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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人之将死

杜参道:“不必担心,本座非死不可。”

徐少龙缓缓道:“兄弟晓得,但不知何故,兄弟对你有一份敬重之心,因是之故,你有任何心愿未了的话……”

杜参道:“没有。”但话声并不坚决。

徐少龙道:“杜香主信不过我,那也是没有法子之事。”

杜参道:“你到底是谁?”

徐少龙轻轻道:“你可曾听过‘五老会议’的名词?”

杜参虽然显得乏力疲倦,但听了这话,也不禁瞿然一惊,道:“当然听过,你与这会议有何关系?”

徐少龙道:“兄弟是这个会议遴选出来,派来五旗帮,负起剿灭此帮全责之人,现在你可明白了?”

杜参喃喃道:“唉!怪不得……怪不得我毫无招架之功了,如此说来,你已兼得数家心法真传,是也不是?”

徐少龙道:“可以这么说。”

杜参道:“既然你是此一会议看中的人,我猜我可以信任你啦!你可是说过,替我了结未完的心愿么?”

徐少龙道:“是的,若是我能力办得到的话。”

杜参道:“此事在你说来,易如反掌,而且亦有此必要。”

徐少龙大感兴趣,道:“哦!咱们居然有了一个共同目标了,请问那是什么?”

杜参道:“杀死郑艳香。”

徐少龙讶道:“你说什么?”

杜参道:“杀死郑艳香。”

徐少龙道:“就是房中的那个女人?”

社参道:“正是,杀死她。”

徐少龙道:“我有权晓得杀她的理由吧?”

杜参道:“一来她是证人,于你不利。上头很快就会从她口中盘诘出你与杀我之事有关,这是在你方面的理由。”

徐少龙道:“我想知道的是你的理由。”

杜参停歇了一下,这时,徐少龙真怕他忽然死掉。

但对方没有死,还开口道:“她曾是我的情妇。”

徐少龙道:“即使如此,你也用不着杀她呀!”

杜参叹息一声道:“她是个淫妇。”

徐少龙道:“那么她有许多奸夫了?”

杜参摇摇头,道:“不,自从她嫁给黄升之后,就把所有的旧情人都断绝了。”

徐少龙道:“难道你会因此而恨她?”

杜参道:“不!如果单单如此,我只有敬重她,但她却是因为另有新欢,才断绝了所有旧情人。”

徐少龙道:“原来如……”

杜参又道:“可恨的是她的新欢,居然是她的小叔叔黄老岐。她故意使黄老岐败坏伦常,又使我们虽然晓得,却空自妒恨,全无法子可以奈何得她,这个女人心肠之坏之毒,真是世间少有的了。”

徐少龙忖道:“假如我是杜参,也得气得半死。”口中问道:“然则你们不会找证据么?”

杜参道:“如何找法?她狡猾如狐,兼且又有名份上的掩护,难以抓到证据,再说,即使有了证据,她仍可以与我们同归于尽。”

徐少龙道:“你在此刻还念念不忘取她的性命,可见得何等含恨了,不过……”

杜参道:“你总不能推说你不便下手吧?”

徐少龙道:“我得找个脱嫌之法才行呀!”

杜参道:“很简单,你用我囊中匕首,刺入她胸口,又利用她的小刀,割断我的咽喉,把我们放在一起。”

徐少龙道:“这倒是很便当的法子。”

杜参道:“我到阴间,再找她算帐。”

徐少龙道:“你是得参本帮机密的人,我且问你,目下本帮以哪一旗入息最多?”

杜参道:“这是交换条件么?”

徐少龙道:“难道这是很难查探的秘密?我何须以此事作为交换条件?”

杜参大概也想到对方既然身在神机营中,这事不久就可查明。当下爽快地道:“好,我告诉你,是黄旗分舵。”

徐少龙道:“本帮以贩私盐起家,照理说应是黑旗分舵是收入的重镇,何以反而变成黄旗分舵?”

杜参道:“黄旗分舵数年前成立了一个特别小组,专门收款,你也可能听闻过……”他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徐少龙伸手替他推拿穴道,使他气机恢复通顺,不致中断了说话。

杜参又道:“这个特别收款的小组,人手不少,收款的地区辽阔,是以算起来要以黄旗分舵收入最多。”

徐少龙道:“如是这样,有何希奇,但外面有些非常可怕的传说,使五旗帮声誉一落千丈,你可知道?”

杜参眼中透出惊讶之色,道:“有这等事?我可从未听人提起过。”

徐少龙道:“也许你的地位太高之故,这等谣言,不会轻易传入你耳中。”

杜参道:“我身为监堂香主之一,负的责任就是整饬风纪,维持本帮声誉,因是之故,在外面耳目布下甚多……”

徐少龙微微一笑,心想:终于找到一个弱点了。

他连忙接口道:“杜香主,你想一想看,这数年以来,你们监堂的权力有没有削减?上头可有隐瞒你们的迹象?”

杜参冲口道:“这是我闷在肚中许久的疑团了,一直不敢向任何人提及,想不到竟是与你,一个奸细谈到此事。”

徐少龙道:“你且当我是朋友,你要知道,五旗帮本以贩卖私盐起家,在江湖无数帮会中,全凭历任帮主,殚精竭智,才使五旗帮成为天下第一帮会,而帮中规条,对帮众极为爱护,阻止一切会导致内哄的可能。此外,对于一般老百姓,也极力不骚扰侵犯,甚至连贩卖私盐之举,到后来也变成不只是图利,而是供应乏盐地区的人,得以买到较廉价的盐,我可有说错?”

杜参道:“是的,你没说错。”

徐少龙道:“自然凡是帮会,难免有不合世俗与礼教之事。但江湖上总认为五旗帮是讲义气的组织,是以声望日隆。但那已是从前之事了,如今五旗帮已背上臭名,你知道为什么?”

杜参不禁瞠目问道:“为什么?”

徐少龙道:“因为近数年来,全国的淫业突然兴旺之极,任何地方的妓院,货色全然不虞缺乏……”

杜参变色道:“你可是暗示这是本帮所为?”

徐少龙道:“经过五老会议下令调查所得,显示出唯有五旗帮帮内,遮掩着一个绝大秘密,所以……”

杜参道:“这等贩卖良家妇女之事,本帮决不肯为。”

徐少龙道:“你先别生气,请想一想,从前谁敢各组派系,互相倾轧?江湖称羡的义气,如今何在?”

杜参道:“这也只能说现任帮主的过失,岂能牵扯到贩良为娼这等丑恶之事上去?”

徐少龙道:“我正要查明此事,如若没有,那自然最好,五老会议便不会干涉到贵帮了,但我如何查得明白?”

社参道:“你去找监堂堂主……”

徐少龙道:“你认为他肯帮忙我么?”

杜参道:“当然啦!他志在登上帮主大位,此举等如帮助他,兼且可以维持本帮多年来的声誉……”

徐少龙道:“这样说来,你到此地窥探我与郑艳香之举,李听音也晓得的,是不?”

杜参道:“当然晓得,他等我回信,马上派人捉奸。”

徐少龙沉吟一下,才道:“派谁捉好?”

杜参道:“玉罗刹,她是最理想的人选了。”

徐少龙道:“原来是她……”他口中虽然这么说,心中却是波澜起伏,两个念头交战不已。

原来他明知目下是查明玉罗刹出身的上佳机会,可是他又答应过她,决不向任何人调查。因此,他深感困惑不安的是:究竟在这种情形之下,他须不须要遵守诺言?是为了天下人着想,而抛弃了他个人的原则?抑或是坚守大丈夫一诺千金的原则?

此刻已无时间可以从长考虑,他终于疑虑不安的打消了追问的念头,问道:“杜香主,你现在觉得怎样了?”

杜参道:“不大妙,你这一脚,可是五台山的穿云脚?”

徐少龙道:“是的,我下了一年的苦功,才练成的。”

杜参道:“你当也知道这一脚的威力如何?”

徐少龙点点头,道:“恐怕难以救治了。”

杜参突然露出沮丧、惶恐、悲哀等混合的情绪,重重的叹息一声,道:“际此去死须臾之时,我忽然想到,往日的自负自傲,以及无数憧憬梦想,竟是如此虚幻可笑。”

徐少龙一点也不感到可笑,因为一个人之死,终究是至为严肃而又可悲之事。除非是刀光剑影之中,血溅五步之外,那时气涌如山,杀机蓬勃,自然没有工夫得以想及这些形而上的问题。

杜参又道:“我现在忽然觉得,要你杀死郑艳香之举,甚是滑稽无聊,人都死了,还计较这些事么?”

徐少龙忙道:“杜兄这话甚是,如果你收回成命,兄弟更乐意遵命。”

杜参沉吟一下,道:“不,还是照做吧!这个女人,留在世上,有害无益。”

徐少龙道:“如果杜兄坚持,兄弟也不便多说了。”

杜参正要说话,突然面色大变,身子痉挛得十分厉害。不问可知他体内正发生一种难忍的剧痛。

徐少龙心想倒不如出手杀死他,免得他多受活罪。但伸手出去后,却没有点他死穴,反而为他推拿。

杜参喘吁吁的道:“徐……徐少龙……不要……不要……杀她……她……”末后的两三个字,业已模糊不清了。

徐少龙连忙问道:“不要什么?杜兄……杜兄……”

杜参的头已经垂下,徐少龙托住他下巴,抬起一看,但见他双目已瞑,鼻中气息也停止了。

徐少龙又狐疑,又不安,轻轻放手,站了起身。

他自个儿毫无把握地猜测了一会,深心中十分希望灰鹤杜参说的最后遗言是:不要杀死郑艳香。但他实在没听清楚,不能作任何肯定。忖想了一阵,决定了如何处置杜参尸体的方法。

他赶紧抱起杜参的尸体,跃入房内。

郑艳香兀自躺在床上,昏睡不醒。她身上的被衾半掩,犹可见她裸露的酥胸。她的面庞,是那么甜美安详,虽无知觉,仍然迷人之极。

徐少龙咬咬牙,把杜参也放在床上,与她同盖一被。之后,迅即回身跃出,略一辨认方向,纵上了屋顶。

出得郑家,徐少龙马上就认得道路了。不消多久,已回返神机府,悄然返房休息,其实天都快亮了。

翌日早晨,居安之一见到徐少龙,顿时松了一口大气。

早餐之时,但见所有各旗好手,无不精神奋发,意气昂扬。相形之下,最没精神的可要数徐少龙了。

早餐已毕,人人返房整装待发。不久,消息传来,马上到帮主府邸谒见。

他们分乘六辆马车,迅快出发。不久,已到了那座巍峨深闳的帮主府第,这一处地方,乃是全帮内外之人,无不心怀敬仰的圣地,从来很少人能踏入这道大门的。

所有的人,俱流露出严肃谨畏的神情,就连跟随着白尚奇副帮主的那个大胖子总管,亦是如此。

他们一行十余人,就在影壁后面一所侧厅内,等候帮主传唤。

白尚奇独自穿过大厅,直入二门内。

徐少龙只看见了一点点地方,然而他心中对这座帮主府邸的大概形势,已有了相当了解。这是因为他曾奉命学过各式各样的房宇建筑,因此一瞧这是属于哪一类型的设计,心中就差不多了。至于房屋的内部间隔结构,容或有多少与一般的不同。可是由于基础的关系,这变化决不会太大。

他默然忖道:“此府深达五进,侧面与后两进至少有两座花园。另外两翼又各有一列三进的屋宇,因此之故,府中最少可以容纳百余人居住。以我所知,帮主的恃卫人数不会超过四十名,由此看来,此府的外围,是由另一部份的帮众担任警卫了。”

其实这些问题,他一旦成为副统领,自能知晓无遗。因为这神机营便直接由帮主指挥,权力至大,内则作帮主的耳目,有“双龙敇令”在手时,更等如代表帮主亲临。外则驰援各分舵,作为后盾。是以才会从各分舵中选出最佳人才,成立这个新的组织。

如今徐少龙一看这帮主府的气派与威严,顿时又证实了他的一个观察。那便是这“五旗帮”虽然创立已久,帮中有地位的人,各有历史渊源和背景。可是若论帮中大权,仍然是帮主一手抓住。

这正是何以成立“神机营”这一类的强力组织,虽然定受猛烈反对,但仍然顺利地甄选成立之故了。

徐少龙记起了灰鹤杜参临死以前的话,他说若有贩良为娼之事,可去向监堂堂主李听音报告联络。

这表示“五老会议”所要查探的事,在五旗帮中,敢情仍是一大秘密。相信除了帮主嫡系的人,少有得知的。因此,帮主不在总寨中甄选人手,反而向各分舵中选人,而成立一个强而有力的组织,用心可想而知。

这刻侧厅内诸人无不屏息静气,恭恭敬敬的等候传召之令,徐少龙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他们,心中不觉轻叹一声,忖道:“这些人个个年轻力壮,野心勃勃。但终究缺乏学问经验,是以很容易会堕入圈套中,为帮主卖命出力。他们将必泯没了人性,没有什么天理可言,也不讲究江湖规矩,对天下同道们的鄙视,亦将置之不理。唉!这一群人,行将成为虎怅,贻害苍生……”

他心中有无限的感慨,因为在这些日子相处之中,他深知其中有许多人并非奸恶之徒,相反的,他们与一般的人无异。只是一旦入了牢笼,成为帮主的爪牙,情势所迫,他们更难有改邪归正的机会。而他纵有袒护帮助之心,可是当他们要杀他之时,也不得不加以反击,把他们全部毁灭。

古今以来,人性总是差不多的,许多许多的事,都是在形势之下形成,无数的误会与烦恼,能使极为明智之人,脱身不得。

一会工夫,靴声橐橐,但见一个佩剑锦衣大汉出现在门口,向厅内诸人抱拳行礼,高声道:“帮主有谕召见,诸位请随我来。”他等到众人都起身行出,才转身走去。

二门后是一片露天院子,地面铺着大块的青砖,洗扫得纤尘不染。两边墙下陈置着兵器架,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连徐少龙这等出身之人,也从架上发现了几种从未见过的独门兵刃。

大厅内光线充足,数名锦衣侍卫分别在厅内外。当中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白衣人,他就是名震天下的五旗帮帮主太乙神指钟抚仙了。

徐少龙仅仅在一瞥之中,已看清楚这个白衣人,约在中年,眉浓鼻高,面颊瘦削,身量也后颀瘦之人。他高坐其上,果然有一股慑人的威严。

不过徐少龙却另外有一种感觉,心中十分警惕。原来当他们上前参拜之际,距钟抚仙相当的近。

徐少龙敏锐的感觉中,好像有不断细如丝缕的寒气,侵袭肌肤。别的人也许不觉得怎么样,然而在徐少龙,这个曾受“五老会议”选上,并且由好些超级高手训练过的人,却顿时发觉此是一种“先天真气”的奇功。换言之,太乙神指钟抚仙必是练成了某种“先天真气”的奇功,这才会发生这种惊人的现象。

他心怀惕凛地想道:“据传这钟抚仙的太乙神指,宇内无双,指力能贯铁石,摧折兵器。这个传说迄今无法证实。但如若他当真练成了先天真气的奇功,则那个传说就一点不假,并且也不希奇了……”

转念又忖道:“无怪以天下释道两家联合的五老会议,也不敢轻动这个人物,敢情都是恐怕他已练成这等绝代奇功,无人可以抵敌之故。”

参拜之礼行过,大家这才注意到钟抚仙的身后,还有两个面目韶秀的白衣少年,侍立椅后。此外,两侧的椅上,还坐着四人。这四个人一是白尚奇,一是谢沉,一是席亦高,另一个是个短小精悍的中年人,身上插着一把短剑。

白尚奇介绍座中之人,他自己与“龙君”谢沉,乃是副帮主。席亦高是“总务司”的主脑。另外那一个,姓袁名琦,外号“毒剑”,乃是钟帮主的好友,身份是“帮主府参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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