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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视死如归

陋巷。

昨夜初雪。

积雪已溶,地上泥泞没足。

墙角边当然也有些比较干燥的路,但李寻欢却情愿走在泥泞中,他喜欢一脚踏入泥泞中时那种软软的,暖暖的感觉。

这往往能令他心情松弛。

以前,他最憎恶泥泞,他情愿多绕个大圈子也不愿走过一小段泥泞的路。

但现在,他才发觉泥泞也有泥泞的可爱之处——它默默的忍受着你的践踏,还是以它的潮湿和柔软来保护你的脚。

世上有些人岂非也正和泥泞一样?他们一直在忍受着别人的侮辱和轻蔑,但他们却从无怨言,从不反击……

这世上若没有泥泞,种子又怎会发芽?树木又怎会生根?

他们不怨,不恨,就因为他们很了解自己的价值和贵重。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抬起头。

墙是新近粉刷过的,孙驼子那小店的招牌却更残旧了。

从这里看,看不到墙里的人。

现在还是白天,当然也看不到墙里的灯。

“到了晚上,小楼上那盏孤灯是否还在?”

李寻欢忍不住又想起了他不愿想的事,这两年来他总是坐在进门的那张桌子上等着那盏孤灯亮起。

孙驼子总是在一旁默默的陪着他,从不开口,从不问。

孙小红忽也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现在还没有到吃晚饭的时候,客人还不会上门,不知道二叔现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在抹桌子?”

孙驼子并没有在抹桌子。

他永远再也不能抹桌子了!

桌子上有只手。

手里还抓着块抹布,抓得很紧。

小店的门本是关着的,敲门,没有回应,呼唤,也没有回应。

孙小红比李寻欢更急,撞开门,就瞧见了这只手。

一只已被齐腕砍了下来的手。

孙小红一惊,冲过去,怔在桌子旁。

那正是李寻欢两年来每天都在上面喝酒的桌子。

李寻欢的脸色也已发青,他认得这只手,他比孙小红更熟悉,两年来,这只手已不知为他倒过多少次酒。

他狂醉的时候,扶他回房去的就是这只手。

他生病的时候,伺候他汤药的也正是这只手。

现在,这只手却已变成了块干瘪了的死肉,血已凝结,筋已收缩,手指紧紧的抓着这块抹布,就像是在抓着自己的生命。

他是不是正在抹桌子的时候被人砍断这只手的?

桌子擦得很光,很干净。

他在抹这张桌子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在想着李寻欢?

李寻欢忽然觉得胸中一阵绞痛。

孙小红目中的眼泪开始向外流,一字字道:“你知道这只手是谁的?”

李寻欢沉重的点了点头。

孙小红嗄声道:“他的人呢?……他的人呢?……”

她忽然冲了出去。

没有人,小店里一个人都没有。

孙小红再奔回来,李寻欢还是站在桌子前,瞬也不瞬的盯着这只手。

死黑的手,四根手指都已嵌入抹布里,只有一根食指向前伸出,僵硬得就像是一节蜡,笔直指着前面的窗户。

窗户是开着的。

李寻欢抬起头,盯着这扇窗户。

孙小红的目光也随着他瞧了过去,两人忽然同时掠出了窗子。

窗外冷风刺骨,冷得连沟渠里的臭水都已结了冰。

一条更小的巷子,比沟渠也宽不了多少,也许这根本不是条巷子,只不过是一条沟渠。

沿着沟走,走到尽头,就是一道很窄的门,也不知是谁家的后门,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路。

这本是条死巷。

后门是虚掩着的,在推门的地方赫然有个暗赤色的掌印。

用血染成的掌印。

孙小红冲过去,突又顿住,慢慢的转回身,面对着李寻欢。

她嘴唇已被咬得出血,盯着李寻欢道:“上官金虹也早已算准了你要到这里来。”

李寻欢闭着嘴。

孙小红道:“他知道你绝不会先到兴云庄去,因为你不愿再见到龙啸云,所以你心里无论多么急,也一定会先到二叔店里来瞧瞧。”

李寻欢闭着嘴。

孙小红道:“这一切,正都是为你设下的圈套。”

李寻欢的嘴闭得更紧。

孙小红道:“所以你绝不能走进这扇门。”

李寻欢忽然道:“你呢?”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我没关系,上官金虹并不急着要杀我。”

李寻欢缓缓道:“所以你可以进去。”

孙小红道:“我非进去不可。”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还不如上官金虹那么了解我。”

孙小红道:“哦?”

李寻欢淡淡道:“他苦心设下这圈套,就因为他知道我也是非进去不可的,就算有人已将我的两条腿砍断,我爬也要爬进去!”

孙小红盯着他,热泪又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她忽然扑过来,紧紧的抱住了李寻欢,热泪沾湿了他憔悴的脸。

她摩擦着他的脸,仿佛要以自己的眼泪来洗去他脸上的憔悴——世上若只有一样事能洗去人们的憔悴,那就是情人的泪。

李寻欢僵硬的四肢渐渐柔软,终于也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了她。

他们抱得很紧。

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

仿佛连阳光都不愿照耀沟渠,巷子里黯得就像是黄昏。

门后面更黯。

推开门,就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扑鼻而来。

是血腥气!

然后,他们就听到一种奇异的声音,仿佛是野兽临死前的喘息,又仿佛是魔鬼在地狱中呐喊!

声音赫然正是从地下发出来的!

地下正有十几个人,闭着嘴咬着牙,宛如野兽般在作殊死的搏斗!

没有人开口,甚至连刀砍在身上也不肯开口。

本来一共有二十七个人,现在已有九个倒了下去,剩下的十八个分成两边,占优势的一边人数远比另一边多出很多。

他们有十三个人,都穿着暗黄色的衣服,用的大多数是江湖中极少见的外门兵刃,有个人手里用的竟是个铁打的算盘。

另一边本有九个人,现在已只剩下五个,其中还有个是瞎子!

还有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他没有兵刃。

他的人就是铁打的!

寒光一闪,一柄鱼鳞刀砍在他左肩上,就像是砍在木头里,锐利的刀锋竟被他的肉夹住,嵌在他骨头里!

黄衣人用力抽刀,不起,大汉的铁掌已击上了他胸膛,他仿佛已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砰”的,他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

但大汉的左臂也已无法抬起,忽然沉声道:“你们退,我挡住他们……快退!”

没有人退,也没有人答话。

本已倒在地上的一个人突然跃起,嘶声大呼道:“不能退,我们死也要把他带出去!”

这是个地下室,终年都燃着灯。

灯嵌在墙上,阴恻恻的灯光下,只见她竟是个女人,又高又大又胖的女人,一条刀疤自带着黑眼罩的眼睛直划到嘴角。

她的右眼已瞎了,只剩下一只左眼,瞪着那大汉。

这只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仇恨,仇恨……至死不解的仇恨。

“女屠户”翁大娘!

这大汉又是谁?难道是一别多年无消息的铁传甲!

不错,的确是他!

除了铁传甲外,谁有这么硬的骨头。

翁大娘挣扎着,还想爬起来,盯着铁传甲,嗄声道:“这人是我们的,除了我们外,谁也不能动他根手指,谁也不能……”

“唰”的,寒光又一闪,她再次倒下。

这次她永远都无法再站起来了!

可是她剩下的那只眼睛还是瞪得很大,还是瞪着铁传甲。

她死得既无痛苦,也无恐惧。

因为她心里剩下的只有仇恨,除了仇恨外,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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