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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孝重爱先难两全

常玉岚一见怪人人怪兵器也怪,心知大哥绝不是来人的对手,因此,人在三丈之外,已高声叫道:“大哥!小心!”

常玉峰长剑早已递出,一见黑呼呼的链子球出来,急切问挥剑上迎。

但见那怪人腕底一沉,接着快如闪电般一收,链子球虽没击中常玉峰,但乌漆发亮的铁链,已将常玉峰手中长剑缠了个结实。

“撒手!”胖矮怪人干吼一声,凭空将链子球忽然扬起老高。常玉峰再也抓不牢剑柄,长剑应声落地。

常玉岚幸而刚刚赶到,半空里一层手中剑,“流云出岫”斜地挑肥胖怪人的右肩,心急救人,出手既快又狠。

矮胖怪人一招震落常玉峰长剑,气势益张,原本要乘胜追击,抖动链子球直取常玉峰面门击出。

料不到常三公子如飞将军从天而降,要想闪躲哪来得及,只好侧移身子打了个旋风转,躲过一剑。

然而,已是迟了半步,嘶的一声,右肩麻布披风,已被剑尖挑出—大片。吓了一身冷汗急忙退后三步,翻着一双肉眼,眨个不停。

常三公子一剑逼退强敌,沉声喝道:“你是何人,胆敢找上金陵常家!”

那怪人呲牙咧嘴吼道:“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千年神枭苗山魁你苗爷爷!”

常三公子怒道:“十万大山窝里的村野匹夫!常家与你河水不犯井水,无缘无故放火杀人是何道理?”

千年神枭苗山魁狂笑一声道:“老子高兴!”

话没落音,舞动链子球,疯狂地杀上来。

这时,随在千年神枭身后的黑衣壮汉,也喊杀连连,抢到常家大门之前,与常家护院群殴群斗。

常三公子一面迎着攻来的千年神枭苗山魁,一面大声叫道:“大哥!快回上房,这里有我,桂南双枭的另外一个摸天灵枭韦长松一定也来了,你护二哥同娘要紧!”

常玉峰一听,心胆俱裂。

他一招出手几乎死在链子球之下,已知今晚是来者不善,而自己与二弟玉岩断然不是对手。

然而,此时此刻,哪里容他多想,拾起地上剑,就向后进奔去。

常玉峰对付千年神枭苗山魁虽然接不了一招,而对付那群手持火把的黑衣壮汉,尚能立于不败。

他这一走,十余护院群龙无首,加上心理上已毫无斗志,被那些壮汉追杀溃散。

千年神枭一面与常三公子纠缠游斗,一面狼哭鬼嚎地叫道:“放火!放火!”

那些黑衣壮汉,原本怕碰上常三公子的长剑,闻听千年神枭的吼叫,发一声喊,高举火把,冲向常家大门,手中火把乱向屋内丢去,有的还带有点火的油棉油纸,也夹着丢出。

常三公子挥剑阻挡,一连刺毙了四五个,但是,千年神枭手中的链子球漫天雪花般舞到,双拳难敌四手,再也阻挡不住黑衣壮汉的火攻。

一刹时,烈焰冲天,劈劈剥剥之声连珠炮般响起,火势越来越大,一发不可收拾。

若以常三公子剑、掌上的功力,要击退一个千年神枭苗山魁,并非难事,甚至在十招八招之内取苗山魁的性命,也不是办不到。

然而,武家交手,最忌分心,分心则神乱,神乱则势衰,势衰则力散。

力既散则招数虚而不实,纵有十成火候,也只剩三成威力。

而此时的常三公子既担心老母的安危,又怕两个哥哥有了闪失,眼看着自己金陵世家的基业就要毁在一场大火之下,怎能不气急交加怒火攻心。

千年神枭老奸巨猾,表面上装呆卖傻,但把常三公子无心恋战的情形完全看在眼内。既不硬枪硬马的拼斗,也不丝毫放松,死缠活缠,只是不让常三公子脱身。

常三公子凌厉出手,他就虚晃一招巧妙地闪躲。

常三公子扬剑作势欲走,他就猛地挥起沉重的链子球狠狠进击。

常三公子焉能看不出千年神枭苗山魁的居心,分明是缠住自己,好让另一个同伴摸天灵枭韦长松杀人放火为所欲为。

因此,他不再存心撤走,先把当面的千年神枭摆平,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心念既定,仰天发出一声清啸,如同鹤鸣九皋,声震四野。随着这声长啸,紧了紧手中剑,一式“柔肠寸断”乃是常家断魂七剑的绝招之一。

常三公子怒急之中施展,但见点点剑芒雨点一般,分不出究竟有多少剑影,立刻把于年神枭苗山魁罩在剑芒之中。

千年神枭苗山魁大吼一声:“不好!”急切问,手中链子球已施展不及,只好吸胸仰脸让开大穴,咬牙硬挨一剑。

飕——

剑风起处,血光四溅,千年神枭苗山魁的左肩硬生生被削去半个手掌大一片肉来,暴跳如雷,怪吼连连。

常三公子怒喝道:“你自己找死,怨不了别人!”

然而千年神枭苗山魁左肩带了重伤,依旧不退,反而像着魔似的,狂舞手中链子球,拼命而为,丝毫没有惧怕之色,像狂风巨浪般卷向常三公子。

常三公子虽然论武力修为,都高过千年神枭,但一人拼命,万夫难挡,急切之际,要打发了一个拼着性命不要的千年神枭,也非易事。

就在此时,两个小巧的身影,忽然疾飘而至,每人手中一条桃红软带,舞得笔直,好似舞动一恨桃红棍棒。

两人拦在常三公子身前,齐声娇呼道:“这里交给我们,快去上房!”

常三公子大感惊奇,就着烈焰映照来的火光,发现来的两人分明是白天在莫愁湖操舟的女孩。

难道这两艘画舫不是一路的,那么,她们又是何方神圣。

然而,此时哪容他多想,既见这两个女娃舞动软带功力不凡,又听她们口口声声催自己快去上房,心担老母安危,只好一晃长剑,大声道:“多谢两位!”

话音甫落,人已倒退扑向火势炽烈的大门,一连几个虎跳,越过烈焰腾空的花厅,奔向上房。

上房已是一片火海,东横一个西竖一个的尸体,有的被烧成焦炭,有的血流肉绽,真是惨不忍睹。

尤其尚有—丝游气没断者的呻吟哀嚎,更使原本豪华的世家,和乐的家庭,变成人间地狱。

常三公子咬牙有声,双目发赤,游目四顾,上房没有敌踪,也没有两个兄嫂与母亲的影子,真乃五内如焚,悲痛莫名。

仔细谛听之下,隐隐有人声呐喊,夹着金铁交鸣之声,从东侧随风传来。

原来,常家府第实在太大了。

一连九进正房,就有十个院落,东侧有偌大的花园隔开,那儿正是玉峰玉岩兄弟的居处,还有一座兵器武库和一个大的练武厅。

西首,是一座人工小湖,假山回廊之外,有一排九间客房,只住了护院等杂人。

上房后面,就是看花楼,高看花楼不远,就是常世伦的书房,绕过书房别有天地,也就是武林宝库,视为重地的“秘室”。

常三公子毫不怠慢,顺着人声之处,快速奔去,迢遥已见列花园一角,荷花岸上,常玉峰带着莲儿等四婢,围着既高又瘦的摸天灵枭韦长松在拼命。

韦长松手中一把既长且沉的锯齿金背大砍刀,舞得洒水不进风雨不透,逼得常玉峰与莲儿等像走马灯似的,在外围滴溜溜团团打转。

摸天灵枭一面挥舞大刀,一面厉吼连连地叫道:“常老太婆都在我们手里,你们这些小辈,还不逃命。非要找死吗?”

常三公子听了,心中难过至极,一阵头晕目眩,人几乎要昏倒过去,他振起手中长剑,奋身跃进圈子,大喝道:“韦长松,找死的是你!”

话到,人剑合一,同时欺到了得意发狂的摸天灵枭韦长松身前七尺之处。

韦长松完全出乎意外地大吃一惊,忙不迭倒退一步,堪堪躲过。手中大砍刀“呼”的声带起刀风,连削带砍,照着揉身欺近的常三公子肩头砸下。

既准、又狠,分明是要命的招数,心狠手辣的一击。

常三公子既然一招逼退了摸天灵枭韦长松,算是让常玉峰与莲儿等喘了口气。

常玉峰哑声破嗓地叫道:“三弟,不要放过这王八羔子,二弟就死在他的手上!”

此言听在常三公子耳中,心如刀割。

手足情深,双目陡然精光暴闪,左掌右剑,迎着摸天灵枭砍来的大刀不让不躲,单等刀势砍老,长剑轻盈的贴着刀身,连人向前疾如闪电的猾着前去。

常家七剑的“抽鞭断水”妙到微末。

常家三兄弟,老大为人憨厚,只是帮助父亲管理整个常府的日常琐事。

老二玉岩庸庸碌碌,既不管家事,也不习武功,只是专门为常家做与官府应酬的表面工作,因此手底下只学得常家断魂剑的皮毛,对付一般毛贼,当然游刃有余,遇上硬扎的对手便相形见绌。

只有常三公子,深得常家真传,家学渊博,也是誉满江湖的四大公子之一。

因此,摸天灵枭出手就是狠招,料定只要摆平常三公子,便可为所欲为。

不料,一招既出,但见精光闪处,自己眼看要砍上的大砍刀,毫不着力。分明是给躲闪过去面砍空了。

赶忙抽身撤刀,可是,来不及了。

试着刀身上有一道隐隐的力量,沿着刀刃闪电般滑向手腕,这一吓非同小可,大吼—声“小……辈!啊呀……”

辈字刚刚出口,惨叫之声如同鬼嚎,声闻四野,刺耳惊魂。

血雨如飞矢乱射,摸天灵枭执刀的右手齐腕被削了下来,连同锯齿金背大砍刀,抛向半空,扑通一声落在假山石上。

呛啷!再反弹到荷花池中,溅起抛玉洒珠的水花,大砍刀沉底,一只血淋淋断掌,浮在荷花池上,冗自跳动几下。

摸天灵枭右手被削去一掌,痛彻心脾,咬牙咯咯作响,形同鬼怪般,勉强稳住摇摇欲倒的身子,不但不退,反而挥起左手,硬向常三公子拍去,想要来个两败俱伤,临死拉一个垫背的。

常三公子冷冷一笑道:“做梦!本公子偏不让你死得那么舒服。”

口中说着,身体微微一侧,连人带剑斜刺里退出丈余,让摸天灵枭摔动着血如泉涌的一条右臂,痛得无肉的脸上扭曲抽搐。

摸天灵枭韦长松断了十指连心的手掌,又不能立即上血,痛苦可想而知,他舍命一扑不中,换掌为抓,依旧一味拼命架势,舍了常三公子,改向仗剑而立的常玉峰抓去。

常玉峰完全没有防备,失声惊呼一声,忙着插剑护身,此刻莲儿等四婢发一声喊,四柄短剑一拥面上。

摸天灵枭韦长松已是强弩之末,垂死挣扎,改掌要抓常玉峰已是情非得已,哪有力量改招换式,更谈不上变形移位闪躲了。

但听,嘶!吃!嘶!吃!四声轻响,莲儿等四婢的短剑已全插进了他的腰肋之间。

人影乍合即分,莲儿等四人的短剑抽处。血箭疾喷,摸天灵枭枯树般的高大身子,“扑通”仰天倒在当地,像只被宰的公鸡,弹弹双腿,再也动弹不得了。

常三公子不理会惨死的摸天灵枭韦长松,忙向常玉峰道:“大哥!二哥他……”

常玉峰忍不住泪流满面道:“被韦长松刀劈在看花楼前,二弟!他……他死得好惨!”

常三公子手足情深,也止不住泪流,又追问道:“娘呢?为何没见到她老人家!”

莲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同时双膝嗵的一声直挺地跪了下去,仰脸而泣道:“婢子们该死!”

常三公子大惊失色道:“怎么啦?快说,不要哭!老夫人她怎么啦!”

莲儿道:“二更刚过,后花楼起火的同时,五个红衣蒙面人同时出现——”

常三公子不由狠狠地顿脚道:“红衣人,红衣人,又是红衣人。

起来!莲儿!你起来慢慢说,红衣人怎么啦!”

莲儿站了起来道:“婢子等一见之下,连忙拦住上房门前与他们动上手,其中为首之人武功之高,比另外四人何止百倍,他赤手空拳,闯过婢子们的阵脚,抢进上房。”

常三公子急道:“后来呢?”

莲儿道:“婢子等那时被另外四个红衣人缠住脱不得身,只听老夫人怒喝声中,由上房窗子一扑跃出,那个为首的红衣人如影随形也窜了出来。”

菊儿接着说道:“婢子亲眼看见,老夫人发出一筒子母连环珠,竟然被那人几个腾身闪躲开去!”

常三公子凝神道:“桂南双枭办事,从来不许外人插手,这红衣人是什么来路,他能躲过娘的子母连环珠。功力必非泛泛之辈。”

莲几点头道:“三公子说得对!那人身手矫健,一面闪躲子母连环珠,一面脚下连连欺近老夫人,婢子看都没看清楚,他已逼近子老夫人,探手抓住了老夫人左手飘飞的长袖!”

常玉峰插口道:“这时我正越过花厅火场,眼见那人抓住娘的衣袖,分明要夺娘手中的子母连环珠,怎奈相距远在十丈之外,无法插手援救——””

常三公子已急得连连蹬脚道:“糟!后来呢?”

常玉峰道:“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个灰衣身影从花园月亮门中快如脱兔,斜地里双手齐施,一手拉住了娘的手臂向后一带,另一手并指疾点那红衣人,手法之快,形同电闪。算是逼退了红衣人,也救了一时之急。”

常三公子虽然松了一口气,但却道:“后来呢?”

莲儿道:“后来……后来这个该死的摸天灵枭韦长松就来了。”

菊儿道:“这个怪物一来,那般红衣人发声喊一个个抽身而去。”

常玉峰道:“对!连那个为首之人也是,他被那灰衣人双指逼退,一见摸天灵枭出现,轻轻吹了声口哨,像是他们约定的暗号,五个人连袂撤去!”

常三公子道:“他没去追娘?”

常玉峰摇头道:“没有,此刻娘已被那灰衣人拉着退进花园的月洞门中。”

常三公子急道:“大哥!你该跟去呀!”

常玉峰哭丧着脸道:“我是想跟去,可是……”他指着地上僵硬的摸天灵枭尸体道:“一则他拦住我,不让我冲出他的大砍刀下。

二则,我怕这个怪物也追踪而去,反而带一个强敌到娘面前。

三则,我发现那灰衣人仿佛并没有什么恶意,所以……”

他吱吱晤唔,有懊恼、有悲痛,当然自己技不如人,也是令他惭愧的地方。

常三公子眼见大哥的神色,不由—阵心酸,安慰他道:“大哥说得对!我是没想到这一层,摸天灵枭是个亡命之徒,也是扎手人物,你没跟着那灰衣人追去是对的!”

常玉峰又道:“摸天灵枭死缠不放,—直把我们遇到这里来。”

常三公子忽然想起道:“他逼你们到这里来之时,可有说过什么话?”

莲儿忙抢着说:“他一露面。就逼着要我们带地到秘室去,别的没有再说什么?看样子他们目的是对着我们世家的秘室而来。”

“秘室!”常三公子心中—动,这时才想起秘室的事来,忙挥手道:“大哥!我到秘室去看看。你带莲儿四下去找找娘的下落,无论谁有了发现以长啸一声为号。”

常玉峰点头应一声,和四个婢子,折身向花园方向奔去。

常三公子迫不及待奔向秘室。

各处都被大火烧得断墙颓壁,梁折柱焦,奇怪的是一座密室竟然无恙。秘室四周,却留下不少血迹,以及打斗的痕迹,分明有人在此曾作十分剧烈的打斗。

常三公子见秘室被锁好的门已经洞开,进了秘室之后,人已呆在门前。

原来,秘室之中空洞洞的,数以百计的樟木图籍箱子,被人搬得一只不剩,连自己捆扎好的数十个图帙,也无影无踪。

“这是谁?谁有这大的能耐?”

常三公子呆如木鸡,站在空徒四壁的秘室之内,不由自言自语若有所失。

实在是一个非常玄妙的情况,难怪武功修为机智都高人一等的常三公子如坠五里烟雾之中,百思不得其解了。

照当前所知的情形,今夜一共来了四拨人。

一拨是桂南双枭。

一拨是在大门外给自己援手,帮助拦挡双枭之一千年神枭苗山魁的两个女郎。

一拨是五个红衣人。

一拨是灰衣人。

这四拨人中,应该没有时间到秘室内来,无论是敌是友,在时间上不可能短短一个更次就把数百箱笼搬个干净。

尤其秘室能逃出一场火灾,又有打斗的迹象,最少有双方敌对的人马在此火拼,自然是为了秘室内的藏物而起。

可见,双方都不愿秘室所藏武林图册被大火而焚,意义深远,也令人颇费思量。

常三公子怎么的也想不出其中的错综复杂,只好垂头丧气地出了秘室。

这时,天色已经黎明,远处鸡鸣如晦。

偌大的金陵世家,数百年常氏府第,一夜之间,完全变了样子。

到处尸臭冲鼻欲呕,尚未熄灭的余烬,还在闪着阵阵火舌,冒着浓浓黑烟。

数十个幸能逃生的护院仆妇,一面流着眼泪,一面在火砾堆中寻找亲人,或是抢救些尚可使用的衣物。

上房已成灰烬,唯一未波及的是西厢十余客房,却也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常玉岩的妻子,哭成泪人儿一般,莲儿等在她身边侍候劝慰,也难以抑止她丧夫之痛,哭得死去活来。

常玉峰含着眼泪忙着指挥人一面救火,一面点视尚未遭殃的庸妇护院,重新分配值司,更在后面看花楼烧剩的佛堂下层,设置灵堂,办理常玉岩的丧事。

最使合家大小难以释怀的是常老夫人的下落。

说是遇害了吧,并没发现她的尸体,说是没遇害,连一些影踪也没有。

依常玉峰同莲儿等所见,分明被一个灰衣人拉着进了月洞门,而月洞门之后,就是花园,花园之后就是客房。

花园到客房,全没被大火波及,也没有打斗的痕迹,应该是安全所在,为何失去影踪了呢?

常三公子心知按照当时的情景,常玉峰实在无力脱出摸天灵枭的控制。

而且,灰衣人若是友,固然不需要常玉峰跟着保护,灰衣人若是敌,凭常玉峰也莫可奈何。

因此,百般安慰着大哥。

一场血腥浩劫虽然过去,但常家上下大小,莫不愁云满面,忧形于色。

最是心情沉重的,当然是常三公子。

因为,金陵世家的一切灾难,似乎都是由他而起。

重振常氏家声,他是责无旁贷。为难的是,他不知该从何处着手,实在他要办的事情太多。

父母相继失踪,对一个做人子的,天下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吗?

因此,常三公子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寻找父母的下落之上。

致于秘室失书、南蕙的下落、血魔秘笈、纪无情的去处,狂人堡的根由,以及自己与蓝秀的约定,都抛在九霄云外,暂时搁在一边。

然而,偌大的金陵城,茫茫人海,要从何处着手呢?

桂南汉枭一死一逃,红衣人的谜早已存在,始终无法寻得蛛丝马迹。

灰衣人自己并未看到,是美是丑,是老是少,是胖是瘦,甚至是男是女都不晓得,更是一盆浆糊,糊里糊涂。

只有那门前插手的两个少女,乃是自己亲眼目击,的确是日间在莫愁湖上飞舟嬉戏的八个少女之二。

虽然家中出事的第二天,湖上的两艘画舫都已不见踪影,究竟是一个仅有的线索。

因此,常三公子一连几天就在金陵城里城外,凡是可以供画舫通行的水乡泽国,哪怕是一条河,也不放过。立誓要弄个水落石出,找出母亲的下落。

采石矶的美在它波光岚影相映成趣,而不是惊涛拍岸、旋浪粗犷的穷山恶水。

采石矶的美在它迎着滚滚江流,而不是悬岩峭壁令人不可仰攀。

金陵人没有不知道采石矶的,到金陵不到采石矶,就领会不出山川的清秀、自然的情趣,还有那婉约回环的山抱水合宜人之处。

常三公子一连几天,都要到采石矶来走一趟。

因为他追踪的是船,是十分华丽的画舫游艇,船是离不开水的,像采石矶这等山水胜地必定是画舫游艇不肯放过的大好去处。

日正当中,但因季节入冬,并不炎热,只有暖洋洋的感觉。

常三公子踽踽独行,又来到了采石矶,沿着山溪向江边行去。

忽然,他发现临江的一堆礁石上,亭亭玉立着一个灰衣人,十分悠闲地在吹着轻脆的玉笛。

笛声时而高亢遏云留月,时而低沉绕指般柔,时而石破天惊悲壮激昂,时而委婉悱恻扣人心弦。

这笛声不止是绕梁三日,使人荡气回肠,而从音调之中,可以听出吹奏之人内功十足,精力充沛,修为属于上乘武者。

这一发现,乃是常三公子朝思暮想之事,尤其那身灰衣,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求全不费工夫。焉肯失诸交臂,紧走几步,跃过小溪,跨过一片田畴,人已到了礁石边缘,且不声张。

他深知喜爱乐声之人,最忌吹得兴致勃勃之时,突然被别人中途打断,所以要等一曲既终,再上前搭讪。

笛声戛然而止,衣袂飘动之声而来。

没等常三公子开口,那吹笛的灰衣人已手执紫玉横笛,面露微笑,拱手为礼道:“三公子,在下终于等到阁下了。”

常三公子闻言,放眼打量那人,年纪在二十四五之间,灰色丝辫束发,一身灰色长衫,灰色丝带系腰,灰色衣裤,灰色短统快靴,一张脸十分清秀,只是隐隐之中有些过于精明的冷漠。

剑眉朗目,悬鼻薄唇,微笑时露出两排雪白的编贝牙齿,却也如同玉树临风,神采奕奕。

灰衣人见常三公子只顾打量他,不由道:“三公子!觉得在下来得唐突?”

常三公子忙还礼道:“哪里,是在下打扰了阁下的清兴,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恕在下眼拙,又不知等在下为了何事?”

灰衣人笑意盎然,淡淡地道:“常三公子,你应该对在下不陌生的,我们彼此没见过这是事实,可是在下已久仰断肠公子的令名。”

常三公子见他绕了一个弯,还没说出他的姓名,却又不便作色,原是要在还没转到正题,要追问自己母亲的事件之前,先摸清对方的底细。

因此,只好忍下性情,含笑道:“岂敢!兄台,你太谦了。”

“常兄!”灰衣人且不客套,收起手中横苗,慢条斯理地系在腰带之上,又缓缓地走了几步,望着东去的流水,悠然地道:“武林之中四大公子,其中有三人誉满中原。断肠公子常玉岚似乎是四人中的太阳,朗朗的挂在天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常三公子却道,“在下从来没听人这么说过,第一次从兄台口中听到。”

那灰衣人又喃喃地道:“无情公子纪无情,像天上的星光,闪闪烁烁,无处不在,而投有什么光芒四射耀人眼目之处,但世上的人没有不曾看过星星的,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一型了,武林人至此,已无憾矣!”

常三公子见他娓娓道来,仿佛自言自语,又分明是说给自己听的,有些莫名其妙地道:“阁下的意思是……”

“常兄!”灰衣人颔首微笑,只顾道:“司马骏有一个自己十分得意的绰号,被人称为第一公子。

“只可惜他不敢使用,因为他怕第一两个字会带来麻烦。其实,他心中何尝不喜欢第一两个字呢?我说得对不对?常兄!”

常三公子来不及答话,那位灰衣人早又紧接着唠唠叨叨地道:“司马骏吗?好比天上的月亮,有光,但是没有热。

“照得亮大地,只可惜等他发光的时候,天下的人已十分之九进入梦乡,看不见他的亮光。不过,人生在世,能像月亮,已经很不容易了。哈!哈哈哈!”

灰衣人原本是背着双手踱着缓缓的步子,一面说一面走,十分悠闲的样子,此时,忽然停了下来,双目凝视着常三公子,好似要等着听常三公子的评语。

常三公子不由哈哈一笑道:“我明白了,阁下莫非是名震西北逍遥公子沙探花?”

灰衣人双肩忽然一耸道:“在下正是沙无赦。常兄!探花二字,是兄弟最讨厌的头衔。因为,沙某身在回族,十五岁进京求取功名,连一首歪诗也没做完,三篇文章交了白卷,凭着边疆回赐了一个额外的探花。简直是沙某一生的奇耻大辱。请常兄今后不要再提探花二字!”

常三公子料不到传闻的沙探花有这一段佳话,闻言不由笑道:“原来如此,沙兄舍名器而不就,视功名如草芥,在下十分佩服。”

沙无赦却摇摇头道:“惭愧!”

常三公子又道:“沙兄!武林四大公子,纪兄与司马少庄主与在下不但十分熟稔,而且都忝列知交,只是与沙兄缘吝一面,今日识荆,实乃生平幸事!”

沙无赦忙不迭地摇手道:“常兄,四大公子之三,已占尽了日、月、星三光,沙某没有份了。”

“我算是风、是雨、是雷、是雪还是霜?哈哈!所以说,沙某也不也敢痴心妄想!”

常三公子看得出来,他的嘴里说着不痴心妄想,而一双眼睛里,却充满了怨,恨、愤愤不平的怒意,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神情。

因此连忙把话题扯开,笑了声道:“沙兄,适才你说在此为了要等侯在下,不知有何见教能否明告?”

沙无赦连连点头道:“当然!不过在下还没有说出等你常兄的理由之前,有一个小小的问题,想请教常兄!”

“啊!”常三公子不由眉头一皱,心想:看来这个沙无赦是个非常狡猾的人。

常闻人言,西北由于地势是平沙无垠广漠千里,西北人的性格也是开阔爽朗。

这姓沙的言语之间,常常拐弯抹角,必须对他防着点儿。想着,也冷漠漠地道:“沙兄!有话就请直说吧,你我武林中人,讲究干脆利落!”

沙无赦大为不然地道:“不见得吧!常兄,有道是事缓则圆,这可不是兄弟创出来的道理。

就是论武功吧!外门功夫固然是爽朗明快,谈到内功修为,那就要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糜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涵养,是急躁不得的。”

常三公子甚为不耐道:“沙兄!这些大道理,改日再来请教,我的意思是……”

“常兄!”沙无赦忙以手示意,抢着道,“我所以说有不明之处向你请教,正是我俩今天要淡的正题!”

常三公子苦苦一笑道:“好!那就请讲吧!”

不料,沙无赦并不真的说出主题,反而向左首小丘后面一指道:“常兄!想来你尚未用过午饭,来!我们到那草坪坐下,一面小饮三杯,一面谈话,岂不是人生一大乐事,江流湍湍,野风徐来,良辰美景,不要错过!”

常三公子也料不到沙无赦的花样有这么多,笑道:“荒江野郊,哪来酒菜?”

“这就不用常兄费神!”沙无赦说时,人已上了小丘,常三公于只好跟着他的后面。

但见,小丘之下有一片青黄参半的草坪,靠近江边一大块平整的巨石。

沙无赦指着巨石上放的一个竹编食盒道:“喏!我一连几天,都带了这个提盘,东游西荡,乃是到处无家到处家。哈哈!常兄。

难得今天在此等到了你,算是不再孤独的自斟自酌。”

常三公子道:“在下也曾几次到采石矶来,怎的没有遇见。”

沙无赦跃身跳上大石,一面揭开竹篓,一面道:“采石矶美景到处皆是,恐怕是错过了。人之相交,全是缘分!”

竹篓里四色小菜,两壶老酒,真的是两副杯箸,沙无赦一件件摆好道:“常兄,席地而坐吧!”

常三公子只觉得沙无赦有点行径怪异,越是觉得太怪异,越是要探口风,只有隐忍着举起杯道:“沙兄真是高人,其实面对大江淙淙,一人在此开怀畅饮。也是人生一大乐事,至于孤独与否,常某觉得意随心转,雅人高士之所以遁迹名山远离尘嚣,其理在此!”

沙无赦不以为然地道:“人生在世,不过数十寒暑,沙某认为,要活得热烈,像一把火,死也要死得热烈,要像一把火吃的一声投进水里,不要等到火已成灰,那就毫无意义了。”

常三公子为了要从沙无赦口中进一步了解他,只有顾着他的语气道:“沙兄说得对极!该浮一大白!”

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道:“适才沙兄问在下,不知是什么问题?”

沙无赦也饮尽面前的酒道:“对!常兄!一个孝,一个爱,你认为是孰重孰轻?”

这也太突然,常三公子觉着沙无赦所谓的问题,不免是武学上的道理。或者是江湖上纠纷,甚而是汉、回之间的有关事项,不料是“孝”与“爱”这种毫无关连的问题。

因此,他略一沉吟道:“沙兄所说的爱,是指的哪方面,所谓爱,有父母对儿女之爱,兄弟手足之爱、夫妻情分之爱、朋友情谊之爱、关心弱小之爱……”

沙无赦连连摇头道:“都不是,我指的是爱情的爱!”

常三公子有些迷糊,他不知沙无赦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笑道:“沙兄怎么会有此一问?”

沙无赦道:“非常重要,常兄能做一个肯切的答复,在下才好与常兄坦诚相示,事情也才能继续地谈下去,否则的话,恕沙某放肆,我们的缘尽于此!”

他把话说得十分明显,也十分严重,意思中,还有下文。

这正是常三公子急于要知道的。

但是,沙无赦明白地表示,若是对“孝”与“爱”的问题不表示意见,他会拂袖而去,这下文,也就无从得知了。

常三公子想了片刻,只好道:“父母生我育我,十月怀胎,三年乳哺,十余蓑教养,常言道百行孝为先。

“况且父母血缘只此一系,别无可代,孝之重要,自不待言。

“至于男女情爱,情丝难断,情缘难了,生死不渝,甘苦共尝。

金石坚而海枯石烂,意绵绵而并蒂双飞,也是不可以等闲视之的。”

沙无赦十分留神地倾听,见常三公子许久未有下文,不禁追问道:“常兄!在下要请教的就是这两者之间的抉择,应该如何?”

常三公子笑道:“孝与爱二者并行不悖,毫无冲突,不是鱼与熊掌,又何须抉择呢?”

沙无赦毫不放松地道:“万一有了必须舍去其中之一的情形,二者不可得兼之时,常兄!那以你为例,你要如何选择!”

常三公子已知不可避免地要作一个定论,心想,好在与自己无关,可能是沙无赦本身有了这种麻烦,因此才浪迹江湖远从西北进入中原,又推着酒菜东游西荡,于是,笑着道:“依常某个人愚见,孝道为重!”

“好!”沙无赦闻言,双手用力一拍,大喊声好,人也挺腰站了起来,出乎意外地雀跃,喜形于色,朗声道:“常兄!我们要谈下去了。来,我沙无赦敬你三杯,干!”

他不管常三公子,自己自斟自饮,一连干了三杯,那份高兴,真的好像突然获到了无尽宝藏。

常三公子见他如获至宝,脸上的笑容格外明显,像是出自内心的喜悦,不由问道:“沙兄!找不明白你的喜从何来?”

沙无赦这才坐了下来,收起了笑容,一本正经地道:“常兄!现在我们可以谈到正题了!”

常二公子道:“难道你要与我谈的事与孝跟爱有所关联?”

沙无赦正色道:“大有关联?”

常三公子越发不解道:“沙兄!你就不要再打哑谜了。”

沙无赦连连点头道:“常兄说得是!常兄!据在下所知,令尊常大侠常世伦老伯失踪多日,不知日前可有消息?”

常三公子心头一震,也十分兴奋地道:“是!沙兄莫非知道其中详情,还请见告,在下感激不尽,一定不忘大德!”

沙无赦并不回答,又问道:“日前府上遭了无情大火,令堂又在乱中失踪,对不对?”

常三公子更加吃惊,一面暗暗欣喜,也暗加警惕。喜的是自己尚未开口追问,对方先露了出来,警惕的是沙无赦态度暖昧,不明他的来意之前,不敢大意。

但是,表面上声色不动,只道:“沙兄!你的消息实在灵通得很,不知能否将家慈日前情形详细见告,常某不但终身不忘大恩大德,誓必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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