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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香闺藏身

褚家在洛阳乃是世家望族,既富且贵,规矩甚大,府中婢仆如云。他们在黑暗中促膝而谈,别有一番滋味。

褚玉钏向他说道:“你走了之后,我独自在想这件事,觉得除了利用一些下人之外,别无他法。”

朱宗潜道:“这是极好的办法之一,你打算怎样着手?切记不可泄漏了咱们的秘密才行。”

褚玉钏道:“我一向对待各房的仆婢很好,他们有事,几乎都找上我,求我关说讲情。所以我有把握在各房布置报警之人,但问题是告警的方法,怎样才能迅速传递?这却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难题。”

朱宗潜想了一阵,说道:“我虽是全然不知你在家中的情形,我是指你与家中各房的关系以及你的地位等情况。但是我敢断言的,便是以你的胸襟才识,一定已博得全家的尊敬,最重要的,莫过于令祖父对你的赏识。假如我说得不错,这件事须得设法使令祖父出头才行。”

褚玉钏在黑暗中微笑一下,忖道:“他和我虽然只见过三面,但倒像是多年的知心老友一般。”当下道:“我在家中与各人都相处得很好,特别是家祖父。但我用什么法子才可以说得动他老人家出头呢?”

朱宗潜道:“明天早上,你去对他老人家建议,应当聘请两个护院师傅,以防宵小侵扰。他如若认为可行,你便接着提出一个办法,就是在各房设置警钟,每房各定暗号,如此哪一处有警,敲动警钟,护院师傅及家仆都一听而知在某处发生事故,立刻赶去,不致延误。此举不但可以防盗,并且在平日有什么事故意外,须召人相助,警钟一敲,家人都知道了,亦甚安全便捷。”

褚玉钏道:“好极了,谅家祖父一定采纳。”

朱宗潜道:“他老人家一旦赞成此见,你就不要再行多说,立刻出去吩咐管事之人,到市面购买一批小型铜钟,分悬全宅各处,此举不无假冒令祖父之令以行事之嫌,而也是无可如何情形下,从权应变之道。铜钟购备妥当,你还须化点时间训示各房院的婢仆,一有事就令依照暗号敲钟,当然警钟数量越多越妙。”

他们就此决定下来,于是开始商量这几日朱宗潜如何藏匿。

问题只在白天,若是普通的情况之下,他只须每夜到达褚府便可以了,但目下对方乃是极为毒辣凶狠的黑龙寨,可就不能只是夜间防备了。

褚玉钏知道只有一个地方可供藏匿,便是她闺房之内。但要她说出口,可就不免有点难为情了。

她沉吟了一下,终于鼓足勇气,道:“你可以在我这儿躲起来,三五日不算很长的时间,大概可以保持秘密。”

朱宗潜乃是过来人,深知这等富贵之家,婢仆如云,谁也不能保持任何秘密,此所以她只说三五日之内没有问题。但过了三五天,他已经离开了,这个秘密却传扬开去,不久,褚家的亲友都会晓得这件事。

他们将在人前背后,议论小姐收藏一个男人在闺房内的事情。

她的名誉从此遭受到无法弥补的毁伤,她的将来,大概也因此而发生极大的改变了。

他不能不替她考虑这一点,不过,话说回来。假如宋炎潜袭褚府的话,目标一定是褚玉钏,然后才祸延别的家人。

所以他不留在此地则已,如若留下,定须在她的闺房中,才是万全之策。

情势如此,他虽是智谋绝世,亦无可奈何。当下道:“我们尽可能保持秘密吧,让我瞧瞧。”

他在内外两个房间查看一遍,发现竟没有一处可供藏身,即使是那个用布幔遮起来的角落,里面放置着便桶,这等地方亦不能藏身。因为褚玉钏不免会有些姊妹嫂嫂等人进来,她们一旦使用便桶,而见到有个大男人,准能把她们当场骇死。

最后,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藏身的,那就是她那张宽大的绣床。但须罗帐深垂,再利用那些被褥,即使有人揭开罗帐,亦不易发觉有人躲在衾被之内。

他到底是不羁之士,只踌躇一下,便向她笑道:“我看只有躲在你的绣床上,才瞒得过别人耳目。假如你能使婢女们不动你的床铺,就万无一失了。”

褚玉钏心中叫一声:“我的爷啊,这怎么行?”但口中就说不出来,悄悄道:“婢女倒不要紧,我……我……”她本想说我另外再想个地方,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那时候男女之间可全然不像现在这么随便,不但授受不亲,连碰一碰也不可以,甚至连她的衣物亦不可以让男人碰触,当然她的闺房更是男人之禁地。

然而朱宗潜不但侵入禁地,还侵入禁地之禁地,便是她的绣床。这等事在女孩子而言,尤其是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简直是不可想象之事,除非她已立下献身与这个人的决心,否则的话,她必须誓死抗拒。

褚玉钏默然忖想,芳心忐忑不安地跳动。她并没有什么机会接触朱宗潜,只知他是文武全才的奇男子,此外,对他的一切全不了解。

纵有爱慕之心,却并非就敢谈到嫁娶。何况朱宗潜会不会娶她?他家中是否已有了妻室?她对此一无所知,因此,她须得鼓起无比的勇气,方能接受被他侵入的事实。假使他们之间已经有了情爱,互相倾吐过,情况自然就大不相同了。

朱宗潜可没有这许多的困扰,他低低道:“你先睡吧,我还得出去巡视查看一番,以免一时大意而发生意外。”

房间内虽然黑暗,但褚玉钏也不敢脱衣,就这样爬上床去。

她在床上一回顾,已找不到朱宗潜的踪影,虽是知道他武功高强,有神出鬼没之能,到底也不禁大为惊叹,并且因而想起了李思翔。

她晓得李思翔亦是文武全才,相貌风度都高人一等。以往她对这位表兄真是敬佩崇拜之极,芳心中再也容纳不下别的男子的影子。可是朱宗潜的出现,极是强有力地侵入她的芳心,使她对李思翔的崇拜大为减弱。

她虽是知道这是合理的变化,可是换一个角度来看,她不免流于“见异思迁”和“善变”,因此之故,现在她独自躺在床上,想起了李思翔,顿时感到十分惭愧,忖道:“我以前很愿意嫁给表哥,为他主持中馈。家中各人也都有这种意思,可是我却忽然喜欢上别的男子,这真是太卑贱了,原来我竟是如此不贞的女子,表哥如若晓得内情,一定感到十分失望和伤心。”

她哪里睡得着,一方面思潮起伏,情绪骚乱,一方面又想到明日早晨去见祖父之时,应当先说些什么话,怎生使他老人家同意设置警钟之事。

天色迷蒙之时,她不知不觉睡着了。朱宗潜站在床前,一手撩起罗帐。

床上的佳人犹如海棠酣睡,甚是美丽动人。

他几次想叫醒她,但想到她辗转反侧了一夜,好不容易睡着,应当让她多睡一会才行。

不过,天色已明,他又必须躲上床,免得无意中泄露了秘密。

他呆呆地想了一会,耳中突然听到极低微的脚步声,像是精通武功之人蹑足走来一般,心头一凛,一耸身已上了床,鞋子也来不及脱下,蹲在床角。

那阵步声经过外间,接着房帘一动,一个俏美侍婢走进来。她大概是十六七岁,身体纤细轻盈。

朱宗潜一望之下,倒也难以判断她究竟是否懂得武功?所以步声特轻,抑是由于身形特别纤巧而致?

这名俏婢一直向绣床走过来,朱宗潜大窘,心想她一撩起罗帐,见到了自己,会有什么想法?

当然她首先会尖叫一声,然后抑制惊慌,退出此房。她暂时不敢泄露秘密,这是毫无疑问之事。

不过时日稍久,可就说不定了,况且在她心中,一定以为小姐偷养汉子。褚玉钏一旦想起此事,定要难过万分。

俏婢果然一直走到床前,轻轻叫:“小姐,小姐……”

朱宗潜一瞧实在没有法子了,双手一伸,把褚玉钏整个人抓起来,让她坐起,自己迅即躺下,拉过衾被盖住身体。

被窝中不但温暖,而且芬芳扑鼻,说不出是什么香味。

俏婢一撩帐,但见小姐双眼仍欲睁未睁。不禁笑一下,伸手推推她,道:“小姐,醒一醒,你不是说过今天要上庙里进香的么?”

褚玉钏这时才醒过来,身子动了一下,猛可骇得面色大变,原来她感觉到被窝里有人,她腿脚移动之时,碰触到他。幸而她立刻就记起了朱宗潜,这才没有尖叫出声。

俏婢讶异地望住她,道:“婢子得赶紧整理床铺啦!”

褚玉钏神魂不定,口中应道:“我该起身啦!”

朱宗潜听了这话,吓得三魂七魄都出了窍。心想:“我的大小姐呀,你怎能答应让侍女整理床铺呢?”

他一急之下,伸手推她一下,恰好碰到她的小腿。

由于她坐起,所以碰到滑腻温暖而又富于弹性的小腿肌肉上。

这对年青男女彼此都大为震动,朱宗潜倒没有一点邪念,只感到实在不该随便动手,以致碰触着她娇贵的肉体,行为实是轻薄之极,是以心中大为窘困。

褚玉钏也说不上动了邪念,不过对方的这一推,却使她如触电流,半边身子都软麻无力,绮思遐想,缭绕心头。

俏婢笑一下,道:“小姐这一次赶不上头香啦!”

褚玉钏半晌才镇静下来,问道:“你说什么?”

俏婢道:“婢子说小姐今日上庙烧香还愿,可赶不上头香了。”

褚玉钏这刻那还管什么头香不头香,挥手道:“算了,我等一会才过来,你且出去,我要想一件事情。”

本来她叫婢子出去,用不着什么理由,平时也不会说出理由,但这刻怀着鬼胎,便不知不觉说出理由,免得对方过疑,其实此举反倒是欲盖弥彰。可见得一个人当真不可做亏心之事。

俏婢悄悄退出去,朱宗潜掀开被衾,露出头面,向她苦笑一下,却又不由得一怔。原来褚玉钏正低头瞧他,两人打个照面。但见她鬓乱钗横,眼皮微肿,别饶一种春酣花慵的娇姿,使他的心不觉“怦”地大跳一下。

他迅快地忖道:“怪不得自古以来,美人之神态情趣,均可入诗。卫泳的枕中秘记载说:‘唇檀烘日,媚体迎风,喜之态。星眼微瞋,柳眉重晕,怒之态。梨花带雨,蝉露泣枝,泣之态。鬓云乱洒,胸雪横舒,睡之态。’我以前阅及,只是掠眼云烟,全无所感,殊不知古人果不我欺,像她惺忪未醒之态,果然可以入诗,更可入画……”

褚玉钏被他炯炯的目光瞧得垂下眼皮,一抹羞红泛上玉颊。又是别样娇羞之态。

朱宗潜不禁又发痴想,忖道:“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是喻西湖之美如西施,不论如何妆扮,总是一样的迷人。她又何尝不是呢?”

褚玉钏用细白齐整的牙齿咬住下唇,终于忍住心中的羞意,轻轻道:“对不起,我太不中用,差一点……”

朱宗潜举食指按在唇上,示意她别作声。

她只好弯腰低头,贴近他耳边,又道:“我不去上庙进香啦!”

她的秀发拂过他的面庞,使他感到微痒。而她的口脂香和喷在他耳边的热气,更使得他心头微痒。

朱宗潜虽是大侠胸襟,意志坚强,武功高绝。可是在男女之间的厮磨情境中,也一如世间的年轻人,不由得心醉神摇,只差一点点就伸手出去抱住她。

他敢跟任何人打赌,当他抱住她的时候,她决计不会拒绝惊叫,甚且会把温暖的香唇送上来,由得他品尝享受。因此在这刹那间,他不断地询问自己,要不要伸手出去?

朱宗潜即使拥抱她和吻她,事实上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们都年轻,渴望爱情,古往今来,任何人也不能例外。

褚玉钏心头鹿撞,下意识地等待一个突然的变化,但朱宗潜在这一刹那间,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他所想的主要是责任问题,一旦伸手抱住她,就等如担负起她终身幸福的责任。

这一点他倒是很有把握,不过在目前来说,他身世间别有隐衷,与常人不同,加上许许多多的恩仇,须得奔走于江湖上,日日刀头舐血,生死难卜。因此,他不敢在这刻就付出感情,免得将来含恨于地下,也误了她的一生。

他始终没有动弹,褚玉钏心中叹息一声,隐隐泛起失望之感。

她匆匆起床,向俏婢吩咐过,免得她翻动被衾,发现了朱宗潜。随即去找祖父,依计行事。

这一日,褚玉钏忙得要命,虽然一夜没睡好,但忙碌之下,倒也不觉得怎样。

傍晚时分,全宅都装设好警钟。

她回到闺房,把婢子支走,取出食物,朱宗潜饱餐了一顿。

这时,他已深悉褚宅的形势,又听她详细说出警钟装设的位置,全宅一共有十五个警钟之多,把偌大的一座褚宅分作五区。

假如第一区有事,便敲一响。第二区有事敲两下,全宅之人,一闻得钟声,即可知悉本宅哪一区有事,须人驰援。

褚玉钏又告诉他说,她已尽一日之力,与本宅所有婢仆个别谈过话,嘱咐他们在这几日之内,打醒精神,密切注意有无可疑情形,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不可松懈。

谁也想不到这洛阳世家戒备得如此严密,朱宗潜在黑夜中巡视全宅时,行动十分小心,免得褚宅的下人发现,鸣钟报警。

还好的是他深知一切内情,熟知本宅的地形,所以不难瞒过褚府婢仆们的耳目。

第一夜没有事情发生,日间,他照例藏匿在褚玉钏的绣床上。

下午时分,他精神奕奕地盘膝坐在床上。

褚玉钏走入来,撩帐一瞧,微笑道:“你睡够了?”

朱宗潜道:“我们练武之人,睡不睡都不要紧,你敢是打听到什么消息,赶来告诉我?”

褚玉钏点点头道:“刚才一个老家人告诉我说,有人在附近打听我家的情形,这个老家人极是精明能干,他听得这个消息,便进一步查究,居然见到那个探询我家情形的那个人。”

朱宗潜道:“那人长相如何?”

褚玉钏道:“那人长衫短挂,面上一直带着笑容,随身带着雨伞,乃是个道地道地的生意人,却是江南口音。”

朱宗潜沉思顷刻,道:“奇怪,在我记忆之中,并没有这么一号人物,他会是谁呢?知不知道他落脚之处?”

褚玉钏道:“不知道,我问过那个家人。”

朱宗潜道:“那人打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褚玉钏心想:“怎的他所问的都是我曾经向老家人问过的呢?”当下很快地回答道:“老家人很细心,他与附近的人和店铺无有不熟,所以后来一一查询,这才确知那人当真有查访我家的情形。你也知道有些人很爱说话,寒家在此世代安居,家中情形附近的人全都晓得。甚至连我的房间坐落在哪一处,他们都说得出来呢!”

朱宗潜唔一声,道:“照你的口气推测,那人大概曾经查及你的事了?”

褚玉钏道:“不错,老家人只是听出有这么回事,不过当真查问之时,那些邻人想是发觉不该向外地人提及我,所以都支吾其词,没有把详细内容告诉老家人。”

朱宗潜微笑道:“这已经够了,贵府这位老家人真了不起,敢情连他也瞧出问题是发生在你身上,所以他也特别留意到人家提起你之事。”

他瞑目寻思了一下,才又道:“请你在外间守着,找一件什么事做,藉此掩饰你不在内间之故。这样就不至于万一被婢女仆妇进来发现了我。”

褚玉钏放下罗帐,在床前站了一下,这才转身出去。

他彷佛听到她轻轻叹息之声,但他假装不知,并且设法用别的事情使自己不去想及她。

他独自忖道:“这个打扮得像生意人的家伙,不是宋炎手下,就是东厂的耳目。反正不出这两者的范围,今晚想必就会有行动了。”

他不知不觉伸手拿起长刀和芙蓉剑,摩挲一下。目光落在芙蓉剑上,从这口上佳的宝剑,联想到赠剑之人“欧阳谦”,忖道:“他已被雪女带返冰宫,现下大概已失去自己的意志,像其它奴隶一般,任得冰宫主人指使。我定要把他救回,因为他到底是铁铮铮的侠义之士。但冰宫主人一定不肯让我轻易得手,我们势必变成敌人。这时雪女的处境可就不妙了。”

这是十分棘手的难题,很难做到面面俱圆的地步。

他烦恼地摇摇头,突然间又泛起一个女孩子美丽影子,这个女孩子是他出道以来第一次碰上的美女,曾经在无意之中,化解了“紫府禁果”的恶寒大热,她便是林盼秋。

想到了她,朱宗潜遗憾地摇摇头,忖道:“她居然会相信我与计多端的美妾私通之事,可见得她一点也不了解我的为人。她并且因此而和欧阳谦要好起来,如若不曾发生计多端之事,我和她也许……”

他忽然想到欧阳慎言并没有提及林盼秋的下落,是他知而不言?抑是根本上不晓得有她这一个人?或计多端在潜逃之时,已把她挟走了?

他大吃一惊,默默思索如何查明此事。

过了一会,他叫褚玉钏给他纸笔,写了一封信。

他写好之后,交给褚玉钏,道:“请你找到那位老家人,托他把此函送到一个地方。这件事务须秘密小心,万万不可失落此函,亦不可被人查出,否则我的踪迹就等于泄露了。”

褚玉钏道:“我明白了,你认为他很能干,定可胜任,对不对?”

朱宗潜道:“正是此意,那位老人家叫什么名字?”

褚玉钏道:“我家上下都叫他老庭贵,他昔年跟随家祖父,走南闯北,眼界极广,果然是十分精明干练之人。”

她接过那封密函,记住朱宗潜说的地址和人名,便匆匆出去了。

不多时便已回来,向朱宗潜说道:“老庭贵一口答应去办,但他却提出了一个问题。”

朱宗潜道:“你怎生回答呢?”

褚玉钏道:“咦,你还没有听我说出他提的问题,如何就问起答案了?”

朱宗潜道:“这还用说,他一定是问这封信是你写的?抑是别人托你做的?”

褚玉钏道:“一点都不错,我当时一想,你既然十分赞赏他的精干,而他又提出如此厉害的问题,只好从实告诉他说,是别人托我做的。”

朱宗潜笑道:“好极了,大概不会有什么差错。”

他侧耳听了一下,道:“有人来啦,你快出去,在外间拦截来人。”

果然两个女子走进来,那是褚玉钏的两个堂嫂,她们在外间咭咭咕咕地说了一会,都是家中的家务。

两位嫂嫂走了之后,褚玉钏又出去了,原来是一个侍婢来找她,说是老太爷叫她去一趟,她刚刚走出内门,一个满头白发,但腰肢却挺得笔直的老家人拦住去路,引她到旁边一个房间中,道:“是老奴假老爷之命,把你请出来。”

褚玉钏心中微惊,道:“有什么事?”

老庭贵道:“老奴大胆把那封密函拆开,把这封信抄下来,现在又送信回来,特地把抄下的给你瞧瞧。”

褚玉钏愠道:“你怎可以偷拆人家书信?”

老庭贵道:“老奴实在不应该那样做,可是老奴细细一想,宁可有伤阴骘,也不愿让你独自应付这些奇怪的事情。万一你年纪太小,经历不够,以致上了人家的当,岂不糟糕?”

褚玉钏对他也无可如何,因为这个老家人到底是一片忠心,生怕她上当受骗,所以甘愿做出不道德之事,希望对她有所帮助。这等用心,谁能再加以深责呢?

她叹口气,接过他抄下来的纸笺,定睛一瞧,朱宗潜这样写道:“林盼秋姑娘消息杳然,前此欧阳帮主说起平八坛瓦解事,并未提及她的下落,令人心焦,希速查明。”

寥寥数语之下,署有“宗潜”二字。

褚玉钏像是被闷棍当头一击,面色泛白,想道:“原来他另有心上人,怪不得他如此冷淡地对待我。这人太可恨了……”

转念又忖道:“我并不是一定要跟他怎样,但他应当磊落光明的告诉我,哼!哼!假如不是老庭贵老练的话,我休想知道他心中有一个林盼秋姑娘。天啊!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老庭贵摸白色的短须,道:“江湖上的事情十分可怕,尤其是涉及帮会的人,最好不要惹上。这个宗潜是谁?年纪有多大?是哪儿的人?”

褚玉钏心下烦乱,挥挥手道:“我将来才告诉你,现在我得回去好好的想一下。”

老庭贵耽心地道:“钏姐儿你面色有点不妥,须得多多休息。哦!对了,老奴识得本府好几个著名的武师,要不要找他们来帮忙?”

褚玉钏道:“千万别去找他们,你若是泄漏出宗潜这个名字,咱们家就是一场灭门大祸。”

老庭贵见她说得十分郑重,不似恫吓他,心中也自骇然。口中应着,又目送她袅袅走了,这才忐忑地离开。

褚玉钏回到自己房中,朱宗潜见她没有进来,心下纳闷。

过了老半天,褚玉钏在外面说道:“老庭贵已经送了信。”

朱宗潜道:“好极了,我托一位朋友去办一件事,这位朋友姓李名通天,这名字怪不怪?”

褚玉钏想听听他到底说不说出所办何事,便道:“相当奇怪。”

朱宗潜道:“他真是江湖中的奇人异士,宇内发生之事以及古往今来的有名人物,无所不知。人家送他一个外号叫做通天晓,久而久之,大家都叫他做李通天了。上一次,欧阳帮主向我透露说,他的部属发现了两位十多年来不曾在江湖上露面的名家高手,一个是九指翁袁负,一个是紫金环戈远。这两位我也听过他们的名字,但李通天却能够详细说出他们的出身来历,武功源流,以及他们的相貌特征等等。”

他停歇一下,只听到褚玉钏唔了一声,不禁暗觉奇怪,她为何如此的没精打采。当下又道:“那九指翁袁负为人极为精明,手段毒辣,但外貌却煞像一个慈祥长者,满头白发。他右手缺了一只小指,所以他一向都使用左手。至于那位紫金环戈远,却有如达官贵人,风度不凡,双耳垂轮上各有一颗朱砂痣,可以辨识出来。像这种体貌上的特征,真不容易知道,但他却一口道出。”

褚玉钏淡淡地嗯了一声,朱宗潜见她不答腔便也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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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在沉默等待中悄悄流逝,不知不觉已是傍晚之时。

褚玉钏本来不想拿食物给他,但终于又觉不忍,便走出房外,欲待到邻院吩咐丫环取食物来。

她才踏出房门,蓦然间一阵劲风扑体,眼前一暗,接着已发现多了一个人,站在她前面。

褚玉钏骇得面色发白,但一眼望去,又认得这人曾经见过。

那是由于此人的那对特别强烈的目光,以及双眉间的印堂上有一粒朱痣。

他背负长剑,作文士装束,约是三十三四左右的年纪,凶悍中又隐隐透出儒雅风味。

他向褚玉钏作了一揖,道:“愚下甚望不曾骇坏了姑娘。”

褚玉钏伸手抚摸心房,轻轻地喘气,流露出似惊而又不惊的神情。

褚玉钏这等娇态风姿极是动人,而又丝毫不失她名门闺秀的身份。

那个中年文士益发显得儒雅,特别强烈的目光中,禁不住透露出爱慕的光芒。

那一股令人感到奇怪而又与他的儒雅极不相称的凶悍之气,完全消失无踪。

他微微一笑,又道:“愚下井温,外号丹青客。上次在陈留令表亲李府门外,见过姑娘两面。自此之后,玉容难忘。多方探听之后,才知道姑娘本是洛阳世家。今日冒昧拜访,尚祈恕我唐突之罪。”

褚玉钏过了好一会,方始定下心神。虽然这个文士装束的井温,似是甚有魅力。但她仍然想扳起面孔,请他走路。

因为她的教养使她极难容忍这种事情,若然此事传扬出去,她岂有面目见人。

但她终于没有摆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态度,落落大方地道:“你的眼睛很特别,所以我一瞧就认出来了,我已说出真话,但愿你不要发生误会才好。”

井温含笑道:“愚下省得姑娘之意,决计不会自作多情,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

他用那对强烈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她几眼,又道:“愚下奔走四方,足迹遍历天下,眼界不可谓不广。但像姑娘这等琼宇仙子般的人物,却是平生仅见。”

他一再赞美,声音表情都很诚挚。

褚玉钏禁不住心花怒放,口中却道:“井先生如此夸奖,恐怕与事实有点不符呢!”

井温肃然道:“完全是真心话。愚下外号丹青客,平日真喜欢画上两笔,自觉颇有心得。但若要愚下勾描出姑娘的芳容,却自知万万不能。”

他轻叹一声,又道:“古人有诗云:若有丹青能画得,画成应遣一生愁。这两句合当奉赠与姑娘。”

褚玉钏见他说的认真,为了不使气氛太过紧张,便笑道:“如何便说是遣得一生之愁?”

井温道:“试想愚下若是描画得出姑娘芳容,日日以一瓣心香,案头清供,岂不是可以遣得一生之愁?”

1.褚玉钏听了这话,不由得收敛了笑容,泛起幽怨之色,心想:“有人如此的倾慕于我,但亦有人不屑一顾。”当下不由得对这个风度翩翩的井温,生出怜悯之心。

她的才貌在洛阳甚负盛名,由于祖父宠爱之故,时时得以随侍祖父,晤见宾客,因此,她不比寻常女子,算得上是见过世面之人。

在许多晤见过的宾客中,有不少年少风流之士,对她甚是倾慕。但决计没有一个人能像井温如此大胆,直接和强烈地表示出他的心意。

这种前所未有的遭遇,使她不知如何应付才好,也深受感动而生出怜悯同情之心。

另一方面,她又受到朱宗潜密函的刺激,假如井温不是黑龙寨之人,她或许会毫无顾忌地表露出她底怜惜。

井温见她没有愠意,便又道:“愚下此来,实是有求于姑娘。如若得遂心愿,虽死无憾了。”

褚玉钏心中一惊,问道:“什么事呀?”

丹青客井温郑重地道:“愚下在江湖中打滚了多年,虽然至今尚未娶妻,但这等身世,自知配不上姑娘,因此,愚下虽然十分爱慕姑娘,却不敢有非份之想。”

他停歇了一下,而直到这时,褚玉钏还猜不透他究竟对自己有什么要求。

井温接着又道:“愚下明知如此,偏生又难以排遣相思之情,所以特地来访晤姑娘,请姑娘赐予一日光阴,到附近各处名胜古迹,作竟日之快游,以慰平生。自兹以后,决不再打扰姑娘。”

他这个奇怪而大胆的要求,不由得把褚玉钏难住了。

凭良心说,他这个想法,委实极是风雅别致,亦十分浪漫。

凡俗之人,若是爱上一个女子,则越是有机会接近她,就越是无法自拔,哪里胆敢要求对方作竟日之游,以慰终身痴情?

褚玉钏虽然不像普通的俗气女子,可是要她大胆得答应这个要求,也大是不可能。

她沉吟一下,抬起头来,碰上他那对强烈的目光。

从这对目光中,她发现他的真挚坦诚,知道这决不是他的诡计圈套。当下微微一笑,道:“好的,你打算几时付诸行动呢?”

房内的朱宗潜把他们的对话完全听去,及至褚玉钏答应之时,宛如被人一拳打中心窝,大为震动。

他当然完全不知道最后促使褚玉钏下决心的原因,并非井温的真挚坦诚,也不是这件事的浪漫情调,而是因为她当时忽然想起了他。

这原是十分微妙难以索解的心理,褚玉钏居然用这种方法,报复朱宗潜另有心上人之事。

但事实上,假如朱宗潜另有心上人,则她此举对朱宗潜根本不发生任何作用。

丹青客井温大喜,深深一揖,道:“愚下先谢过姑娘,假如没有别的问题,我们定于明日出游如何?”

褚玉钏爽快地答应了,当下商量出游的路途计划,褚玉钏极为熟悉,间中也参加意见,很快就定妥了路线。

井温最后说道:“愚下将于明晨,准备好马车,在贵府侧门外等候,希望姑娘尽早出来。”

褚玉钏道:“好,我自会安排出门的借口。”

井温施礼辞别,跃上屋顶,很快就隐没不见。

褚玉钏耽心地倾听了好久,没有警钟之声,这才放心。出去吩咐婢子取食物来。

不久,她已搬了一些食物到内房中,她坐在圆桌旁边,瞧着朱宗潜进食,自家也说不出这刻的心情是怎么回事。

朱宗潜食完之后,在灯光之下望住褚玉钏,心想:“她真沉得住气,竟不把井温之事告诉我。”当下道:“你可是认为井温是个好人么?”

褚玉钏怔一下,才道:“至少他对我没有恶意。”

朱宗潜道:“假如将来你的丈夫,晓得你曾经和一个爱慕你的男人同游竟日,他会怎样想法?”

褚玉钏立刻道:“他若是知道你曾经藏在我的房间,又在我的床上睡了好几天,才不知会怎样想呢?”

朱宗潜被她针锋相对的话顶得无法再说,心中泛起苦涩的味道。暗自忖道:“我和她只不过是朋友而已,可没有资格管束她的行动,她爱跟谁出游,都与我不相干。”

这么一想,便不再说,一径出去巡逻。这一夜平安渡过,全无事故发生。

清晨之时,褚玉钏穿着整齐。她虽然翻找出最普通的衣服穿上,可是质料剪裁都极好,是以仍旧掩饰不住身份的高贵。

她在外面加了一件黑色缎面毛里的大氅,走到院中等候了好一会,不见朱宗潜回来休息,顿然大悟,想道:“他一定是离开了,只不知他晚上还来不来?”

这件事顿时使她心情感到十分沉重,几乎打消了陪井温出游之意。但她又知道井温身怀武功,这等深院大宅,可阻拦他不住。万一他等急了越屋进来查问,被下人发现了他的踪迹,岂不是更糟?何况她早就向堂上托词上庙进香还愿,亦不便留在家中。

因此,她还是出去了,侧门外数丈远处,停着一辆轻便马车。她一出来,御者就向她躬身行礼。

她走到马车旁边,只听井温低沉的声音说道:“现下尚有家人在瞧着,在下不便露面迎接。”

褚玉钏登上马车,但见井温满面欢愉地端坐车内。他等她坐好,这才伸手敲一敲车身,御者挥鞭驱马,迅快向前驶去。

他们这一日游赏的重心是在龙门,因此马车经周公庙,西坛外有座牌坊,写着“九朝都会”四个大字。

井、褚二人在车内都瞧见了,井温故意沉吟道:“九朝都会,到底是那九个朝代呢?”

褚玉钏一听而知井温有意试探自己,瞧瞧是才貌兼具呢,抑是仅仅有貌而无才?当下微笑道:“我是洛阳人氏,倒是听说过在洛阳建都的九朝,最古的自然是周平王东迁洛阳,便是史上的东周了,其后有东汉、魏、晋、元魏、隋、唐,以及五代时的梁、唐等。”

井温大为佩服,道:“承教承教,姑娘如此博学多闻,真是可以比拟古之才女了。愚下到洛阳之后,问过不少读书人,居然很少弄得清楚。”

他们闲谈着,渡过洛水,不久,已抵达关林。此处是关帝冢,冢前有一座庙宇,到此上香膜拜的人极多,香火极盛。

两人下车游赏,褚玉钏说道:“史上称曹操葬关帝首级于城南五里,其时汉城甚大,连洛河也圈在城里,现在却变成离城十五里了。这座庙宇乃是本朝修建,至今大概只有百数十年,但业已声名远播,香火鼎盛,许多人子夜抵达,膜拜念经,直到翌日不支才歇息的。”

说时,两人已跨入庙门口,经过一重仪门,便是正殿。殿外廊下竖着一把大刀,擦拭得十分光亮耀目。

井温至此,不由得肃然起敬,道:“这便是关侯的青龙偃月刀了,想此刀当年,在千军万马之中,杀死过多少上将军,使敌人无不胆寒气夺。”

褚玉钏道:“不错,他真了不起,一生忠勇威烈,博得万古留芳。”

正殿内供奉关帝塑像,长髯凤目,王者衣冠,令人缅怀他当年凛凛义勇,左右塑得有关平、周仓、王甫和廖化四人。

他们仰瞻了一下,便从右方进入后殿,这儿供的是戎装塑像。

褚玉钏道:“我们从这边走,转到后面便是著名的关帝冢了。”

井温只唔了一声,褚玉钏暗感奇怪,心想:“莫非他已经没有游览古迹名胜的兴趣了?”抬头一望,但见他恰恰转回头,似是曾经向后面张望过。

她微微一笑,道:“你大概已游过这儿,我们不如换一处地方吧!”

井温讶道:“我们昨儿不是商量好的么?不过假如你觉得乏味,变换一下也没有妨碍。”

褚玉钏道:“那倒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进去吧!”

当下转到后面,穿过一道高墙当中的门户,眼前便是苍郁高古的柏树,正中有一座青石陵门,上面题着“钟灵处”三个大字。陵门前面,有一座石碑,碑上大书“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关圣大帝陵”十五字,自然在陵前还有许多石坊,都题刻得有许多联额。

井温已恢复正常,兴致勃勃地和褚玉钏谈说,议论那些对联和横额,颇有见地,从他的议论中,褚玉钏真难相信他乃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凶手集团的领导人物之一。只因他没有一句诋毁忠义之言,甚至有些理论,极是精辟。

她至此方知“人心险巇”的话一点不错,即使是凶恶如井温,亦能辨知善恶,甚至他本人亦崇拜忠义凛烈之士。可是他自身的行为,却不必依循这一途径。

因此,他口中说什么话都没有价值,若然他的行为与他所说的不相应,那只有令人觉得更加可鄙。

她默默地想着这些人生中的矛盾,并且由于她毫无力量去改变,所以更感到自己的渺小。

井温扶她上车之时,问道:“你在想些什么?”

褚玉钏嗯一声,直到都在车内坐好,马车驶行之时,她才坦直地道:“我在想一个人善恶的问题。”

井温毫不介意地笑一下,道:“这个人多半是我了,我一向是十分冷酷的凶手,而且一向都不曾感觉到有什么不妥。”他仍然持这种态度,褚玉钏不免大为失望,黯然轻叹一声。

井温那对强烈的目光,凝定在他自己摊开的双手上,又缓缓道:“但最近我突然有了改变,初时我常常想起许多问题,使得心中很不安。其后我得想出一些理由来支持我的暴行,再后来我时时要想各种法子打发这些念头,如饮酒赌博等方法。”

他长长的透一口气,声调中轻松得多,道:“我从来没有机会把这些心事告诉别人,因为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人是可以信任的。你决计想象不到我们的生活,全是欺骗、敷衍、仇杀、怀疑。”

褚玉钏温柔地望着他,芳心中甚感宽慰,因为这个恶名极盛的男人,到底也苦闷得向别人倾诉心事了。

假如他不是觉得以前的行为很不对,同时又认为自己的学识才情足以了解他,他决不会向自己倾诉。

她轻轻道:“既是如此,你不妨脱离从前的生活,重新开始,以你的才识武功,何处不可立业?”

丹青客井温摇摇头,道:“像我这种人,陷溺已深,想回过头来重新做起,谈何容易?”

他们离开陵墓,穿过庙宇,走向树荫下停着的马车。井温目光矍铄地向四下投射,好像想搜索什么。

但直到马车驶行,仍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褚玉钏一直陷入沉思之中,倒没有注意到他的异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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