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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父女恩仇

赵岳若不是亲眼瞧见,真不相信这个倔强骄傲的女孩子还会露出这么可怜的神情,心中一软,顿时涌起侠义之心想道:“武阳公若是不顾父女之情,径下毒手,我赵岳身为侠义之士,可不能坐视这凶毒之事发生。”

只见武阳公冷电般的眼神在女儿面上转了几转,冷冷道:“云仙呢?”

武宫主心中一阵痛楚,暗想自己孝顺了十多年,还比不上一个单云仙,缓缓答道:“死啦!”

武阳公神色更加冰冷,道:“尸首呢?”

武宫主怔一下,道:“丢在山中,想必已膏兽吻,找不到啦!”

武阳公面色突然缓和下来,柔声道:“死了也就算啦,你带我去瞧瞧那地方!”

武宫主支吾道:“女儿忘了确实地点,再说那地方有甚么好看的?”

武阳公面孔一板,道:“别多嘴,带我去就是!”

武宫主支吾不过,叹一口气,道:“她没有死,但已经落发出家。”

武阳公道:“带我去瞧瞧她!”

武宫主突然失声悲啼,叫道:“爹爹啊!难道女儿比不上她?”

武阳公冷冷道:“她是我的亲生骨肉,你只是我的义女,怎可相比?”

这话只听得赵岳一愣,心想这武阳公好生残忍冷酷,即便实情如此,也不宜于此时出口。

武宫主似是现下才晓得身世,呆如木鸡,面色更加苍白。过了半晌,幽幽道:“好,我带义父你去见她!”她立即改口称武阳公为义父,这其中辛酸自怜之情,即使是赵岳这等鲁莽男子也感觉得出。

武阳公一点也无动于衷,道:“如此甚好,但我须先找到赵岳,免得他把那对头勾来。”

武宫主在这极端苦楚紊乱之中,反而忆起早先那小女孩的情状,心想:“大凡孩子们见到这头驴子,无不好奇瞧看,那小女孩竟低着头,分明内怯,再者她手中有十几枚铜钱,这贫苦农家焉能有钱给孩子们花用,可知必是赵岳在这屋中躲着。”

她这刻自然不会说出此事,心念一转,大声道:“佩儿知道赵岳下落,但义父你将来如何处罚?请先告诉我。”

武阳公沉吟一下,道:“罚你以楷书抄写楞岩经和金刚经各一千遍,然后……”

这一罚大出武宫主赵岳二人意表之外,她怔一下,道:“以后呢?”

武阳公道:“以后便削发为尼,终生不得出嫁!”

武宫主一阵凄然,幽声道:“佩儿宁可现下便死!”

武阳公道:“那也由得你,但你须得先说出赵岳下落和云仙出家的庵庙!”

武宫主道:“赵岳已经死啦,内情等会再禀,另有一事须得先行奉禀,那就是云仙妹出家为尼,可不是我强迫她的!义父你纵然找到了她,也没用处!”

这话武阳公自然领悟得出其中之意,要知他早已瞧出单云仙一颗芳心已落在赵岳身上,因此她一知道自己就是赵岳宿仇死敌的女儿,想到结合无望,自然选择出家一途。当下冷笑道:“天下没有不能解决之事,她若是不听老父之言,我便火焚天下庵寺,看她到何处念经拜佛?”

武宫主叹道:“义父此法果然厉害无比,云仙妹子怕天下僧尼受累,只好乖乖听从……”

赵岳一方面愤慨,一方面也十分佩服。他倒没有想到单云仙乃然是为了他而出家,心想既是如此,二妹不出家也就是了!

武宫主又问道:“义父您老命我抄写楞岩经和金刚经各千遍,其间之苦不必说得,只不知义父何以想得出这等奇异可怖的刑罚?”

赵岳自是深知执笔抄写之苦,当下不禁侧耳细听。武阳公冷冷一笑,没有做声,心想:“那楞岩金刚二经乃佛门要典,包含广博,证论精微。以她的天聪资质,若是抄上千遍,不但烂熟于胸,而且能尽行领悟其中旨趣,那时候只怕不准她出家也办不到!”

武宫主赵岳二人自是料不到这武阳公学识渊博,心计既深且工,为了要使武芳佩一生不能嫁人,所以设此圈套要她日后甘心长遁空门之内。

当下武宫主把赵岳如何躲在武当秘府禁地之内炼功疗伤,自己如何投下毒菓之事说出。武阳公颔首道:“这话不是随口编得出来的,我们且看了武当派的动静,便知赵岳是否当真已死。”他沉吟一下,道:“我们不须上山,只在附近留意探听,倘若武当派传出赵岳死讯,决计是假。若是无甚动静传开,甚至派人下山说是找寻赵岳,则那厮定已死无疑!”

这一番推论实在极有道理,若然赵岳不是阴差阳错逃了出来,听到他们对话,而是见到武当之人,把武宫主投下毒菓加害之事说出,定必会将计就计,传出赵岳死讯,以便赵岳潜迹苦修,不须防备武阳公寻上门来。

武宫主唯唯应了,当即跟着武阳公向大道走去,不久工夫,铃声渐远。赵岳这时完全打消向武当报讯之意,暗念现下功力未复,必须找到一处隐僻之所,埋首苦练。想来想去,决定北上,找个荒僻村落躲起来最妙。

于是走出农舍,再向那小女孩道谢过,这才直向北方奔去。这时,他心中既不须牵挂单云仙,便毫无心事。经过襄阳城时,斗地忆起,上一次曾经请业已归隐本城的贾方山老镖师,施展独步天下的易容之术,改变面貌。目下正须隐蔽行踪,找他最好不过。

当他走出贾府之时,已经变成一个行旅商贾模样,不但面貌全非,连全身四肢的肤色也都变换了。那贾老镖师不但替他改易容貌,还教他一套言语应付,以及此去何地,应带何种货物,以瞒人耳目等等。

他在襄阳城中办了一点货,便出城北行。不一日,走到河南淮阳城内。忽听一阵清脆铃声从后面追上来,连忙避到店肆檐下,回头瞧看,眨眼间两骑奔驰而来,正是那武阳公和武宫主二人。

这时街上行人甚多,但武阳公和武宫主二人极是敏锐明察,略一流盼之间,四道目光都扫过赵岳面上。

赵岳心头微震,暗想,这两人都不愧是曾经领袖天下黑道群雄的人物,单是这等眼力,已经教人十分佩服!

他们一直向前驰去,赵岳因已经化装,不虞他们认出,便暗暗跟随后回。

那两人转入一条横街,武宫主扬鞭道:“义父,云仙妹子就是在这座庵内出的家!现下还在不在此处?女儿却不得而知!”

武阳公道:“你且在外面等候!”飘身下马,一个起落,已跃入大门之内。

里面是个院子,摆列着不少盆景,甚是幽静恬淡。

他轻咳一声,道:“有人么?”这一声轻咳和语声直传入深邃屋宇之内。转眼工夫,一个中年尼姑走出来,面带讶色。

武阳公眼光射到那女尼面上,眼光威煞之气极重,那比丘尼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凌厉可怕的眼光,震慑得低下头,合什道:“檀樾有何见教?”

她竟不敢问他怎生进得院中,武阳公一言不发,举步上阶,进去便是一间佛堂,烟雾氤氲。

那中年女尼鼓起勇气,急走数步,拦在他面前,柔声道:“檀樾意欲何为?”

武阳公双眉轻轻一耸,冷冷道:“数十年以来,天下之间还没有人胆敢拦住老夫去路的!”

女尼感觉出他口气中杀机极盛,方自惊疑交集。武阳公衣袖一拂,“砰”的一响,丈许外的供桌四分五裂,香炉烛台跌散一地。

女尼见他一拂之中的力道如此厉害,想象得到若是拂中自己身躯,那还了得?不由得面色灰白,连退几步。武阳公冷冷道:“这是看在我女儿面上,权且饶你一死,快去叫她出来!”

却听后面一阵步声,接着出来一个缁衣女尼,年纪极轻。头上青丝虽是剃个干净,但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扬波,极是秀美。

她怔怔地望住武阳公,武阳公双目凝威,瞧她一阵,突然长叹一声,眼中泛起慈蔼光辉,道:“仙儿,你何故落发出家?”

那女尼原来就是单云仙,幽幽答道:“小尼罪孽深重,但愿我佛慈悲……”

话犹未毕,武阳公烦恼地嗐一声,举袖一拂,佛堂之中劲风旋卷,只听一阵响声过处,四面墙上挂着的佛像及其它卷轴通通掉在地上。

他又叹一口气,缓缓道:“为父枉自称雄天下数十年,但连唯一的亲生骨肉也不能羽翼保护,唉!仙儿你别再提甚么罪孽我佛之类的话,这就随为父离开此地,为父包管你这一生一世荣华快乐!”

单云仙见他那种英雄气短的样子,芳心中大为震动,暗自想道:“像爹爹这等为人,实难流露出心中真情,我若是不遵从他的话,不免令他十分痛苦。”

武阳公又道:“为父听佩儿说,不是她迫你出家的,这话可是当真?”

单云仙答道:“是女儿自愿托庇我佛,与佩姊姊无关!”

武阳公颔首道:“如此甚好,不然的话,为父就亲手取她性命。”

旁边的中年女尼深感此人口气坚决有力,知道杀人之言不假,骇得啊了一声。武阳公一拂袖,劲力涌出,托住女尼身形飞入门后,一眼见单云仙神情着急,便道:“她没事,为父不想有旁人介入咱们之间。”

单云仙想了一想,沉吟道:“我……我决计要遁迹空门,不履尘世,爹爹你走吧!”

武阳公道:“你且讲出个道理来!”

单云仙答道:“佛家戒打诳语,女儿只好从实奉禀,第一就是女儿刚才听爹亲口说出杀死佩姊姊的话,我和她同是您的女儿,说不定您有一天看不顺眼,也杀死了我……”

武阳公插口道:“胡说,她只是为父自小收养的义女,你是为父亲生骨肉,怎可相比?”

单云仙惊讶得说不出话,过了半晌,说道:“纵然不是亲生骨肉,但她随侍多年,你也未免太狠心!”

武阳公苦笑一声,道:“只有你敢当面指责为父的不是。暂且不提它,还有甚么道理?”

单云仙缓缓道:“第二是女儿早已爱上赵岳大哥!”

武阳公颔首道:“为父明白了,你自思赵岳与为父乃是宿仇死敌,你身为我的女儿,自是无法结合,是以心灰意冷,出家为尼!”

单云仙道:“爹爹说得正是!”

武阳公道:“此事爹爹早就想过,因此直到确知赵岳业已身亡之后,才来找你!”

单云仙身子一震,面色灰白,问道:“赵大哥……大哥死了?”

武阳公心想她这等反应还不算剧烈,想来必能劝她离开,大感欣慰,微笑道:“不错,他死了,但不是为父下的手。”

单云仙咬住嘴唇,过了一会,才道:“谁下的毒手?”

武阳公说道:“是佩儿!她当日见我对你疼爱,嫉恨之下,解散了铁柱宫。那时为父与赵岳拚斗内功,各自负伤分开。赵岳由青岚小道带伤投奔武当山,躲在秘府禁地之内养伤。这事被佩儿侦悉,她大概知道她自己无法可与赵岳结合,因此以剧毒瓜菓投入秘府,将赵岳毒死。”

单云仙身躯摇晃一下,咬住嘴唇,没有作声。武阳公又道:“为父打听出赵岳当真已死,才来找你,因知你爱赵岳,是以,佩儿此举,为父心中也很不高兴,只等找到了你,就令她出家,此生永远不能嫁人。”

单云仙听到此处,心中百分之百相信赵岳已死,但觉热血上涌,心痛如裂,大叫一声,向后便倒。

武阳公一伸手抱住她,低头瞧时,只见她目闭面白,气息微弱,嘴唇已经咬破,沁出鲜血。

他心中一阵震栗,想道:“看来她情深一往,要她回心转意,实是不易!”

当即伸手敲拍她穴道,举手之间就把她震醒。武阳公智计绝世,已想许多计策,转移她的心中悲恸。这时柔声道:“你心中悲苦之极,该当大哭一场!”

单云仙但觉只有父亲可以依靠,胸臆中涌起孺慕之情,加上柔肠寸断,心中哀痛,禁不住放声大哭,泪如泉涌。

武阳公让她哭个痛快之后,知道已发泄出那股能致人于死的闷气,当下替她拭泪,道:“为父目下还有要事,一是前去嵩山毁去少林全寺,还须杀死一梦头陀!”

单云仙一来与一梦头陀相熟,二来赵岳十分尊敬一梦,因此她不由生出爱屋及乌之心,闻言吃了一惊,登时停住哭声。

武阳公道:“二是毁去武当全派!不过倘若你悲苦之下,身子不适,为父就暂且陪你,这二事等日后再办!”

单云仙也是千伶百俐之人,心中明白,缓缓道:“女儿去跟师尊们说一声,这就跟随爹爹离开!”她唯有放弃遁身佛门,才能稍稍缓和少林武当两派大劫。

武阳公摇头道:“你只是被迫离开,为父不希罕!”

单云仙不觉一怔,叹道:“既然如此,女儿无能为力,爹爹你走吧!”

武阳公还未出声,单云仙又道:“爹爹你即管去杀人放火,快意而为。你留下的天大罪孽,自有女儿代你承受。”

这话只听得武阳公一怔,道:“你怎生承受法?”

单云仙道:“你结怨天下之后,总有一日仙逝,那时人人都来向女儿报仇。不论是何等毒刑侮辱,女儿也甘心承担。”

武阳公怔了一会,道:“好,好,为父不毁少林武当就是了!”他也想到少林武当二派历史悠久,根深蒂固,纵是杀尽两派之人,但还有许许多多与这两派有渊源之人,如何杀得尽?将来自然会向女儿寻仇。

单云仙摇头道:“爹爹你既是不毁这两派,女儿可就不肯离开此地啦!”

武阳公哈哈一笑,道:“妙极了,现在又轮到你不肯跟我走啦!你听着,为父有软硬两法,你非跟我走不可!”

单云仙道:“女儿愿闻其详?”

武阳公道:“硬的法子,便是出手先杀死此地所有尼姑,若然你还不从的话,为父就杀尽天下僧尼,焚毁天下寺庙庵堂。”

单云仙叹一声道:“女儿岂能让爹爹作此大孽,遵命就是!”

武阳公接着道:“你自然非听我的话不可,不过如此强迫,终非长久之计,因此为父尚有软的一法,那就是跟你谈佛门经义。”

单云仙心想:“我自小就时时亲近佛门中人,阅读经卷,如若辩难经义,他那里胜得过我!”当下心中大慰,道:“便请爹爹指教。”

两人各在蒲团落座,武阳公面色肃穆,首先道:“何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两句在佛家中最是普遍的话,含义却甚是深奥,不易了解。

单云仙应道:“色者总称有形之万物,如眼前所见房舍人物皆是,此等万物因吾人之感觉认识而生。本非实有,故日色即是空。空者非虚无之谓,乃不可感觉之意,世上万物皆是不可感觉‘空有’之幻相,故空即是色。”

武阳公点点头,沉吟不语。单云仙的答话听起来虽是玄妙,若以现代知识解释,则易懂之极。譬喻钢铁之物,入手沉重坚硬,确是实物即色,但究其实只是无数原子,而每一原子内空间极大,尚有中子核子,可得而分裂,转化为“能力”即空。物质化为能力,并非消灭,即不能感觉,仅能以智慧察知,是故色即是空。反过来说,由能力变为物质者为“空即是色”。

武阳公沉吟片刻,道:“金刚经中云: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是名佛法。汝作何解?”

单云仙心头一震,想道:“原来他曾精研佛经,这几句当真不易解。”

她心中微乱,便觉千头万绪,难以开口。斗地记起佛家要旨“戒定慧”三字,连忙收摄心神,施展出“止观坐禅”之法,片刻之间,灵台空澈。原来佛家讲究的“戒定慧”三字,便是说一个人持戒则心定而后生慧。这与儒家说的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的道理大致相同。

她在心中反复细想了一会,才缓缓道:“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是名佛法此三语,实系佛家对世间万物的‘三观法’,三观者即是‘假观、空观、中观’便是。”

武阳公眉头一皱,道:“何以见得?”

单云仙答道:“佛法本亦假幻,姑假以‘佛法’之名而已,其本体亦属‘自性空’,因此经中指出学佛之人须明其假,亦见其空,视佛法以至万物皆明假见空,是日‘中观’。此三句亦阐出佛家对万物之三观真谛。”

武阳公大是佩服,但双眉锁得更紧,沉吟不语。

上述佛家“三观”理论,若是用譬喻之法解释,则十分简单易明。所谓“假空中”三观,便是佛家对世上一切物质的看法。比方前述“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是名佛法”这三句之中的“佛法”二字,用茶杯代替,便成为“所谓茶杯者,即非茶杯,是名茶杯”,茶杯意义是圆形中空可供饮茶用之瓷器,因此它只是“瓷”,其实没有茶杯的“本体”,吾人因它的用处而予以“茶杯”之名,可见得只是一个假名。这是第一句的“假观”,第二句说不是茶杯,便是空观。但吾人虽知其假,亦知其用,所以仍然叫它做茶杯,这就是第三句的“中观”了。佛家认为必须“假空中”三观合一,才能对任何事物寻得合理透澈的了解。这正是佛家何以对世事万物能不因得失而烦恼,因为万物原属虚假。但却不会因万物虚假而流于空幻,便是有“中观”之故。一个人如果深切理解“三观”真谛,心灵中自可永存安宁和平。世俗之人每每以为佛教消极逃避,其实并非如此。

且说武阳公沉吟半晌,便道:“阿含经中论及以智慧观察生死之所,推寻其缘,知是由痴而起,又知痴灭则老死忧悲苦恼皆灭,佛何不以大神通灭世上众生之痴,那须辛苦说法?”

单云仙不禁一怔,又听武阳公继续举出阿含经几处疑义,也是无法解释得明确,不觉着急,心绪便十分紊乱,更加无法研思解答。

原来佛教分大乘小乘两种,小乘以阿含经为主,凡修小乘者得到“阿罗汉果”即止。认为本身已证知获得真理,解除痛苦,便是佛学最终目的。学大乘者则尚须向前,除本身外,还要周偏世间,此外小乘只见到解脱烦恼消极之一面,大乘则尚须证入极乐、圆满、真实、积极的一面。是以武阳公举出阿含经数处疑义,单云仙那能辩解得明白?

武阳公长笑一声,一跃起身,单云仙只好跟着站起,任他拉住手走出庵外。

赵岳躲在屋角,远远见到已经剃发出家的单云仙,心中蓦然泛涌起无限怜爱,又见武宫主站在一边,神情幽楚,也不觉可怜起她来。

眼见那三人渐渐走远,当下从屋角走出来,想道:“二妹跟随亲生之父,纵然不甚合她心意,但决计不会受苦,武宫主被罚出家,却也可怜,以她的为人自然不会当真安心做一世尼姑,我须得想个甚么法子帮她的忙才好?”

此念一生,便又遥遥蹑着武家父女三人背影,好在武宫主那头驴子的金铃声特别清脆悦耳,不怕被别的马匹的鸾铃之声扰乱,因此他简直无须见到他们的背影。

跟蹑了许久,一直在城中转来转去,赵岳初时甚是奇怪,后来知武阳公竟是要在此地购买一座房子。最后在城西买成一幢屋子,赵岳不敢迫近,远远认住,便去投店。第二日一早就到那附近遥窥动静,但一直窥探到次日下午,还不见有人出入。心中不觉起疑,待到晚闯,决计冒险前去瞧瞧。

他不敢贸然入屋,先在外边侧耳聆听,半晌仍无声息,于是放大胆入屋查探。屋内一片暗黑,细查之下,原来阆无人影,武阳公等不知去向。

赵岳自个儿呆了半晌,想来想去,决计明日继续北上,先找到一个隐僻可供容身之处,才回到此地来查看。

第二日他便继续北行,不一日,走入临沂地面。这时正是中午时分,他有心找到隐僻村落,是以入不入城都没有关系,反而一味穿绕过村庄市镇。他早上已听说西北方有个市镇相当繁盛,当下赶到那镇上,却也只是个普通小镇,因是不当要道,而附近数十村庄都以此镇为买卖交易中心,是以繁旺而只是附近乡人,极少见有外路行人商旅。

赵岳看出此镇多是附近乡人一事,心中一动,想道:“我若是隐居此地,初时虽然不免被本地人猜疑,但日子久了,过得一年半载就可相安,那时若是有外路人经过本镇,便可知悉,及早防备。”

此念一生,便在镇上走动视察,他外表上已改扮作中年商贾,但镇上之人对他仍然十分注意。后来他到一间店铺食面,吃完之后,正待跟掌柜的聊一聊,忽见一个壮汉走入来,四下一瞧,便走到赵岳跟前,行个礼道:“在下是本镇人氏,姓郑名捷,大哥你贵姓?”

赵岳起身还了一礼,请他坐下,说出姓氏,细一打量,只见这壮汉年约三十五六,面貌朴实,举止中有点局促,显然不惯与陌生人应酬。但口气却微带江湖味道,甚是奇怪。当下问道:“郑兄有何见教?”

郑捷忽然面红,吶吶道:“赵大哥打那儿来的?”

赵岳道:“我作这种买卖,说得上四海为家,这一回打湖北襄阳一路北行,到达贵镇。”

郑捷喜道:“赵大哥走过这许多地方,好极了。在下想劳驾大哥到隔壁走一趟,看一件东西,讲几句话,在下便万分感激。”

赵岳讶道:“那是甚么物事?要说甚么话?”

郑捷说道:“那是一些珠子,大哥但说这些珠子太过名贵,不敢买下那就行啦!”

赵岳更感不解,问道:“这话向谁说呢?”

郑捷答道:“一个老人家,在下自小叫他做孙老爹的,他病在床上,若是大哥跟他谈谈各地见到的事,又说说那些话,老爹一定十分高兴!”

赵岳听说那是个有病老人,侠义之心油然而生,当下应道:“使得!使得!”

郑捷大喜道:“大哥真是好人,唉,我瞧老爹已活不多久,这一回碰上大哥,当真好比走遍天下各地,他的心愿总算有了着落……”

赵岳无论如何都听不明白,心想这郑捷讲得不明不白,还是到那儿去瞧瞧,便可知道。

两人出店拐个弯,转入一条巷子内,走到一座古老屋宇。但见此屋甚是高大深邃,想是郑家昔年家资富有,所以祖居这等广阔高大。

郑捷带他走到第二进一间房中,叫道:“老爹,我碰到一位赵大哥,特意带他来瞧瞧珠子!”

赵岳入门以前,已晓得此屋乃是郑家祖居,因此想不到那孙老爹竟是住在此处,心中暗暗讶异,暗中猜测这孙老爹和郑家的关系。

这房间相当宽大,却不甚明亮,到处皆可看出残旧剥落的痕迹。不但这房间为然,外面的厅房处处都是如此残旧,可知郑家已经中落甚久,相当贫穷。

靠里壁的一座炕上,躺着一个人,白发白须遮住他的面孔,只露出一对无神的眼睛。

但这孙老爹神志仍然十分清醒,缓缓道:“难为捷儿你还记住这桩事!那包珍珠都在老地方,你拿出来让这位朋友瞧瞧就是!”

郑捷打屋角取出一个小包裹,打了开来,只见里面有数十粒珍珠,最大的比龙眼核还大,最小的也比普通的大颗珍珠略大,粒粒圆净。赵岳不禁一怔,心想这些明明都是极上品的珍珠,世上罕见,想不到在这等僻荒小镇上,却见得有这么多。

他久走江湖,身上一向带着珍宝之物,变卖使用,是以眼力极高,细视之下,确知这些珍珠绝不是膺物,于是说道:“在下只是小本买卖之人,那能买得起这等希世宝物?”他的话出自衷心,是以声调极是诚挚真实。

那老人支起上半身,细细打量他一会。这时赵岳已敛藏住眼神,外貌又经过化装,谁也瞧不出破绽。老人叹口气,道:“赵掌柜乃是久历江湖的人,但仍然未失一片赤诚,实是难得!”

赵岳这才明白他为何要打量自己之故,于是应道:“老爹过奖了,这等希世奇珍应当送到通都大邑去,还须找到资本雄厚的老字号珠宝店才出得手,如若不然,那就合着一句‘明珠暗投’的古语了!”

老人又躺下去,缓缓道:“老朽待死期将至之时,方始作此打算!不过有时想到若是留下太多财富给他们,只怕非福反祸。”

赵岳答道:“老爹这话极是洞明世情,小可向来也是抱定绝不非份贪得的宗旨!”

老人瞪大双眼,望住屋顶,不再做声。赵岳又说了几句话,他都不理不睬。郑捷过来低声道:“赵大哥别见怪,孙老爹一向有这种怪脾气。时常想起以前的事情,就不跟别人讲话,咱们走吧!”

赵岳心想这位老人家心中不知埋藏着多少记忆往事,只看他拥有这等贵重珍珠以及睿智的谈吐,便可测知他绝不是一个平常之人。于是默然跟着郑捷出去。到了前面破旧的厅中落座,郑捷泡上一杯热茶,说道:“赵大哥辛苦这一趟,在下极是感激不尽。”

赵岳问道:“孙老爹是甚么人?”

郑捷摇摇头,道:“在下也不知道,他是我去世多年的祖父的朋友,以前我祖父在外面做生意认识的,大约在三十多年前他忽然来到这里,双腿上不能行走。我祖父留他住下,直到现在!”

他停一下,又道:“我祖父去世时,家境已经十分贫困,那时我只有十岁,他便取出一颗珠子,要求每日有空时便在街上瞧得有外路人经过,卖给人家。他说那一颗珠子只要一千两银子就行啦。这口气好大,人人听了舌头伸出来都缩不回去。”

赵岳插口道:“你从来没有卖出过么?”

郑捷摇头道:“没有,别人一听都骇死了,都说孙老爹失心疯,胡说八道。我一直照他的话到街上留神瞧着外路人经过,到了二十多岁之时,那颗珠子只要卖二十两,也还是没有人要。我因为要贩卖货物,做点小本生意,所以好久都没有工夫替他办这件事,那颗珠子便搁在屋里,不曾带在身边!”

赵岳心中不觉泛起一阵怜悯的情绪,只听郑捷又道:“我知道孙老爹见我家贫穷,他住了几十年,我父亲母亲都没有一句闲话,所以心中不安,想把珠子卖出之后,那银子可以作本钱做生意。我想若果我不去替他这样做,他心中一定万分难过,所以我卖珠卖了十几年,现在我的大儿子已有十岁,差不多可以上街替他卖珠啦!”

赵岳更觉恻然,摸摸身上除了银票之外,还有二十余两纹银,当下掏了出来,放在桌子上,说道:“郑兄请把这点点银子收下,告诉孙老爹说,那些珠子太过值钱,我买不起。”

郑捷愣然道:“那么这些银子……”

赵岳道:“我借给孙老爹,待他珠子卖出了,才还给我。”他知道若是说出“赠送”二字,孙老爹决计不肯接受,再者须得顾及自己一个生意人的身份,是以说借给他!

郑捷又是惊疑,又是欢喜,要知他卖了十几二十年的珠子,人家连多看一眼那珠子的兴趣都没有,眼下这人却说珠子太过值钱,愿意借钱而不要珠子。这事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是以欢喜惊疑的情绪充满心头。

赵岳起身道:“我走啦,将来有机会再来瞧老爹!”

郑捷啊一声,连忙伸手拦住他,说道:“赵大哥等一等,待我去告诉老爹,他老人家一定高兴极了!”

赵岳见郑捷甚是着急,不好意思一定要走,只好坐下,道:“好吧,你进去讲一声,但我是决计不能收下珠子的!”

郑捷飞奔入内,过了片刻便奔出来,叫道:“赵大哥,你无论如何进去一趟!”

赵岳心想若不进去,倒像是做了见不得人之事了,于是起身跟他入内。

那老人已坐起床上,用枕头垫住腰背,只见他眼中光芒闪烁,迥非早先奄奄一息光景。赵岳见了心头一震,忖道:“这位老人家绝非寻常之人,若不是炼过上乘内功,就是意志极是坚强之士,也无法在这等油尽灯枯之际显示出如此巨大差异?”

老人说道:“赵掌柜的这等胸襟行径,直是古今侠士豪举,老朽想不到此生还能亲眼见到。”

郑捷插口道:“那堆银子还放在外面桌子上!”

老人点点头,接着道:“老朽请赵掌柜进来,实是有事相托,只不知赵掌柜的是不是允许帮忙?”

赵岳答道:“只要小可做得到,老爹即管吩咐!”

老人道:“老朽这一包珍珠,向来视如尘土,本来打算死前毁掉。不意幸晤赵掌柜,便以此物相托。老朽数十年来负累郑家良多,只望赵掌柜得便时加照拂,并且提拔捷儿,让他们一家得以温饱。”

赵岳沉吟片刻,才道:“若果老爹所托之事只是这一件,小可这就答应了,但珍珠却不能要!”

老人道:“这等珍宝算不了甚么,赵掌柜乃是大仁大德之士,绝不会化为灾祸!除此之外,老朽尚有一件东西,想请你带给一个人!”

郑捷打床下拉出一口箱子,取出一物,交给老人。赵岳看时,却是一个包袱和一根四尺长的杆管,虽是收藏日久,但杆身仍然闪耀出光芒,一望而知乃是上好精钢打造的。

老人枯瘦的双手摩挲着钢杆,动作甚是温柔。但赵岳无意中发觉他眉宇眼睛中泛起凛凛威光,不禁大吃一惊,问道:“老爹,那是甚么?”

郑捷答道:“是一面旗子。”

赵岳心头大大一震,故意问道:“这根钢管子就是旗杆了,是不是?但太短啦……”

孙老爹道:“捷儿把杆身接起,让赵掌柜瞧瞧!”

郑捷过去把钢管取过来,只见他搬动之时显得十分用力。那钢管之内原来还套有一根,此时抽出来接上,两头再加上杆尖,便变成一根长达七尺许的旗杆。

赵岳忍不住伸手去拏。郑捷忙道:“赵大哥小心,这旗杆重得很……”赵岳扶住一端,另一端竖在地上,暗暗举离地面一点,便知道这根旗杆比那沉沙古剑还要重十来斤。这等沉重的兵器果是骇人听闻,若不是天生神力加上内功深厚,谁也难以使用。

只听郑捷说道:“老爹,这旗杆太重啦,赵大哥怎生带得走?”赵岳道:“不妨事……”孙老爹接口道:“旗杆不用了,只把旗子带走就行啦!”

赵岳这时心中波涛起伏,那黑衣女尼对他说过关于“云旗飞扬,铁柱销镕”的话一直在耳边响着。不过他还须瞧过那面旗子,看看是不是以金狮毛和银丝织成,才能断定。

孙老爹解开包袱,只露出一角,便忽然停手,沉吟道:“事隔数十年之久,世上已不知几度沧桑,那位故人找得到找不到还不可知……”

赵岳见他大有变卦之意,生怕他不肯取出旗子,甚是着急,眼光扫过包袱掀开的一角,忽然触动灵机,口中惊噫一声,说道:“好像是金狮毛织成之物,只不知为何又有银色之光?”

孙老爹霜眉一掀,凝目望住他,显然极是惊讶。

赵岳忙道:“在下遍游天下,曾经在西域见过此物!”

孙老爹缓缓道:“赵掌柜强记博闻,令人佩服。这面旗子连老朽也不晓得是何质料织成,直到如今幸得赵掌柜指教,方始晓得!”

郑捷插口道:“老爹这面旗要送给谁啊?”

孙老爹答道:“这支旗本来不是老朽之物,只因昔年故人相托,才代他收藏,现下便要送还与他!”

赵岳一听不是他的,不觉暗暗失望。但转念想起若是代他送还此旗,仍然可以得见真主人,也是一样,于是面色又恢复开朗。

孙老爹又道:“赵掌柜若是想瞧瞧这面旗子,请过来拏……”赵岳过去,伸手去取,忽觉腕上微疼,缩手看时,原来包袱一角插着一支小针,他取旗之时,扯动布角,因此手腕被刺了一下。

他也不在意,拏起旗子抖开,但见那面旗子是三角形,底呈金色,却以银线绣出云纹,两面都是一样。他深深吸一口气,忖道:“我到底亲眼见到了云旗,可惜这位老爹不是主人。”

孙老爹说道:“罢了,罢了,那位故人昔年将此旗付托于我之时,已经是快要死的人,事隔数十年之久,谅必已作古逝世,此旗不送也罢!捷儿,你送赵掌柜出去……”

赵岳见他忽然改变主意,而且未后的一句话更是冷淡生硬,不觉一怔。他本是端方之士,平生不做勉强人之事,当即放下旗子,道:“老爹既是改变主意,在下这就告辞……”

郑捷感到孙老爹此举大是不合人情,纵是改主意,也不该这等冷冰冰赶人走开。不过赵岳已转身出房,他也就不说甚么,送他出去。出了门外,便听孙老爹唤他进去。入得房中,孙老爹低声说道:“这位赵掌柜来路十分奇怪,你须得小心!”

郑捷大不服气道:“他有甚么地方奇怪?”

孙老爹叹口气,说道:“你此生未离开过此镇一步,自然不知江湖上人心险诈可怕。这人乃是生意买卖之人,但出手慷慨,不让武林豪侠之士,这是可怪之一。他年纪约在四旬上下,但双手皮肤细密,一看而知只是二十余岁之人,这是可怪之二。我这面旗子天下只有两个人知道,乃是金狮毛混以银丝织成,他还未看清楚,就讲得出来,此是可怪之三。”

郑捷不觉听得呆了,孙老爹又道:“不过他行为极是端方正直,这就教我惊疑难测。你且陪他到外面厅中坐,一会若有奇怪事故发生,可速速来告诉我!”

郑捷一阵茫然,走出房外,陪了赵岳到厅中落座,说道:“老爹说他要想一想,或者还要烦劳大哥!”

赵岳一听事情有了转机,便耐心坐候。过了片刻,郑捷告个便入内,向孙老爹报告道:“我们在厅中坐了好一阵工夫,没有半点奇怪事故发生呀!”

孙老爹讶然自语道:“这就奇了,我已在他身上施了手脚,他若是当时勉强提聚内功,登时全身酥麻瘫软,纵是不提聚真力,半支香之工夫也得发生软瘫现象。怎的他能安然无事?莫非药力失效?”

郑捷听不懂他的说话,瞪着双眼发怔,孙老爹命他再出去瞧瞧。他唯唯出去,片刻间便匆匆奔回来,叫道:“老爹,赵大哥坐在地上,闭着眼睛,不知是何缘故?我叫他几声也不应……”

孙老爹面色一沉,道:“你快背我出去瞧瞧!”郑捷如言背起他,奔到厅中。

但见赵岳结跏趺坐,垂帘内视,正是运功抵抗药力之象。孙老爹瞧见他头顶上白烟蒙蒙升起,面色剧变,沉声道:“走近一点,我瞧不清!”待得走近,突然伸手用小针刺了他一下!

赵岳身躯一震,满头满面冒出汗珠,滚滚而下,郑捷已隐约晓得孙老爹必是对这赵大哥不利,退开数步,把孙老爹放在椅上,问道:“老爹你干吗?”

孙老爹面色渐渐恢复正常,道:“你再瞧瞧他!”郑捷转眼望去,但见赵岳容貌渐渐改变,不多时,已由中年商人的形相变成一个相貌俊美的少年。

他惊奇得说不出话来,孙老爹缓缓道:“可见得老爹的话没有讲错。你只道他是个诚实忠厚的生意人,其实他却是武林中年轻高手,不但内功深厚,而且学会了天缺老人秘传的‘拔毒疗伤大法’,怪不得药力发作得慢。”

赵岳初时头面冒汗,渐渐全身都出汗,不久由头顶以至脚底都一片湿漉漉的,宛如刚从水中捞起来一般。孙老爹眼中射出仇恨之光,面色十分阴沉。

赵捷惊道:“老爹,你想把他怎样?”

孙老爹道:“他是我平生唯一的仇家的弟子,所以他今日活不成啦!”

郑捷惊道:“被官府得知的话,可不得了!”

孙老爹瞿然一惊,心想:“官府倒是不怕,但这厮既能寻到此地,那奸徒定必能够追查到此,那时候我送了性命不打紧,怕只怕这郑家上下十数口都得死于非命……”此念一生,便道:“捷儿,你若不想他死,可上前去捏拳等候,我叫一声‘打’,你就用力击在他下巴上,那他就死不了啦!”

郑捷道:“老爹不可骗我!”老人点点头,郑捷便走上去,握紧拳头,望住赵岳下巴,眨眼间听到老人喝一声“打”,立即挥拳击去。

赵岳翻身跌倒,却长长透一口气,随即摊开四肢,沉沉睡着。郑捷惊道:“他怎么啦?”

孙老爹道:“不妨事啦,刚才我趁他血气交会之际出手,使他血气相仇,互加损害,倘然不理会他,再过不久,便将精枯气竭而死!现在只是疲极入睡,决计不会死的!”

他停了一停,又道:“捷儿可把他抱入我房中,免得被人瞧见。桌上的银子放回他身上,咱们不能要他的肮脏东西。”

这位老人的话,郑捷听得似懂非懂,此时他已全无主宰,连忙照着老人的话去做,一会儿又出来把老人背回房中。

过了两日,赵岳一直沉睡不醒,郑捷时时入房探看,心中极是忧虑。

老人也显得心事重重,不过精神极是健旺,竟是近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现象。

到了第三天早上,孙老爹向郑捷说道:“捷儿,你搜搜他身上有甚么事物?”

郑捷如言搜着,囊中任甚么都没有,只有二十余两纹银,五两金子,还有三百余两银票。

孙老爹把银票的用法详细告诉了他,然后十分沉重地道:“这厮是我三十余年前的大对头的徒弟,除却是这大对头,天下无人教得出如此功力深厚的徒弟,同时只有这大对头识得天缺奇书中的种种秘艺,现下祸根已种,我经过两日两夜苦思之下,实在想不出第二条免祸之道,因此只好出此下策,那就是你这就收下这些财物,带了全家十余口远走避难。虽然不一定避得过!但总算是尽了人事!唉,我这个残废之人,不但负累了你们数十年,到末后还带给你家一场大祸,真是悔疚交集!”

郑捷还弄不大懂他的意思,孙老爹又道:“你们现在就收拾收拾,今晚悄悄动身,只等候你们一走,我就取了此人性命。”

郑捷吶吶道:“老爹教我们逃到那儿去?我……我从未出过远门……”

孙老爹面色十分沉重严肃,说道:“你自小就很听我的话,这是最后一次,不管你们多么不舍得此地,也得快走。我那个大仇家一生做尽无穷恶事,手段毒辣无比。快去收拾收拾!”

郑捷拗他不过,竟自去了,中午时分,已经收拾妥当,全家十余人只准备带一点随身细软之物上路。郑捷在这段时间中去见孙老爹几次,孙老爹每一次都谆谆嘱咐他到别处要如何如何应付别人,还教他一套应对之道,以备万一在他们未曾动身之前那老仇人已经找了上门。

孙老爹把赵岳放在炕上,用一条破被覆盖着,胸口三处大穴上都插有小针,他只须隔被轻轻一拍,三针尽皆刺入穴中,这时纵有大罗天仙也救他不活。

到了未申之交,郑捷忽然慌慌张张的闯入来,说道:“老爹,有人找你!”

孙老爹心中大吃一惊,暗悔不曾早点把郑捷遣走,目下仇人上门,这一劫势难躲过。要知他视郑家之人有如自家子孙骨肉,因此万分难受,不过表面上却不曾流露出来。

郑捷接着笑一笑,说道:“那人找上门,幸得老爹教过我两个法子,我只用第一个法子就把他骗走了!”

孙老爹道:“那人长得甚么样子?你怎生骗走他的?”

郑捷道:“那厮身量矮小,长得很好看,讲话时阴声细气,就像个女人一般……”

孙老爹缓缓道:“那不是我的对头本人,想必是他的手下了!”

郑捷接着说道:“他问我说,这儿可有一位孙子潇老先生,我装出茫然不解的样子,只说这儿姓郑,不是姓孙。他跟我磨了许久,还说老爹你是三十多年前来此的,我说我也不过三十岁,他想想便走了。”

孙老爹面色变来变去,沉思好久,说道:“我三十余年以来不曾出此屋一步,左邻右舍都不晓得有我这个人,因此不虞对头们从邻居访查出来!事已至此,你们已不用逃走啦,没的反露出马脚。”

那郑捷听可以不用离开故居,不胜之喜,当下出去吩咐家人。

孙老爹再三考虑之后,决心杀死赵岳,设法把他埋藏灭迹。但此事不可假手郑捷,以备日后万一仇人查到,还可希望不连累郑家。

当下命郑捷取来铁铲,又把他搬落炕前地上,将房门反掩住,便提铲挖土。他自从昔年中了武阳公诡计,双腿折断,武功全失。费尽气力,历经艰苦逃到北方,定居之后,这才发觉武阳公心狠计毒,不但暗中以阴毒手法伤他经脉,还施了毒药。多年以来,他苦苦修炼内功,终于失败,现下全身武功散尽。因此掘土之举在他极是艰困,不一会就气喘眼花,却不过只挖了一点点。

他想起昔年纵横天下,武功之高,当世第一。但如今却比平常的老人还要不如,抚今追昔,不胜感慨,丢掉铁铲,仰天长叹一声。

窗外突然有人说道:“老先生可要在下略效微劳?”声音甚是娇软悦耳,似是女子口音。

他心中不禁大震,两手抓住炕沿奋力一挣,身子已上了炕。他晓得机会稍纵即逝,若是等到对方入房,那时想下手杀死赵岳已来不及。当即伸手向被子下面赵岳的胸口扳落。

他出手迟缓无力,外表上谁也瞧不出他有意杀人,纵是武阳公站在炕前,也不会想到此举的深意。

正当此时,窗外那个娇软的声音又道:“我有一件信物在此,可惜老先生不姓孙……”

外面说话之人自是女扮男装名列四奇之内的文开华,她为人何等聪明精干,虽然郑捷不认孙子潇在此,但她在窗外见得孙老爹以铲挖坑,此举大是奇怪,是以出言试探。她倒没有看出孙老爹挣上炕去乃是要加害赵岳,只是一心一意要试出这老人是不是孙子潇,所以说出“信物”的话。孙老爹身躯一震,手掌落势更缓。窗户微响,文开华已跃入房内,笑道:“老先生最好瞧瞧认得不认得此物?”

她手中托住一样物事,孙子潇看时,却是一方玉佩。当下发鬓簌簌飘洒,情绪极是激动,忘了落掌杀人之事,问道:“这是谁交给你的?”

文开华答道:“有一个人被武阳公囚禁在死牢之内达数十年之久,是她托我带来……”

孙老爹道:“是男的抑是女的?”文开华道:“女的!”

这时她已确知这位老人必是世上唯一赢得武阳公的云旗孙子潇无疑,心中甚喜,笑吟吟道:“老先生可要听一听当日交托信物的一段经过?”

孙老爹上半身靠住赵岳身体,右肘搁在他胸口金针之上,只要手肘一沉,便可制他死命。他渐渐抑制住激动的情绪,说道:“不错,老朽正是孙子潇。姑娘尊姓,怎会入屋查看?”

文开华答道:“小姓文,名开华。早先按址访寻之时,那位郑兄长相老诚,虽是一时相信,但后来却发觉大有可怪。倘使郑兄回答之后,关上大门,如常入内,便绝不会忽然触悟动疑。”

孙老爹道:“哦,原来他飞奔入来,被文姑娘你听到步声……”

文开华说道:“正是如此,再者那位交托我信物的大婶如此郑重,则孙老先生若是离此他去,定必留下线索以供访寻。今日这等情形,分明是孙老先生身上伤势不曾痊愈,是以处处小心!”

孙老爹摇摇头,但一直等到文开华说出当日在铁柱宫上如何在死牢内见到那女人,而她不肯出牢,只托付玉佩信物之事说出之后。仔细一想,不禁老泪纵横,说道:“文姑娘后一半的猜测虽然略有差误,但已足见才智过人,聪明精细……”说时,伸手接过玉佩,摩挲把玩。文开华见他这般英雄末路,恋旧情深的样子,不禁也鼻子一酸,满腔感慨。

孙老爹手肘仍然不离赵岳胸口金针,要知文开华虽然讲得出这一番经过,可是他深知武阳公诡诈多计,万一是为了徒儿失踪,所以派她前来诱出实情,把姓赵的救走才向自己下毒手,那时即捞不回一点本钱,岂不是死难瞑目。这方玉佩虽是故人之物,但武阳公亦可略耍手段诈骗得来。

文开华尽量把声音放得平淡,缓缓道:“刻下武阳公正亲自四出追查我的下落,说不定我此行已有人暗中监视,因此,在下须弄点手脚,以防万一……”

孙老爹没有作声,只点点头。文开华又接着道:“我女扮男装混迹铁柱宫中,曾任武阳公手下内四堂之位,这一次因三门四派高手入宫与武阳公力拚,我不合大意,被看出有暗助对方之举,是以打下死牢。后来幸得三门四派另有两位高手赶到,才打开三扇死牢之门,得以逃生。现下为了掩人耳目,须得杀死此宅之人,不拘一个或两个……”

说到这里,孙老爹精神一振,手肘准备沉下,口中冷冷道:“你何不杀死老朽?”文开华微微一笑,说道:“老先生此言差……”

孙老爹手肘已碰触到棉被,这时只须下沉一寸,赵岳便即丧命。他冷冷道:“我的话有甚么差了?”

文开华答道:“我杀死的人不久就能死而复生!此所以我未入铁柱宫以前,在江湖上博得心狠手毒之名,便因有此秘法,得以加害好人。不然铁柱宫焉能收我?”

孙老爹这才恍然大悟,不禁一笑,道:“世事越来越奇,这等事老朽从来未曾听过!”

文开华说道:“我布好假局,日后纵使武阳公能够查到此地,也不会晓得内中玄虚。我和老前辈则尽速离开此地,只要找一个人,老前辈一身绝艺堪以尽数传授,让他击败武阳公,绥靖天下……”

孙老爹沉吟半晌,伸手掀开棉被,问道:“文姑娘可认得此人?”

文开华定睛一看,大惊道:“他是东海门的赵岳,正是我们要找之人!”

孙老爹手掌按住赵岳胸口,掌心微微拱起,因此文开华并不晓得他掌下还有三枚足以制赵岳死命的金针。他冷冷道:“姑娘最好退开一点。”

文开华听他语气不善,吃了一惊,问道:“老前辈这话是甚么意思?”

孙老爹说道:“只要你身形微动,老夫虽是武功已失,亦能将此人立毙掌下!”

文开华惊得连退数步,叫道:“使不得,使不得!”

孙老爹道:“你纵是在老夫眼前自尽,也难使老夫相信,老夫限你在十天之内把姓武的老奸贼找来,不然我就杀死此人!”

文开华不觉啼笑皆非,饶她智谋高人一等,但目下一则关心者乱,二则瞧那老人神情严峻,生怕他稍一动手便杀死了赵岳,因此竟无半点办法。

原来孙老爹认定天下之间除非是武阳公才能调教出功力如此深厚的徒弟,因此不论文开华怎么说,他都当作是武阳公的圈套。

文开华叹口气,说道:“赵岳他就是唯一能力敌武阳公十般兵器之人,老前辈万万不可轻率下手!”

孙老爹冷冷一哂,心道:我虽然武功已失,但双眼犹在,这厮功力固然深厚高强,但比起武阳公却还有不如,焉能抵敌得住他十种兵刃?

文开华见他不信,情知纵是说得唇焦舌敝,也难取信。当下退出房外,说道:“好吧,老前辈请安心等候……”说罢奔出外面,迎头碰见郑捷。郑捷讶道:“你……你怎生进来的?”

文开华心下烦恼,眼睛一瞪,道:“你管不着!”

郑捷闪开一边,文开华向外奔去,正要开门出去,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低语之声。她打个冷战,恢复平日智谋,心想这低语远在两丈之外,但仍然感觉得出说话之人内力充沛。当即凑在门缝向外瞧去,只见两人正在巷角说话,其中之一正是同列内四堂的玉轴书生房仲,另一个也是铁柱宫之人。

这两人转眼便隐没不见,文开华这时一面惊骇烦恼,一面又暗暗庆幸。惊骇的是武阳公果然已召集旧部,恢复势力。并且有人跟踪着自己,烦恼恼的是孙子潇不信自己的话。庆幸的是若不是他如此态度,自己便不会在此时出来,因此也不会见到玉轴书生房仲。

她迅速在心中盘算道:“一个房仲我已无法收拾,随便加上一个便吃不消了!唉,这一次大劫难逃,却是如何是好?”

这时她自己不敢出去,免得碰上了非动手不可,那时局势更无法收拾。当下转身回到厅中,自个儿坐在椅中发怔。郑捷走出来见到了她,不觉也是一怔。文开华陡然想起一计,招手道:“过来,我有话问你!”

郑捷走过去,文开华和颜悦色说道:“你家中还有多少人口?”郑捷坦白说了,文开华道:“现下一家十多口都是靠你养活,但过几年你的弟妹儿女长大,就可以帮你负担了,对不对?”

郑捷虽是莫名其妙,可是这话也是实情,便点点头。文开华接着又道:“假使你失去左手,人家赔你五千两银子,可值得么?”

郑捷眼睛连连眨动,认真想了一会,才答道:“像我们这一家人,有五百两银子就可以过一辈子了,更别说五千两那么多啦?”

文开华从囊中取出一迭银票,找出几张,放在他手中,说道:“这儿一共是七千两,我要买你一只左手!”

郑捷大惊道:“甚么?”低头瞧那银票,因已得孙老爹指点,故此识得,果然共值七千两之多。心下又惊又疑,不知这人买自己的左手何用,又如何买法?

文开华叹口气,说道:“今日你纵然不幸失去一只左手,但一则得到赔偿,二则可以挽救许多生灵性命,绝不冤枉。却愿运气好,不必断送左手,这七千两银子仍然是你的,至于你愿不愿意,却由不得你做主了……”

话声才歇,一伸手已点住他的穴道,接着奔入后面,找到一把菜刀,稍为磨了一磨,然后又准备好金创药和包扎的布带等物,卷作一团。

只见她一手握刀,腋下夹着布带药末等物,另一只手揪住郑捷腰带,提离地面。郑捷那么粗大的身子在她纤美幼细的手中,却有如稻草一般,毫不费力。

孙老爹听见步声,手肘又压在老地方,被子已经掀去,只见赵岳双目紧闭,面色甚是苍白。

文开华进得房中,冷冷道:“老头子,你懂得我的意思吧?”

孙老爹心头一震,忖道:“想不到他们也用这一手对付我……”当下说道:“我老头子活了几十岁,难道就不会防备你们这一着?快教武阳公来此,便可无事,不然的话,哼,哼,只怕这厮一条性命抵得上这郑家所有的人!走,别惹恼了我……”

文开华装出阴险毒辣的笑容,道:“你要不要我先斫下这厮的一只手作证?”

她把郑捷丢在地上,放低布包,接着拉起他一只左手,扬起菜刀比了一比。

孙老爹冷笑一声,道:“老朽肘下的人性命何等宝贵……”刚刚说到此处,文开华刀势微沉,孙老爹连忙改口道:“好吧,老朽不妨听听你的条件!”

文开华狠声道:“你如若不想眼见郑家若干活口死在你眼前,就得马上释放了赵岳!”

孙老爹听她一口气把郑家大小多少人及甚么身份都说出来,显然已经通通抓起,心灵大震,心想郑家养活了自己数十年,岂能遗祸于他们?

当下长叹一声,便待答允,手肘也微微离开赵岳胸口。忽然惊觉忖道:“这武阳公卑鄙无耻,他手下之人的话焉能相信,我一放了这厮,他们更可为所欲为了。”

他的手肘登时又回到原位,冷冷道:“老夫已想通想透,这厮性命比郑家所有的人都贵重得多……”话未说完,刀光一闪,血光溅现,文开华一扬手,便有一物落在炕上,原来正是郑捷的左手,血迹淋漓。

文开华迅即点穴止血,一面取出金创药洒在断口之上,用布包扎起来。

郑捷虽是一手被人斩断,可是他穴道被制,连疼痛也不感到,更不会发声惨叫。孙老爹面色大变,怒气填胸,运力肘部向赵岳胸口金针压下。

但他手肘并没有当真下压,原来这刻他脑海中陡然闪过郑家十余口的面容,登时停了动作。文开华拉起郑捷右手,冷冷道:“老匹夫你再说一句不放人,我再斩他这只手给你瞧瞧!”

孙老爹默默不语,过了一阵,道:“你难道不怕我当真弄死武阳公的徒弟?”

文开华背上全是冷汗,心跳剧烈。可是面上神情丝毫不变,说道:“我老实告诉你,若是救得赵岳回去,乃是大功一件。但若然他死了,老山主实在怪不到我头上,而我反而有幸得他收为传人的希望,你爱信不信都由得你!”

孙老爹忖道:“这话大有道理,怪不得她胆敢如此迫我!”当下长叹一声,移开手肘,眼光触及地上僵卧的郑捷,心中一阵疼痛,不由得老泪直洒。

文开华跃到炕边,虽是极怕这老人忽然变卦,可是自己不懂得解救之法,于是沉住气,说道:“我的话向来言而有信,你放了赵少山主,我保郑家一家平安无事,纵是老山主下令,我也敢担承不杀之诺。但咱们公平交易,你须得还我一个活人!”

孙老爹也不知信好还是不信的好,不过见他手段毒辣无比,可真怕他一下子又斩断郑捷另一只手,当下颔首道:“一言为定!”伸手落在赵岳胸口,文开华心中突突乱跳,只见他迅快拔出金针,又取出一个盒子,里面放有好些药丸药末和几支银针。孙老爹用指甲挑了一些药末在赵岳鼻孔上,又取根银针,刺入他面上穴道中。银针一落,赵岳便深深吸气,药末全数吸了进去。

文开华见他解法古怪而手法又十分纯熟,便道:“你对医道似是颇有心得!”

孙老爹哼一声,说道:“如若老夫双腿不残,武阳公下的毒岂能奏效。目下时日过久,纵是采得灵药,也没有用处,你可告知那老奸贼,教他放心!”

这时赵岳已渐渐呼吸出声,面色也慢慢回复红润。文开华抱起他放在房外准备好的椅子躺着,孙老爹哂道:“看来你还是不放心我,他在半个时辰之后便可回醒,一切与以前无异。”

文开华又抱起郑捷,放在炕上,然后双膝跪倒,说道:“晚辈实是被迫出此手段,还望老前辈恕罪!”

孙老爹一怔,缓缓道:“你真的不是武阳公派来之人,姓赵的也不是他的徒弟了?”

文开华道:“晚辈以前禀告之言句句是真,适才因无意中得见铁柱宫之人。跟踪至此,只怕老魔闻讯赶到,万般无奈之一下,只好得罪!还有就是伤毁了这位郑兄的肢体,惶疚之极!”

孙老爹至此不能不信,伸手打了自己两个嘴巴,骂道:“老糊涂,老糊涂,好孩子你起来,唉,若是我这老混蛋易地而处,自然也非如此不可……”他这话未免太捧自己的场,其实今日之局换了任何一人,纵有文开华之智,若无她的胆识魄力,也是做不出来!

文开华起身道:“老前辈被奸人所骗,遭遇之惨,人衰罕见,自然不肯轻易信人,此事实怪你老不得!”

孙老爹忽又自打两个嘴巴,骂道:“老混蛋,该死,该死……”接着连忙指示文开华,拆开郑捷伤口包扎,用温水洗去药末,接着取出几瓶药末分别洒在伤口不同之处,然后把断手接上。又用木板夹住扎好,手术施完之后,才透一口大气,倒在炕上。

文开华心下疑惑,问道:“郑兄的手难道真的接得上么?”

孙老爹疲乏地应道:“若是他运气好的话,总有两三根指头还能活动。但只怕时隔已久,那就自断口以下都恢复不了知觉,不过血脉运行却绝对不成问题!”

文开华听了心中略安,当下把赵岳如何两上铁柱宫,中间如何为各派夺回镇山之宝等事说了,孙老爹这刻自是深信不疑,不禁对自己所作所为深为悔疚。

不一会郑捷首先回醒,他断手已上了药,毫无疼痛之感,可是早先的一幕他心中却是明明白白,一看文开华还在,更骇得面色大变。

文开华上前道过歉,又道:“郑兄的手不久便会痊愈,但能不能像以前那般灵活自如却不晓得。”

孙老爹接口道:“这都是我的胡涂,害你遭受莫大痛苦,唉,我真想一头撞死……”

郑捷根本闹不清他们之间何以忽友忽敌,只是睁大双眼,面上惊骇之容未消。

孙老爹安慰良久,文开华又讲明那七千两银子已经是他的,着他先入内休息,郑捷别的不知,那笔银子却是深知妙用,有了这笔财富,一生一世已不用耽忧吃苦,大喜离开。

文开华又把赵岳抱了进来,孙老爹瞧她抱起赵岳之时,神情有异,当即明白这个智勇惧全的姑娘心中爱恋赵岳,但也不道破。

他趁赵岳未醒之前,伸手搭在他的脉息上,诊听良久才缓缓道:“他这一辈子别想赢得武阳公啦!”

文开华大惊道:“真的?难道世上竟没有医愈他内伤之方?”

她只知道赵岳与武阳公较量内力受伤,但既然还敢在江湖上走动,定是无甚妨碍,谁知孙老爹却说得这么严重,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孙老爹缓缓道:“咱们三人皆是武阳公老奸贼欲得而甘心的人,我也晓得希望只能寄托在赵岳身上,因此我的话岂能随便说的?”

文开华听到此处,心中已凉了大半截,但总是希望能够找出别的法子。便又道:“世上果真没有一条可行之道,能够使他恢复功力?”

孙老爹仰首沉思片刻,说道:“有是有,但难之又难,说出来也等如不说!那就是除非有‘千载灵芝’,或是成形参王等罕世灵药,绝难拔消深隐在他经脉中那一缕阴寒之气!”他停了一停,又道:“这一缕阴寒之气不似是武阳公的功夫,这一点使我大感疑惑。不过无论如何这一丝阴寒之气最是危险,平时毫无关系,直到用上全力与敌人拚斗内劲之时,才突然发作,使得他内功忽弱,虽然只是顷刻间之事,但高手拚斗,这一丝空隙就足以招致身败名裂之辱!”

文开华急得团团直转,连声说道:“这便如何是好?这便如何是好?”

赵岳悠悠醒转,恰好听到此言,但觉语声甚是熟悉,不觉问道:“甚么事?”

文开华想得入神,一时不曾觉察这话是赵岳所发,应声道:“灵药难求呀!试问世上何处找得到那成形参王……”话声突然中断,讶道:“啊,赵兄醒来了!”

赵岳坐起身,眨眨眼睛,登时记起前事,又见孙老爹就坐在旁边,面上泛起歉疚的笑容,当即明白他已得文开华解释清楚,信了自己。

他跳下炕,觉得全身毫无异状,先见过孙老爹,又向文开华行礼道:“在下蒙文兄屡次相救,恩德实难报答!”

文开华还了一礼,孙老爹忽然接口道:“赵老弟,你可知道他为何屡次救你?”

赵岳道:“在下天性愚笨得很,不敢揣度。”

孙老爹说道:“他不是男人,是位姑娘,你以后须得改变称谓才好!”这话没有正面答复,却等如答复了。

赵岳最怕触及男女之事,心中大大一跳,转眼望去,只见文开华眉如春山,眼似秋水,体态窃究,声调娇柔,明明是个美丽姑娘,只不知何以江湖上之人都认定她是个男子,连自己也一向坚决相信她是个男子。两朵红霞泛起双颊上,更添几分娇艳。赵岳不由得想起单云仙武宫主二人,心中大感烦乱。

文开华瞧出他眼内那阵冰冷的情绪,登时芳心大震,心想,他终是爱他义妹单云仙,唉,我只好一辈子单思苦恋罢了!

孙老爹看得明明白白,他原是在情海波澜中覆舟没顶的过来人,当下以说话岔开此一情景,只听他说道:“文姑娘,你说你见到铁柱宫之人,只不知要多久武阳公可得讯赶到?”

文开华凝想片刻,答道:“这得看武阳公如何决定,目下他们还不知我入此宅中有何作用?因此武阳公纵是得知我的下落,也未必一定亲身赶到!”

孙老爹点点头,说道:“我们三人须得找一处万分隐秘之地藏起来,但另一方面郑家之人也不得受害,文姑娘智计绝世,必有妙法?”

文开华沉吟良久,突然跳起老高,说道:“有了,有了……”当即把计策说出,孙老爹和赵岳大为赞成。

第三日早上,郑家买了一副棺材,对外只扬言家中的老人过世。中午便收殓出葬,就在盖棺之时,忽然有一个中年文士装束的人进来,不但细细看过尸体,而且伸手触摸过,这才飘然而去。

墓地左侧有间破旧神祠,这天晚上,两条人影从祠中走去,在墓上停住脚步。

其中一人说道:“文姑娘的药定必有效么?倘若孙老先生救治不活……”

文开华娇柔的声音答道:“赵兄一万个放心,此药我已用过数百回,没有一个人事后救不活的……”说到这里,斗地面色一变,又道:“但孙老爹年纪老大,已是油枯灯尽光景,莫要当真救他不活……”

两人都急起来,连忙动手掘坟。这一次落葬时早有预谋,是以他们是拨开两尺泥土,便露出一块木板,揭开木板,就见到棺木。

在棺木两端留有绳索,两人各执一头,拉起棺木,赵岳一手揭棺,一手点燃火折,文开华放了一粒丹药在老人口中。

过了片刻,那老人毫无动静。赵岳叹了一声,吹熄火折。黑暗中只听文开华走来走去,显然她心中极是不安。赵岳说道:“文姑娘也不必过于自责,这事出乎意料之外,实是天意!”

文开华已瞧见黑暗绝望的将来,因此失魂落魄地走来走去,一不小心脚下绊着石头,向侧倾跌。赵岳听到风声,舒臂一抱,把她抱个结实。他身上的男人气味以及壮健的筋肉发散出强烈的力量,文开华心中摇摇荡荡,忘却一切。

赵岳见她软绵绵的,又没声没息,惊道:“文姑娘,文姑娘……”文开华低低唔了一声,赵岳体内顿时升起一股熊熊烈火,双臂抱得更紧。

正在不可开交之时,棺中传来微弱的呻吟声,赵文二人听觉比常人灵敏得多,蓦地分开。

赵岳喜道:“天啊,孙老先生活转来啦……”文开华道:“谢天谢地,快点扶他入祠。”心中却惘惘然若有所失一般。

不久,坟已填好,三人都藏在祠中。孙老爹第一句话便问起敌方动静,文开华把有人揭棺查看之事说出,又道:“这人就是名列四奇之一的玉轴书生房仲,他的报告武阳公不能不信。”

孙老爹这才大感放心,事实上这一番布置计谋,所发生的影响及后果,是文开华的臆测判断,到底能不能收效,谁也不晓得。而孙老爹他们也是在无可奈何中不得不强迫自己相信她的臆断。

当下三人就在这座荒废神祠中暂时容身。此祠虽小,却也分作前后两进。孙老爹住在后进,文开华则一直在前一进日夕把哨瞭望,防备有人来此。

赵岳每日都在后一进专注地听孙老爹讲解他独门“云旗”的招数,到了晚上,才敢到祠外空地上演炼招式,休息之时则在外一进。

初时倒也相安无事,每隔数日,郑捷便借上坟之名,带来他们三人所需的粮食甚至衣着日用等物。

如此过了一个月左右,赵岳最先感到苦恼。原来一则是孙子潇的独门武功已炼到精微深奥之境,除了内功上须得改变路子,以便吐劲发力时能够适合之外,在云旗招数方面,也令他十分困扰。要知他虽是悟性绝高,身兼数家之长,可是这一路“云旗十八展”不论攻守变化都与他炼过的任何武功不同,其中的精微奥妙真有学之不尽之感。只因这面云旗本身便兼含“长短软硬轻重刚柔”八种特点,特点越多,施展起来就越发困难不过。否则以武阳公一世之雄,宗师之才,焉能历数十年之久还是想不出“云旗”奥秘?

除了武功上的苦恼,还有情感的波澜使他十分不安。原来他和文开华每晚共宿外面的一进。起先各睡各的,互不干扰,但前几日的晚上,文开华忽然滚入他的怀中,低声跟他说话。

赵岳体念她日夕寂寞,无人共语的苦处,所以全心全力安慰她,跟她谈谈说说。数宵过后,他就觉得不大对劲,只缘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又是长得那般娇美黠慧,每日操作家务,妥贴之极,种种好处,自是深印赵岳心中。因之同衾共枕之际,肌肤相贴,不免颇涉遐想。

赵岳炼的只是内家功夫,不像空门中人那般以种种法门摒弃色欲,是以佳人在抱之际,难禁心猿意马。若是平常时候,纵然发生关系,也没有甚么。但目下他全力投入学艺一事之上,尚嫌未足,焉能耗损精力,增加思想?

因此他越来越感困恼痛苦,每日苦炼云旗,进度极慢,晚上则还须以极坚强意志抵抗女色诱惑。

又是半个月下来,赵岳奋锐之气已失,人也瘦了许多,一天昏暮之际,他和孙老爹缓缓走到祠外一块平坦旷地之上,演炼云旗招式。那“云旗十八展”从头至尾的招式及变化他都牢记心中,但这时还在苦炼第五招,反复练习,几处错误总是难以改正,还有吐劲发力也屡屡有失。

孙老爹长叹一声,着他停手,说道:“你心中杂念太多,因此精气神三者不能合而为一。本门武功自成一家,自古以来,总是不能发扬光大,便因过于艰深奇奥,传人难得。你目下虽是未能尽传其妙,可是已经不容易了。”

赵岳大感惭愧,低头不语,孙老爹又道:“老朽自知寿元有限,恐怕最近数日之内便要离开人世,昨宵辗转忖思,斗然间大彻大悟,尘寰中的恩恩怨怨,已不再放在心上。”

赵岳早就知道他活不了几日,因此也不惊讶,只是难过得叹息一声。孙老爹沉吟片刻,说道:“老朽劝你也是把恩怨忘去的好,武阳公纵是横行不已,无人能制。但他终归也得老死!你可带了文姑娘找一处地方隐姓埋名,共渡此生,你看这法子可使得?”

赵岳脑海中忽然泛起单云仙和武宫主的面容倩影,心中情绪萦回起伏,暗自想道:“她们两人何尝不是对我十分有情,但我既是担起对付武阳公重任,岂能为了儿女私情,舍天下而不顾?”

他没有把心事说出,翌日他显然变得专注得多,用心领略内功奥妙以及云旗十八展的种种变化,牢牢记住。一连三晚,他都是通宵打坐,不再与文开华同衾共枕。

第四日昏暮之时,他和孙老爹到祠外演炼招数,此举已中辍了三夜,孙老爹甚感讶异,故此虽是感到身体有点不妥,也不说出来。

赵岳手执云旗,神态极是威武豪壮。孙老爹不由得喝声采!说道:“对啦,须得有此气概威势,才能施展此旗!”赵岳随即出手演炼,那支云旗在夜风中猎猎有声,只见旗影纵横,劲风四射,每一招都得心应手,不差毫厘。

孙老爹大喜过望,连连鼓掌。待得赵岳旗影一收,这位老人突然倒下,寂然不动。

赵岳跪在尸体旁边,默默志哀。他晓得孙老爹一直倔强不死,便因绝艺未传,心愿难了。这刻见他已有成就,心力一懈,登时亡故。这一夜他和文开华两人把坟内的空棺取出,一代高手终于长埋此地。

翌日郑捷来到,得悉此事,便到坟上哭拜祭奠,赵文两人拜别孤坟,离开此地,重新踏入江湖之内。

这时武林中只有武当派得知赵岳未死,其余各派以至武阳公都认为赵岳死了多时。那武阳公自从经过赵岳第二次闯宫激战之后,得知武当派近年崛起的青岚道人及少林老一辈高手云和大师不易对付,气焰稍挫。再者他忙于陪伴女儿单云仙以及访寻玉环仙子的下落,所以也没有时间消灭少林武当两派的敌手。

铁柱宫已迁到开封府地面,坐落于南面离城七八里之外,建筑宏伟,气象万千。武阳公虽是不再致力发展势力。但他手下能手甚多,威震天下,仍然被天下黑道奉为盟主,每日都有各方专使缴呈金银,宛如各地属国遣使朝贡一般。

三门四派以及武林正派各家都比以前消沉得多,江湖上等闲无人生事,风平浪静。

赵岳和文开华离开之后,便北上济南,隐居了一段日子。他专心致意修习武功,每日连话也难得跟文开华说上几句,更别说和她亲热了。而且他的脾气变得十分暴躁易怒,到后来文开华往往要挨骂。文开华却是越发的爱他,一切逆来顺受。她了解赵岳一方面为了那云旗十八展再也无法施展到得心应手的地步,一方面为了困屈一地,不能行侠江湖。所以脾气难以抑制。

她暗暗观察好久,知道赵岳所以时时避开自己,必是因为心中存有单云仙的影子之故,再者他天生酷嗜武功,这却是无法改变的。

经过慎重考虑之后,这一日她拉住正要到后面园子炼武的赵岳,说道:“你可还记得我当年混入铁柱宫中,成为内四堂堂主之事么?”

这话题久已搁下不提,赵岳不禁一愣,答道:“我怎会记不得?”

文开华道:“先母临殁之时,有一事难以瞑目,所以我才会设计在江湖上闯下狠毒声名,得以混入铁柱宫。”

赵岳道:“你以前跟我提及过,说是要查访一位前辈下落,想必与伯母心事有关。”

她点点头,说道:“我要访寻的正是我外祖父,他说过要跟武阳公拚个高下,所以我想查出他是不是已经死在武阳公手底。谁知不但查不出来,反而陷身宫中,无法离开。其后就发生三门四派来犯之事……”

赵岳心中想起云旗招数,因此不耐烦地摆手道:“这些我都晓得啦!”

文开华本来有满肚子的话,却被他这句话堵住,心中泛涌起无限凄楚自伤之感,轻叹一声,说道:“别的话慢慢再说,没的耽误了你用功……”

赵岳提起云旗,迈步奔到后园。他微微感觉出文开华神态有点异样,可是他不愿意多想,而不久他全副心神也就专注在武功之中。

他一直炼到下午,这才回到屋里去,忽然间感到有点不对,凝神一想,才晓得是文开华没有像往常一样来伺候他。他本就嫌她聒絮,因此她不来打扰自己正中下怀。

到了翌日早晨,赵岳一觉醒来,提了云旗到园子练了一会,返屋休息一阵,用过早点,斗然间觉得有点寂寞,当下走到后进找寻文开华。

他们虽是同居一屋之内;但却是分别设榻于前后进,各有婢仆。赵岳找遍了几个房间,不但见不到文开华,连那名侍婢也没有影子。

这时候他才慌乱起来,走到她卧室中仔细查看,大致上没有改变,只是她一向常用之物包括衣服都不见了。

赵岳不禁呆了,坐在床上,瞪眼发怔。现在她已经离去,他才想起年余以来种种琐碎的事情,记起她种种鼓励和温柔的体贴。

霎时间无限的空虚占满心头,还有就是歉疚后悔的情绪。当她还在眼前之时,他时时设法避开她,可是,当她悄然离去了,却蓦然感到实在少她不得。

他自然晓得文开华的万缕柔情,以往就是怕被她的爱情捕捉住,但目下她不但悄然而去,甚且没有留下片言只字,可见得她何等伤心?何等绝望?

床铺上散发出熟悉的香味,赵岳呆坐了好久好久,突然间倒在床上,埋首在衾枕中,无声地流泪。

一向隐藏在坚强外壳下面的软弱,在没有别人时抬起头来。赵岳本来也和常人一样,会哭会笑,只是他时时意识自己有一身武功,须得行侠仗义,锄恶除奸,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不能被儿女私情影响了伟大的生涯。但事实上他除了这些以外,还有没有其它的要求?就像平常的人一般?

热泪湿透了衾枕,但心中的迷惘哀伤仍然盘旋胸臆,若是文开华这时忽然出现,他一定肯跪在她的跟前,请她饶恕,而且求她和他像常人一般渡过此生。

他失魂落魄地等候了几天,文开华没有一点消息,于是,他把云旗拆卸下来,捡拾了一些衣物,打成包袱,只身单骑离开济南。

这一趟重入江湖,毫无目的打算,不似往昔志高心雄以天下为己任。此时江湖上风平浪静,开封铁柱宫对各地黑道控制渐松,慢慢恢复从前的光景。

这一日,他踏入费县,时值中午,肚中甚感饥饿,当即在一家饭馆门前落马,饭馆左侧有块空地,拴系着七八匹马。赵岳让店伙牵了马去,目光无意中掠过那一群马,只见其中一匹驴子,混身雪白,不觉一怔,细细一一看,驴项下却没有那枚金铃。

他认得这匹白驴乃是武宫主坐骑,不过金铃不在,大是奇怪。沉吟半晌,那店伙已系马回转,当即问道:“这头驴子好骏,只不知肯不肯出让?”

那店伙见他一表斯文,语气谦和,大有好感,答道:“客官别提啦,这是恶人的坐骑,多瞧几眼也算得罪了他……”他把声音压得更低,接着道:“你老进去就见到啦,坐在左边大圆桌上四个大汉,其中一个大胡子,胸口长满黑毛的就是,姓彭名霸天,可别惹他,都是杀人放火的大盗。”

赵岳拱拱手,说道:“多谢啦!”缓步走入店内,找个位子坐下,暗中瞧看,果然见到那个满面虬髯的彭霸天,连同另外三人都长得甚是凶恶,带着刀剑,此时虽非隆冬,但仍然甚冷。可是彭霸天却敞开胸口,露出一片黑茸茸的胸毛。

他们用江湖上的切口叫嚣交谈,都是一些强横霸道之事,赵岳懒得多听,但忽然间听到另一个黑面大汉用切口说了几句话,意思是说:“那个尼姑长得实在美貌,若是得手,彭霸天这一号人物便算在江湖上绝迹!”彭霸天不觉一愣,问道:“这话是甚么意思?”

黑面汉子说道:“你日日抱住她,那有闲工夫走开?”说罢四人都哈哈大笑。

赵岳初时心中动了一下,继而想到这一帮人必是铁柱宫手下,实在惹不得,顿时侠气全消,连干数杯。

彭霸天等四人闹了一阵便吃喝完离开,赵岳独自猛饮闷酒。过得一阵,打尖客人都先后散去,只剩下他一人,那店伙见他醉眼迷离,便走过来说道:“客官若是还要赶路,这酒最好少喝啦!”

赵岳竟不争论,低头吃面,忽见桌子上一道刀痕甚深,便问道:“这是彭霸天他们斫的?”店伙道:“正是,那一天只差一点没有闹出人命!唉,这一帮人如此强横霸道,也没人管。小的刚才听他们上马时说晚上在临沂要好好喝一场,不知谁家倒霉……”

赵岳任得他啰嗦,出得店后,酒意上涌,在马背摇摇晃晃。但终究是一身上乘的人,怎样也摔不落马。走了个把时辰,渐渐清醒,瞧瞧道路。竟是走向东南方,那临沂就在东南这一面。

黄昏时分,他驱马走入临沂城内,到了大街上,下来牵马步行,心中却暗暗发怔。他不知道为何会到临沂来,即使是为了彭霸天等四人,但此地人生路不熟,却到何处找寻他们?

在街上转了一转,便把马匹行李放在客店中,自个儿出来,左弯右转走向一条僻静的街道。刚到转角之处,忽听杂沓步声和谈话之声,赵岳听出竟是彭霸天他们口音,心头一震,迅快躲入一条巷子中。等到他们走过了,才转过街角,抬眼瞧去,只见以前武阳公买下的那幢屋子,门上颜色已经改动,上面有个横匾,心中不禁一震,举步走近去,只见匾上写着的是“日觉庵”三个大字。

这时但觉心情紊乱之极,身子靠在对面的墙壁上,闭目寻思道:“此地乃是武阳公买下,似是要给武宫主居住抄写经典之用,几时改为庵院?莫非是她已经出家为尼?这也不足为奇,那一日武阳公说得明明白白,令她抄完之后便即削发出家!问题只在那彭霸天等四人图谋的尼姑可是此庵中人?会不会是她?抑或这批人受她指挥作恶?”

沉思中忽被门声惊动,睁眼一看,只见庵中出来一个中年尼姑,甚是瘦削枯槁,却有一股沉静和善之气。他念头一转,走过去拦住她,拱手道:“在下冒昧得很,想请问师傅几句话。”

中年尼姑讶然点头,赵岳问道:“这日觉庵中有多少人?”她缓缓答道:“三个,贫尼和师妹还有一个香火婆……”赵岳道:“令师妹俗家姓甚么?”她双眉轻轻一皱,说道:“既入空门,便断俗缘,施主何须多问?”

赵岳咬咬牙,说道:“她可是姓武?”中年尼姑缓缓道:“不是,她姓许,法名今悟,施主找错人啦!”

赵岳呆了半晌,拱手道:“承教了!”回身茫然走去,不一会回到闹市中。忽见四骑行过,最后一骑掉下一件物事,正在脚前,当下拾起大声叫喊,那四骑回转头来,都是年少英俊之士,个个眼神充足,显然都炼过武功。

赵岳把手中的小包还给他们,彼此多谢谦礼一番,各自分手。赵岳思潮中断,在街上踯躅一会,斗然升起一个念头:彭霸天等定是在吃喝着!便向人询出本城最大最著名的馆子,一径走去。

那间馆子规模甚大,楼下挤得满满,上楼一瞧,也是没有座位,但这时已瞧见彭霸天等四人正在西隅座中大吃大喝。他没处可坐,只好转身下楼,堪堪踏出门外,忽听有人叫道:“兄台何不同坐小饮?”转眼看时,原来是刚才那四骑士。其中一个少年起身握住他手,当下只好连连道谢,一同落座。动问之下,这才晓得他们乃是世交好友,其中两个是兄弟,大的名任君麒,小的任君麟。一个姓查名刚,一个姓向名慎行。赵岳久历江湖,一瞧就瞧出这四个人都炼过武功,是以捏造假姓名。

这四个少年都在十八九岁上下,个个英风飒飒,言词灵敏俐伶,座中谈笑风生,甚是风雅有趣。赵岳从他们口音言谈中,大约已猜出任家兄弟乃是大名府以神拏著称的任家子弟,查刚则是山右查家拳门中子弟。只有向慎行来历一时猜想不出,但他气度凝重,眼神极足,内功似乎数他第一。又跟任查两家是世交,出身自是不凡。

到了将近酒醉饭饱之际,任君麒说道:“君麟你这次初入江湖,事事须得听从慎行和查刚的话,他们虽是比你大不了几个月,可是他们与你不同……”

任君麟作个怪脸,说道:“我记住啦,慎行是昆仑掌门的公子,谁都要给他几分面子,查刚走过好几次江湖,数他最有经验……你听,我都念得出来啦!”

四人一同大笑,赵岳心想原来向慎行是昆仑派掌门人金爪神龙向远的儿子。向远虽是声名极着,但遥居域外,难怪一时没有想起此人。

任君麒又说道:“古人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若是再送你们三人,那就等如连我也参加你们的行列啦!现下虽入夜,我却要别过回家啦!”

查刚皱眉道:“任大哥何不再盘桓一夜,明早再行分手?”任君麒笑道:“清宵自归,别有意味,你们不要留我!”

当下一齐起身出去,行礼作别,向查二人执住任君麒双手,依依惜别。任君麒朗声大笑,说道:“待得你们仗剑行侠归来,把一些侠义事迹下酒,咱们定当大醉一场!”

向查二人激起满腔豪情,齐声大笑。笑声极是响亮。恰好彭霸天等四人出来,其中一个大汉冷哼一声,骂道:“有欠管教……”另一个大汉却纵声笑道:“得啦,你先瞧瞧自己这副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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