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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上官金虹的环

好天气!

飞砂、尘土、长街。

阳光新鲜而强烈。

一骑快马,自“如云客栈”内飞驰而出。马上人浓眉、环眼、神情慓悍,身上的黄衣服敞开,铁一般的胸膛迎着阳光和飞砂。

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将阿飞带到这里来,要他杀两个穿紫红衣裳的人!”

这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金钱帮属下,只要得到上官金虹的命令,心里就再也不会去想别的。

龙啸云的脸色,几乎就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样,红得发紫。

他并没有喝酒。

权力之醉人,比酒更强烈。

上官金虹居然亲自来迎接他,这是何等威风,何等光采。

他恨不得将武林中所有的人全都请到这里来,瞧瞧他今日的威风和光采。

只可惜来的人并不多。

在江湖中混的人,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惹麻烦的。

酒筵已张。

三杯酒下肚,龙啸云的脸更红了,举杯笑道:“大哥的隆情厚意,实令做兄弟的永生难忘,来,兄弟敬大哥一杯。”

上官金虹淡淡道:“我从不沾酒。”

站在身后的龙小云立刻倒了杯茶过来,陪笑道:“既然如此,老伯就以茶代酒如何?”

上官金虹道:“我也不喝茶。”

龙啸云怔了怔,勉强笑道:“大哥平日喝的是什么?”

上官金虹道:“水。”

龙啸云又怔了怔,道:“只喝水?”

上官金虹道:“水能清心,只喝水的人,心绝不会乱。”

龙小云已倒了杯水过来,双手奉上,道:“这是净水。”

上官金虹道:“我只有渴的时候才喝水,现在我不渴。”

龙啸云脸色已有些发苦。

龙小云还是面不改色,陪笑道:“既然如此,小侄就替老伯喝一杯如何?”

上官金虹道:“你倒的,你喝。”

龙小云将一杯茶,一杯酒,一杯水,全都喝了下去,缓缓道:“古人歃血为盟,以示高义,老伯与家父都是通达之士,自然不必如此看重形式,但香烛之礼却总是不可少的。”

上官金虹道:“香烛又有什么用?”“

龙小云道:“祀天地,祭鬼神。”

上官金虹道:“鬼神不来祭我,我为何要祭他?”

龙小云笑道:“不错,像老伯这样的盖世英雄,鬼神必也十分相敬。”

上官金虹道:“我不敬他,他为何要敬我?”

龙小云咳嗽了两声,陪笑道:“那么,老伯的意思……”

上官金虹板着脸道:“是令尊要和我结拜,还是你?”

龙小云道:“当然是家父。”

上官金虹冷冷道:“那么你就站到一边去。”

龙小云躬身道:“是。”

他垂手退下,居然还是面不改色。

龙啸云脸上却已有些发青,勉强道:“犬子无礼,大哥千万莫要见怪。”

上官金虹突然一拍桌子,厉声道:“这样的儿子,怎能说是犬子?”

他忽又长长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不是我的儿子。”

龙啸云呆在那里,还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只见一条浓眉环目的大汉匆匆奔了进来,匆匆磕了个头,转到上官金虹的身后,躬身低语道:“令已传去,只不过……”

上官金虹道:“只不过怎样?”

大汉的声音更低,道:“看来他已醉了,醉得很厉害。”

上官金虹皱了皱眉,道:“用冷水泼,若泼不醒,就用尿。”

大汉道:“是!”

他心里实在佩服极了。

除了死人外,世上绝没有连尿也泼不醒的人。

龙啸云也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试探着道:“大哥莫非在等人?”

上官金虹道:“谁配要我等?”

龙啸云道:“既然人都已到了,大哥为何还不……”

上官金虹忽然向他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道:“贵庚?”

龙啸云道:“虚长五十一。”

上官金虹道:“你比我大,是否我该叫你一声大哥才对。”

龙啸云赶紧离席而起,陪笑道:“年无长幼,能者为师,大哥千万莫折煞小弟。”

上官金虹淡淡道:“既然我是大哥,你就该听我的。”

龙啸云道:“是。”

上官金虹道:“好,坐下来喝酒……先敬这些朋友一杯。”

能坐在这桌子上喝酒的人,面子必定不小。

但坐在这里喝酒,简直是受罪。

上官金虹根本没有动过筷子,别人也觉得手里的这双筷子仿佛有几百斤重,哪里吃得下去。

只听上官金虹道:“酒菜已叫来,不吃就是浪费,我最恨浪费,各位请。”

七八双筷子立刻同时伸了出去。

龙啸云陪笑道:“这鱼还新鲜,大哥为何不也尝一些?”

上官金虹道:“我饿的时候才吃,现在我不饿。”

他一字字接着道:“不饿的时候吃,也是浪费。”

立刻又有几双筷子放了下来。

其中一人面白身长,手上戴着好大的一块翡翠斑指,绿得耀眼,腰畔悬着的乌鞘长剑上,也镶着几块翡翠。

这人虽也一直没有说话,但眉目间却已隐隐露出不耐之色。

他的确从来也没有受过这种气,只后悔这次为何要来。

他本不该来的。

“碧华轩”金字招牌,普天之下,做珠宝生意的一听到“碧华轩”三个字,就好像练刀的人听到“小李飞刀”一样。

“碧华轩”的少主人西门玉,更是从小就被人像凤凰般捧着,他要往东,绝没有人敢说西。

他要练剑,立刻就有人将能请得到的名剑客全都请来,又有人设法替他找来一柄“松纹古剑”。

十岁的时候,西门玉就用这柄剑杀过人。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他想尝尝杀人是什么滋味,所以就有人想法子去找个人来让他杀。

像这么样一个人,现在却坐在这里受这种气,岂非冤枉得很。

他也根本没有动过筷子。

上官金虹眼睛就盯着西门玉的眼睛。

西门玉本来也想扭过头,去瞧别的地方,但上官金虹的目光却似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他若盯着一个人,那人竟只有被他盯着。

被这种目光盯着,的确不是件好受的事。

西门玉只觉得自己的身子渐渐发冷,从指尖开始,一直冷入背脊,冷入骨髓,冷到心里去。

上官金虹突然道:“这酒菜中有毒?”

西门玉勉强笑道:“怎会有毒。”

上官金虹道:“既然无毒,你为何不吃?”

西门玉道:“在下也不饿,不敢浪费帮主的酒菜。”

上官金虹道:“真的不饿?”

西门玉道:“真……真的。”

上官金虹道:“浪费还可原谅,说谎却不可恕,你明白么?”

西门玉的火气也忍不住要上来了,道:“这种小事,在下又何必说谎。”

上官金虹道:“说谎就是说谎,大事小事全都一样。”

西门玉道:“不饿就是不饿。”

上官金虹道:“现在已过了午饭时候,你怎会不饿?”

西门玉道:“也许在下吃的早点还未消化。”

上官金虹道:“你早点是在城南‘奎元馆,吃的,是么?”

西门玉道:“不错。”

上官金虹道:“你一个人要了一碗麻油鸡,一碗爆鳝鱼面,外带一笼肉包,鸡吃了两块,面你只吃了半碗,肉包吃了七个,是么?”

西门玉脸色变了变,冷笑道:“想不到帮主将在下的一举一动都调查得如此仔细。”

上官金虹道:“你吃的这些东西既然还未消化,想必还留在肚子里,是么?”

西门玉道:“想必还在的。”

上官金虹突然沉下了脸,道:“好,剖开他的腹子瞧瞧,还在不在?”

大家虽早已看出他是成心在找西门玉的麻烦了,却未想到麻烦竟如此大,这句话说出,每个人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

上官金虹令出如山,说出来的话,就一定能做得到。

西门玉更是面如死灰,吃吃道:“帮主莫非是在开玩笑?”

上官金虹连理都不再理他,已有四个黄衫人走了过来。

西门玉霍然起身,反手拔剑,动作干净利落,大家虽然还未看到他出手,已知道他剑法必定不弱。

谁知他长剑还未出鞘,突听“哧”的一声,上官金虹面前的筷子突然飞起,已打在西门玉左右双肩的“肩井”穴上。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上官金虹的武功深不可测,谁也没有看到过他出手——现在还是没有看到他出手。

他的手根本好像没有动,只不过在桌上轻轻一按,筷子已急箭般射出,西门玉身子已软了下去。

上官金虹道:“带下去,看仔细。”

黄衫大汉一伸手,已将西门玉身子抄起。

西门玉嘴唇在动,却已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上官金虹淡淡道:“那些东西若真的还在你肚子里,我赔你一条命,否则,你就白死!”

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敢动。

每个人都好像坐在针毡上,衣服都已被冷汗湿透。

只听一声惨呼,过了半晌,那黄衫大汉垂手而入,躬身道:“已看过了。”

上官金虹道:“有没有?”

黄衫大汉道:“没有,他肚子是空的。”

上官金虹道:“好——”

他目光缓缓自每个人面上扫过道:“在我面前说谎的人,就是这种下场,各位明白了么?”

大家拼命点头。

上官金虹道:“各位现在莫非也不饿了?”

大家抢着道:“饿……饿……”

每个人都抢着挟了块菜,放在嘴里,怎奈牙齿打战,哪里能咬得动,只有苦着脸,整块的咽下去。

突然间,一个人湿淋淋的闯了进来,倚在门口,满布血丝的眼睛呆滞而迟钝,茫然四下转动着,喃喃道:“穿红衣服的人……穿红衣服的人在哪里?”

阿飞!

龙啸云霍然长身而起。

阿飞的眼睛这才转到他身上,道:“原来是你。”

他目光虽已呆滞,神情虽然狼狈,可是他的手上还有剑!

只要他手上有剑,已足以令龙啸云心寒胆丧。

龙啸云不由自主的往后退。

阿飞已扑了过去。

剑光在闪动,他的脚步也和剑光同样不稳。

但龙啸云只看到他的剑,转身就逃。

阿飞踉跄着追了过去,人还未到,已传来一阵扑鼻的酒气。

龙小云脸色本已变了,此刻眼睛突然一亮,悄悄用脚一勾,将龙啸云本来坐的椅子勾了出去,挡住了阿飞的路。

阿飞竟没有瞧见,“噗”的,人已被椅子绊倒,平平的跌了下去,掌中剑也脱手飞出。

他竟连剑都拿不稳了!

龙啸云一惊,一喜转身拾剑,剑光一闪,逼住了阿飞的后脑。

但这一剑并没有刺下去。

因为他忽然瞥见了上官金虹的脸色。

上官金虹脸色阴沉得可怕,石像般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他不动,就没有人敢动。

龙啸云陪笑道:“这人竟敢在大哥面前撒野,罪已当杀!”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门外有条狗,你瞧见了么?”

龙啸云怔了怔,道:“好像是有一条。”

上官金虹道:“若要杀这人,还不如杀那条狗。”

龙啸云又怔了怔,陪笑道:“大哥说的是,这人的确连狗都不如。”

上官金虹冷冷道:“你呢?”

龙啸云道:“我?……”

上官金虹道:“他不如狗,你却连他都不如,狗见了他,也不会逃的。”

龙啸云这次才真的呆住了。

上官金虹扫了座上的人一眼,道:“你们肯和狗拜为兄弟么?”

大家立刻应声道:“绝不。”

上官金虹道:“连他们都不肯,何况我……”

他眼睛忽又盯着龙啸云,缓缓道:“我看你和那条狗倒真是难兄难弟,不如就和它结为八拜之交吧。”他说出的话,就是命令,但这种羞辱谁能忍受?

龙啸云满头大汗涔涔而落,吃吃道:“你……你……”

龙小云忽然走过来,拿下了他掌中的剑,缓缓道:“这主意本是晚辈出的,却不想反而自取其辱,而且祸及家父,晚辈既无力为家父洗清此辱,本当血溅当地,以谢家父,只惜慈母在堂,犹未尽孝,不敢轻生……”

说到这里他忽然反手一剑,将自己左手齐腕剁了下来。

大家都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龙小云已疼得全身发抖,却还是咬着牙,将断手拾了起来,放到上官金虹面前,咬着牙道:“帮主可满意了么?”

上官金虹神色不变,冷冷道:“你是想以这只手赎回你父子的两条命?”

龙小云嗄声道:“晚辈……”

一句话未说完,他终于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龙啸云当然也是神色惨然,却连一点表示都没有,还是呆呆的站在那里。

上官金虹冷冷道:“看在你儿子的份上,你走吧,以后最好莫要让我再见到你!”

阿飞终于站了起来。

他仿佛根本已忘了方才发生过什么事,也没有瞧见别的人,目光茫然转动着,忽然发现桌上的酒壶,立刻扑了过去,一把抓在手里。

他抓得那么紧,好像这酒壶就是他的生命。

“叮”的一声,酒壶却突然被击碎。

酒流下。

阿飞的手还是抓着酒壶的碎片,但手已在发抖。

上官金虹冷冷道:“这酒是给人喝的,你不配!”

他随手摸出块银子,远远抛在地上,道:“你若要喝酒,自己买去。”

阿飞抬起头,茫然望着他,慢慢的转过身,慢慢的走过去。

银子就在他脚下。

他呆呆的瞧着这块银子,良久良久,终于慢慢的弯下腰……

上官金虹目中又闪过一丝笑意。

——他笑的时候,比不笑更残酷。

突然间,寒光一闪。

一柄刀闪电般飞来,将这块银子钉在地上。

阿飞的脸一阵扭曲,抬起头,整个人突然僵硬。

一个人站在门口,瞧着他,柔声道:“这里的酒比外面的好,你若要喝,我去替你倒一杯。”

桌上还有一壶酒。

这人竟真的走过去,倒了一杯,送到阿飞面前。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已停顿。

上官金虹竟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的瞧着这个人。

这人不太高,但也不矮,穿的衣服很破旧,两鬓已有了华发,看来只不过是个很落拓,很潦倒的中年人。

但上官金虹眼看着他倒酒,眼看着他将这杯酒送给阿飞,非但没有阻止,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上官金虹说出的话,从来没有人敢违抗!

但这次,他的命令在这人身上,竟像是忽然变为无效了。

酒杯已送到阿飞手里。

他痴痴的望着这杯酒,两滴晶莹滚圆的眼泪,慢慢的从眼睛里流了出来,滴在酒杯里。

他一向只肯流血,他的泪一向比血更珍贵。

落拓的中年人眼眶也已有些湿了,热泪已盈眶,但嘴角却还是带着一丝微笑。

这微笑竟仿佛使这平凡而潦倒的人忽然变得辉煌明亮了起来,无论谁也想像不到一个人微笑的力量竟有如此伟大。

他也没有说话。

他的微笑和热泪所表示出的意思,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说得出来。

阿飞的手在抖,不停的在抖,忽然猛吼一声,将酒杯重重的摔在地上,转身冲了出去。

落拓的中年人正想追上去。

突听上官金虹喝道:“等一等!”

他迟疑着,脚步终于停下。

上官金虹缓缓道:“既然要走,就不该来,既然来了,又何必走?”

落拓的中年人沉默了半晌,忽然淡淡一笑,道:“不错,既然来了,又何必走?”

他始终没有瞧过上官金虹,现在才慢慢的转过身。

他的目光,终于触及了上官金虹的目光。

火花!

两人目光相遇,竟似激起了一串火花。

一串无声无形的火花,虽然没有人的眼睛能瞧得见,但每个人的心里却都能感觉得到。

每个人的心都突然震动了起来。

上官金虹的眼睛里就仿佛藏着双妖魔的手,能抓住任何人的魂魄。

这人的眼睛却如同浩瀚无边的海洋,碧空如洗的穹苍,足以将世上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完全容纳。

上官金虹的眼睛若是刀。

这人的眼睛就是刀的鞘!

看到了这双眼睛,没有一个人再认为他是平凡的了。

有的人已隐隐猜出他是谁。

只听上官金虹一字字道:“你的刀呢?”

这人的手一反,刀已在指尖!

小李飞刀!

看到了这柄刀,大家才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是李寻欢!

李寻欢毕竟来了!

手,出奇的稳定,就像是已完全凝结在空气中。

手指纤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这只手看来,拿笔远比拿刀合适,但却是武林中最有价值,最可怕的一只手。

刀,本是很平凡的一把刀。

但在这只手里,这把平凡的刀,也变得有了种逼人的锋芒,杀气!

上官金虹慢慢的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到李寻欢对面。

现在,他距离李寻欢已不及两丈。

可是他的手却还在袖中。

上官金虹的“龙凤双环”二十年前就已震慑天下,“兵器谱”中排名第二,名次还在“小李飞刀”之上!

近二十年来,已没有人见过他的双环出手。

虽然每个人都知道这双环的可怕,却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如何可怕?

现在,他的环是否已在手中?

每个人的眼睛都从李寻欢的刀上,转向上官金虹的手。

上官金虹的手终于自袖中伸出。

手是空的。

李寻欢道:“你的环呢?”

上官金虹道:“环已在。”

李寻欢道:“在哪里?”

上官金虹道:“在心里!”

李寻欢道:“心里?”

上官金虹道:“我手中虽无环,心中却有环!”

李寻欢的瞳孔突然收缩!

上官金虹的环,竟是看不见的!

正因为看不见,所以就无所不在,无处不至。

它可能已到了你眼前,已到了你咽喉,已到了你灵魂中。

直到你整个人都已被它摧毁,还是看不见它的存在!

“手中无环,心中有环!”

这正是武学的巅峰!

这已是“仙佛”的境界!

别人不懂,李寻欢却懂得的。

别人甚至有些失望。

——大多数人,都要看到那样东西,才肯承认它的价值,却不知看不见的东西,价值远比能看得见的高出甚多。

在这一瞬间,上官金虹目中的光辉,似已将李寻欢压倒。

上官金虹道:“七年前,我手中已无环。”

李寻欢道:“佩服。”

上官金虹道:“你懂?”

李寻欢道:“妙渗造化,无环无我,无迹可寻,无坚不摧!”

上官金虹道:“好,你果然懂!”

李寻欢道:“懂即是不懂,不懂即是懂。”

这两人说话竟似禅宗高僧在打机锋。

除了他们两人外,谁也不懂。

不懂,所以恐惧。

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悄悄站起,悄悄往后退,入了屋角。

上官金虹凝注李寻欢,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李寻欢果然是李寻欢。”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又何尝不是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道:“你本是三代探花,风流翰林,名第高华,天之骄子,又何苦偏偏要到这肮脏江湖中来做浪子?”

李寻欢笑了笑,淡淡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上官金虹道:“你还能走?”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也长长叹了口气,道:“是不想走,也是不能走!”

上官金虹道:“好,请出招!”

李寻欢道:“招已在!”

上官金虹不由自主,脱口问道:“在哪里?”

李寻欢道:“在心里,我刀上虽无招,心中却有招。”

上官金虹的瞳孔也突然收缩!

谁都看不见上官金虹的环在哪里,也看不见李寻欢的招在哪里。

但环已在,招已出!

每个人都似已感觉到它的存在。

他们虽然还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但却似已进入生死一发的情况中,生死已只是呼吸间事!

大家虽都已退入角落中,却远是能感到那种可怕的杀气!

每个人的心都在收缩!

阿飞全身的血都已沸腾!

他狂奔着,既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要做什么。

他在逃避。

但逃到哪里去呢?逃到几时?

他永远也逃不了的!

因为他所逃避的,正是他自己!

李寻欢和上官金虹仍然在对峙着,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

每个人都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都只能感到冷汗正一粒粒自毛孔中沁出,在皮肤上流过。

因为他们只要一有动作,就必定是惊天动地的动作。

决战随时都可能爆发,每一刹那都可能爆发。

或者也就在那同一刹间终止。

在这刹那间,这两人中势必要有一个人倒下去!

倒下去的是谁呢?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二十年来,还没有一个人能避过小李探花的这一刀!

但上官金虹的双环排名更高,是不是更可怕?

两个人都很镇定。

两个人仿佛都充满了自信。

世上又有谁能预料这一战的结果?

阿飞已倒了下去,倒在地上喘息着,良久良久,他才抬起头,茫然四顾,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已到了哪里?

这里是个小小的院落。

院子里一株孤零零的白杨正在秋风中颤抖。

回廊上朱帘半卷,小门虚掩,碧纱窗内悄无人声。

这正是他昨夜疯狂沉醉的地方。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又到了这里。

虚掩的门开了,一个人探出了半边娇美的脸,明媚的秋波在他身上一转,脸又缩了回来。

这正是昨夜曾经陪他疯狂沉醉过的人。

阿飞突然跳起来,冲过去。

“砰”的门竟关了,而且上了栓。

阿飞用力敲门。

过了很久,门里才有应声:“谁?”

阿飞木然的道:“我。”

门里的声音问:“你是谁?”

“我就是我。”

门里突然传出一阵银铃的笑:“这人原来是疯子。”

“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是这里的主人似的。”

“谁认得他?”

“谁知道他是什么人?他自己在活见鬼。”

这些声音很熟悉,昨夜也不知对他说了多少甜言蜜语,诉了多少柔情蜜意,现在为什么全都变了?

阿飞骤然觉得一阵火气冲了上来、,忍不住用力撞开了门。

七双美丽的眼睛全都在瞪着他。

昨夜这七双眼睛中的柔情如水,蜜意如油。

现在这七双眼睛中的油已烧成烟,水已结成冰!

阿飞踉跄冲了进去,抓起酒壶,是空的。

“酒呢?”

“没有酒!”

“去拿!”

“为什么要去拿?这里又不是卖酒的。”

阿飞扑过去,抓住了她的衣襟,大声道:“你们难道全都不认得我了?”

美丽的眼睛冷冷的瞧着他,冷冷道:“你认得我?你知道我是谁?”

阿飞的手指一根根松开,茫然四顾,喃喃道:“这里难道不是昨夜的地方?”

只听一人淡淡道:“这地方还是昨夜的地方,只不过你已不是昨夜的你了!”

甜蜜的语声,更熟悉。

阿飞整个人突然剧烈的颤抖起来。

他的眼睛紧紧闭了起来,不愿去看她,不敢去看她。

这个人本是他在梦魂中都忘不了的,他本来宁可不惜牺牲一切,为的只不过是要看看她。

但现在,他却宁死也不愿看她一眼。

她还是以前的她

可是他,他的确已不是以前的他了!

还是没有声音,没有动作。

屋梁上的灰尘,突然一片片落了下来。

是被风吹落的?还是被他们的杀气摧落的?

上官金虹突然向前跨出了一步!

李寻欢没有动!

突听一人道:“动即是不动,不动即是动,你明白么?”

声音很苍老,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却看不到他的人在哪里。

另一人带着笑道:“既然如此,打就是不打,不打就是打,那么又何必打呢?”

这声音清脆而美,如黄莺出谷。

但她的人,还是谁都没有瞧见。

老人道:“他们要打,只因为他们根本不懂武功之真谛。”

少女吃吃笑道:“你说他们不懂,他们自己还以为自己懂得很哩。”

这两句话说出,除了李寻欢和上官金虹,每个人都已耸然动容。

居然有人敢说他们不懂武功。

若连他们都不懂,世上还有谁懂?

老人道:“他们自以为‘手中无环,心中有环,就已到了武学的巅峰,其实还差得远哩!”

少女吃吃笑道:“差多远?”

老人道:“至少还差十万八千里。”

少女道:“要怎么样才真正是武学的巅峰?”

老人道:“要手中无环,心中也无环,到了环即是我,我即是环时,已差不多了。”

少女道:“差不多?是不是还差一点。”

老人道:“还差一点。”

他缓缓接着道:“真正的武学巅峰,是要能妙渗造化,到无环无我,环我两忘,那才真的是无所不至,无坚不摧了!”

说到这里,李寻欢和上官金虹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

少女道:“听了你老人家的话,我倒忽然想起一个故事来了。”

老人道:“哦?”

少女道:“禅宗传道时,五祖口念佛偈:‘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不使留尘埃,这已经是很高深的佛理了。”

老人道:“这道理正如‘环即是我,我即是环,要练到这步,已不容易。”

少女道:“但六祖惠能说的更妙:‘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落尘埃,。所以他才承继了禅宗的道统。”

老人道:“不错,这才真正是禅宗的妙谛,到了这步,才真正是仙佛的境界。”

少女道:“这么说来,武学的真谛,岂非和禅宗一样?”

老人道:“普天之下,万事万物,到了巅峰时,道理本就全差不多。”

少女道:“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做到‘无人无我,物我两忘,时,才能真正到达化境,到达巅峰。”

老人道:“正是如此。”

少女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了!”

老人淡淡道:“只可惜有些人还不明白,到了‘手中无环,心中有环,时,就已沾沾自喜,却不知这只不过刚入门而已,要登堂入室,还差得远哩。”

少女道:“一个人若是做到这一步就已觉得自满,岂非永远再也休想更进一步?”

老人也叹了口气,道:“一点也不错。”

听到这里,李寻欢和上官金虹额上也不禁沁出了冷汗。

上官金虹突然道:“是孙老先生么?”

没有人回应。

上官金虹道:“孙老先生既已来了,为何不肯现身一见?”

还是没有人回应。

风吹窗户,吹得窗纸飕飕的直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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