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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回 客店巧逢前嫌尽释,狼窝智入新恨重生

春雪瓶忽听身后传来一一声喝问,不觉吃了一惊,忙回头一看只见离她身后十步远处,站立一人,头戴麦编圆帽,身穿浅蓝色夹袢,脚下鹿皮短靴,一张略显清瘦的脸上正闪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她。春雪瓶一边打量着她,一边问道:“你是谁?”

那人含着满面笑容眨了眨眼,说道:“我是艾弥尔。”

春雪瓶不觉惊呼了一声,有如突然遇上亲人一般,赶快走上前去,一把拉住他的手肘,说道:“啊,你就是艾弥尔叔叔!”

艾弥尔闪着一一双充满喜悦的眼睛,将春雪瓶打量片刻,说道“八年不见,你竟长得这般俊秀,我几乎都认不出来了。”

春雪瓶想着适才在酒泉水池旁边发生的事情,不禁急忙问道:“适才叫扫地老头把我从酒泉堂里叫出来的是不是叔叔?”

艾弥尔:“是我。”

春雪瓶“叔叔怎么知道我到那儿去了?”

艾弥尔:“你进去时,我正在堂坝前面的那座楼上。你在下面仰起头来观看楼上飞桥时,我便认出是你来了。等我赶下楼来,你已经进到堂里去了。我知道豹二太太和童游击正在池边亭上赏泉乘凉,怕你出事,才请那位看守厅堂的老哥去叫你出来的。”

春雪瓶不服地:“叔叔何须为我担心,我岂惧怕他们!”

艾弥尔笑了笑:“我知道,我们这位飞骆驼连统兵数万的肖将军都未放在心上,哪会把那身旁只带着几名军校的童游击放在眼里!我担心不是怕你吃亏;是怕你任起性子来把事情闹大不好收拾,也会误了我的事情。”

春雪瓶:“叔叔来肃州有什么事情?”

艾弥尔:“一言难尽。”这儿虽然僻静,也非久谈之地.不如到我住的那家客店去坐坐,我们再细细一谈。”

春雪瓶:“叔叔住在哪家客店?那店里可还清静。”

艾弥尔:“我住在西门小街‘故人来’客店。那儿也还清静,店主是个女的,姓刘,心地正直善良,我们那里的人过往这里,都到她店里落脚,她亦多有关照,是靠得住的。”

春雪瓶听他这么一说,也就放下心,欣然跟随着他绕过北门,又向西门走去。一路上,春雪瓶想起莲姑曾对她说起艾弥尔亲手埋葬达美以及为达美之死悲痛不胜的那些情景,她对眼前这位艾弥尔叔叔,心里倍加敬重起来,也倍感亲切起来。两人一路说说谈谈,不觉已来到店里。艾弥尔把她带到客店一一特别僻静的房问里,先给她倒来一碗茶,又掩上门,然后才转人正话,对她说道:“春姑娘,你虽然没说,我也知道你定是追赶你母亲来的。”

春雪瓶:“艾弥尔叔叔,你见我母亲了!”

艾弥尔点点头:“见到了。我也是为追赶你母亲而来的。”春雪瓶急切地:“你在哪儿见到我母亲的?她现在哪儿?身体可好。”

艾弥尔也不禁被春雪瓶那一连串迫不及待的问话惹得笑了起来:“你别急,让我慢慢地讲给你听。”接着艾弥尔便将他这番来肃州以及见到她母亲的经过一一讲了出米。

一月前,艾弥尔奉罗小虎的差遣,正在玛纳斯筹办过冬的粮草,忽然碰到了从迪化办完事回伦古湖路过那里的马强。马强告诉艾弥尔说,他在呼图壁东南荒效的路上遇见了春大王爷。她骑着大黑马,正在不断地咳嗽,咳得厉害时便用手捂着胸伏在马鞍上,似乎连气都喘不过来。马强看了心里很难过,本想上前招呼她,扶她下马歇息。可她一想到春大王爷那孤冷莫测的情性,心里便不禁害怕起来,只好躲避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她朝迪化方向一路咳去。艾弥尔和马强也曾听罗小虎谈起春大王爷要进关去的事,并也知道罗小虎为她进关很感不安和担心。于是,马强便对艾弥尔说道:“春大爷此番定是进关去的,眼看她病得那么厉害,一个人上路怎行!你过去和她比较亲近,不妨赶去随她同去,路上也好照应她一下。”艾弥尔立即应允下来,便将玛纳斯尚未办完的事项交给马强,第二天便骑着马向东赶去。他一路马不停蹄,一直赶到玉门关前都未见到春大爷身影,沿途向人打听亦未探出半点有关她的踪迹。艾弥尔心里暗暗思忖下,估计春大爷既然有病在身,多半尚未赶过玉门关,前面嘉峪关乃是人关必经路口.,不如赶到关前去守候着她,这样岂不更为可靠省事。于是,他又一一马来到嘉峪关,在关口附近马强的一位朋友家里住下,每天都到关口近旁荡来荡去,暗暗注视着关门门前。艾弥尔一连守候两天,却仍未见春大爷的踪影。两天来,他寸步不离关口,常常是饭都顾不上吃,实在饿极了便在摊上买来一些瓜果填填肚子。第三天又整整守候一天,眼见天已黑了下来,关前的小贩都已散去,几家店铺亦已关门,关前更是冷冷清清空无一人。艾弥尔正想抽身离去,忽见前面那高大的拱圆透着星光的关门洞口里出现一个黑影,那黑影正随着一阵碎蹄声向这边走来,艾弥尔赶忙迎上前去,那黑影已来到他的面前。他抬头一望,见一匹大黑马上骑着一个身上披裹黑纱,脸上也蒙住一层黑纱的女人,尽管当时天已昏暗,可艾弥尔还是从熟悉的大黑马和马上那熟悉的身影,认出那人就是春大王爷来,他赶忙伸出手去一把拉住马口辔缰,低低叫了一声:“春小姐!”春大王爷微微一怔,厉声问道:“你是谁?”艾弥尔赶忙应道:“是我!我是艾弥尔。”春大王爷随又问道:“是你!你来干什么!”她的话音虽没有怒意,可语气却还是冷冷的。艾弥尔忙又说道:“马强在呼图壁荒郊见到了你,说你病得厉害,我就赶来了,是来照看你的。”“不用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她的语气已显得温和起来。艾弥尔又说道:“咱罗大哥也常常惦挂你,要是我不赶来,他也一定会赶来的。”春大爷不吭声了。她随即跳下马,牵着马,默默地向前走去。

艾弥尔劝春大爷随他一同到马强的朋友家里去暂歇一一夜。她拒绝了。艾弥尔又跟着她默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程,她才停下步来对他说道:“好了,你已尽了心,回去吧!我不耐与人同行。回去转致你罗大哥,要他多多珍重!他处境危艰,我也常惦挂着他。告诉他,若一切天从人愿,我很快就会回到西疆来的!去吧,别误了我赶路!”艾弥尔还想婉言相求让他随同前去,春大爷已显得有些不耐,又说道:“你不用再多说了!你也知我性情,是从不改变自己主意的。回去告诉香姑,我如……”

艾弥尔讲到这里,突然把话打住,端起桌上茶碗连喝数口,才又正对听得入神的春雪瓶说道:“就这样,我只好也和你马强大伯一样,站在那儿,眼睁睁看着你母亲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那一片荒凉的戈壁滩上。”

春雪瓶忙又紧紧追问道:“艾弥尔叔叔,你适才的话尚未讲完,我母亲要你告诉香姑姑姑什么呢?”

艾弥尔略一犹豫,才又说道:“也没什么,我只不过觉得她说得有点不大吉利,所以才没有重说。你母亲要我告诉香姑,说她万一回不来了,一切就照她临行前的嘱托行事。”

春雪瓶不禁微微哆嗦了下,身上也不由生起一阵寒栗。她想起就在母亲动身的前夕在门外也曾听到母亲对香姑姑姑说过这样的话语。后面那些语句虽然也未听清,但她已猜到谈的都是与自己有关的事情。春雪瓶不禁黯然神伤,勾起对母亲深深的忧念。过了许久,她才又问道:“你看我母亲精神可好?她可曾对你说过她此去的行址和打算?”

艾弥尔:“行址去向你母亲都一字未提,只在我看她精神身体尚还不差,我才稍稍放下心来。”

春雪瓶仍然愁容满面地:“我母亲不管病得多么沉重,她在别人面前总是强撑着,不愿露出苦痛的神色。即使是在我面前也是如此,我是深知她的。”

艾弥尔见春雪瓶忧思难解,便又安慰她道:“‘吉人自有天相’!这是你母亲十八年前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语。你也应该相信,像你母亲这样大难不死的女子,自有老天相佑,她会平安无恙的。”

春雪瓶不由一怔:“十八年前?那时叔叔是否也在北京?”

艾弥尔:“是的。我和你罗大伯一起,还有你乌都奈叔叔,都在北京。”

春雪瓶还想问问他“大难不死”那句话指的什么?可她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只好把它当作一片疑絮装存在心里。天色渐渐黄昏,已是上灯的时候。春雪瓶准备告辞回店,艾弥尔却不放她走,留她吃丫晚饭再走。他让已经站起身来的春雪瓶又坐下,随即出房张罗晚饭去了。一会儿,一位年过半百、鬓发已皤的老妇,手里端着一盘酒菜,随艾弥尔身后进房来了。老妇看去虽然年岁已大,町行动尚还灵健,手脚也很利索,很快便将盘里的酒茶碗着,一一摆好,随即转过身来冲着春雪瓶满面笑容地说道:

“老身开这客店已经三十年了,单是姓氏就有刘、林、何三姓,左右街坊,往来过客,刘婆、掌柜、林嫂、何妈各各叫法不一,任姑娘怎么叫我都行。”她随即爽朗地一笑,又说道:“我和艾弥尔叔叔,还有马强,都是老熟人了,姑娘就请随便用用,不必客气。”

春雪瓶从这老妇人身上感到一种坦诚豪朗而又热辣辣的味儿,一瞬间,她隐藏在心里那一点戒意即已完全消失了,也不知自己究竟该如何称她才对。她正为难间,艾弥尔在一旁笑吟吟地对她说道:“我们都称她刘姑姑,你就得叫姥姥才是。”

春雪瓶立即冲着她亲亲热热地叫一声:“刘姥姥。”

刘婆喜得眼睛笑成一一道缝,连连说道:“谁说我刘婆是孤人命!我的亲人可多啦!”她随即又问春雪瓶道:“姑娘住在哪家店里?”

春雪瓶:“南街巷口‘祁连客店’。”

刘婆不觉一怔:“那里可不是你住的地方哇!”她又把脸转向艾弥尔,“那家店正是和豹二太太住的院子门对门吧!哪能让姑娘住在那儿!你等会就去把她的行囊取过来,让她就住在我这店里好了。”

艾弥尔笑了笑:“你老尽管放心好了!那豹二太太虽然厉害,咱们这位春姑娘可也不是好惹的!她要真的犯到春姑娘头上来时,不剥下她的豹皮才怪!”

刘婆十分惊诧地注视了会春雪瓶,忽又若又所触地问道:“姑娘也姓春?”

春雪瓶也被她这弦外有音的问活触动于心,一边点点头,一边忙顺着她的问话探问道:“怎么?是不是也有与我同姓的女于来姥姥店里住过?”

刘婆凝思神驰片刻,忽又定下神来,说道:“是有位姓春的人来我店住过,也是在这问客房里。”

春雪瓶一下子站起来身来:“她是几时来的,又是几时走的?”

刘婆见她显出那般急切的神情,也不禁笑了起来,说道:“什么几时来的,几时走的,那已经是十多年以前的事情啦!”

春雪瓶眼里闪起的一点希望的亮光,突然又熄灭了。失望使她的神情变得有些沮丧起来。艾弥尔赶忙把话拉开:“别再去聊那些过去的事啦,还是来吃饭吧!”他随即也坐了下去,给自己斟一碗酒,又盛了一碗饭给春雪瓶,两人便开始吃喝起来。

刘婆又瞅了春雪瓶细细地看了一会,忽听外面传来店小二迎客进店的呼声,她才对二人说道:“正是过客投宿的时候,我出去照应照应,你二人慢慢吃吧!”她说完话,随即转身出房去了。

春雪瓶闷闷地吃了一会,忽然停下箸赖,问艾弥尔道:“艾弥尔叔叔,你来肃州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事情?”

艾弥尔:“我来这儿,是要给一位朋友帮忙,去办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

春雪瓶一听“棘手”二字,精神立即振奋起来,忙又问道:“什么棘手的事情?”

艾弥尔:“这事就与那个豹二太太有关:我一一位朋友的女儿落到她手里去了,我一定要设法从她手里把那姑娘救出来。”

春雪瓶兴奋得一下从座椅上站立起来,眼里闪出亮亮的光彩,急切地说道:“叔叔快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我一定助你一臂之力,救出那姑娘。”

艾弥尔:“你有你的事,还足办你自己的事情去罢,这不干你事!”

春雪瓶哪里肯依,缠着艾弥尔左说右说,定要知道原委,艾弥尔被她缠不过,才停下酒碗,说道:“你要知道这事的原委,话就长啦!让我来慢慢地告诉你:

“有个姓赵名和的朋友,家住嘉峪关附近一个汉回同居的村庄上,我这次来到嘉峪关,就落脚在他家里。

“赵和早年原是嘉峪关军营中的一名哨骑,因他和你马强伯伯是幼年交好的朋友,两人意气又十分相投,你马强伯伯从乌苏调至嘉峪关升为百夫长骑尉后,也将他升为哨骑十夫长。十七年前,你罗大伯大闹北京城后,带着我和你乌都奈叔叔一路闯州过县来到嘉峪关前,不料这关口墙上早已悬挂着缉拿你罗大伯的图像,关门内外亦是已布满肃州府衙的捕快衙役,形势十分险恶,我三人除非身上长出翅膀从空中飞过,不然是无法闯过嘉峪关去的。我和你罗大伯、乌都奈叔叔被困在一个回部兄弟的家里。我三人正在一筹莫展、焦急万分的时候,赵和受你马强伯伯的派遣,寻到那回部兄弟家里暗暗与我们联络来了。”

“马强伯伯那时既然是军营中人,为何会派赵和暗暗来和你们联络?”春雪瓶不解地问道。

艾弥尔:“你马强伯伯过去在乌苏军营时便和我交情甚好,对你罗大伯更是钦佩万分。他那时虽还不是马贼,但却已是处处向着我们的了。”

“马强伯伯怎么知道你们已经来到嘉峪关了?”春雪帆又问。

艾弥尔:“你香姑姑姑和哈里木早在两月前内此过关时,也是多亏你马强伯伯的帮助才得以平安返回西疆的。他们在那时便已将我和你罗大伯即将随后到来的消息告知你马强伯伯。他为了防意外,便派遣赵和巡哨在这肃嘉道上,暗暗打探我们的行踪。因此,当我们三人刚一来到这嘉峪关前,你马强们伯便已得知赵和的密报,他二人为了让我们混过是夜守候在火前的那些捕快的耳目,帮助我们安全过关,赵和苦思得计,将我三人扮作骑哨,混在他的骑队里,由你马强伯伯率领着,浩浩荡荡驰到关前,似装出关巡逻,这才神不知鬼不觉将我三人送出嘉峪关,我们也因此才得以平安返回西疆。从此以后,我和赵和便成为患难之交的好朋友了。

“我回到西疆几年后,你马强伯伯又随玉帅重来西疆,在玉帅帐下当了一名旗牌官;赵和亦因戍期已满,便解甲回营,回到家里种地去了。

“赵和的妻女杜氏,是个十分善良贤淑的女人。她与赵和成亲后,多年不育,加之赵和平时又多在军营,长期孤独的生活使她盼望生得一男半女的心更加迫切起来。不料就在赵和护送我和你罗大伯、乌都奈叔叔三人出关那年冬天除夕的下午,杜氏因赵和要留在关上巡哨不能回家过年,便做了几样菜肴给赵和送上关去。当她在回家的路上,见路旁雪地上倒卧着一个已经断气的妇人,妇人怀里还躺着个正在啼哭的婴儿。那婴儿看去尚未足月,裹在一件破旧的棉衣里,冻得一张小脸都已发青,看去真是可怜极了。杜氏听周围众人的谈议,才知道那死去的妇人是个流人的妻子,从陕西来,准备去西疆找寻她的丈夫。不料刚过肃州,便在一个破庙里生下了这孩子,靠在破庙附近的一好心人的周济,才得以活下来。她因寻犬心切,不等满月又挣扎上路,不想竟冻死在那里。杜氏听了那妇人的悲惨遭遇,心里便已是十分哀感,眼看着那嗷嗷待哺的婴儿,更是动了恻隐之心,便忙俯下身去抱起孩子,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杜氏在众人的怂恿和支持下,索性把婴儿抱回家,将她认作自己的女儿刚养下来。赵和知道后心里也很高兴,给孩子取名赵窈。从此,夫妻二人省吃俭用,一心一意地抚养着这可怜的孩子。直至现在,赵窈已经是个快满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她不但生得柳眉杏眼俊秀非凡,而且心性娴柔,对赵和夫妇哎是十分孝顺。赵和夫妇对她也是百般疼爱,情逾亲生,一心指望将来招个诚实勤劳的上门女婿,以便晚年有个依靠。

“赵窈还心灵手巧,剪裁刺绣样样皆精,特别是她编织的五彩丝带,在嘉峪关方圆百里几乎是无人不晓,无人不夸。这事不想竟传到了童游击的小老婆耳里,就在我这番去到赵和家里的前几天,童游击的小老婆忽然派人去到赵和家中,要赵窈亲自给她送几色新近织成的丝带到关上去。赵和知道童游击的小老婆是豹二太太的干女,且对那豹二太太的所行所为亦有所风闻,便假称女儿有病,由他将那女人所要的丝带送上关去。那女人见了丝带一连啧啧称赞,真是爱不释手。过了两天,她又派人来到赵和家中,说要给童游击编织一条宽窄合意的腰带,不由赵和夫妇推托,强行把赵窈带上关去。那女人见赵窈长得俊秀,便欲替她干娘豹二太太将赵窈买下。她又派人将赵和叫到关上,先是假情假义地将赵窈夸了一番,接着又甜言蜜语的说了许多豹二太太的好处,然后便将欲买赵窈的事说了出来。赵和听了又气又恼,顶撞了那女人几句,便要将女儿带回家去。那女人东推西阻,只是不肯让她和赵窈相见。赵和便在关上吵闹起来。童游击这才出面调停,要赵和先回家去,答应等他女儿将腰带织好便立即派人将她送刚。赵和无奈,只好依从。又过了几日,赵和仍不见女儿回家,便又到关上询问,童游击却忽然翻下脸来,说他已查明:赵窈原是杜氏于十七年前的大年三十那天从路上拾来的女婴,本不是赵和的亲生女儿。还说:豹二太太也在十七年前的腊月中生下一个女儿,正好也是于腊月底在客店里被一个女人偷走的,说不定这赵窈正是豹二太太十七年前丢失的女儿。童游击还说,他准备将赵窈送交豹二太太,由她去认,若她认为确实不是她失去的女儿时,再送还赵和不迟。赵和哪肯依他,便又和童游击争吵起来。童游击仗他权大势大,不但不听赵和分辩,反将他扣押军营,直等童游击和他小老婆已将赵窈带到肃州,才将赵和放回家去。

“我日前到赵和家里去时,他刚刚被放回家,夫妻二人正在为女儿被夺之事悲愤万分。我因要留在关前守候你母亲到来,分不开身去救他女儿,只好劝他暂时忍耐一下,说等我办完事后,一定设法将他女儿从豹二太太手中解救出来。我这番到肃州,就是专为打救赵和的女儿而来。我到此已经两日,赵窈的下落虽已打听清楚,只是尚未想出一个如何才能将她打救出来的办法。听说豹二太太居住的院子里,不仅请有保镖护院,还经常住有黑山熊的弟兄。眼下童游击也带着几骑校卫住在那里;还听说黑山熊的儿子冯元霸亦于今天下午带着七八条汉子从祁连山来到肃州,也都住在豹二太太院子里。这一来,他们人多势众,就更难下手了!”

艾弥尔说到这儿,皱起眉头,微微地叹了口气,又说道:“春姑娘,事情的原委经过就是如此,我已全都告诉你了。眼下我在此也是孤掌难呜,要救赵窈,只有赶回西疆,约集三二十骑马贼弟兄闯来肃州采取硬拚硬夺了!”

春雪瓶听了艾弥尔这番长长的叙说,除了对赵和一家的同情和对豹二太太等人的愤激外,心里还同时荡起层层微波,她总觉这事有些蹊跷,在对赵窈采取阴谋强夺的后面,可能还有别的隐情,只是个中情况她一时也并不清楚。适才还为这“棘手”的事儿显得精神振奋的春雪瓶,在听完这事的原委后,却又一言不发,陷入一阵沉思。

艾弥尔也是一筹莫展,义端起酒碗独自闷闷地喝着。一会儿,刘婆已安顿好旅客又进房米了。她一眼就瞧出了盘里的菜并没动用多少,立即瞪了艾弥尔一眼,说道:“别只顾说话就不顾肚子了!话要说,菜也要吃啊!”

艾弥尔笑了笑:“我一直在和春姑娘讲赵窈受骗被夺的事,竟连饭菜都忘记吃了。”

刘婆:“赵窈也真可怜,竟落到豹二太太这样一个女人的手里去了!你要救她,还是尽快赶回西疆去把马强等人约来,若再迟延,一旦豹二太太将她带回祁连山里,那就更难办了!”

艾弥尔:“我打算明日便动身回西疆,快马也得四十天后才能赶来肃州,但愿那时豹二太太仍在肃州城里就好了。”

一直在沉思中的春雪瓶突然插进话来,问刘婆道:“姥姥,听说那豹二太太原是本州前任府官方大人的小妾,不知确否?”

刘婆:“确是这样。”

春雪瓶:“既然如此,她怎的又会落人黑山熊的手里去了?这黑山熊难道竟真敢拦路抢劫本州府官亲眷?”

刘婆:“黑山熊称霸祁连山多年,原是不曾在肃、甘两州地界上干过剪径勾当。那次抢劫豹二太太,听说原是一伙从外地窜来肃州准备去投奔黑山熊的流贼干的。后来那伙流贼起了内讧,豹二太太才又落入黑山熊手里。”

春雪瓶:“童游击强夺赵窈,他的借口是认定赵窈乃是豹二太太十七前在客店里被一个女人偷走的女儿。这事说米惝恍蹊跷。姥姥可曾听人说起过这事?那豹二太太是否果曾有个女儿?又是否果然被一女人偷走?”

刘婆不胜感慨地:“这事当年在肃州曾闹得满城风雨。那豹二太太丢了女儿是真,只是并非如她所说是被别人偷走的,而恰恰是她乘人之危,昧着良心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抱去,偷偷掉换一个难产后正在昏迷中的女人的儿子。她干了那件亏心事后便匆匆离店上路,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落人黑山熊手里的。这也算是报应!”

春雪瓶不禁惊心,说道:“这女人怎这么心狠!竟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来!”

刘婆:“心狠的女人是什么残忍的事情都干得出来的。豹二太太忍心用自己的亲生女儿去换别人的男孩,无非是为了在方大人面前争宠,结果是害了别人母子,也害了自己的女儿,而今又想借口强夺赵和的女儿赵窈,其实赵窈本就与她无关。我还记得清楚,十七年前她在甘州道上的客店里偷偷干那以女换子的勾当,是在大年三十的深夜;赵和的妻子在嘉峪关道旁拾来赵窈却是大年三十的下午。要从甘州道上的客店赶到喜峪关前,快马也须两日才行,何况赵和妻子拾女的时候还在她换子之前,可见童游击和他小老婆是在存心诈夺,赵窈决不是豹二太太的女儿。”

春雪瓶:“豹二太太这样的女人哪里还配作人母亲!且不说赵姑娘并非是她女儿。就是她女儿,赵姑娘也不该再认她了!”

刘婆:“只是那姑娘既已落入她的手中,若不尽快救出她来,恐怕就要毁在她的手里了!”

春雪瓶:“据艾弥尔叔叔所说,眼下住在豹二太太院子里的也只不过三二十条汉子,这都是一些为虎作伥之徒,平时只会仗势欺人,谅他们也无多大能耐!我这番进关,除了追赶我母亲外,也是为了要来闯闯祁连山的!黑山熊虽然不在,正好他儿子冯元霸也带着一些人马到肃州来了,我明日便设法闯进院去,伺机先将赵姑娘救出再说。艾弥尔叔叔只须备好马匹,在院子外面接应一下就行了,何须赶回西疆搬动人马,白白延误许多时日。”

艾弥尔:“春姑娘虽然剑技高超,奈何院内不比草原,到处是壁巷栏杆,碍手碍脚,施展不开。加以她院里又人多势众,稍一疏忽就会失手,万一出了差错,我怎对得起你母亲,更不好向你罗大伯交待。”

春雪瓶笑了:“艾弥尔叔叔,你怎么也变得谨小慎微起来!我母亲常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是去定了,叔叔不必为我担心。只是我救出赵姑娘时,你又如何才能保得她平安离开肃州,这事还得好好商量一下才是。”

艾弥尔见春雪瓶说得认真、坚决,也就不再阻拦她了,只沉吟片刻,才又说道:“赵和哥哥处我已和他说好,只要救出赵窈,他便再也不能在这嘉峪关安居度日的,只有带着妻女投奔你罗大伯去。眼下最难办的确是赵窈救出来后如何才逃离肃州?这姑娘又不善骑马。”

刘婆慨然说道:“我这客店也还僻静,赵姑娘被救出来时,不妨先到我店里来避避,等风声一过,再慢慢设法混出关去。”

艾弥尔满怀感激而又不安地:“这又得让姑姑为我们担冒风险了!”

刘婆爽朗地一笑:“人谁没个急难处!助人就要助到风口子上,太平好人倒是谁都当得来的。”

艾弥尔:“听说姑姑早年为救一位带着婴儿逃难的女子,还让你丈夫何大叔也赔上了一条命。”

刘婆的神色随即黯淡下来。她凝思片刻,不胜感慨地说道:“这事也与那豹二太太有关。兴许当年从我店里逃走的那女人手里的孩予,才真正是豹二太太的亲生女儿!这事迷迷离离,叫人不解。至于我那当家的,他的死是咎由自取,死得虽然可怜,但并不冤。街坊四邻,大家心里有数,多年来谁也不在我面前提起这事。

我心里明白,大家知道我刘婆的为人,都在为他隐恶,为我顾脸!”

刘婆说着说着,情绪也渐渐变得激动起来,谁能料到在她那经常含满笑意显得十分慈祥而又爽朗的而容里,竟也隐藏着生活的痛苦和辛酸。

艾弥尔知道是自己适才的那句话触起了刘婆的旧痛,他不禁悔疚得低下头去。

春雪瓶却又从刘婆的谈话中触起许多疑团,她本想再问问当时的详细情景,以便理出一些疑团的端绪。可她看到刘婆那激动中所流露出来的含有满肚哀怨的神情,她不便启口再问下去了。房里沉静片刻,还是刘婆先开口说:“还是来商量救人的事情要紧,这才是大事!”

艾弥尔随即又将他已经打探到的豹二太太院内的一切情况告诉了春雪瓶,并和春雪瓶商量,提出是否等冯元霸带着从人回到祁连山,童游击也返回嘉峪关后,再行动手。春雪瓶却说有他们在场更能凑兴,她这次进关也有一半是冲着他们来的。再说迟则生变,她仍力主明日即行动手。艾弥尔拗她不过,只好同意。最后二人商定:艾弥尔于明晨早饭后便去到祁连客店与春雪瓶会合。春雪瓶将备好鞍镫和行囊的大白马交他,由他将马牵至下面街口巷内豹二太太院宅的后门门前等候,春雪瓶或混或闯进入院去,寻到赵窈,便将她从后门送出交与艾弥尔,再由艾弥尔领着她绕僻静街道去到刘婆客店,就在店里暂时隐藏下来。春雪瓶守住后门,一直等艾弥尔和赵窈平安脱离险境后,才上马出城直奔甘州。商量已定,春雪瓶正准备告辞回店,艾弥尔却又拉着春雪瓶一再叮咛,要她进院后千万小心,并说:若实难以得手,便及早脱身出院,以免吃亏。

春雪瓶瞧着艾弥尔那显得忧心忡忡的样子,一时间竟忘了身居闹市并在客中,不禁仰起头来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那笑声洒满庭院,穿出窗棂,飘向空中。她突然变得有些野犷起来,踢开坐椅,站到屋子中央,一挥手昂然说道:“叔叔拟心我会吃亏?不会的。我才不吃他们的亏呢!我明天进得院去,当然最好是智取,是暗救。万一不行,也只有硬夺了。不动手则罢,动起手来,不管他冯元霸童游击,也不管他有多少护院庄客,我定叫他们胆破魂飞,让他们识得我春雪瓶的厉害!叔叔接到赵姑娘后,尽管放心前去,我量他们不敢来追!若真要来追,也只让他们向我追来,到了肃州城外,我就更好放手惩治他们了!”

春雪瓶一席话,说得艾弥尔也不觉豪起兴来。他一拍桌,虎地一下站起身来,伸出大拇指冲着春雪瓶说道:“真是好样的,不愧是咱们西疆的飞骆驼!明天叔叔一定接应好你!”

刘婆睁着双惊异的眼睛紧紧地盯了春雪瓶一会,说道:“春姑娘真是一身英气一身胆,你可算是我刘婆见到过的第二个女豪杰了!”

艾弥尔向刘婆投去诧讶的一瞥,嘴唇也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来。

春雪瓶告辞刘婆起身回店了。为了不引起店里住客的注目,她劝止了艾弥尔的陪送,独自从内院里走了出来。她刚跨出店门,忽见店门右边街道上来了一骑,马上那人举目向店门檐前悬挂的灯笼看了一看,便立即勒住坐马,翻身下鞍,牵着马向店门走来。

春雪瓶心里不禁怦然一动:“好熟悉的身影呀!”她情不自禁地迎着那牵马的来人走去。相距只有几步远了,来人已察觉有人向他走近,他迅即警惕地抬起头来。迎着店门檐前照来的灯光,春雪瓶看到了一张她非常熟悉的面孔。她瞅着那张依然冠得那样英俊、依然是清秀中带着几分憨厚的面孔,她的心不禁急剧地跳动起来。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站在而前的竟是曾经多次偷偷闯进她的心里,搅得她心烦意乱的那位无名少年!这时,那少年也正抬起头来看她。可由于她是背灯而立,那少年看不清她的而日,当然也就未能认出她来。少年正要迈步从她身旁绕过,春雪瓶忽的伸手一拦,说道:“没想到咱们又在这儿见面了!”

少年惊诧地:“你是谁?”

春雪瓶迅即横跨一步,侧过脸来迎着灯光,瞅着少年说道:“怎么,不认识我啦?”

少年注视着春雪瓶,怔了一怔,冷冷地说道:“啊,是你?”

春雪瓶一直瞅着他:“是我。你还是认出来啦!”

少年愣了下:“你怎么也到这肃州来了?”

春雪瓶:“你不是也到这儿来了吗?你能来我也就能来。”

少年有些窘,想抽身过去。春雪瓶还不等他迈开脚步,忙又跨前一步,说道:“怎么,你还在为去塔城路上发生的事儿生气?你说说,你还想不想知道我那匹大白马的来历?”

少年又是一怔,随即十分认真地说道:“我的确还很想知道。不过,请你相信,我问马并无恶意。”

春雪瓶笑了笑:“那大白马是一个姓罗的长辈赐给我的。”

少年眼里闪过一道惊喜的亮光,忙压低声音说道:“啊,半天云!不错,是他的马匹。”

春雪瓶:“你认识半天云?”

少年点点头:“只和他见过一面,是在西疆从石河子去玛纳斯的路上。当时正碰上他和一帮游骑厮杀。”

春雪瓶猛然想起两个多月前她和母亲下天山时,罗大伯在途中曾给她讲过在玛纳斯附近被一帮游骑所围,一个姓铁名芳的少年挺身上前相助的情景。她不禁惊呼道:“啊,你可是铁芳?”

铁芳十分惊诧地:“姑娘怎么知道我叫铁芳?”

春雪瓶:“你在玛纳斯道上仗义救助罗老前辈突出重围的事,罗老前辈已对我说起过了。你的姓名我也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铁芳的神色突然变得温和起来,脸上也露出了亲切的笑意。

他一拱手,带着几分歉意地说道:“过去多有误会。不知那位罗老前辈是姑娘什么人?”

春雪瓶含着深沉的笑意,瞅着铁芳,只不吭声。

铁芳见她不应声,又试探着说道:“我想姑娘一定也是他们的人了。”

春雪瓶:“可我偏偏就不是他们的人。”

铁芳困惑而又有些尴尬地:“啊,是这样。那我就失言了!请恕我冒昧。”

春雪瓶见他文绉绉的样子,不禁想笑,可她还是强忍住了,便又问道:“你是路过这里,还是来这里有事?”

铁芳迟疑了下,说道:“我来找人打听一件事情,只需在此逗留半日。”

春雪瓶:“你还准备往哪儿走?”

铁芳:“去甘州,再回中原。”

春雪瓶:“好,咱们还会见面的。”她又瞅着铁芳笑了笑,然后便一转身飘然向街口走去。当她整个身影已隐没到黑暗中时,才又回过头来向店门前望望,见铁芳仍牵着马站在那儿,正在向这边愣愣地张望着。春雪瓶不禁轻轻地笑了。

春雪瓶回到祁连客店,城楼上已鼓响二更。她进入内院客房后,洗过脸,将房内屋角四隅、帐后床脚察看一遍,便熄灯就寝。她刚回房时,本来感到有些倦意的了,可上床后翻来覆去却总睡不着,艾弥尔所谈见到她母亲的情景,在店门口和铁芳意外的相逢,这一切都使她萦绕于怀。母亲的音容笑貌,铁芳的举止神情也反复交替地在她眼前出现。十七年来,春雪瓶破例儿第一一遭尝到了辗转反侧的滋味。墙外小街上行人早已绝迹,院内院外都是一片静寂,只有小街对面豹二太太宅院里那座临街不远的楼房,还灯火通明,并不时传来阵阵嬉笑声、琴声与喝叫声。那些嘈杂而喧嚣的声音里,充满了野欲和放荡的意味。只有富豪而又不伦不类的人家里,才可能混杂着这种令人厌恶的风情。春雪瓶正想捂住耳朵,忽然,嘈杂声渐渐低沉下去,楼上又飘起一阵悠扬的琵琶声。

随着又有一个非常稚嫩的声音和着琵琶曲调,颤颤巍巍地唱起一支小曲来。那歌声,那曲调,听去如泣如诉,凄婉动人。春雪瓶不觉恻然心动,她支起身来侧耳听去,随着微风,一字一句飘进她耳里来的是:

万里遨游,百二关河天尽头。山秃穷而陡,水恶声似吼。

四月柳条抽,百花无锦锈。一阵狂风,不辨昏和昼。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笔勾。……堪笑儒流,一领蓝衫便罢休。才入黉门口,文字辄丢手。扁额挂门楼,荣华已尽够。坐吃馒头,不向长安走。因此上,把金榜题名一笔勾。……

春雪瓶听了似解非解,只感歌词表出的内容与那凄婉的曲调不甚相称,一种索然无味之感把她适才油然生起的一缕悲恻的心情又冲淡下来。她透过窗外围墙,注视着那座灯光闪闪人影憧憧的楼房,矗立在四围一片漆黑阴森的院子里,显得特别古怪神秘。

春雪瓶心里突然闪起一个念头:何不趁此潜入院内探它一探,查查院里的道路,也看看那楼上住的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狗党狐群!

春雪瓶想做便做,她迅即翻身下床,从行囊里取出丝带,束紧腰身,也不带剑,只将弓袋挂在腰问,推开窗,一跃上墙,向小街两头看了看,然后才跳下墙来,穿过小街,又跃上大院墙头,看清院内墙脚周围确无任何可疑动静时,才轻轻跳了下去。她沿着一条花园小径小心地向楼房走去。她一边走一边举日四望,见前面院门尚大开着,门前站着四条带刀的彪形汉子,其中有两名还足身穿半甲的军校。大门内人右侧是一排耳虏,共是四间,每问房里都亮着灯光。透过花丛,可以看到每间房里都住有三三两两腰束宽带、脚扎绑腿好似保镖护院的汉子。他们有的在猜拳喝酒,有的在掷骰赌钱,谁也没有闲心来留意一下园里的动静。春雪瓶潜身靠近楼房,跨过栏干,在走廊柱头前站了一会,然后才闪到花厅璧角,透过窗格向厅里望去,见厅里摆着两张八仙方桌,桌上摆满酒菜,各围坐着五六条体形慓悍、面目凶横的汉子,正在逞强斗量地豪饮豪喝。春雪瓶从那些汉子一个个穿着一身不合时的衣服来看,已猜出他们就是艾弥尔所说的跟随冯天霸刚从祁连山下来的山贼。这时,楼上琵琶曲调已经终止,接着又响起了琴弦清歌。春雪瓶移身来到花厅后璧,正准备跨上楼梯,忽见楼口上出现了两个人影正蹭着楼梯向下走来。春雪瓶忙闪身躲到楼梯后面,见下来的是两个丫环打扮的年轻姑娘。两人手里各端着一盆洗脸水,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着:“童姑奶奶带来的那位赵家姑娘,她日前派人送信来说,是二太太的亲生女儿。可二太太算来算去日期不对,结果还是落得一场空欢喜。”走在前面那位个子稍高一点的丫环说。

“童姑奶奶还强说那姑娘相貌像二太太。二太太是圆盘脸,杏眼双眼皮;那姑娘却是瓜子脸,风眼单眼皮,哪一点像?!亏她还自夸她有眼力!”走在后面那个稍矮一点的丫环说。

高个儿丫环:“那赵姑娘相貌也还算得上是个上等货。可她一天到晚老是哭哭啼啼的闹着要回家,二太太准会把她当作中等货卖到远地去当娼的。”

矮个儿丫环:“不会的。你还不知道二太太的脾气。这姑娘虽然不是她亲生女儿,但既然闹了一阵,也算沾了点儿边,她就不会亏待她的。……”

二人已经下完楼梯,边说边穿过走廊走进厅侧一间耳房里去了。

春雪瓶想听听她二人究竟谈些什么,便忙跨出栏干,绕到那问耳房后面,恰好那后墙有扇小窗,她便紧贴小窗旁边,偷偷窥视着里面,倾听她二人的谈话:

高个儿丫环:“我也听姐妹们说过,不管是谁,只要有人说她哪一点长得像二太太,准能得到厚待。我原来一直不解这是为什么,现在琢磨起来,兴许与二太太想念她亲生女儿有关。”

矮个儿丫环:“二太太为人处事,心肠虽然狠毒,可再恶毒的老虎也不吃儿,二太太这些年来为了找寻她失去的亲生女儿,也不知求神烧了多少香,流了多少泪,叫人见了也心酸;姐妹们多已摸到她这点心病,因此,为了不被卖去当娼和不被送进山里去供那帮山神爷糟蹋,都千方百计地求人把自己身上的哪一点说成是像她,这样就能得到二太太的恩典。”

高个儿丫环:“听说童姑奶奶就是给服侍二太太的王妈磕了个头,王妈便在二太太面前说童姑奶奶的眉毛生得像她,二太太才将她嫁给了童游击。不然,她恐怕早被送去当娟了。”

矮个儿丫环:“这话不假,院里的人都知道这事。”

高个儿丫环:“你没有一点儿像二太太的地方,她又怎会一直把你留在身边?而且还十分宠信你哩!”

矮个儿丫环得意地:“我是全靠运气好,是腊月十五生,今年又是十七岁,恰巧二太太那丢失的女儿也是腊月十五生,又与我同年。二太太说,我与她女儿同八字,不能让我命不好。还说她将来定要给我找个好人家,决不能让我去作妾当小。”

春雪瓶心里突然一动:自已不也是腊月生,不也是十七岁。只是不知自己的生日究竟是哪一灭,母亲也从未对自己提起过。她以自己也与那样一个毫无心肝令人厌恶的女人的女儿同年同月生而感到很不是滋味!甚至还不禁有羞愤和伤心起来。春雪瓶更没有想到,像豹二太太这样一个专干残害年轻姑娘勾当的狠毒女人,竟也还有爱女之心,甚至竟还有着那么一种又似痴情又似怪癖的奇异天性!这豹二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春雪瓶不禁又突然感到迷惑起来。她也无心再细听那两个丫环的谈话。抽身又向楼房走去。她正在计算如何上楼去时,忽见靠近花厅左角的栏干外面,有一株枝叶茂密的大榆树,树干紧靠楼上走廊栏干,密密的树叶把枝干遮掩得严严实实。春雪瓶便轻轻爬上树去,隐身枝上,向楼上花厅望去。花厅很大,四壁摆满檀木镂花坐椅,厅中绣凳上坐着.一位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手拨琴弦,正在唱一支不堪入耳的下流俚曲。她一边启.吻弄姿地唱着,一边还不时向坐在花厅东壁的两名汉子飞去一道道的媚眼。春雪瓶注目向那两名汉子看去,她一眼就认出了,坐在左手的那名汉子正是她下午曾在酒泉池边看到过的那位童游击。坐在右手的那名汉子,看去不过二十来岁,矮矮的身材却长得卡分壮实,紫铜脸,浓眉环目,头上包着绿色丝帕,赤露袖外的左臂上,缠裹着一块带有血迹的白布,一望而知是新近受伤的。他似乎并未听那姑娘唱歌,只斜靠着身躯,一只腿高高搁架在坐椅的扶手上面,两眼凝视厅角,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在他和童游击的背后,各站着一位姑娘,正在不停地给他二人摇扇。春雪瓶心想:这受伤的汉子兴许就是冯元霸了。花厅隔壁是一间小屋,屋子中央摆了一张方桌,靠内壁处是一架高高的供案,案上供着一一尊磁观音像。像前香烟缭绕,还摆了一盘黄橙橙的供果。一位妇人正跪在地上,双手合掌,嘴里也在喃喃地念着什么,旁边一位年轻的女子正俯身和她说话,又不断在用手去扶她,似乎在劝她起来。那跪着的妇人虽然是背向窗外,可春雪瓶已经认出她就是豹二太太来了。她身旁那女人也正是她干女、童游击的小老婆。春雪瓶只看出豹二太太是在求神,可听不清她嘴里在祷念些什么。她便轻轻一闪,从树枝上跃进走廊,侧身走到小屋窗前,向屋里看去,见豹二太太已在她干女的劝扶下站起身来,满脸泪痕地坐到桌旁,口里还在喃喃不停地说着:“都怨我,是我造的孽;是我舍弃了她!我那可怜的女儿!”

她干女忙给她奉上一杯茶来,劝她道:“干妈,你何苦这么伤心!这姓赵的妞儿既然不是,大家再慢慢设法给你寻找就是。菩萨保佑,终有一天你会找到我那干妹妹的。”

豹二太太伤心地:“只要我能知道她的下落,我愿拿出我的全部家产去把她换回来。甚至再减其十年阳寿都行。”

她干女:“这次都怪我冒失,才惹得干妈这么伤心。我看这赵家妞儿留在这儿还会时时触起你的难过,不如让我把她带走算了。”

豹二太太抹去泪水,瞪了她干女一眼,说道:“你把她带走?你带到哪儿去?你那男人不也是只馋嘴猫!留在你身边准会变成个祸害,还是把她留给我好了。她虽不是我女儿,但既然闹了一场,也算有缘,我不会亏待她的。我明天还准备去请裁缝来给她做两件新衣服哩。”

她干女:“可她一天到晚不吃不喝,老是哭哭啼啼,你对她再开恩,也是买不到她的心呀!”

豹二太太一竖眉:“你去告诉她,不要不识抬举!她再要哭哭啼啼,我就把她送进山里去!”

她干女:“送进山里去不合算,凭她那长像至少也还能卖上二百两银子哩。”

春雪瓶不由打了个寒战。这时,她忽然听到楼上东头那边的一间屋子里隐隐传来一阵啜泣之声。她心里已经明白:赵窈一定是被关在那间屋子里的了。春雪瓶感到一切都打探清楚,已没有必要再留在那儿了。于是,她一跃下楼,仍沿旧路回到客店,倒上床,一会儿便睡着了。

第二天,春雪瓶吃过早饭,便到客店门外溜达等候艾弥尔的到来。她一边溜达一边不时注意着对面大院前的动静。一会儿,她忽见昨晚在房里谈话那位矮个儿丫环从院门里走出来,向小街那头街口走去。春雪瓶忙走上前去暗暗跟在她的身后。那丫环走到街口一家裁衣店里,对一位正在剪裁衣服的老板模样的人说道:“闻老板:我家二太太要给一位新来的姑娘做两件衣服,要你今天上午抽空进院去给那姑娘量量身腰。”

闻老板忙停下活来,.满脸堆笑地:“啊,是豹二太太府里吗?我裁好这件衣服随后就来。”

丫环:“你一会儿来就行了。我家二太太也刚起床,还没有吃早饭呢。”她说完这话,便又返身回到院里去了。

春雪瓶心里一动,立即想起一个混进院去的办法。她回头向后面街口客店门前一望,见艾弥尔已站在那儿,正在向店里张望。春雪瓶忙走上前去和他打了个招呼,便把他带人后院自己的房里,把自己昨夜进院打探时听到和看到的情况告诉了艾弥尔。她还告诉艾弥尔说,豹二太太适才派丫环去街口请裁缝店老板进院去给赵姑娘量体裁衣,她准备趁此机会假冒作店里的伙计混进院去,这样便可毫不费力地见到赵姑娘,也准能轻而易举地把她救出来了。她和艾弥尔说好,一切仍照昨晚在客店里商量好了的办法行事。春雪瓶匆匆收拾好行囊,将弓袋藏带腰问,去至店堂柜台结清房费饭款,叫店小二牵来大白马,搭上行囊,便和艾弥尔离开了客店。二人走到街口,春雪瓶将马交给艾弥尔。艾弥尔接过大白马,又对她叮咛了句:“你千万小心!”便牵着马拐进小巷,向大院后门走去。

春雪瓶在街口站了片刻,见巷里静寂无人,艾弥尔进巷也未引起小街两旁闲人的注意,她才返身来到裁缝店门前,对正在收拾量绳、灰包的闻老板说道:“闻老板,我家的二太太上午有客,给新来姑娘量衣服的事,要你改在下午去。”

闻老板连忙应声道:“好的,好的。我还正准备要去呢!”

春雪瓶又说道:“二太太要借你量绳、灰包用用,你下午进府时就不必再带来了。”

闻老板忙将手里的量绳、灰包递给春雪瓶,说道:“既然豹二太太需用,拿去用用就是,我店里还备有多的。”

春雪瓶接过量绳、灰包,回身便向大院门前走去。她刚走到门口,几个守卫在门前的带刀汉子一齐举睛向她盯来。其中,一位脸上印着一条长长刀疤的汉子上前拦住她问道:“你这小妞来干什么?”

春雪瓶:“豹二太太派人来叫我进府去给她家里人量裁衣服的。”

脸上印着刀疤那汉子斜瞅着她:“你可曾见到过我家二太太?”

春雪瓶:“我新到闻老板店来不久,还不曾见到过豹二太太。”

汉子闪了闪他那双被刀疤扯斜的眼睛:“二太太见了你定会称心如意的!”他让开了去路。

春雪瓶忙抽身向内院楼房走去。她听到身后传来了那几个汉子的笑声。还听另一个汉子说道:“好标致的小妞,自己投进网里来了!”

春雪瓶刚走到走廊后面楼口,见昨夜谈话那个高个儿丫环端着一盘吃剩的早点下楼来了。她忙追上前对她说道:“豹二太太可在楼上?我是闻老板店里派来量裁衣服的。”

高个儿丫环看着她,眼里突然闪出惊诧的神情,说道:“是二太太叫你来的?!你会裁缝衣服?!”

春雪瓶点点头。

高个儿丫环仍张大着一双巳由惊诧而变得疑讶的眼睛在她脸上转来转去。并显得有些慌乱地说道:“你见到过……不,我是说我家二太太见到过你没有?

春雪瓶也不禁被她那惊讶的注视和慌乱的神色弄得奇怪起来。她仍不动声色地说道:“你家二太太不曾见过我,我也不认识她。烦你去给我告知她一声,就说我来量裁衣服来了。”

高个儿丫环把木盘放在栏干上,将春雪瓶引上楼去,要她等候在厅外走廊上,她随即穿过客厅,进到里面小屋去了。一会儿,只见厅旁小屋的门帘被一只白嫩嫩的手掀开,豹二二太太侧身撩裙从门里走了出来,紧跟在她身后的便是她那被丫环们称作童姑奶奶的干女儿和高个儿丫环。干女儿扶着她在靠窗的一把太师骑上坐定后,才回头吩咐高个儿丫环道:“大翠,去把那姑娘叫进厅来。”

大翠应了一声,便忙走出厅来向春雪瓶一招手,说道:“叫你进去。”

春雪瓶跟着大翠刚一走进客厅,豹二太太和她干女儿都大张着一双惊奇的眼睛在她脸上瞟来瞟去。她干女儿看着看着,突然不禁轻轻地惊呼了声:“果然像干妈,真是像极了!”

豹二太太那张松弛而又显得有些憔悴的面孔t,突然焕发出惊喜的容光,那薄薄的唇边也立即浮起一道笑容。她举起手来向春雪瓶招了招,说道:“过来,小妞。到我面前来,让我好好地看一看。”

春雪瓶强忍住从心头生起来的一阵厌恶,移步走到她面前站定,满不在乎地瞅着她,看她如何举动。

豹二太太又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一番,随即抓起她右手抚弄了会,问道:“你姓什么?取名没有?”

春雪瓶:“我叫春雪瓶。”

豹二太太:“哪里人?”

春雪瓶:“西疆天山人。”

豹二太太不由一震:“听说天山有位叫春大王爷的女人,你可认识?”

春雪瓶瞅着豹二太太,不点头,不摇头,也不应声。

她干女在旁说道:“那春大王爷是个神出鬼没的人物,一般人哪能见得到她!再说,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春大王爷也还说不准,传说的人谁也没有见到过她。”

豹二太太想了想:“你说得也是。”她又回过脸来瞅着春雪瓶问道:“你今年多大啦?”

春雪瓶:“年底便满十七岁了。”

豹二太太:“你是腊月生?”

春雪瓶点点头。

豹二太太一下站起身来,两眼睁得大大的,眼里闪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又迫不及待地问道:“你是哪天生?”

春雪瓶看着她好似着了魔一般的模样,心里不禁想笑。可一种随之而来的厌恶之感又把她心里的那点儿笑意驱散了。她只淡淡地说道:“你问这干吗?!”

豹二太太显得非常固执地:“你一定得说出你的生日来。”

春雪瓶有些不耐了。她冷冷一笑,说道:“我从不算命,谁也别想打听出我的生日来。”

豹二太太不但并未因此而生气,却更加显得心情迫切和紧张起来。她紧紧抓住春雪瓶的双手,连珠般的问道:“你是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吧?你娘也说不准你是哪天生的吧?是不是这样?是这样的吧!……”

春雪瓶不禁打了个寒战。她好似受到侮辱一般,心里突然恼怒起来。她甩开豹二太太的双手,大声喝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是来剪裁衣服的,不是来算命,谁有空闲来和你唠叨生庚八字!”

豹二太太愣住了,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就在此时,楼下庭园里忽然传来一阵闹闹嚷嚷的呼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一时间,只听得人声鼎沸,整个院子都好像翻腾起来。豹二太太吃了一惊,这才回过神来,正要叫她干女儿下楼去看看动静,矮个儿丫环气急败坏地跑上楼来禀报道:“二太太,不好了!一个年轻的壮汉打伤了守门护院闯进里来了。他在花厅里大吼大闹,口口声声要你下去见他,不然,他就要闯上楼来寻你来了!”

豹二太太突然把脸一沉,骂道:“我算养了一群饭袋,一群废物!那么多护院、庄客,竟拦不住一个年轻汉子!”

矮个儿丫环:“那年轻汉子来势勇猛,进院后又撂倒了两个山上下来的庄客。”

豹二太太恶狠狠地:“那年轻汉子是个什么样人?他来找我干什么?”

矮个儿丫环嗫嚅地:“听一个山上下来的店客说,他去年曾大闹过祁连山寨;三天前又在山路上帮助一个姓德的杀伤了一些庄客。”。

豹二太太的脸上突然浮起一个古怪的笑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啊,原来是那个姓铁的小子!老娘也正要找他要人呢,他却又找上门来了!”

春雪瓶不由不怔:来者莫非是铁芳!?她突然感到有些意乱,心也急剧地跳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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