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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撞破奸情,腹坦东床原有故;翻留冤孽,酒酣平视本无私

钟灵没有朋友,那是指较为谈得拢的朋友,只能够跟李光鸿谈谈一些世事,虽甚投机,但一来年纪悬殊,二来李光鸿的道德文章,很使他衷心佩服尊敬,这种情操加上彼此经验之截然不同,确实很难成为忘年知友的。

这天是例假,不必上课,他披上一领轻裘,自个儿慢慢走出大门。

自从来李府两个多月,还是第一次走出这大门。门房的家人,都十分惊诧,这消息一下子便传知全府了。

他记得来时,不过残秋初冬之间,如今已是严冬了。四下再难瞧见有生气的碧绿之色。他发觉这李府乃处于万柳庄的中心,出了大门之后,四面都是人家,那些屋子虽不高峻宏大,却也牢固干净,一条石板路,直逼出庄外去。

他并没有沿石板路走去,反而绕着李府的围墙慢慢走着,大约走到李府后面,却见围墙内,伸出光秃秃的树枝来,便猜想是后园。再走过去,只见围墙开了一道门,大约是后园门,那扇门正打开着。他随意望进去,发觉这后园甚为宽大,植着许多树木,还有假山小池亭阁之类,虽然如今是萧杀的冬天,但布置得法,尚堪赏玩。隐约还看见后园内右侧,有一座楼尖,掩映在树梢之间。

他看了一会,正想转身离开,忽然瞥见远远树丛间,有个男人的背影掠过,好像要绕向这边出来。他眼珠一转,退后好几步,身躯便挨着这边人家的后墙,抬头一看,上面屋檐斜伸出来,那角落不浅。当下脚尖点处,便像一只轻燕似地飞上去,伸臂按住檐椽,身躯便轻巧地绷住,缩在屋檐下的角落里。即使有人打园门出人,也不能瞧见他。

他心里忖道:“这后园怎会有男人踪迹?老恩公的侄子们,都出门去了,侄孙又没这般大的,我非替老恩公探听一下不可。”

不久,有人踢枝踏叶走到门边,只听他呀地低叫一声。自语道:“怎么这门没关紧?我太糊涂了……”这人一面探头出来,在巷中张望。

钟灵听见声音,立刻便知道这人是谁,微微伸头闪眼看时,只见那人面色苍白,显得十分疲累的样子,可是带有一种奇异的满足的表情。这人非是别人,正是李谟。只听他又咕噜道:“好个淫蹄子,那股浪劲儿,老子差点吃不消,还要老子今晚再去,哼……”跟着,他又诅咒出几句下流的俚语,可是他的面上,却满是得意回味的神情,一点也无不情愿之意。

只见他走出巷子,反手把园门关起来,便得意地哼起一些杂曲儿,脚步飘飘地走了。

钟灵待他走远,才飘身下地,自个儿搔搔头皮,不知怎样办好。他依然向前面走去,心里想道:“真糟糕,我从来不想出门,怎的今天早上,第一次走出大门,便无意撞破了那小子的奸情?那和奸的女人不知是谁?唉!老恩公盛德之家,也有这等卑污之事,我是把这事告知他呢?还是隐瞒住?记得早先我看见这李谟之时,早就直觉得此子必是奸狡之徒,果然是老恩公盛德之累!”

他为难地思索着,不知不觉走出这巷子,原来已到了李府左侧。只见窄窄的街道,却甚是热闹,有一列房子贴着李府围墙,都是些店铺,对面一列房子,也是各式各样的买卖店。街道只有丈来宽,却有许多人来往买卖,甚是喧嘈,这边还好,再过四五丈,便更吵闹了!

他虽不知这时正是菜市之时,这庄里的人家都来此买菜,或者买其他杂物。但看到那些人手中挽的菜蔬肉食之类,也猜忖得出来。

他挤进人流里,缓缓走着,这街市忽被一块空坪截断,这空坪直伸到李府围墙边,有扇红色的木门,此时半掩着。

他眼光扫过门缝,发觉里面有好些人忙乱着,竟是厨房光景,便不再看。越过这空坪,又是一条街道,但宽阔得多,也静得多。信步走着,只见有刀剪铺、粮栈、香烛店、布匹店等等,店铺不但较高大,而且也显得清淡得多,不像那边人头扰攘。

忽见靠李府这边一间布店里,一个人正向他恭敬地点头招呼,他认得是每天送饭的家人李福,见他正在买布,便走过去,笑着招呼了一声,看他买布。

李福向他道过早之后,便道:“怪道小人方才送早点时,相公已不在”钟灵微笑点点头。他又道:“这布又贵又不好,记得当年老大人做官之时,真说不完有多少好东西往家里送,小人那时不过十多岁,身上穿的都是府中赏的,比这些好得不知多少倍,唉……”

钟灵由他发着牢骚,不好搭口,只见一个人走出来,衣履端洁。李福跟他打个招呼,道:“刘掌柜的,这位便是府里的钟老师!”那人忙过来施扎,道:“小人早闻李府请了一位饱学老师,务请入内奉茶……”

钟灵见他说得诚恳,便不推辞,一同走进店后,却是间小厅子,进去有个天井,旁边有三个房间。天井尽处便是李府围墙,声息相闻。近墙处摆着好些木箱,叠起老高。

一个妇人走出来,刘掌柜便命她倒茶敬客。一面道:“这便是贱内柳氏,是李府柳氏奶奶的侄女儿,寒家局促,也没有什么回避的讲究,请钟老师莫见笑!”

钟灵见他每说话,都是十分诚恳的,言出由衷,没有一点商侩浮滑的气味,大生好感。笑道:“古人云: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刘掌柜不必客气,这等说法,便见外了!”

刘掌柜不知他抛两句文是什么,便肃然请问。钟灵解释道:“白头如新,意思是有些人由小时相交,一直到头上都白了,还是如新相识一般。倾盖如故,便是说刚刚相逢,便如老朋友一样款洽。小弟是请刘掌柜不要见外的意思!”

刘掌柜大为高兴,原来那年头,以读书人最为高贵,瞧不起市井贩卖的商侩。钟灵不但是读书人,而且是李府西席,在这万柳庄里,说得上是了不起的人物,居然肯跟他做朋友,甚至说是好朋友,哪有不高兴之理!受宠若惊地殷勤招呼攀谈,连生意也不管了。

钟灵跟他聊到晌午,方始回李府去,只见总管家李明迎着他道:“老师,老大人请你到他书房去,一同用午饭哪!”他“哦”地应一声,便走向书房,果然在书房里,已摆好圆桌碗筷等。

一番寒暄之后,彼此落座。

钟灵忖道:“半个月不曾见到老恩公,好像精神憔悴了一点,眉宇间的隐忧,更加添重了!”

这时因为天气寒冷,不免有酒助暖,而且桌上摆个大杂锦火锅,正是天寒佐酒的佳妙菜式。钟灵餐餐都有酒喝,渐渐习惯了,这刻便两盏三杯小酌起来。

喝酒当中,忽听李光鸿叹一口气,拈杯沉吟,像想着什么心事,他仗着几分酒意,捺不住问道:“老先生有什么心事?对酒无欢!能否赐告晚生一二?”

李光鸿默然半晌,似在心中斟酌了好一会,才道:“月来已知先生实是端人君子,自喜老眼无花。老夫的心事……唉!便是为了老夫长女之故!”

钟灵听他提起这个谜一样的人物,不觉触起好奇心。冲口问道:“是大小姐?她……如何会令老先生为难呢?”李光鸿道:“便是她的终身大事,至今总无合适婚家,啊!老夫倒想到一个办法来了!”

他装着恍然有悟地道:“钟先生,比方老夫欲以长女,匹配与先生时,未知先生可肯接纳?”

钟灵不觉呆了一下,心中电光火石般联想起一桩事。忖道:“老恩公的门第名望,都高人一等,怎会嫁不出女儿?莫非是她……那李谟……?哎呀!这桩事如何是好?”

抬眼望时,只见李光鸿这时微微俯下头,眉头深锁,大概是见他没有立即回答,便担起无穷心事似的。他忽然下了决心,横起心肠,毅然答道:“只恐晚生高攀不起耳!”

李光鸿眉头大放,立变欢容道:“钟先生此言可当真?不是与老夫相戏?”

“晚生蒙老先生再造之恩,刻骨铭心,焉敢以此等大事相戏?”言中之意,委婉表明出自己为了受他深恩,无论此事其中有什么玄虚,也甘心担承!李光鸿一生为宦,经验何等丰富,自然一点便透,便道:“如此一言为定,但……目前暂时不必外泄,老夫尚有一些要紧话,日后再告诉你,那日子也不忙去拣定,待老夫决定了,再跟你商量!”

这一顿午饭,把钟灵吃得满腹鬼胎疑团,但那李光鸿却欢容满面,眉宇间的隐忧,一扫而空。钟灵看到他高兴坦荡的神色,自觉答允此事,也换得相等的代价,便暂时把满腹疑团鬼胎,完全抛开,痛饮起来!

回到暖红轩时,已有六七分酒意,一下子倒在床上,闭目休息着。轻微的步履声响处,接着香风扑鼻,他睁眼一看,却是俏婢子绿芸,她姗姗地走到床边,见他酒气扑人,玉面通红,便笑道:“相公,今日出了一趟门,有什么高兴之事呀?喝得醉醺醺的,待婢子替你端碗醒酒汤来。啊!这冷的天气,也得盖上被儿,别着了凉就麻烦啦!”她口里说着,俯身伸手去拉开被,替他盖住全身,却见他鞋子也不脱下,便又替他除下鞋子。

钟灵打被窝里伸手出来,一把捋住她的纤手,不让她走。绿芸吃一惊,微微挣扎,悄声道:“相公放手,让人家瞧见了,怎生是好?”

他不但不放手,还扯她一把,绿芸立足不牢,猛地倒在他身上,也不敢叫唤出声,那双妙目,乞怜地向他瞧着,显出哀求讨饶的样子。

他呆了一下,睁目紧盯着她的表情,但一瞬间,便变为怨恨地摔开她的手,还是没作声。绿芸让他的态度弄糊涂了,虽然他已松开手,却仍然俯伏在床上,爬在他的胸膛,嗫嚅着说不出话。

钟灵瞪着她,喃喃地道:“我认得你的眼睛,可是你别想再骗我了……”在他眼前,浮起一双眼睛,更美的,更动人,眸子里孕蕴着千言万语,他仿佛能够读出来。他记得这双眼睛有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充满了这么多哀怜求恳和疚悔之情,深深地注视着他。他也记得当时他竟是那么冷漠地,轻轻放过那双眼睛!没有激动,没有怜悯,就像陌路的人一样,轻轻地抹过了。

如今正像谁人在深深的静夜里,猛然敲响了这根琴弦,把万里岑寂的静夜,蓦地轻轻划破!他痛苦地呻吟一声,用手掌掩住眼睛,像要这样掩住心灵的创伤……

绿芸忍不住伸手扳住他的手掌,轻轻叫道:“相公,相公,你喝醉了么?”

他叹了一口气,把手掌移开,管自曼声吟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遥遥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吟罢,歇了一刻,又道:“绿芸,你可知道什么是情的滋味?”绿芸微微抬起身躯,含羞摇头。他道:“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便是了!”

她道:“相公真是醉了,待婢子去拿碗醒酒汤来!”钟灵没有理睬,自己大声吟哦起来,声音却十分悲切。

绿芸匆匆走出暖红轩,只一会儿工夫,便真的端了一碗热汤来,服侍着他喝下。

她把碗放下之后,便试探地问道:“相公,你有什么伤心事呀?能不能说给婢子听?”

他莽然道:“哼!什么伤心事!一个贱人罢了!”她道:“那人定是很美很美的了?是么?”他点点头。她又道:“比我家二姑娘怎样?不见得可以相比吧?”她故意激他一下。

钟灵默然一下,似是在心中比较着两人的容貌。才道:“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只是她那份德行,就别提啦!”

她又问道:“她现在什么地方呀?叫什么名字?”钟灵不肯回答,却率然问道:“你家大小姐长得怎样?我怎么未曾见过?”

她缓缓答道:“我家大姑娘长得跟二姑娘一般美丽,只因……她身子不大好,又爱静,便不常下楼!”他接着问道:“李谟呢?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呀?”

绿芸呆了一下,面色微微变白,半晌答道:“婢子哪会知道?婢子从来不跟他说话!”

他见她的神态,心里益发确定自己的怀疑,切齿想道:“今晚我得缀住那小子,若是他……我就用重手法点他死穴,决不轻饶!至于她……”

他不禁又怒气冲冲。却默然不语。绿芸轻轻替他扯好被,把露出来的手臂也盖住,便道:“相公,你睡一会吧,婢子一会再来服侍你!”

他忽然又觉得十分灰心和气馁,凌乱地想起许多事情,不觉迷迷糊糊睡着了。

绿芸一径回到内宅,匆匆走上倚琴楼。李月华的香闺,却是一连三间的套房,房中陈设得毕丽香绮之处,不能细表。她这时正在最里面的套房内,坐在锦垫矮墩上,单手支颐,对着几上那瓶梅花在出神。绿芸进来,唤了一声,她便问道:“钟老师可好?早上出门到哪里去了?”绿芸摊手道:“姑娘,你天天支使小婢去探钟老师,人家嫌婢子愚笨,话都不多说一句,你还不厌烦,婢子以后不管啦!姑娘你自己去吧!”

月华道:“啊哟!敢是钟老师得罪了你,回来发脾气啦!”绿芸道:“我哪敢发脾气,只是让人家欺负了,姑娘你又有什么办法呢?还不是婢子活受罪!”

月华道:“得啦!你别闹,谁敢惹你,我禀告爹爹,赶他出李府,这该消了你的气吧?”

绿芸一笑,道:“喝!小婢可没这大的面子,说真的,倒是有些奇事……”当下她把在暖红轩中的经过,都说出来。

月华颦眉不语,半晌才幽幽道:“我真是冤孽难解,自从那日行师之礼,匆匆一面至今难忘。此后虽然再见过他两面,又羞难启齿,与这冤家说话,整日价芳心萦挂,情丝自缚。

唉!怪不得他对谁都冷冰冰的,原来有伤心事……”绿芸道:“经常婢子也劝过你,别要想他,即使他也情愿,又有什么结果呢?如今可好了,赶快死了这条心吧!”她的表情,也是幽恨连绵。月华道:“你的嘴最硬,晚上别偷偷流泪就好了!”说着,站起身来,走到窗旁,推开窗儿,对着后园中那些光秃的树木出神。

冷风侵肌,她打个寒噤,绿芸忙拿件白狐披肩,替她拢住。她忽然道:“绿芸,怎的爹爹说那些人还未来到?近半年虽说不再闹狐仙,但晚上园中像常有黑影闪隐,偌大的地方,总得有护院把式才成!”

绿芸嗯了一声,欲言又止,终于低声道:“姑娘,婢子听表姑娘暗中说过,传闻府中有些太太,和外面一些人有不干净之事哩!”

月华脸色变了一下,叹道:“唉!这也难说,爹又老了,她们还年轻,我一个女儿家,想也不敢多想,更别说找法子解决,你别提了!”

她又道:“以后你少往表姑娘家,她那丈夫刘掌柜的到确是老实敦厚,但敞开门户做买卖,来往的人多。虽说表姑娘与你无话不谈,但也得顾全大家体统!”

她们聊了好一会,忽然有人叫道:“绿芸姊,绿芸姊!”绿芸走出房去,一个婢女;在外间探头叫她,原来这里面套房,婢女们除了绿芸之外,都不许进来。

当下那婢女道:“刚才叶妈来说,老大人请的几个护院,刚刚来到了,请你转禀姑娘知道。”

月华也走出来,听了这话,俏丽的脸上,泛起笑容,便道:“绿芸,你去看,那些人是谁?”绿芸扭动纤腰,下楼去了。

此刻在前宅书房中,李光鸿正陪着三个人在说着话,这三人之中,有两个身量高大,脖子很粗,想像得出浑身都是虬筋纠结的肌肉,另外一个较为瘦小清瘦,双目闪烁不定,喜欢翻起白眼瞧人。

绿芸刚在书房外打量着,钟灵也来了,大约是李光鸿差人叫来的。她见他进院子时,一个劲儿在注视着她,想起早先爬在他身上的经过,不觉含羞低声地招呼一声。钟灵此时像平复了应了一声,声音中却透出亲热的味道,不像以往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了。

钟灵走进书房,里面的人都站起来,李光鸿一一介绍,那个瘦削清癯的是花枪王作,大个儿是双锏将楚大江和太极门人岳雄。三人是拜把兄弟。原来这三人是由李光鸿早年认识的太极山人杨旭遣来。其实杨旭并不认识另外两人,乃是岳雄自动举荐。杨旭是见这个师侄岳雄,在镖局里混得太坏,恰好李光鸿请他代找护院,他一想这些富贵家的护院,哪需什么好手,便让岳雄拾这缺儿,但人手未够,岳雄便招了两个把兄来。

这三人虽在镖局混不开,但来到此地,却十分神气,岳雄较为老实,还没怎样,那花枪王作和双锏将楚大江两人,却十分狂傲,乱冒大气,连绿芸任什么把式不懂的,也觉得他们未免自夸。李光鸿学的太极拳,本是专练身体那种,他极相信杨旭,故此也相信这三人的鬼话,以为他们的本领,真个不可一世,大有纵横天下之慨!

钟灵斯斯文文地坐在一旁,唯唯否否地听他们吹牛。他们简直没有想到他,要不是他是李光鸿极口称道的才子,恐怕简直不理会他了,饶是这样,那花枪王作还不住向他翻白眼,大有瞧不起文弱书生之意。

钟灵忖道:“我早已万念俱灰,这三个臭小子虽可恶,由得他们便了!也许他们这一来夜间四面巡逻,那李谟害怕起来,便不敢作那越墙偷香之事,省得我去烦心!”这样一想,不觉反而高兴他们来此!不过他又隐隐感觉到,那花枪王作的目光闪烁不定,使自己又泛起如同当日初见李谟时,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来。

这天晚上,他便打消跟踪李谟的本意,暗中希望那小子不再做出他想像中那种可怕丑恶的事。但是却有一股气郁在心里,十分难受。

次日,他教完几个孩子之后,怀着心事,但觉全身没个安排。虽然李光鸿着人来请他到书房去,并且一同进晚膳,可是他想起那三人,不但言语无味,而且乱谈武功,往往使他忍俊不禁,便谢绝了。正好绿芸这个俏婢又来了,他如获至宝,透着十分亲热的和她谈话,把绿芸闹得受宠若惊,手忙脚乱地跟他胡扯。

这俏婢也煞是可怜,明知她是跟小姐同嫁,大约总是官宦富贵之家,决不会是钟灵,却情愿将万缕柔情,系在这书生身上。

只是绿芸不能久留此处。于是当他晚上独自用饭时,便多喝几杯酒,聊以解开心头恨结。哪知酒入愁肠愁更愁,不觉玉山颓倒,沉沉大醉。

次晨醒来时,却见绿芸又在房内。绿芸见他张开眼睛,使关切地道:“相公,我见你借酒消愁,可是相公你千金之躯,还得保重呀!”他觉得头痛得很,却又感她好意,便呻吟一声,伸手去握她的纤手。

绿芸微微一震,却任他握住自己的手,悄声道:“相公,你觉得辛苦么?

啊呀!你的手这般炙热,怕是……让婢子去唤小姐,替你诊看!”

他却知道自己心里的郁闷痛苦,比之肉体的痛苦厉害得多。口中却问道:“二小姐识得岐黄之术么?如无不便,倒是个好主意,只是未敢有劳玉驾!”

绿芸听他同意,挣脱手一溜烟去请小姐。他躺在床上,自个儿想道:“我总觉懒懒的,什么都不起劲,连教书也觉得受不了,装病是个好法子,且躲在重衾之中,把一切都暂时忘却。听绿芸说,大小姐之美,不下于二小姐,今番要仔细看看这二小姐,只是她有十分艳丽,我便添十分痛苦!唉!舍身为人的味儿,比死更难受,我真情愿从此撒手西归,省掉人间诸般烦恼侵袭。”他的思绪停了一刻,又想起绿芸这些日子来的殷勤关念,前天和方才自己执着她玉手时那光景神情。“继续想道:“她对我之意,十分显明,再不容怀疑,而那二小姐,恐怕也有点意思,不然绿芸胆子再大,也不敢整天打着小姐的旗号,来探望服侍我!”

一阵香风送入鼻来,月华已扶着绿芸的肩头,袅袅地走进房来。书童玉书早被绿芸遣走,月华见房中只有他一个人,卧在床上,怯怯地走到床边。钟灵正想欠身起来行礼。月华忙道:“老师贵体不适,千万静躺……”竟是莺声呖呖,令人色授魂与。绿芸伸手按住他,不让他起来。

钟灵口中漫然多谢一声,留心去打量这位二小姐。暗想道:“倘若大小姐也和她一般相貌,我这万念俱灰的人,恐怕也难把持!可惜不是她,而是她姐姐,而且李谟那桩事教我如何撇得开?”想着,一面伸出手,由她去切脉。月华纤腰一扭,坐在床沿边,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腿上,细细替他切脉。

他心灵一荡,觉得这位小姐做得太过分了,但看到她关切凝重的神色,便勉强按住摇摇的心旌,自己譬解地想道:“古德有云,医者父母心,我岂能以寻常礼法来看待她?”

可是想尽管这样想,面前这位小姐,委实太以娇媚动人,那股风流神态,的确难以描画。他那颗心,依旧摇荡不禁。

其实分析起来,虽说李月华美丽动人,但也不至于有这么大的魅力,只因钟灵伤心之余,努力要将往事忘怀,不得不借重另外的人,来填补那空虚的心灵,加之再受猜疑大小姐那刺激,不觉有点偏激,稍有心理变态的倾向,使他横下心肠,真真假假地玩弄一下。

他忍不住冲口说道:“小生原本无事,只想借此与小姐相见亲近。”

月华冷不防他说出这样露骨大胆的话,吃了一惊,手也发抖了。他见她又惊又羞的神气,觉得十分刺激有趣,转眸一看,绿芸也是瞪大俏眼,不敢作声。

月华的手指,再也找不到他脉门的寸关尺部位,勉强镇定自己一下。低低道:“老师既是无恙,奴家告退……”说着,想站起来,忽觉腿上如被一堵墙压住,半点儿也动弹不得。

他微笑道:“好容易才得见芳容,怎的就要走了?莫非嫌弃小生,吝于赐沐清光么?”他这种举动,本近于无行,但被他文绉绉地说出来,却不觉得碍耳。

月华不知如何是好,心中虽然情愿和他亲近,但被他率直要求出来,哪禁得住这羞愧。绿芸道:“相公,你喝多少酒啦,怎的如此无赖?”

钟灵没理会她,却捏住月华的手,但觉软如柔笺,皎如美玉。他的神情,宛如情场老手,夷然自若,操纵了整个局面。月华则玉颊霞染,如俎上鱼肉,任他欺凌宰割。

忽然有人走进房来,“啊呀”一叫,尖声道:“我来得真不是时候,料不到二姑娘会在这里!”

三人闻声惊顾,来人正是李光鸿的少姬小莺,但见她那春色撩人面庞上,装出一种惊异抱歉的神情。这时节不由得钟灵不撤兵后退,赶快把手缩回被中。

月华尴尬地站起来,竟自扶在绿芸肩上,头也不抬地走了。

小莺目送他们背影,消失在门外,便婀娜地扭扭屁股,坐在月华原先的地方。狐媚地笑道:“好个老师,把我家姑娘都勾引了,我告诉老爷去。”

钟灵猛然发觉自己方才的举动和说话,甚是失态,泛起无量悔恨,忍不住叹一口气,并没有听到她说什么话。小莺放肆地伸手摸他的面,笑道:“我是跟你说着玩的呀!你不必叹气。喂!你倒是瞧着我,我在跟你说话哪!”

他转眸打量她一眼,道:“你爱说什么尽管说,我头痛得很!”

小莺拉下他的被衾,身躯伏下去,那成熟丰满的胸脯,紧贴着他。放荡地道:“我还以为你是个木头人呢!哪知……哼,你也不得冷落我,否则……有你的好看。”

钟灵眉毛轻轻一皱,右手骈指如戟,微微一动,忽然软垂,没有真个动弹。她又道:“料你也不忍冷落我,是么?”一面风情骀荡地吃吃笑着,将手伸入他衾中的摸索。她的头忽然垂下,偎依在他的面颊上,在他耳边低声道:“小妮子哪解风情,我比她强得多啦!你信不信?”

正是: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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