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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柳暗花明,绝境新庄开局面;燕啁莺呖,灰心今日隐姓名

暂且按下碧鸡山诸魔行踪,再说在中州西北,有一处地方,名唤万柳庄,乃属怀庆府治。这万柳庄占地甚广,良田千顷,处处杨柳垂植,大概便是得名来由。此时已是深秋,杨柳的叶子早就枯黄脱落了。

这万柳庄少说也有万余户人家,却非一姓族居,约有十余姓,内中以李姓最大。近数十年,因为李族出了一位才子,在康熙年间,由进士及第出身,历任外官,晚年以户部侍郎致仕,归隐田园,为万柳庄首户。此人官讳光鸿,字邦卿,因历任朝官,致仕后依然声望显赫,李族的人,也因此沾光得势。

李光鸿今年已逾七旬,晚年方始得子,却是连诞两雌,此后便无所获。因此膝下只有两女承欢,大的已是双十年华芳,名月娟,小的也是二九佳人,芳名月华,都待字闺中,尚未许人。本来以李光鸿这等阀阅门第,即使疼爱两女,尚未出阁,也应订下亲事。何况两女俱是长得月貌花容,人如其名,年来不少门户相当的富贵人家,遣人提亲,都不得要领,莫明其故。

李光鸿虽是年逾七旬,身体却十分硬朗,原配夫人刘氏老蚌生珠,两女俱为所出,几年前已经物化。尚有侧室柳氏,是这万柳庄人氏,过门已有三十年,却无所出。另有姬妾两人,一名婉儿,一名小莺,全是刘氏夫人未殁之时,为李光鸿招纳入室。那时节讲究孝道,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以这名堂纳妾,便皇帝也不能干涉,任他妒妇如虎,亦无能禁夫纳妾。况且身为显贵者,谁无三妻四妾。李光鸿素以儒节自砺,只因无后,方始置纳姬妾,算是极为难得的了。

他往日外放为官之时,曾得名师傅授太极拳,数十年来,操练不辍,精神老而弥佳。只对闺房间事,不免甚为冷淡。盖练武者恒以色事为首戒。他每日凌晨即起,到庄外溜一圈,便是太极门中所谓行功,真个雨雪无间。这两年来,虽然怀有甚大心事,却仍然操练不歇。

这天凌晨,他照例出庄,溜了一个大圈,忽然匆匆回来,在内碰到好些早起的乡人,那些乡人都恭敬地问安道早,如在往常,他多半和蔼地招呼回答,或者攀谈几句,可是这次却显得甚是匆忙,只点点头便走回家去。

李家本是书香世族,房宇甚是气派宏阔,高大深邃,大门之内,回廊曲槛,院落重叠,一时也说不完。除了他自己一家之外,尚有好些近枝本家同住,故此颇不寂寞。这时在大门外那双石狮子处,一个家人正持着扫帚扫着门外大石阶的落叶。

李光鸿没理会他,自顾自走进大门,一个家人,揉着眼睛,打门房内走出来,见了他连忙躬身道早。李光鸿道:“李成,你多唤几个人,找扇门板,把庄外石丘边,卧着不动的人抬回来,我看此人尚未气绝,也许有救!”

家丁李成愕然应一声,李光鸿道:“快点,这冷的天气,冻也冻死了!我在书房里等候。”他官味十足地一捋颔下的白须,走向书房去了。

那书房分作内外两间,自成院落,甚是幽恬静雅。小院中植有一丛芭蕉,此刻早就焦黄了,院墙边一个木做的葡萄架,上面爬满了葡萄藤。

在书房中早有一个小婢,持着盥具等候。原来他常常独宿在书房,柳氏便打发一个小婢,清早来服侍他盥洗等。他洗过脸,漱完口之后,又有一个小婢,捧着一个食盒,原来里面一碗清炖燕窝,还有一个小盘,盛着面做的点心。他在书房外间,慢慢地吃着。

歇了一会,把早点吃完了,便听到闹哄哄好些人的声音,走入小院来。却是几个家人,用一块阔板,抬着一个人进来,那人还用棉被裹着,他满意地点点头,命家人将那人移放在书房的一张藤床上。

他移步缓缓走近那人身边,察看那人脸色,便道:“这人口目紧闭,眉头深锁,恐是患有内疾。李忠,你去弄一碗热醋来。李明,把我的救急散找出来!”

两个家丁“哦”地应着,只片刻间,两样东西都齐全了。李光鸿亲自动手,先命人撬开那人牙关,搀起头项,把那碗热醋,和着药散,灌入那人口中。一会工夫过去,那人面色转红,眼皮微动。李光鸿高兴地道:“好了!好了!这人已经醒转啦!”一手又去捋颔下白须。

他话声方歇,那人已睁开眼睛来,打量了眼前景物一下,心中明白是回什么事,忙挣着要下床叩谢。李光鸿俯身按住他道:“你刚醒来,快躺着别动,此刻不是行礼言谢之时。”

那人委顿地躺下,低声道:“多蒙老恩公赐手相救,在下感铭恩德,未能言宣!”

李光鸿挥手命家人退出书房,呵呵笑道:“老夫行将就木,能多积一分功德,便觉其乐无穷。尊驾言语风雅,斐然成章,同是斯文一脉,实不必言谢!”

那人缓缓抬手拂拭去脸上尘土,低低问道:“敢问老恩公,此是何地?并乞赐告尊讳!”

“此地名万柳庄,属怀庆府治,老夫李光鸿,早年服官帝都,今已致仕。”

“原来是李大人,在下汝州钟灵,一无所成,孑身流落至此,蒙大人洪恩下救……”

“老夫看阁下眉宇间,清爽之气扑人,应是雅士,切勿再以大人相唤。老夫致仕已久,颇喜脱略人间枷锁,钟兄如不见外,请改称谓!”

钟灵连声不敢,但拗李光鸿不过,只好改称“老先生”,当下李光鸿道:“老夫与怀庆府陈府台,略有交情,故尔敢于伸手救人,换了别人,虽有救人之心,却恐是非丛集,难以应付理!”说罢一笑。

钟灵振衣起床,精神越发振奋,方才委顿之色,一扫而空,极口恭维李光谱几句。李光鸿见他浑身尘土,衣服也破碎不堪,便道:“钟兄想是久困征途,风尘满身,且随小婢绿芸,到里面洗澡换衣,再来倾谈!”钟灵连忙拜谢,随着那名唤绿芸的小婢子,走出小院子。

两人来到一所偏院,里面有个澡间,绿芸唤人挑来热水,又有人送来一身儒生衣服。钟灵掩上房门,脱换身上肮脏不堪的衣服,觉得身上那股气味,连自己嗅着也难受,忙跳进大澡盆,尽情洗浴。

且喜旁边还有两大桶热水,他见这盆水已浮满一层污垢,便走出澡盆,把污水倒掉,另换两桶。

那水桶少说也有五六十斤重,甚是巨大。钟灵长得文文弱弱的却毫不费力,抬起水桶倒水。他痛快地洗完之后,自觉精神焕发,换了衣服,便如卸下百斤重担似的。当下他在那堆旧衣服当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玉匣,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这才走出澡间。却见那绿芸在近处等候,引他到了隔壁一间房中。这房四面都镶着大镜,左面墙边一个木架,上面摆着一盆热水,他以为在这里抹面,便走过去,只听那绿芸娇滴滴地道:“请相公坐下,待婢子替你洗头!”

钟灵自个儿照照镜,不觉笑了一下,原来镜中映现出他满面尘土,头发蓬松,也是沾满了泥沙草屑,他嗫嚅地道:“绿芸姐姐,不敢有劳玉手,小生自己洗便是!”

绿芸微笑道:“此是老大人吩咐婢子,相公不必推辞!”钟灵听她居然应对娴雅,不禁打量她一眼,这绿芸年纪大约十五六岁,长得娇小玲珑,满面灵慧之气,不觉冲口道:“郑家诗婢,岂遑多让?……”

只见绿芸微微努嘴道:“相公你好没来由,小婢怎能和郑家相比?请相公作速洗头吧!”

钟灵见她微有轻蔑自己之色,便乖乖坐下,延颈伸头,让她洗濯。可是心中却仍然惊佩这么一个小婢子,居然懂得自己说的话,那李老大人可想而知了!(接东汉大儒郑玄家,婢仆均读书,后世称为诗婢。)

这一洗足换了六七盆水,方始洗净。绿芸掩口轻笑道:“相公这头,想是同悟空大圣借来的!”妙语双关,暗中嘲他是猴头,而又肮脏龌龊,因为孙悟空在佛祖的五指山下,被压了五百年,头上都长出青草来了!

钟灵眯缝着眼睛,不让热水流进眼里,好容易等她替自己拭干面上水渍,才抬头起来,白她一眼,懒得去反驳她。绿芸这时看清楚他的面容,那股嘲蔑的神色,忽然退净。拿起银梳,替他梳头,编好一条油亮乌黑的大辫子。钟灵这时在镜中,瞧见自己简直换了一个人,精神奕奕,唇红齿白。本来被水弄红了的眼睛,此刻已恢复原来的明亮澄澈,竟是个俊俏书生!

他站起来,文雅地向绿芸揖谢,绿芸这时不知怎的,不敢骄矜,还了一礼,口中连声不敢!

她带领着他,回到李光鸿的书房。李光鸿一瞧钟灵,也不禁惊讶,连忙请他落座。

钟灵拘谨地坐下,即使他动作迂缓,还显出十分飘逸潇洒。绿芸勤快地张罗着,捧来一杯香茗。钟灵暗里皱皱眉头,肚中饿得直响,便不敢喝茶,恐怕更加饥饿难当。李光鸿像是甚为高兴,自己擎起茶盅,连连邀他同喝,一面道:“这茶叶是我早年知杭州府时,带回家来的,是最好的龙井,普通人拿银子也没处买,钟兄请尝尝看!”

他只好持起茶盅,慢慢品呷,果然香生齿类,其味清绝,便赞叹几句。可是那只右手,不知不觉揉一下肚子。

绿芸侍立一旁,妙目注视着他的动静,这时若有所悟,禀道:“老大人,日前姑娘亲自腌制了两只山鸡,说是留与大人下酒,又着小婢制了好些蛋黄细面,如今用以奉客,是最好不过了!”

李光鸿一捋白须,笑着说道:“你说得正合我意,快去端来奉客!”绿苔嗷然应声,飘飘走了。钟灵听了什么熏山鸡和细面,肚子里作个反应,大闹起来,却不由得感激地向她背影投了一眼,巴望她快些弄出来。忖道:“这小婢子好灵慧,知道我肚子饿了!”

这里李光鸿甚为高兴,顺口寻些学问的典事,和他聊着。他打点起精神,尽心应付,竟是甚为渊博通顺。李光鸿问知他孑身一人,无个去处,便道:“钟兄才高八斗,清雅出群,老夫一世为官,自觉俗了!既是先生未有高处,老夫有意请钟兄屈就西席,不但小儿们能亲临教诲,即老夫也可时接通人,未知钟兄意下如何?”

钟灵料不到有此机会,大喜过望,连忙谦谢答允了!只听李光鸿又道:“钟兄入浴之时,有家人报谓庄外五六里远的山边,有一条小桶粗的大蛇,断为两段,死在山林斜坡之处,钟兄可是打那边走来的?”

他连忙摇首,回答不知此事,同时说出自己幼时,被一个恶乞打伤,每逢劳动过度,便会人事不省。这次伤发得最重,若无李光鸿相救,恐怕会被冷风吹僵。

李光鸿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这时绿芸已托着一个枣红色的漆盘,走进书房来。另外一个小婢,已在桌上摆好匙筷。他偷眼一觑,这些食具都极为名贵。绿苔把漆盘中的食物移在桌上,却是一盘鸡丝炒面,又一盘撕开了的山鸡腿肉,还有一个小青瓿(柴子注:音不,古代的一种小瓮,青铜或陶制,用以盛酒或水)盛着酱油。肉香和面香,扑鼻而来,他如久旱之望云霓,有点急不及待,却又不能露出老饕之形,斯斯文文地和李光鸿相让着,慢慢一箸一箸地吃着,心中甚苦。绿芸一旁替他帮忙,夹了好多面,放在他的小碗内,他才觉得有点东西下了肚子。

尽管他是慢慢吃,到底把整盘面和那盘腌山鸡腿肉,搬进肚子里。李光鸿不过是作陪,略略吃了几箸而已!绿芸支使另一小婢,把食具都撤下,自己却另冲了两盅龙井茶,端了上来。

李光鸿捋捋白须,向绿芸道:“你去命人收拾那暖红轩,钟先生已俯允为本府西宾,便住在那儿。另外通知总管李明,着栋儿、枢儿、乐儿、渠儿等不必再到家塾,改随钟先生教读,明日方始正式行礼。并告知娟儿和华儿,到时也出来拜见先生。啊!……若娟儿精神不佳,便由得她好了!”

绿芸应了自去。李光鸿对钟灵道:“老夫一生只得两女,大的名为月娟,小的名为月华。其余所说的都是侄孙儿,老夫兄弟共有四人,老夫居长,三个弟弟都在三年前故世,各有儿女,全都娶媳或出阁了。一众孙儿,如今不下二十余个,除了年纪大小,未曾开蒙的之外,十余人中唯有二弟的孙儿、栋儿、枢儿,以及三弟之孙乐儿,四弟之孙渠儿略为聪颖可人,故烦先生教诲!”钟灵忙欠身逊谢。他又道:“那绿芸是次女月华贴身之婢,灵慧可人,先生可有此感?”

钟灵极口称是,他道:“老夫那次女,贤慧伶俐,老夫就指望她承欢了!那大女月娟,唉……”他忽地捋须沉吟,长叹无言,一似怀有什么沉重的心事。钟灵不便多言,唯唯否否(柴子注:形容一味顺从附和,不敢表示不同的意见)地敷衍着。李光鸿像用力抹开什么似的,用力一抹白须,又说道:“老夫为官多年,自信有些眼力,见先生眉宇清明,一团正气,故敢以侄孙辈相烦……”钟灵抢着答道:“在下既受老先生再生之德,又赐我良枝,自当稍效犬马,尽力图报。大德不言谢,在下永铭五内!”

当下两人谈锋移转,李光鸿发觉这钟灵,虽然学问尚算不错,每每别有超妙见解。但对鬼箸人世事情,却未见深刻体会。谈了许久,绿芸已来复命。他自家也觉得微有倦怠之意,便道:“绿芸,你带钟先生到暖红轩休息,那李明怎地不来见我,着他挑个合适僮儿,让先生使唤!”

钟灵闻言,起身揖辞,恰好那总管家李明进来,李光鸿亲自吩咐了服侍小僮之事。

他随着绿芸穿过一个院落和一个短廊,便来到暖红轩。只见又是一个院落,两旁开着的是月亮洞门,月亮门外接着两道长廊,前后相通。院中满植花树,都是迎春、桃杏、海棠、牡丹之属,可以想象得到春天来时,那片灿烂旖旎的光景。如今看来却不免惹人悲秋情怀。

轩内一个小厅,厅前一道短廊,左右两侧,各有一个房间,右面那间房,已经拾掇好,锦帐绣衾,重帷厚幔,床边悬着一盏银灯,靠自处摆着一张圆石面红木桌,两边分摆着曲脚高背椅,都有枣红厚绒坐垫铺着。

窗框上两盆白菊,花正鲜妍,扑鼻清香。桌上有笔砚等物陈设着,这房内虽是富贵本色,却摆设得不俗,钟灵喜形于色,显出有点呆头呆脑。

绿芸笑道:“相公,这房子还住得么?”钟灵忆道:“住得,住得,便神仙也不敢嫌!”

她道:“相公大约走了不少路,请休息一会吧!婢子要回到倚琴楼了!”钟灵询问似地望她一眼。她道:“倚琴楼是我家二姑娘所住。这后宅里共有两座楼,一是碧岑楼,在内宅左面,为我家大姑娘所居;一是倚琴楼,便是二姑娘香闺,婢子乃服侍二姑娘的人。”

钟灵点点头,向他道谢过。绿芸一笑走了。这里钟灵独自一人,四下瞧着,真有疑真疑幻之感。瞧到厚软的被衾,不觉引起倦意,和衣倒在床里,微微嗅到一股甜香,便十分舒服地阖上眼睛,却骤然又痛苦地翻个身,把面庞埋在绣枕上,双眉微动,竟是轻轻啜泣起来。

但隔了一会,他便沉沉睡着了。到了午间,绿芸手拿着一条卷轴,走进暖红轩来。看见一个小厮,蹲在一丛海棠下,煞有介事地瞧着什么。绿芸道:“玉书,你在瞧什么?不去伺候先生?”

这小厮抬头道:“我在瞧蚂蚁打仗哩!相公还睡着未醒,姐姐也来瞧瞧么?”

绿芸没理他,径自走进房间去。只见钟灵和衣仰卧着,也没盖被,便走近床去,准备替他盖上被子。眼光扫处,只见他下面鼓起高高的,甚至突兀碍眼。绿芸虽然在懂事和未懂事之间,却禁不住羞红双颊,轻轻啐一口,那颗心儿,像只小鹿般上下乱撞。连忙抱起被子,正待替他盖上。哪知被角让他压住,抽扯之时,钟灵震撼一下,倏然张开眼睛,只差点没跳起来,把她更吓了一跳,“噗”地把手上卷轴掉落床前地上。

钟灵反应甚快,目光一射,已辨别出是谁人,见她花容失色,以为被自己吓着。连忙道:“对不起,我把你吓着啦!”

说着话,在床上弓身垂手去拾那卷轴,这时便发觉自个儿身上那事,不觉也自玉面飞红,半晌没把那卷轴拾上来。

停了一会,他才拾起那卷轴,坐起身来,送给绿芸,只见她两颊晕红,悄然接过卷轴,扭转身去到窗边,把它摆在桌上。背着面提高声音道:“这卷轴是我家二姑娘着我拿来,挂在房内,好让相公无事欣赏……”

钟灵“啊”了一声,从床上起来,十分诚意地道谢过。说道:“那是相什么卷轴,承你家小姐盛情,可折杀小生了!”他一边伸手去拿那轴子。

绿芸这时渐把心儿定下,回身送那卷轴给他,却是低着头儿,不敢和他眼光相触。她早就觉得这个俊俏文雅的书生,两道目光就像两柄刺刀一般,十分锐利,而且食量更大得惊人,那盘面和鸡肉,教她和小姐两人同吃,准得食个两三天。

当下钟灵请她持着卷首的丝绳,自己慢慢打开来,却是五尺来长的条幅,设色鲜妍,气格清老,乃是明代徐青藤的榴实图。右上方题着两行字,下有“文长”落款。图中只有一颗烂熟绽开的石榴,皮红胜丹,实莹如珠。

钟灵忘却适才尴尬之事,摇头摆脑地赞赏起来。接着又四面张望,找寻地方悬挂。绿芸微笑道:“在那面墙壁上,已有钉子,是早先悬挂着东坡先生的墨宝条轴遗下来的,那幅字已被二姑娘搬回倚琴楼时除下,现在把这幅挂上,正好合适!”她一面说着,一面去搬椅子,摆在墙边。

钟灵道:“待小生来挂,绿芸姐姐你瞧着好了!”绿芸轻轻摇头,道:“哪有让相公动手之理,婢子自该劳动,没的让老大人知道了,怪责下来,婢子可吃不消哪!”

他听了只好负手无语,看着她把椅上坐垫拿掉,又找张小凳子,叠将其上,然后仔细地爬上去,身形都显得不大稳。原来这绿芸在李家里,算是下人中第一个红人,不但是二姑娘的贴身侍婢,十分推心置腹,就是李老大人,也甚是宠爱她。而她的确乖巧玲珑,善伺人意,无怪李光鸿喜爱。每日早上,都由她到厨房去,端早点与老大人,简直兼管了老大人许多事情,李家所有奴婢,都得让她使唤,连李光鸿一干侄媳,也得让这老爷眼前的红人一头。故此她虽是甚忙,但却不必爬高爬低,去操那较重劳役。而且那双脚略略缠过,十分瘦小,站也怕站不稳,这一爬上去,口中虽硬,心里却微微发慌。

她指尖捏住丝绳,伸手去挂,却差一点点挂不到,只好踮起脚尖,再向那钉子套去。只听她“哎”地一叫,那丝绳倒是套在钉上了,可是她脚下一滑,扑地向横倒下,吓得闭了眼睛,大声尖叫起来!

忽然觉得自己有如身在云端,微微摇晃几下,却没真个摔在地上。睁眼一看,原来是被钟灵抱住。他微笑道:“绿芸姐姐别慌,再也摔不着的!”说完,把她放下地上。

歇了一会,她的惊恐才过,又害羞起来,两朵红云泛上面颊,低声向钟灵道谢。钟灵道:“你别谢我,这是孙悟空教我的,名字唤着‘怀抱小猿’!”说完,哈哈一笑。

绿芸低首不答这碴儿,抬眼见小厮玉书进来,不敢多耽在房内,连忙一溜烟走了。

玉书禀报道:“相公,老大人差人来问,着相公醒了,请到书房去一道用膳!”

他微微颔首,问了那小厮名字,便跟他走出暖红轩。

耳畔隐约听到钟声缭绕,忖道:“真个钟鸣鼎食之家,只是……有一桩,那老恩公何以眉宇之间,带有一股隐忧之色?这个就奇怪了!”他一面忖想,一面走着,眼光到处,但觉都是富贵雍容气象,心中更是不解。

来到书房,只见外间中央摆着一张小圆桌,两列碗筷分对面摆着,却未有菜肴。李光鸿危襟坐在窗下,正在看书,一见他进来,便放下书卷,道:“钟先生好睡,精神已复原了吧?”

钟灵改了称谓,揖答道:“晚生一介寒士,蒙东翁优渥恩遇,着实是梦想不到,残躯已完全复痊,乞释垂注!”

两人揖让着,分别坐下,酒菜在指顾之间,已端上来。一个少年过来斟酒,他抬头看时,但觉这少年眉目清秀,可是在眼睛里,隐隐有刁滑奸狡之色,不禁多望了几眼。

李光鸿道:“此子名为李谟,乃总管家李明之次子,一向在府中长大居住,有时也来服侍老夫,是乃父一片心事,我也不好坚拒。此子心窍玲珑,甚称人意,先生你看怎样?”

钟灵道:“老东翁目光如炬,料事如神,晚生岂容置喙,自然如是!”

他道:“先生且饮一杯,此是家居自酿的百日春,请先生品评一下!”

钟灵微笑道:“晚生向来不会饮酒,真是门外汉,恐怕辜负了青州从事!”

“先生客气了,此酒小饮,能明目健身。赶明儿那十余盆寒菊盛开时,请先生一同赏花,共谋一醉!”

“晚生先谢过老东翁!”

“先生不必言谢,老夫将来有事相求之时,幸勿推托便了!”

“老东翁说哪里话来,晚生漂泊无依,年来虽有数奇之叹,万念已灰。但此身蒙老东翁再造之恩,虽赴汤蹈火,未敢稍惜!”

“先生言重了,请饮一杯。”他殷殷举杯劝客,钟灵只好回敬。李谟不住斟酒,不一会,他已有了几分酒意。

李光鸿见他实不会饮酒,便命李谟撤下壶盏,开始用膳。突然绿芸走进来,向李光鸿道:“老大人,小姐命婢子问,那腌山鸡还有许多,要不要端些出来?”

他摇摇头,道:“这里不用了!”绿芸领命出去,钟灵冷眼旁观,见她理也没理李谟,却见李谟趑趄着,跟了出去。

他俯首吃着,耳中却听到从小院门外传来李谟低低的声音叫道:“绿芸,我有话跟你说!”

又听绿芸轻啐一口,径自去了。李谟咕噜着走回来,只听到他诅道:“贱妮子,摆什么架子……”

钟灵听在心里,却暂时不去推想,待到用膳完毕,那李光鸿似乎老兴不浅,留着他呷香茗聊天。

他谈到自己当年,认识了一位太极名手杨旭,承他传授了正宗太极功夫,至今勤加操练练,因此身体依然硬朗。谈到兴起,便捋起衣袖,掖住长衫,在院子里拽开架势,练了一趟太极拳与他看。一边叫道:“谟儿,你试试来打我!”李谟应声走出院中,徐徐一拳捣心打去。李光鸿一式“揽雀尾”,右手一拨来拳,钟灵看得一清二楚,只见他的手还差了少许才沾敌臂。李谟已踉踉跄跄地退向一旁,仿佛快要跌倒的神气,暗中偷偷一笑,李谟已大声道:“老大人越发精进了,小的不敢再试啦!”

李光鸿一收架势,捋须笑道:“没用的东西,一招也受不住!”又向钟灵道:“老夫献丑了!”

钟灵赶快赞道:“老东翁真是老当益壮,拳脚高明,昆仑古押衙之徒,不外如是!”

他微笑谦道:“先生过奖了,想那古押衙等,一代侠客,老夫真敢相比!”可是辞色间,也相当自喜。

这时日影西移,李光鸿要回内宅去,便各自别过。他回到暖红轩去,在花树间徘徊了一会,虽则那些花木都凋零无生气,但那股气息,却能挑起他无量思潮。

他正在发愕,忽然绿芸又袅袅走来,手上捧着一叠素笺,唤道:“相公,你在瞧什么呀?他回顾道:“啊!没有,随便站站,哪有什么好瞧的?”

她道:“婢子奉命送些纸来,让相公使用!”他讶道:“桌上不是有纸么?何必又劳动你呢?”她道:“这些纸又不同,一半是宣城夹贡纸,一半是江左陈坊连史纸,虽不比那薛涛松花,子昂白鹿,但也算是精品!”

他随绿芸进房,绿芸指着一种洁白光滑而又十分坚韧的道:“这便是连史纸,另外那些便是宣纸,桌上原本放着的,不过是普通粗纸,怎可相比?”他这时才认识了,暗中笑自个儿未曾见过世面。一面道:“请姐姐替小生谢谢大人的厚赐!”

她道:“是我家姑娘命我送来的,老大人向来不管这些小事!”

他想道:“她说的应是二小姐了,我才来这李府不久,倒像跟她有了交道似的!”便请她转谢二姑娘,绿芸没有逗留,匆匆离开。

晚饭他独自在暖红轩中吃,由另外一个家人送来的,菜肴十分精美。正吃之时,绿芸又来,端了一盘精致的小菜,说是小姐亲自做与他尝的。他暗自纳闷,想道:“那二小姐和这绿芸,有点古怪,不知是她小姐有意炫弄?抑是别有用心?”

到了次日,李府大厅里摆了几桌筵席,都是本族近亲及李府年事较长的子侄们,同参那四个小孙子拜师之礼,似乎甚为隆重。

李光鸿更向亲友子弟,盛赞钟灵学问文章,有如他当年,简直是取青紫如拾芥。

钟灵听了,暗自汗颜不安。忖道:“早日纵谈之时,我对闱墨甚是生疏,老恩公聪明渊博,岂有不知之理?可是此刻予我过当盛誉,又作何解?啊!是了,莫非?我既忝为西宾,他若盛赞我,则于自己面上,也有光彩?此是烘云托月之法,一定不讹。”想罢,渐渐安心下来,对李光鸿的谀赞,也就心安理得地受下。

众人见李光鸿也对他这等赞佩称道,都添了许多分尊敬。他益发估料自己的猜想是对了!

散席之后,那位二小姐莲步姗姗,出来拜见老师。几个小孩子对她甚是亲昵,满口“姑姑”地直叫嚷着。她只出来一下,便惊鸿似地回内宅去!但钟灵已看清楚她的样子。真有沉鱼落雁之容,而且举止之间,十分楚楚荏弱。令人有弱不胜衣之怜!不过他却默然置之,古诗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却半点好逑之心都没有!

此后,那几个小孩子便每天到暖红轩来,听他讲解一些经史之类,这时暖红轩左面那间房间,已布置成书房,他授课时便在此处,用膳也是在此,由一个家人李福,按时送来。

他住了好久,才知道这暖红轩竟是紧迩内宅,婢女往来,常常得经过此处,他若坐在廊外,便可以从月亮门看见她们,其中也颇有风姿绰约者。只因府中老师的地位,那些内眷侍婢等,都对他不甚回避,甚至执经问难等等,不到十余天功夫,许多都认识了。

他晚上很晚才上床,早上却极早便起来,反正那书僮玉书起来之时,早见他坐在窗边吟哦,或是在院中负手散步。天气越来越冷,时常彤云满天,像要下雪模样,但钟灵仍是一袭轻裘,半点也不显得寒冷。

渐渐李府的人,都知道这位老师有许多怪癖,例如他来了这多日子,却从来不踏出大门一步。对于内宅眷属侍婢,等闲也不瞧一眼,像是个性情十分沉静端方的君子,甚至流于古板。

绿芸差不多天天都来,那籍口可多得很,一会送笔,一会送墨,又送衣裳,换被褥,或是端点心小菜等等。钟灵与她最熟,谈话便比较多,不过也渐渐变得冷峻一些,礼数甚是周到,保持住一段距离。

不知不觉过了个把月,这当中二小姐来过两次,都是稍坐便走,他并没有把她的影子放在心上,虽则他也认为这位小姐的确是绝代佳人而且柔婉可人,反而常在他脑中涌现的,都是李光鸿两个姬妾婉儿和小莺。这两个都是花信年华的少妇,身材甚是丰满,而且眉稍眼角,隐含春意,态度也较为放恣轻佻。还有那李谟,不时到暖红轩走动,偶尔遇着绿芸,便不觉现出一副贼淫淫的样子,老想跟她谈些什么。可是绿芸总是惊如脱兔地溜走,虽没有开罪他,也不肯理睬。他都看在心里,却不去询问绿芸。

最使他奇怪的,便是内眷他都差不多见过,只未曾见过大小姐,甚至在那些人口中,也不曾听她们提过。就像这位大小姐,住在另一个世界似的,不跟这些人来往。

他觉得此间甚为舒服温暖,虽然大家庭之中,不免也有一些明争暗斗,挑拨是非的事儿,却不会惹到他身上。

在梦中哭醒的次数也逐渐减少了,那是因为青春活力的缘故,少年人纵然有什么伤心的事,也容易排遣忘却。不过他还是显出很灰心的样子,许多事都不感到兴趣。只逐渐对这李府产生出依恋的情绪,不管是人或物,他都有了感情!

正是寒窗姑守十年寡,朱户空留一般情!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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