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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古洞异人

他由荀通陪着,穿过“月棱道”的辖区,因此见到满面虬髯的雷岱。此人在江湖上的声名不下于荀通,而他的一部连腮虬髯和狼牙棒,都是十分好认的标记,所以王元度虽然不曾得荀通介绍,心中也猜得出是他。

穿过这一道地区,他的力气稍稍恢复,这时已到了一条河边,此河宽达三丈,水波荡漾,景色殊觉幽美。荀通道:“从此处向右走,便是本坞正面,那是一片湖荡,称为‘春梦湖’,该处船只甚多,凡是本坞宾客都从那儿出入。”

说话之时,一艘轻舟已划到岸边,两人一同落舟,便向右方驶去。转一个弯,但见一片湖荡,面积甚大,正面的岸边停泊着许多船只,有大有小,岸边临水是石砌的长堤,再上去便是一排高大的房宇,一根旗杆高插入云,上面旗帜飘扬,旗中有个巨大的“蓝”字。

他们转瞬间已划到湖中,四顾茫茫。荀通忽然仰天冷笑道:“王兄的一身武功到了水中,能够施展得几成?”

王元度一愣神,道:“在下水底功夫全然不行,荀指挥若是把在下弄落水中,违约出手,在下势必被你生擒。”

他并非不懂得大可以诈称水中功夫不错,希望绕得住对方,可是他又考虑到处身湖中,若然对方诿称船只不能远出,请他自行下水出坞,那是决计无法泅得出此湖。

荀通淡淡一笑,道:“王兄倒是老实得很,本人须得考虑一下,是让王兄自家说出如何入坞的经过之后,才送王兄出去,抑是把王兄弄到水中,活捉回去。要知兄弟此举并非违约,只因此处已出了坞界,兄弟业已依约送出本坞,至于在坞外又把王兄擒回,自然是另一回事。”

这话把王元度说得无法反驳,只好任得他去考虑。荀通想了一阵,终觉责任重大,不能轻易把他纵走,当下猛一蹬脚,轻舟立时翻转。王元度一落水,便尽量向湖底下沉,忽然被人抓住足踝,穴道被制,顿时全身用不出半点气力。

王元度知道已落在敌人手中,心中长叹一声,暗想这荀通水底功夫好生了得,按照彼此距离计算,他竟能在瞬息间便追上自己,这等速度简直快逾奔马,极是骇人听闻。

他发觉自己仍然向湖底下沉,到了不知多深,已感到湖水压力奇重,想必已快贴上湖底,而此时那敌人拖住他迅快向前游去。

在水底游行了差不多有一顿饭之久,这才缓缓向水面浮升。湖水压力由重而轻,由轻而无,终于出了水面。

王元度睁开眼睛,却被湖水流入眼中,本能地摇头甩去水珠,蓦地惊觉想道:“我本已全身不能动弹,为何能用力摇头?”转念之际,迅即运行真气,但觉通畅无碍,不禁大为奇怪。

目光到处,只见自己处身在一条弯曲的小河之内,两旁芦苇夹岸,左侧有个精壮大汉,露出上半身,河水只及他腿腰之间。

这等踏水功夫不比等闲,王元度认出此人正是当日从江中把他擒住,带往日月坞的蓝沛,顿时心情一松,微笑道:“这是什么地方?”

蓝沛微微躬身,抱拳道:“此地已离日月坞水界数里之遥,小人奉二小姐之命,特地送公子出坞。”

王元度道:“多亏贵上布置周密,否则兄弟就得落在荀通手中了,谨此向蓝兄道谢。”

他见蓝沛踏水之时,腰身以上全然不动,稳如泰山,不觉十分佩服,问道:“蓝兄水中功夫可以称雄天下,只不知这等踏水之法有什么妙窍?叫做什么名堂?”这王元度虽是武功高强,但胸襟开阔高雅,全无自骄之气,是以不耻下问。

蓝沛大感光彩,恭容应道:“小人天性近水,其后蒙坞主指点一门内功心法,更能发挥天赋,诀窍全在借力用力,充分利用水的浮力支撑身体。”他把如何借力之法详细说出,王元度内功深厚,能够从双腿各处发出真力,是以略一试验,便已能踏水上浮,露出上身的大半截,而他以前仅能露出头颅而已。

蓝沛最后说道:“这等踏水之法好处甚多,既可以把四周情形察看得远些,又能持久在水中速行,行进之时速度较之泅泳还要快得多。再者甚至可以发招攻守,跟在陆地上差不多。这门水中功夫称为‘飞鱼跃’,只因功夫炼到精纯境地之时,可以从水中跃起七八尺,凌空攻袭敌人。”

只见他呼一声跃出水面数尺,姿势轻灵美观,一上一落之时,全身没半点水珠流滴。原来他运力上纵之时,已把身上的水带得向上冲起,落时其势已尽,也跟着人身下落,所以不曾溢滴。

王元度乃是内家高手,一望而知他这一跃显示出这一门“飞鱼跃”功夫精纯无比,不由得喝声采。然后他也试着跃起,初时一用力身躯便反向水底沉下,试了许多次,才把握住时间及运力的诀窍,渐见进步,到后来终于可以全身跃出水面之上,虽然离水只有一尺,但这已经十分难能可贵了。

这时已是午牌时刻,蓝沛带他踏水走了一程,便从芦苇中找出一艘小船,船上有衣服兵刃等物,原是王元度携在身边的。

王元度换过衣服,由蓝沛划船送他出去,由于往来要道都会有日月坞之人出人,是以这艘小船一味在小河曲溪之中盘绕前驶,到了未甲之交,才让王元度上岸,说明陆路的走法。

蓝沛道:“敝主人很担心王公子对此行经过十分不满,再三命小人向公子请罪求恕。”

王元度朗笑一声,道:“在下此行总算开了不少眼界,有烦蓝兄归报贵上,就说兄弟不但没有不满之感,并且决不把此行经过向外人泄漏一字。”

蓝沛闻言大喜,王元度一跃上岸,潇洒而去。然而他心中实在不易忘去这两日的奇怪遭遇,日月坞规模之宏大,高手之多,也给予他极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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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后,王元度已赶到了襄阳,这时天才近午,他入城之后饱餐一顿,竟不投店换衣休息,带着满身征尘直奔城北。一路询问,最后到达一座高大深闳的府第门前。门房把他的一封密函送去,就出来领他入府,态度十分恭敬。

他被引领到一座幽静院落的一间书房内,房中除了书籍滚动条之外,墙上还挂着好几件古雅的剑和刀。

刚刚坐下不久,便有一个五旬上下的锦袍老者含笑走进来。王元度起身行礼,道:“小侄叩见世伯。”

锦袍老者呵呵笑道:“世兄终于赶到,老夫顿时放下这桩心事。”他上上下下细加打量之后,又道:“世兄好一表人才,气度沉凝稳健,一望而知不是凡人。令师的函中曾说未把你此行目的告你,因此,老夫须得向你略为解释。”

他们落坐之后,那锦袍老者命从人退出,才道:“老夫虽是出身襄阳张氏世家,但自幼性嗜武艺,初时从家中护院武师练武,其后投拜荆山老君观吕老观主座下,得窥内家心法。二十岁时曾挟剑遨游江湖,以此武林中才略有人得知张伯符这个姓名。由于老夫家财甚多,性喜交游,因此当时人称张孟尝。就在这段时间之内,结识了令师罗春山兄,其时老夫本以剑法自诩,可是令师的剑术比我高明百倍,使我获益良多。自后老夫专心功名科举之道,敛迹江湖,三十一岁时以进士出身选任兵部给事中,遂以全副精力为国尽忠。”

他眼中闪耀出灼灼的光芒,精神凛然,使人感受得到他当日仗着这股忠义之气在朝廷间出力任事的情景。

王元度因是文武全才,他的师父罗春山又是武林名宿之中见解超博之士,因此王元度不似普通的武林人物一般,对国家大事毫无所知,是以他怀着肃然起敬之心望着这位前辈人物。

须知明代的六部给事中的品秩虽然只是正七品,但给事中职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六部一切章疏皆要经过该部的给事中。给事中得以封还执奏,封驳诏书的权力,凡六部所办之事,也受审核。换言之,给事中便是审举内部的监察人员,直隶皇帝,乃是皇帝的耳目。所以当时称为“贵官”。顾炎武的《日知录》曾盛赞这种制度说:“万历之时,九重渊默,泰昌以后,国论纷纭。而维持禁止,多赖科参之力。”

所谓科参,便是当日旨必下科,其有不便,给事中驳正到部。这张伯符想必精通军事,所以被选任为兵部给事中。

张伯符略略停顿了一下,便又继续说道:“老夫平生结纳天下英雄无数,但其后只有数人时有联络通讯。这几个人都是老夫最敬重的侠义之士,令师便是其一。因此,令师在三年前向我提及有意让你参加五年一度的武林盛事之时,老夫曾复以一函,要你至迟在期前一个月抵达舍下,或可略助你一臂之力。”

王元度这时才明白师父为何嘱他定要赶到之故。心想这些前辈人物真是以肝胆相交的古风,彼此信任守约,言出必行,这等风范,实在教人崇敬向往。

张伯符捋髯笑道:“看你满身征尘,可知必是一路急行赶到的,但目下却不是休息地时候,须知自从二十年前第一次在金陵范家举行这‘金鳌大会’之后,到现在为止每五年一度,已举行过四次,在每次金鳌大会举行之时,同时公布下一次在何地举行,下个月是第五届,决定在日月坞举行。而这二十年来,由于这个盛会所刺激,天下武林造就了无数人才,比起昔年老夫出道之时,局面大不相同。因此,你下个月在日月坞露面之时,即使不能压倒天下年少英雄,独占鳌头,但也不能失了面子,所以须得立刻进行。”

王元度肃然道:“世伯的训示,句句皆是金玉良言,小侄自当谨记心中。现下请世伯吩咐,小侄定必尽力以赴,以期不负爱重成全的厚意。”

张伯符起身道:“好极了,现在老夫立即带你去见一个风尘中的异人,你不必晓得他是什么人,他也不会问你的姓名。我与他的交情只能做到带你去见他这一步,至于他肯不肯传你一两宗绝艺,那就不得而知了。”说到此处,他眼中泛射出自傲的光芒,又道:“说起来你或许难以置信,那便是这位异人性情古怪,普天之下,俊彦无数,但老夫相信只有我一个人能够带人去见他,并且向他求艺。”

王元度这时才觉察此事非同小可,像这等机缘,实在是天意默许才能碰上。试想一个是性情古怪的风尘异人,一个是当今朝廷中加到二品的大臣,世上只怕很少人能够碰得上这种奇遇。

本来他对学得到学不到绝艺并不在意,只因他的师父罗春山剑术绝世,在武林中声名虽然不甚响亮,但那只是罗春山为人恬淡隐退之故,其实在天下的高手之林中,几乎人人推尊他是当代最高明的剑术大家。

王元度自然极以师门剑术自负,然而经过这次日月坞之行,与那灰鹤荀通激战过那一场之后,他才深自警惕,晓得那张伯符刚才说过的“二十年来天下武林因那五年一度的金鳌大会之事,刺激得高手辈出,形势局面与音年全不相同”这几句话,实在深深道理。因此,他若是有机会多学一点,还须抓紧这等机会,不能轻易放过。

武功之道,博大渊深,任何人穷其一生之力,也无法精研到底。而由于武功路数的不同,常有甲派之人可以指点乙派的一个比他功力更强之人的事发生。这便是古语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道理了。

王元度晓得师父一定感到他有此需要,才会答应张伯符让他期前赶到。他既然默察出种种利害和关系是如此重大,便正心诚意地躬身道:“小侄已知缘遇难逢,自当珍惜良机,世伯的恩德当必尽心图报!”

两人离开书房,经过后园,后门已备好两匹快马。这时张伯符换过一身粗朴衣服,略掩形迹。他们上马之后,便由张伯符纵马当先,向北门外驰去。

出得城外,两匹健马蹄声急骤地疾驰而去。一路上王元度不住地猜测这位风尘中的异人的相貌,以及此行的得失。

驰出十余里路,折入一条岔道,不久,便到达一处村庄。这座村庄一共只有百余户人家,村后便是树林森秀的山峰。

他们入村之后,张伯符首先跃下,王元度连忙照做,一面转眼打量四下形势,瞧瞧那异人住在哪一间屋子中。

张伯符道:“世侄跟我来。”牵马向就近一间屋子走去。他赶快跟着,目光射入那间简陋屋子中,但见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妙龄村女正忙着做饭。

王元度骇然忖道:“想不到如此平凡的一间村舍之中,居然藏龙卧虎,住得有一位风尘异人。如此说来,这位村女定必也有绝技在身无疑。”

正在转念之际,那村女从矮窗中望出来,恰好与王元度目光相触,微微一笑。

王元度连忙报以微笑,心想她不比寻常村女,所以不能向她板起面孔。然而心中又觉得迷惑,只因这村女不但两眼没有神光,甚至有点愚呆的样子,笑容中略含傻气。

张伯符把马系在门外的柱子上,等王元度系好,这才移步到矮窗边,掏出一把铜钱,放在窗框上,道:“小姑娘,有烦你替我照顾牲口,我们一会就回来。”说罢,不等她作答,转身向村外疾行。

王元度这才晓得自己表错了情,不禁啼笑皆非地跟着奔去。张伯符边走边道:“这小姑娘长得很快,记得三年前老夫到此之时,她只有现在的一半高。”

王元度没有说话,他宁可张伯符别再提起这个村女。

眨眼间两人已奔向山上,沿着已有的小径,穿过好些树林。不久已翻过这座不太高的山峰,往山下走,然后便到了一座山谷之中,但见谷中四下种满了各种花草,此刻有许多种花正盛开着,清香扑鼻。

南面的山坡上有一座石崖,崖下有个洞穴,洞口相当高,却甚是狭窄。

张伯符叫道:“老兄长,小弟张伯符特来拜谒。”

石洞之内欻然闪出一个老头子,只见他衣衫褴褛破烂,须发甚长,蓬蓬乱乱,形如野人,底下还赤着双脚。

他呵呵笑道:“什么风把老弟吹到这等荒山穷谷来的?咱们有多久没有见面了?”

他笑得灰白的长须乱发都不停颤抖,口气中流露出十分快活的真情挚意,这使得王元度十分惊讶,心想此老一点也没有不近人情、性格古怪的征象,反而好像是个古道热肠的老人家。

张伯符道:“足足有三年啦!不瞒老兄长说,小弟今日替老兄长带来一点麻烦。”

那老人目光立即转到王元度面上,然后由头到脚地细加端详。

王元度躬身施礼,道:“晚辈王元度参谒老前辈。”

那老人眼中陡然泛射出凌厉森冷的光芒,道:“罢了,瞧你的外表似是绣花枕头,想不到内功造诣极是深厚,也很有点风度。”

这些话自然是赞扬之语,然而他的面色和目光都很不好看,所以令人测不透他到底是不是真心赞扬。

张伯符拂髯一笑,道:“老兄长这话就说得有点不对了。”

老人讶道:“不对?我哪儿说错了?”

张伯符道:“试想这孩子若不是还过得去,小弟干吗带他前来惊扰老兄长?小弟自然还有几分眼力的。”

老人笑道:“原来如此。”接着拉长了脸孔仰天沉吟,似是在心中考虑一件重大之事。

过了片刻,张伯符道:“老兄长千万别勉为其难,要知小弟带了这孩子前来此谷,蒙老兄长接见,已经感到极有面子。倘若老兄长不想传他绝艺,用不着顾虑到会伤及小弟之心。”

老人伸手揪住长长的灰须,用力扯了几下,才道:“我倒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老弟你处处替我设想,极是周到体贴,老哥哥心中十分感激。但刚才我只是在想,这孩子既然内功如此深厚,又是你的世交子弟,想必武功甚是高明,我肚子里真不容易找出对他有用的玩艺……”他略一停顿,便欢愉地朗声一笑,道:“但后来终让我想出办法来。”

张伯符道:“那好极了,只不知老兄长想出了什么妙着?”

老人道:“是一种身法,若非他已具有这等内功火候,这种身法也无法传授给他。”

他转过眼睛望住王元度,又道:“然而孩子你要知道,我传你一种极奥妙的身法之后,你却得代我去做一件事。”

王元度肃然道:“老前辈吩咐之事,只要不是伤仁害义,而晚辈又力之所及的,别说一件,就是千件万件,晚辈也万万不敢推辞。”他也是精乖之人,赶快先把“不能伤仁害义”这个原则说出来,免得对方提出之后才拒绝,对于各方面都不大妥当。

老人道:“自然不是伤仁害义之事,不过你应承之后,我老头子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因此你可不能教我老人家死不瞑目才行。”

王元度大吃一惊,晓得这责任十分沉重,只要一口答应下来之后,这个诺言便变成一个大包袱,永远背上,须得直到办妥之后才松得一口气。

要知像他这等守信重义的年少英俊,那怪老人说的“死不瞑目”,这句话可比千言万语还能打动他的心,也就是说使他永远不能片刻忘怀。

王元度这种人可以不计自身的安危生死,可以贱视功名富贵,但一个老人的寄望比生死功名有力量得多了。他迟疑忖想着,一时很难决定要不要一口答应下来。

张伯符初则替他忧虑地皱起眉头,心想这等千载一时的好机会,莫要因他的踌躇而激怒了老人,因而错过。但回心一想,王元度如此不苟且的举动,才更令人感到可靠,便顿时暗暗松一口气。

过了半晌,王元度才道:“只要老前辈放心得过晚辈的能力,晚辈甚愿效劳。”

那老人满面俱是欢愉之色,叫道:“好!好!咱们就一言为定。”

他赶快奔落谷中,带领张、王二人走到一块亩许大的平坦草地上。

只见他找来四十九根青竹,错错落落地插在地上,每根竹子高度全不一样,最矮的大概三尺,最高的竟达九尺。

这个青竹阵占地三丈见方,所以竹子的间距甚大,张伯符、王元度两人凝神瞧这座青竹阵有什么奥妙,很快就发觉这些青竹所插的方位,暗合五星躔度,不过由于数量尚少,所以不算复杂。

三个人一同盘坐在草地上,那怪老人面容甚是严肃,缓缓道:“此处的七七四十九根青竹,乃是老朽平生精研苦思学力所积聚,由于启迪老朽灵思之人是天竺西来的一位高僧,所以老朽命名为‘修迷密阵’。这修迷二字亦译作‘须弥’,乃是小名,在佛家说法这修迷山为一小世界之中心,有九山八海,其中心即迷山,入水八万由甸,出水八万由甸。目下此阵看似简单,其实繁变无穷,与五星躔度暗合,具有不可思议之神通。”

王元度恭肃如故,张伯符地位身份不同,所以随便得多,他道:“老兄长这一门绝学越是艰深奥妙,就使小弟越发不解。只因这王世兄只有一个月的时间,焉能学会这等艰深无比的学问?”

怪老人道:“老弟所疑很有道理,但我不是打算传他摆阵图通变化之道,而是借这座‘修迷密阵’使他练得成武林中一种从来未曾听闻过的身法。这种身法可以命名为‘修迷密步’,老弟以为如何?”

张伯符恍然道:“原来如此,老兄长思力独步一时,这等精心研创出来的奇功秘艺,行将震动武林而名传遐迩无疑,就用修迷密步之名便好。”

那老人头颅一昂,长发飘飘飞起,落向背后,然后又道:“孩子你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未免过于急促,最好能有一年时光,那就可以尽行领略个中精妙了。不过这也是天意如此,为了要你速成,只好多受许多痛苦,这恐怕是常人不能忍受的,你须得忍下来才行。”

王元度轩眉一笑,道:“晚辈别的不敢自夸,但对于吃苦磨炼这一方面,却有十分坚强的信心。”他的神态如此磊落,口气如此真诚坚定,教人一听便非深信不可。

老人道:“那就行啦,现在我先把出入此阵的步骤路径告诉你。”这一解说,直到日落西山之际,还只说了开头的一段路。

张伯符一瞧不对,心想单是此阵出入变化之道,便得讲上十日八日,只怕王元度记不牢。但他不能表示什么,悄然起身而去,过了大半个时辰,张伯符带了许多食物及卧宿的用具等物重到谷中。但见这一老一少还在说个不停,两人都是一般的聚精会神。

张伯符把用具放置在石洞前,然后提着食盒奔到他们身边,那两人头也不抬,眼也不转,一个说,一个听,好像全然不知道他的去来。

张伯符心中一乐,心想这老少两人倒是臭味相投得很,当下硬插入去打断了那老人的话,道:“老兄长可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刻?”

老人抬头一望天色,啊一声,慌慌张张地跳起身向石洞奔去。

王元度愕然道:“他老人家发生了何事?”

张伯符耸耸肩,道:“我也不晓得。”

此时暮色已深,四周景物已是一片朦胧。

不久,老人含笑出来,连连搓手,说道:“险些闯下大祸,现在不妨事啦!”一派如释重负的样子,显示刚才危机实是不小。

张伯符邀他坐下,一同进食,有酒有肴,那老人吃得十分开心。要知张家在襄阳城乃是世家望族,而历代都有贵官显要,所以家厨极佳,肆间不能相比。

饮食之间,那老人告诉他们道:“我养了一群恶蜂,它们就在洞内。费去了我十多年的心血气力,才总算能够指挥这些恶蜂。今午我出洞之时,下了不许它们飞出之令,所以一直没有一只飞出来。但这等恶蜂与寻常之蜂全不相同,一是赋性凶毒爱斗,喜欢向任何动物攻击,尤爱向克制它们的巨蛛之类毒虫挑战。二是它们并不结巢酿蜜,只是每日觅食,专门掠夺普通蜂群酿好之蜜,食量奇大。一旦腹饥,连动物血肉也照食不误。总之,这群恶蜂简直像是陆路恶寇,水路上的海盗,野兽中的豹子,飞鸟中的鹰隼……”他形容至此,张、王二人不禁毛骨悚然,觉得十分可怕。

老人又道:“这群恶蜂我管叫做海盗,大逾儿拳,飞行绝快,宛若闪电流星,往往已被它扑到螫了一下,才听到翅鸣之声,可见得它的速度比声音快得多了。刚才我说的大祸,就是这些海盗们被禁已久,全都饥饿难当,假使一忍不住鼓翅出洞,便将酿成大祸,附近数十里之内的人畜,很难幸免螫死之祸。当它们一旦违令之后,我也无能为力了!”

张伯符暗吐一口大气,心想这真是闯不得的大祸,幸而安然无事。也因这么一来,张伯符本待翌日北赴京师的,却怕这一老一少又聚精会神得忘了喂饲恶蜂,便改变计划,决定先留下照顾几天再说。

饭后老人又开始阐释阵法的精微,直到午夜才停。

第二日清晨便又开始,中午张伯符亲自送饭来,顺便提醒老人喂蜂,晚饭亦如是,而张伯符因漏了一段没有聆听,所以后来老人解释阵法之时,听了简直不知所云。因此,他每天来两次,都是送饭给他们。

到了第七日,便发觉王元度好像瘦了不少,心知这是他用脑过度和睡眠不足之故。不过王元度精神仍然很好,而且显得比以前更加能够聚精会神和专心一志。

第九日,张伯符中午到达那座谷中,只见“修迷密阵”之中有个人在其中急驰疾奔,一味在阵中数十根青竹之间转来转去,好像是迷了路不能出来。

他在阵外大叫几声,阵中的王元度宛如不闻,仍然放步急奔,毫不停滞。他的叫声把老人引了出来,老人道:“这孩子真是聪明无比,看来一两日间就能够出入自如。他若不是内功深厚,决计禁受不起这等繁重辛苦的练功程序。”

老人进阵去把王元度叫出来,一同进食。王元度连吃饭之时也凝眸寻思,吃到一半,忽然大叫一声,抛了碗筷跳起身奔入阵内,放步疾驰。

张伯符见他如此专注勤奋,心中甚感快慰。

第十一日他到达山谷之时,恰恰见到王元度惨叫一声,三两步跳出阵外,随即跌倒,在草地上滚来滚去,口中惨哼连声,似是痛苦无比。

张伯符虽是沉稳老练之人,但这刻眼见王元度如此形状,也不由得大惊失色,疾跃过去。

低头一看,只见王元度头面手足露风之处,皮肤已经变成青黑色,又见他全身痉挛颤抖,一望而知他此刻痛苦无比,景象极是惨烈。

张伯符惊叫道:“王贤侄,你怎么啦?”说时,弯腰伸手想把他抱起身,蓦地一道人影挟着劲风扑到,接着砰一声,一脚把地上的王元度踢开丈许。

张伯符勃然大怒,转眼望去,原来是那位老人。

只见他挑眉突眼,面上微露怒色,显得十分威风庄严,完全不似平日神态。

张伯符心中怒意迅即消散,道:“老兄长,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人霜眉微耸,凛凛生威,道:“老弟如此着急,敢是信不过老哥哥?”

张伯符摇头道:“老兄长言重了,小弟与老兄长相交数十年,从无此等念头。”

老人面色才缓和下来,举步走到王元度身边,先点了他数处穴道,然后喂他服下一杯白色的浆液。王元度立刻放松了四肢百骸,鼻中微微发出鼾声,似是睡熟。

老人这时才道:“他在阵中被海盗恶蜂螫了一下,全身中毒,老弟若是不慎碰触上,纵不致死,也有一番难受。”

张伯符向那“修迷密阵”望去,但见七七四十九根青竹阵中,果然有一只儿拳般大,全身墨黑的恶蜂盘旋飞行,速度之快,几乎瞧不清楚,只听见蜂翅振动时的嗡嗡之声。

他见这只巨蜂始终飞不出那座青竹阵,心中已略有所悟,当下道:“老兄长敢是借这恶蜂之力,迫那孩子练成一种身法?”

老人点点头,道:“咱们进食吧!”当下就在草地上摆开食盒,对坐取食,两人饮了几杯,王元度发出咿唔之声,像是从梦中醒转。

老人转眼望住王元度,张伯符发觉他目光中闪耀出慈爱的光辉,不禁暗暗欣慰地忖道:“王贤侄业已博得老兄长的好感疼爱,将来于他必有莫大好处,此老轻易不动感情,王贤侄必有过人之处,才能使他激赏。”

王元度转个身又睡着了,老人道:“眼下本该把他喊醒,但这孩子连日来心力交瘁,就让他多休息一会儿也好。”

张伯符道:“常言道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孩子如若不经一番艰苦磨炼,岂能遽成大器?老兄长如此苦心成全此子,实在十分难得。”

老人吩咐张伯符晚间来时,带些照明用的灯烛火炬,以备夜间应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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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度一觉醒来,已是昏暮之时,但觉全身四肢百骸都要散裂一般,筋骨酸软无力。

但老人却催他起身进食,然后命他入阵。那海盗蜂嗡嗡之声使他记起早先的痛苦,不由得奋起全副心神精力,开始在阵内与那恶蜂展开追逐。

他身上涂得有诱蜂之物,所以才一入阵,那只恶蜂便电掣追到,他则仗着阵法纵跃闪避,多数是借阵法的奥妙来躲过恶蜂的迅袭,有时则还须灵警变化,与这恶蜂斗快。

上一次他在一炷香之内就被恶蜂螫着,这次却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才被恶蜂扑上,但觉肩上一阵攻心剧疼,简直无法忍受,恨不得立刻回手一掌把自己击毙,以免再受这等痛苦。

但他当然没有这么做,还咬牙强忍奇疼,三两下跃出阵外,这才不支昏倒。这回不久就回醒了,但见草坪上火炬耀目,照得一片光明。

老人站在他身边,问道:“孩子,还支持得住么?”

王元度勉力坐起身,道:“晚辈但觉头脑昏眩,身体无力!”

老人道:“你可是说支持不住么?那就休息一会吧,不过这刻正是你很要紧的时刻,若能勉强再熬一次,进步特别神速。”

王元度发觉他口气中暗蕴慈蔼的味道,这使他突然勇气百倍,觉得不该辜负老人的期望,咬牙起身,道:“晚辈没说支持不住啊!”

老人喜道:“好极了,再来一次!”

这一回王元度对“修迷密阵”更为熟悉,悟出许多精微之处,多半时间都用不着思忖。

他从蜂翅振鸣之声,听出这只恶蜂已经是第二只,每次换上生力军,而他却是疲乏之身,其中相差自然很大。幸而他对阵法更加熟悉,可以多方利用,才能扯平这种劣势。

这一次足足奔逐了两个时辰,天边已露出曙光,才被恶蜂螫着。

那种锥心刺骨的痛苦,简直形容不出。而且最惨的是他这时业已筋疲力尽,意志正是崩溃之际,实在很难熬得住这等痛苦而跨出阵外才昏倒。但如若不出阵便倒地,势必要被恶蜂再螫几下,那时非死不可。

生死只系于他一念之间,而内心意志的崩溃,外面肉体的痛苦,两相夹攻,真不是常人所能想象得出的那种惨酷难熬。

王元度咬紧牙关,一脚踏出阵外,随即跌倒,到他回醒之时,已经是次日中午。

这时他晕眩得无法起身,甚至连思想也不能运用,直到老人扶他坐起来,喂他喝了几口热汤,才略为恢复。

老人道:“这等练功之法,实在太苦了,我看咱们想个别的法子改善一下。纵然收效没有这么神速,但却可以免去无数痛苦灾难。”他口气十分慈祥,并没有丝毫试探他毅力苦心的意思。

王元度十分感动,道:“老前辈如此爱护,晚辈感激万分,但望将来有机会可以报答您老。不过,倘若因贪图一时的舒适而使老前辈苦心白费了,晚辈于心何安?”

老人微笑道:“你是说不怕艰苦,一定要在这期间之内把这‘修迷密步’练成么?这志气真使我佩服。现在先好好进食,休息一会,咱们才开始练功。”

王元度实在饿惨了,自个儿狼吞虎咽,吃饱之后,但觉精神体力都恢复了不少。

老人忽然叹道:“当真是个好男儿,我老人家若是有个像你一样的儿子,那就心满意足了。”

王元度不禁一怔,过了半晌,才道:“晚辈很愿拜您老为义父,如有机会,尚可以侍奉膝下,但这个想法未免狂妄高攀了。”

老人顿时笑逐颜开,道:“好极了,老夫平生不做任何勉强别人之事,因此虽有此心,却不便出口,现在这敢情好。”

他的笑容甚是纯真无邪,一片欢愉之色,衬上红润的童颜,显示出此老年纪虽大,犹有纯洁的童心天真。

两人从此改变称呼,老人端坐受了王元度的叩头大礼之后,便道:“我这个义父将有一件见面礼赠你,但现在尚非赐你之时。”他面色转为严肃,道:“元儿,等你体力恢复之后,再行入阵,这回要用两只海盗蜂追逐你了!”

王元度昂然道:“义父怎么说,元儿便怎么做。”

老人道:“依我的观察,你对阵法还有不少未能利用之处,其中有大半是你学力所限,实在是没有法子之外,有些却是你触想不到之故。”他接着指出几种利用阵法的身法,那都是王元度从未用过的。老人又道:“这回用两只恶蜂,自然较前危险十倍,你怕不怕?”

王元度坦白地道:“元儿甚为惭愧,心中果真有点害怕,虽是极力抑制,仍然无济于事。”

老人哈哈一笑,道:“这就对了,试想这等恶蜂如此凶毒,螫上一下比死还要难受十倍,大凡是有血肉感情之人,那是非害怕不可,你一点也不用惭愧,这才显出你的真诚坦白。”

他沉吟一下,才叹道:“但义父也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教你少受痛苦,须知一个人若不是迫于无奈,很难发挥出体内蕴藏的潜力,若是有一分侥幸倚赖,这种潜力就无法发挥了。”

王元度恭容道:“义父毋庸担心,元儿虽是害怕,但仍然有胆量勇气面对这等痛苦。”

老人无奈地点点头,又解释道:“通常每个人只能使用他体内能力的五分之一,咱们修练内外功之后,可比常人多发挥一两倍,但若要全部潜能都发挥使用,那就非用最激烈狠毒的手段不可,现在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王元度躬身道:“明白啦!”

老人挥手道:“好,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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