表示他要说的话一定非常严重。

她早已有了准备。

马方中道:“你不但应该感激他,也应该和我一样,不惜为他做任何事。”

马月云道:“我明白。”

马方中道:“你现在已明白,我住在这里,就是要为他守着那地道的出口。”

他叹息了一声,黯然道:“我只希望他永远都用不着这条地道,本来已渐渐认为他绝不会有这么样一天,想不到这一天毕竟还是来了。”

马月云垂着头,在听着。

马方中道:“他既已到了这地步,后面迟早总会有人追来的。”

马月云忍不住道:“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坐那辆马车逃走呢?”

马方中道:“因为追来的人一定是个很厉害的角色,无论那两匹马有多快,总有被人追上的时候,何况,他又受了很重的伤,怎么还能受得了车马颠簸之苦?”

他慢慢的接着道:“现在,就算有人追来,也一定认为他已坐着那辆马车走了,绝对想不到他还能留在这里,更不会想到他居然能藏在一口有水的井里。”

马月云现在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外面有人的时候叫马车走了。

他就是要让别人去追。

马方中养那两匹马,根本就不是为了准备要给他作逃亡的工具,而是为了要转移追踪者的目标。

这计划不但复杂,而且周密。

马月云长长叹了口气,道:“原来这些事都是你们早已计划好了的。”

马方中道:“十八年前,就已计划好了,老伯无论走到哪里,都一定会先留下一条万无一失的退路。”

马月云脸上也不禁露出敬畏之色,叹道:“看来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马方中道:“他的确是!”

马月云道:“但那口井又是怎么回事呢?他难道能像鱼一样躲在水里?”

马方中道:“他用不着躲在水里,因为那口井下面也有退路……”

马月云道:“什么样的退路?”

马方中道:“还没有挖那口井的时候,他就已在地下建造了间屋子,每个月我赶集回来,总会将一批新鲜的食粮换进去,就算是在我已认为老伯不会来的时候,还是从不中断。”

他接着又道:“那些食粮不但都可以保存很久,而且还可以让他吃上三四个月。”

马月云道:“水呢?”

马方中道:“井里本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水。”

马月云道:“可是……井里都是水,他怎么能进得了那间屋子?”

马方中道:“井壁上有铁门,一按机钮,这道门就会往旁边滑开,滑进井壁。”

马月云道:“那么样一来,井水岂非跟着要涌了进去?”

马方中道:“门后面本来就是个小小水池,池水本就和井水齐高,所以就算井水涌进去,池水也不会冒出来……水绝不会往高处流的,这道理你总该明白。”

马月云长叹道:“这计划真是天衣无缝,真亏你们怎么想得出来的!”

马方中道:“是老伯想出来的。”无论多复杂周密的计划,在孩子们听来还是很索然无味。

他们吃完了一碗面,眼睛就睁不开了,已伏在桌上睡得很沉。

马月云瞟了孩子一眼,勉强笑道:“现在,他既然躲在井里,只怕天下间绝不可能有人找得到他了!”

马方中沉默了很久,一字字道:“的确不会,除非我们说出来。”

马月云脸色已发青,还是勉强笑着道:“我们怎么会说出来呢?不用说你,连我都一定会守口如瓶的!”

马方中的脸色越来越沉重,道:“现在你当然不会说,但别人要杀我们的孩子时,你还能守口如瓶么?”

马月云手里的筷子突然掉在桌上,指尖已开始发抖,颤声道:“那……那我们也赶快逃走吧!”

马方中摇了摇头,黯然道:“逃不了的。”

马月云道:“为什么……为什么?”

马方中长叹道:“能将老伯逼得这么惨的人,怎会追不到我们呢?”

马月云全身都已发抖,道:“那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呢?”

马方中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说。他已不必说出来。

他只是默默的凝视着他的妻子,目光中带着无限温柔,也带着无限悲痛。

马月云也在凝视着她的丈夫,仿佛有说不出的怜惜,又仿佛有说不出的惊畏,因为她已发现她的丈夫比她想象中更伟大得多。过了很久,她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慢慢从桌上伸过手去,握住了她丈夫的手,柔声道:“我跟你一样已过了十几年好日子,所以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绝不会埋怨。”

马方中道:“我……我对不起你。”

这句话在此刻来说已是多余的了,但是他喉头已哽咽,热泪已盈眶,除了这句话外,他还能说什么?

马月云柔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一向都对我很好,我跟你一起活着,固然已心满意足,能跟你一起死,我也很快乐。”

她不让马方中说话,很快的接着又道:“我跟了你十几年,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现在,我只想求你一件事。”

马方中道:“你说!”

马月云的眼泪忽然流下,凄然道:“这两个孩子……他们还小,还不懂事,你……你……你能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马方中扭过头,不忍再去瞧孩子,哽咽着道:“我也知道孩子无辜,所以他们活着的时候,我总是尽量放纵他们,尽量想法子让他们开心些。”

马月云点点头,道:“我明白。”

她直到现在才明白,她的丈夫为什么要那样溺爱孩子。

他早已知道孩子活不了多久。

对一个做父亲的人说来,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事?

马月云流着泪道:“我现在才明白,你一直在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

马方中咬着牙,道:“我一直在祈求上苍,不要让我们走上这条路,但现在,现在……我们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马月云嘶声道:“但我们还是可以打发孩子们走,让他们去自寻生路,无论他们活得是好是坏,无论他们能不能活下去,只要你肯放他们走,我就……我就死而无怨了。”

她忽然跪下来,跪在她丈夫面前,失声痛哭道:“我从来没有求过你,只求你这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

马方中很久没有说话,然后他目光才缓缓移向孩子面前那个碗。碗里的面已吃光!

马月云看着她丈夫的目光,脸色突又惨变,失声道:“你……你已……你在面里……”

马方中凄然道:“不错,所以我现在就算想答应你,也已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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