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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回 寻母入关单骑万里,赏泉进殿一石千波

春雪瓶在一一阵阵悠扬的驼铃声中醒来,窗外已经升起一片淡淡的曙光。房内房外还是静悄悄的,悠扬清脆的驼铃声不但毫未扰乱这清晨的宁静,反而使这宁静中更增添了几分静谧。宁静中只要不加上孤寂二字,对任何人都是美好的时刻。春雪瓶住在这天山深处的那些岁月,应该说是宁静的,但也是很孤独的。春雪瓶虽由于有母亲在她身旁,她没有或很少感到孤独,但她却没有从这宁静中感到多少美好。这也不足为奇,不经尘嚣的扰烦,便不觉宁静的恬适,这也和俗谚所说“不走高山不知平地”是一样的道理。

春雪瓶静静地躺在床上,尽情地去领受这美好的宁静,她只有回到艾比湖后的这一瞬间,才真正感觉到了宁静的美好。但这种怡然的心境也只保持了短短的一刻,很快地,对母亲的思念所引起的孤独之感,又浮上她的心头,还有那突又闪现在眼前的那少年的身影,也扰乱了她的心里的平静。这宁静的清晨也随着她心绪的烦乱变得喧嚣起来。

春雪瓶为了镇抑心中的烦乱,便坐起身子,凝神闭目,运气吐纳,练起母亲传授给她的九华五行气功来。一会儿春雪瓶又进入一种混然忘机的境界。

春雪瓶练完功,窗外天色已经大亮。她正要移身下床,忽然间,只听窗外驼铃声嘎然中断,随着便又传来几声清脆的鸟语。隔了片刻,却又响起几声杂乱的驼铃。这几声音响的起落,却引起了心细如发的春雪瓶的讶疑。她赶忙披衣下床,轻轻走到窗前,透过窗棂向屋外的草坪望去,见达奇躲在绿叶垂枝的柽柳丛中,正探着头向这边屋角张望。一会儿,又见莲姑身影在窗前一晃,随即便飞快地跑进柽柳丛中去了。二人亲亲热热地交谈着。春雪瓶虽然一字也听不清他二人那嘤嘤如蜂的绵绵私语,但却已从他二人那一瞬一笑的神态上,感到了二人彼此互送的柔情蜜意。凝神注目地呆望着,又见莲姑伸手解开了达奇胸前的扭扣,撩开他领下的对襟,裸露出他那充盈壮实的胸膛。春雪瓶远远望去,隐隐也可见到达奇左胸上有块青紫色的痕印,那正是昨天傍晚在林中被莲姑击中的地方。莲姑凑近达奇胸前将那块伤痕仔细验看了会,又伸出手去轻轻地抚着,揉着,嘴里也在喃喃地嘟嚷着。她抚揉了一会,又见她慢慢地低下头来,竟情不自禁地将她的脸儿也紧紧地贴到达奇胸前那块伤斑上了。春雪瓶不觉全身哆嗦了下,脸上突然感到一阵滚烫,心也急剧地跳动起来。她赶忙缩转身来,闭上眼睛,心里立即闪起一个念头:“男女之间怎能如此!”蓦然间,随着第一个念头而来的,又是:“男女之间莫非应该如此?!”该与不该?能与不能?两个猛然闪起的念头,竟变成两道波澜,在春雪瓶心中翻腾卷涌,使她既觉无从向人询问,又不知该何适何从。茫然中,蓦然想起她曾在天山树林里看到那两只你追我逐、舐项相亲的小鹿,那两只被母亲称作是“夫妻”的小鹿,不是也未见母亲对它俩进行责怪吗!这样看来,男女二人只要是夫妻就应该相亲相爱了。春雪瓶呆在墙隅,冥想凝思,心里是波涛起伏,万念丛生。她不禁又回想起一下适才看到的情景,眼前出现的不是达奇,而是一双比达奇更为壮实的胸膛,一张比达奇更为英俊的面孔,一双愣愣的大眼,一个伟岸的身躯,又是他——那个不知名姓的少年!春雪瓶的心又是一阵剧跳,她不禁举起双手蒙住脸,蒙住了眼睛。

一会儿,香姑进房来了。春雪瓶尽管这时已经恢复了平静,可她残留在眼里那迷惘的神情,仍然逃不过香姑那双善于探微索秘的眼睛。香姑将她注视了会,问道:“你怎么啦?是不是又在想念母亲?”

春雪瓶只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香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伸出手来抚抚她的鬓发,又打趣地说道:“像你这么大的姑娘该想的事儿多着啦,你怎朝朝暮暮仍只知道想着母亲?”

春雪瓶不由心里一动,瞟了香姑一眼,没有吭声。

香姑停了停,又安慰她道:“你母亲办完事,自会安然无恙回来的。你老惦着她,又有什么用。”

春雪瓶心里又动了一下,便趁机问道:“香姑姑姑,我母亲进关去寻的那个亲人是不是我弟弟?”

香姑瞅着她紧紧地盯了一会儿,说道:“也可算是你的弟弟。但他和你将会比姐弟还要亲。等你母亲把他寻回来后,你和他便永远在一起,生生死死不分开。”

春雪瓶低头沉吟着:“……永远在一起,生生死死不分开……他究竟是我母亲什么人?”

香姑含着深沉的笑意:“你将来自会明白的。”

春雪瓶不知为什么,竟又想起那个不知名姓的少年来。她心里猛然闪起一个奇怪的念头:要是母亲进关寻找的亲人是那少年就好了。但她立即又打消了这个荒唐的想法:天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不觉又浮上心头。

香姑不便再和春雪瓶谈起他母亲亲人的事情,便又把话拉开,说道:“听莲姑说,你已经答应传授一些武艺给村里的那些年轻人,这真是太好不过了,你罗大伯和哈里木叔叔他们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春雪瓶:“那些年轻人许多人的年龄都比我大,在他们面前指手划脚的多难为情,今后我就在家里教几路给莲姑妹妹,再由莲姑妹妹去教给他们好了。”

香姑想了想,说道:“这样也好,以免你母亲将来怨我,说我把你惯野了。”

二人又谈了一会,台奴手拿扫帚进房收拾屋子来了。春雪瓶忙迎上前去夺过她手中的扫帚,说道:“阿姆,这些事哪能还要你做!你看,我不是都已经长大,我自己会做了。”她说完话,又连扶带拉的将台奴按坐在床上,然后又像依人小鸟那样靠到她怀里,和她亲热着。香姑在旁不胜欣羡地说道:“台奴抚了雪瓶几年也真没有白抚!我那莲姑也还很少这么亲热我呢!”

台奴高兴地泪花闪闪,只是紧紧地拥着春雪瓶,嘴里轻轻地哼出“哦……哦……哦”的声音。

香姑瞅着她二人,好似打趣又好似有所感触地说道:“雪瓶将来有了心上人,就会不再亲热你罗!”

春雪瓶抬起脸来瞅着香姑,娇声说道:“我的心上人就只有母亲、阿姆、还有香姑姑姑。”

香姑笑了:“就算有我和台奴,可我俩在你心里也是呆不长的。”随着她叹口气,说道:“我也是女人,我也有儿女,这螳事我知道。”

春雪瓶把头埋进台奴怀里,不吭声了。她眼前不禁又出现了她适才看到的在柽柳丛中发生的情景;心里又想起了那个不知姓名的少年。

台奴抚着春雪瓶,埋头看了看她身上的衣服,说道:“你这衣服已经穿得这么旧了,怎不换件新的?你这样的年龄,也该好好地打扮打扮了。”

香姑也附和着:“你母亲像你这么大时,穿得可讲究啦!”

春雪瓶抬起头看看香姑,忽然问道:“我母亲像我这么大时在哪儿?”

香姑愣住了,不知怎样对她说才好。台奴却毫不迟疑地接口应道:“在哈珠。那是在蒙古,离这儿可远啦。”

春雪瓶知道台奴说的不确,仍盯着香姑又继续问道:“香姑姑姑,你二十年前是否随我母亲去过北京?”

香姑又是一怔:“你听谁说的?”

春雪瓶一鼓作气:“我只求姑姑告诉我是否有这回事就行了。”

香姑犹豫片刻,说道:“有这回事。”她带着疑诧的眼光凝视着春雪瓶,还不等她再问忙又对她说道:“雪瓶,你别再打听这些事了!你母亲临走时对我说过,等她从关里回来后,便会把过去的一切都告诉你的。”

春雪瓶虽然急欲解开心里的疑团,但一想到这会触犯母亲的禁忌,便又强抑下自己强烈的好奇,不再问下去了。

台奴对她二人问答中各自秘不愿露的心机毫未觉察,一心仍只放在春雪瓶的衣着上面。她忽然起身离床去到屋角,取来一只木箱,指着它对春雪瓶说道:“这箱里的都是你母亲年轻时穿的衣服,任挑一件都比你身上穿的好看多了,你何不选出儿件来穿穿?”

春雪瓶带着几分新奇的心情,打开术箱,将叠放在箱里的衣服一件一件翻开着。她翻着翻着,忽然发现箱底有只制作得非常精美的小木盒。她取出木盒打开一看,见盒里平放着两只镶嵌着宝石的指环,两只黄灿灿的指环上那一对碧绿绿的宝石,迎着亮光,耀射出一缕刺眼的光芒。台奴乍一入眼,竟被惊呆,对着指环愣了一会,不禁双手合掌惊呼起来:“天啦!这样的指环只有王爷手上才会戴有!”

春雪瓶拾起一只在指上试了一试,也觉得好玩。她一边摸弄手上的指环,一边说道:“我怎从未见母亲戴过这对指环?”

香姑也将盒里另一只拾起注视了一会,惊疑不解地说道:“我在你母亲身边多年,亦从未见她有过这两件手饰。”她又对着指环沉吟片刻,忽有所触地对春雪瓶说道:“你看,这两只指环完全一模一样,真像天生的一双一对!那一只你就戴在手上罢,这一只给她留着,看她将来给谁!”

春雪瓶说道:“我在天山上时,母亲从未让我戴这类饰品,如今戴上,她回来看见会不高兴的。”

香姑:“你就戴着罢,这也算是一个好的兆头!你母亲回来时,由我作主。”

台奴也在一旁凑兴道:“你也正是该戴这些东西的时候了!这么俊俏的雪瓶,正好戴上这么珍贵的指环。把它藏在箱子里,辜负了你,也辜负了指环。”

乔姑笑吟吟地啾着台奴打趣道:“人说‘瞎子见钱眼也开”没想到你见了这对宝指环也会说出这么动听在理的话来。”

台奴兴冲冲地从箱里挑出几件素雅好看的衣服,又从香姑手里接回那只指环,放进木盒,仍将木盒放旧箱底,然后又将木箱放回屋角架上。

三人又谈了一会,香姑才起身离房,台奴也去备饭去了。

闲着无事,春雪瓶便将台奴给她挑出的那几件母亲早年穿过的衣裙仔细地看了一看。但见每件衣裙都是选用上等丝绸做成,领口不但镶着精美的花边,而且花边还是用金线和五彩丝线织成的,看去更显得斑斓夺目,给人以高贵豪华的感觉。春雪瓶看着看着,不禁皱起眉头,心想,在西疆就是巴依、伯克家的亲眷,她也从未见她们穿这等华丽的衣服,这难道真是母亲当年所穿的旧物?

她看看手上指环,心里不禁浮起一片疑云:母亲究竟出身在什么样的人家?莫非自己的外祖竟是关内富豪?!要不就是朝廷的显贵!春雪瓶东想西猜,心里还是罩着一片疑云,毫未见到透出一丝光亮的缝隙。她只好又收起烦乱的思绪,留下两件较为素淡的衣服,将其余过分华丽的两件叠好,仍然放回到木箱里去。

傍晚时分,春雪瓶把莲姑带到窗外那片草坪上,传授她一套她母亲从九华剑法里琢磨得来的剑法。这套剑法虽仅只有一十六路,但每路都很精奥独特,可说是集九华剑法之妙。她母亲在传授她这套剑法时,并未取名,春雪瓶因萌生了独创一套天山剑法的念头,经过昨夜思索,便给这套剑法取名“天山揽月”。她等莲姑将前八路的各招各式都记下来时,才告诉她说:“你好好练习,等你熟练之后,便由你去传授给达奇他们,我就不常到林里去了。”

莲姑不禁十分诧异地说道:“你亲口答应了大家的,哪能不常去!大家都盼着你亲自去教他们呢!”

春瓶:“男女有别,经常混在一起,这是有违礼教的。”

莲姑不禁笑丫起来:“人称姐姐飞骆驼,你不是也经常独自在外面闯荡?如何在自己村里反而顾前顾后的?”

春雪瓶:“在外随俗。在家就得守礼了。”

莲姑:“我娘曾说,玉姑就是被这‘守礼’二字害了一生,如今姐姐又要守起这‘礼’来,这样哪还有你快乐日子过!”

春雪瓶又是一怔!心里咕着:怎么守礼会害了母亲一生!莫非母亲躲进天山含辛茹苦这多年竟是为的守礼来?春瓶心里又飘过一朵淡淡的疑云,她不想多和莲姑纠缠,便对她说道:“傻妹妹,由你去教他们,大家自会把你当作师傅看待,谁还敢对你不尊!更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莲姑想了一会,也就答应了。

从此,每天傍晚时分,春雪瓶便在窗外草坪上给莲姑传授拳法剑法。春雪瓶教得十分认真,莲姑也学得极为勤奋。

过了几天,哈里木回家来。香姑刚把玉娇龙已经动身进关的事告诉他,哈里木便很不放,心地问遭:“怎不让雪瓶陪她一道前去?”香姑又把玉娇龙不愿带着春雪瓶一道进关的情由说了出来。

哈里木说道:“我日前离开乌伦古湖时,罗大哥特地驰马赶来对我说,玉小姐如若进关;要我和你一定要劝她把春雪瓶带在身边,以便有个照应。我在回来的路上碰到马强,马强说他曾在呼图壁附近的路上碰到过玉小姐来,见她正伏在马鞍上剧烈地咳嗽,咳得脸色苍白,几乎喘不过气来。马强还说,不知为什么,他一见玉小姐心里便感到悚然生畏,不敢上前和她照面相认,只躲在一旁,眼看着她孤零零地向迪化方向走去。他到了玛纳斯,将这事告诉了艾弥尔,艾弥尔立即随后赶去了,也不知赶上没有?”

香姑又把春雪瓶也很挂念母亲,曾哭啼着要随后赶去的事告诉了哈里木,井说她因见春雪瓶年纪太轻,怕她在路上受人欺负,将来玉小姐回来怪她,所以才没放她去。哈里木听了不禁莞而一笑,说道:“你还不知道春瓶这姑娘的厉害,岂是一般人能欺负她的!”接着便将春雪瓶如何被人称为飞骆驼,如何名震西疆,以及这番在塔城如何机智勇敢保得罗小虎平安无恙的种种事迹,一一告诉了香姑。直听得香姑不住地咋舌摇头,连声夸说道:“真不愧是玉小姐抚养出来的女儿,年纪轻轻就这般锋利了得!”

二人正说着,春雪瓶已闻讯过来看望哈里木来了。哈里木满怀欣喜地将春雪瓶打量片刻,说道:“难怪罗大伯这番回到乌伦古湖后,逢人便夸说你,果然是灵秀不凡,一看就讨人欢喜!”

春雪瓶娇羞地一笑,说道:“哈里木叔叔,八年不见了,你还是和过去一样,一点儿未变!”

哈里木乐哈哈地笑了:“你和香姑姑姑唱的一个调儿,也是说我未变。其实这哪能呢!眼看我额上已增添了几条皱纹,眼角旁也长起了鱼尾,岁月总在催人,哪能不变!”

春雪瓶:“我看哈里木叔叔就是嘴上多了两撮胡须,只要将两撮胡须剃去,便仍和八年前一般模样,确是未变!”

哈里木用手理去他那两撮黑亮亮的胡须,打趣道:“我这两撮胡须自有它的用场,一来可以为我增添不少气概和威风,二来它可以帮我闯过官兵的哨卡,因此我才把它留在嘴上的。听说你罗大伯这番在塔城和肖准相遇,也正是是凭着他嘴上那两撮胡须才将肖准蒙过去的。”接着,哈里木又将他从罗小虎口里听来的当时罗肖二人在驿馆厅内狭路相逢的那些情景,一一讲给香姑听了。香姑听得魄动心惊,不禁抱怨起春雪瓶来了,说道:“真险!万一你罗大伯当时被肖准认出来了,那可怎么办啊!岂不是又白白落入他的手里!”

春雪瓶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哪能呢!罗大伯不是已经平安地回到乌伦古湖去了!”

香姑仍不以为然地说道:“你母亲平素最钦佩的就是诸葛孔明,她行事也像诸葛孔明那样,一向小心谨慎,从不轻易弄险!想那肖准不仅勇猛过人,且又有胆识,他过去也曾多次和你罗大伯交过锋来,哪能让他二人照面!一旦被那肖准认出,你二人又人单势孤,就只有束手就擒了!”

春雪瓶:“母亲亦曾给我讲起过关云长单刀赴会的故事。想那关云长只随带着一个周仓,也敢闯入东吴,去那伏有甲兵数百的帐中赴宴。有我在罗大伯身旁,岂把肖准和他伏在驿馆门外的一二十骑军校放在眼里!那肖准当时没能认出罗大伯,算他走运,他若真认出来了,我还不等他喝令下手,便敢上前去夺过他腰间佩刀,架在他的项上,将他当作人质,迫他把我和罗大伯送出城去。我不杀他已是他的万幸,岂还能束手让他擒去!”春雪瓶说得神色飞扬,飒爽英姿中显露出一种睥睨一切的气概。

哈里木听得色舞眉飞,精神焕发,瞅着惊喜得发愣的香姑,说道:“怎样?你这下该明白了吧!.这才是咱们的春雪瓶!哪像你想得那么稚气,还老担心她在外会受人欺负哩!”

香姑喜不自胜地连连说道:“真有胆气!不愧是你母亲的好女儿,你甚至比你母亲还敢做敢当!我要早知如此,几天前不用你来相求,我也会丛恿你跟在你母亲身后赶进关去。”

春雪瓶不觉喜出望外,忙说道:“这么说来,香姑姑姑已应允让我去追赶母亲了?”

香姑不禁又迟疑地说道:“只是你母亲已走了这么多天,是追她不上了的。”

春雪瓶急切地说道:“我可以赶进关去到处寻她。”

香姑:“关内那么大,万水千山,人海茫茫,你到哪儿寻她去?”

春雪瓶:“关内再大难道还能大过西疆?!我凭着罗大伯赐给我的大白马,用不了多久就准能寻得母亲的。”

香姑不禁掩口笑了起来,直笑得眼里都闪起了泪花方才强抑住笑声,说道:“你真可算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西疆虽大,又怎能比得上关内的华夏中原!单从玉门关到北京城,快马也须两月,更不用说整个中原华夏了!那真是五里一村,百里一城,驿道密如蛛网,一路行人不断,一路车水马龙;城城万户千家,百业应有尽有,样样货物俱全,那一片繁华景象,更远远不是西疆所能相比的了。”

春雪瓶听了更是神驰意逸,新奇不已。她也曾听母亲说起过京城物华天宝,谈起过中原沃野民殷,但她却不知道中原竟有这么辽阔,又是这么昌荣!好奇的驱策和对母亲的系惦,促使着春雪瓶那进关的愿望更加强烈起来。她忙抬起眼来向哈里木瞟去求助的一瞬,说道:“大雁从空气飞过,也在地上留下影来。中原再大,也定会留下母亲的足迹,我此去定能寻得母亲。”

哈里木一挥手,对香姑说道:“就让春姑娘去吧!她此去纵然寻不到她母亲,也可闯闯中原多增一些见识。”

哈里木高兴万分,沉吟片刻,又对,她说道:“你进关后,一面探寻你母亲的踪迹,一面也留意打听一下德秀峰的行踪动向。我这次回来路过乌苏时,曾去看望梁大爷。梁大爷告诉我说:他从乌苏军营人口里探得,肖准已派人去祁连山联络黑山熊,可能是想利用黑山熊之手去截杀德秀峰。若只是个德秀峰我也尽可不管,奈何还有你罗燕姑姑一道,我们就不能坐视,我正在为此发愁,你去就一举两得,我也可稍稍放心了。”

春雪瓶不禁又惊又怒,愤然说道:“肖准曾令他的部下假扮游骑,伏候在石门谷口,妄图截杀罗大伯和德老前辈,被我们杀得狼狈窜去!我明日便起身进关,若能赶上他们动手之前,我定能保得罗燕姑姑他们安然无恙。”

香姑忧虑不安地说道:“谁知德秀峰和罗燕他们动身没有!万一你去迟了一步岂不误事!”

春雪瓶:“香姑姑姑放心。罗燕姑姑和德幼铭叔叔都是俞秀莲的弟子,刀法十分了得,若只一二十骑山贼亦是奈何他不得!”

哈里木:“事不宜迟,春姑娘就去收拾行装,明日一早便即起程。”

春雪瓶应了一声,随即起身回房,将一切随身必用之物清出包好,装人革囊,不到一顿饭功夫,便已收拾停当。她刚坐下歇息,香姑手捧着一个沉沉的包囊进房来了。她将包囊放置桌上,说道:“这包囊里有十枚金锭,二百两纹银,另还有几件珠花首饰,都是你母亲早年交给我代她保存的财物,你带在身边备用,一路多加小心。”

春雪瓶居住在天山时,平时下山购物,最多也只带上三五两散银,哪里见过这多银两!连忙推辞道:“我进关寻找母亲,至多不过一年,哪能用得上这多银两,带上一半也就足够的了。”

香姑:“出门不比在家,意外之事时有发生,何况你又是女子,还是多带些好。”

春雪瓶觉得香姑说得在理就全收下了。

香姑打开革囊,把春雪瓶收拾好的衣物细细检查一遍,随即去到屋角,打开一口木箱,翻捡出两件衣服,拿到春雪瓶面前,带着别出心裁的笑意瞅着她说道:“你明天穿上这身衣服上路如何?”

春雪瓶接过香姑手里的衣服抖开一看,却是一套男装。她困惑地望着香姑,说道:“香姑姑姑,这是男人穿的呀!”

香姑瞅着她,眼里闪起诡秘的神情:“你穿上它,不就也变成男人了吗?”

春雪瓶忽然醒悟过来:“香姑姑姑是要我扮成男妆?”

香姑:“对啦!这样在路上就方便多了!”

春雪瓶:“哪能这样呢!我本来就是个女子。偏去扮成个男人的模样,心里怪别扭的。”

香姑:“为什么不能这样!有什么别扭的!过去你母亲……”

香姑突然把话打住了。

“过去我母亲怎样?”春雪瓶紧紧追问道。

香姑正想把失口说出来的话掩盖过去。春雪瓶又盯着她紧紧追问道:“你说呀,香姑姑姑!过去我母亲怎样?她是不是也扮过男妆?”

香姑无可奈何地:“这已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告诉你也无妨,你母亲为了掩人耳目,确曾假扮过男妆,我还假扮成她的媳妇,亲亲热热地跟随她东闯西荡过呢!”香姑说完又不禁哧哧地笑个不停。

春雪瓶真感诧异万分,片片疑云又涌聚心头。她不禁又问道:“母亲为何要掩人耳目?又为何要扮着男妆?她有那么高超的剑法,在外行走还会有什么不便的?”

香姑:“剑法再高也只能制人,是斗不过礼的。你母亲是个死守礼教的人。”

春雪瓶:“礼是要守的,可为什么要掩人耳目?”她凝神片刻,又说道:“花木兰女扮男装是代父从戎,母亲是为的什么呢?”

香姑:“你母亲女扮男装也是一片孝心,只是她图的却是节孝两全。”

春雪瓶越听越迷惑起来,她正想趁此追问到底,弄个水落石出,忽然瞥见香姑脸上露出惕然有戒的神色,她只好把已到口边的问话咽了回去。香姑亦已看出春雪瓶那急不可耐、欲言又忍的心情动态,便又温婉地对她说道:“雪瓶,别再老问起你母亲过去的事了。我答应你:等你和她从关里回来时,她如再不告诉你,我也一定给你讲清楚。还是来商量明天上路的事吧!关内不比西疆,更重礼教,一般大户家的闺女,是不兴在外抛头露面的!何况你又是一人,还是改扮男装路上更方便些。”她又将春雪瓶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说道:“你虽然长得俊美,可除了秀气之外却还有股子野气,若扮成男妆,比你母亲更能骗过世人的耳目。”

春雪瓶略感委屈而伤心地:“香姑姑姑,我不管走到哪儿,就是要让人知道我是春雪瓶,没有什么需要掩人耳目的!还是让我带着自己本来面目进关去吧!”

香姑瞅着春雪瓶想了片刻,赞许地点点头,说道:“好样的!姑姑就是喜欢你这股子野气!”随后,她仍然将手里的两件男人衣服给春雪瓶放人囊里。香姑边放边又说道:“衣服带去。江湖上九流三教,五花八门,有善有恶,时险时夷,必要也须蒙蒙才能过关去的。”

春雪瓶也将香姑的一片好意领受下来,不再吭声了。

香姑系好革囊,又怅怅地注视着春雪瓶出了会神,不禁充满痛惜地说道:“你这番进关,我也和你哈里木叔叔想的一样,不过是让你去了了心愿,见识罢了!偌大个中原,你到哪里寻你母亲去?”

春雪瓶熟虑在心地:“我直奔京城去寻她。母亲虽未对我明说她这番人关要去京城,可我却从她话中探出来了。”

香姑不觉微微一怔,同时轻轻地惊呼一声:“啊,到京城去!”

她随即又微锁双眉,心事重重地忖度会儿,说道:“也只有去到京城才能找到你母亲了。”

春雪瓶不解地:“母亲曾说京城不是我该去的地方,不知她如何不愿让我去京城?”

香姑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谨严起来。她注视着春雪瓶肃然说道:“雪瓶,京城是皇帝所住的地方,别看那些达官贵人一个个冠盖荣华,其实多是一些贪残险诈之辈,你到了京城,一言一行都须特别小心,切勿对人说起你母亲和有关你母女在西疆之事。”

春雪瓶会意地点点头:“我知道,更不能提起罗大伯!因他和那些朝廷官员都是对头,十八年前他又曾大闹过北京城来。”

香姑一怔:“你听谁说的?”

春雪瓶一笑:“德秀峰。”

香姑又满面戒色地说道:“你罗大伯十八年前为报亲仇回河北,是曾在北京城里闯过一阵子来,不料别人竟给他造出一些流言蜚语,其实都是官场中互相勾心斗角、借以中伤对方的谣言,你切勿听信,更不要去打探那些事情!”

春雪瓶不觉心里一动,只“嗯”了一声便不再谈起这事来了。

傍晚,莲姑刚从林里练武回来便到春雪瓶房里来了。她对春雪瓶明日将离开艾比湖起程进关的事,既为她担心,更觉依依不舍。她和春雪瓶诉说了许多带有稚气而又十分真诚的话语。春雪瓶一边安慰她,一边勉励她好好练武艺,要她作一个能御外侮不受人欺的女中豪杰,莲姑听了很是感动,不禁深怀歉憾地说道:“姐姐才教会我几套拳法,你今一走,叫我向谁学去?”

春雪瓶:“别看只是几套拳剑,你真要练好练精,至少也须一年,到那时,我一定已经回来了。”

莲姑:“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呀!在那么长的日子里,我会感到很寂寞。”

春雪瓶:“不会的。你还有达奇、小黑、查牙子和村里那些伙伴们,你会过得很快乐的。”

莲姑:“他们说话都很粗鲁,不像姐姐说话那样,又清脆、又悦耳,比鸟叫还好听。”

春雪瓶笑了,紧紧瞅着她:“你是爱听我说话,还是爱听鸟叫声?”

莲姑不觉一愣,含糊应道:“爱听姐姐说话。”

春雪瓶仍然紧紧地瞅着她,随即抛过眼去向室外柽柳丛中瞟了一瞟,说道:“要是这时那柽柳丛中传来一声鸟叫,你恐怕连姐姐的话不听便跑去了!”

莲姑的两颊立即涨得绯红,忙低下头去,将整个脸儿藏到春雪瓶的怀里去了。一直过了许久,她才抬起一双满含娇羞的眼睛,望着春雪瓶问道:“姐姐,你都知道了?”

春雪瓶点了点头,脸上含满笑意。

很快地莲姑脸上又罩上了怅然的神情,充满歉疚地对春雪瓶说道:“那天我真不该那么重重地打他一拳!害得他在那些伙伴面前抬不起头来,至今都还不愿再下场和我交手较量,我那一拳啊,兴许已伤了他的心了。”

春雪瓶也被莲姑那善良的心性所触动,蓦然间,那个也曾被她弄翻下马面露羞惭的无名少年,不禁又浮现在她跟前。春雪瓶的心中也拂过一缕怅然若失的思绪。但随着出现在眼前的却又是塔城城外林边旷地上的那番情景:一副怒气冲冲的面孔,几句冷冷的话语和那傲然而去的神情。春雪瓶好似了清了欠债,心里又才平静下来。她忽又想起了莲姑适才的话语,这才回过神来对她说道:“你最好让达奇骂你一顿,或让他也打你两拳,你的心就会安了。”

莲姑张大着一双惑然不解的眼睛:“达奇怎会打我骂我?!”春雪瓶嘴边掠过一丝带涩的微笑:“那么,你这一拳欠债就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晚上,台奴也来到春雪瓶房里,拉着她千叮咛,万祝福,絮絮叨叨地谈到深夜方才离去。

第二天清晨,春雪瓶身穿深红色黑缎滚边上衣,下穿深蓝色布裤,腰系菊黄色丝带,配上她那张粉里渗黄黄里透红的俊秀脸蛋,更显得英姿飒爽神采照人。她将宝剑插进革囊,弓带佩挂腰间,牵出她那匹神骏欲飞的大白马,将鞍镫备好,革囊挂上,准备起程了。

香姑、哈里木,还有台奴、莲姑,一道把她送到木栅门前,大家对她又是一番叮咛,又是一番祝愿,方才依依告别跨上马鞍。她正要策马动身,香姑忽又将她叫住,来到大白马鞍旁,对她说道:“京城城南的虎幄街北端,有家取名‘四海春’的客栈,掌柜刘泰保和他妻子蔡幺妹都是好人,并曾与我有过交情,你如到了京城,可去他那客栈安身。”香姑说到这里,忽然压低声音说道:“那刘掌柜和蔡幺妹如问起你,你只说是我侄女,其他的不用多说,也不要多问。切记!”

春雪瓶连连点头应允。她等香姑退回门房,才又挥起竹鞭向哈里木、莲姑一一告别,最后向台奴投去一道依恋的目光,说道:“阿姆,请你照料好那只老骆驼,我回来还要听它的铃声哩!”她话音刚落,手里的竹鞭也同时落下。宁静的草地上响起一串蹄声,大白马驮着春雪瓶一霎时便驰过山岗去了。

春雪瓶过去居住在天山时,每次下山都如鸟出笼,有种自由轻快的感觉。这番远离西疆去单独闯荡中原,更是有如鹰翔天空龙游沧海,展翅随心,搏浪由兴,举目顾盼,一任意逸神驰。一路上,她时而带辔徐行,时而纵马飞奔,遇上好山好水便停蹄赏览片刻,碰上热闹所在便驻马盘桓几时。所过之处,虽也招来许多双惊奇诧异的目光,惹出无数咄咄啧啧猜疑的指议,但春雪瓶却仍然从容自若,毫不理睬介意。不到二十天,她便已经过迪化、吐鲁番来到哈密境内。那哈密已近西疆界口,路上行人有从关内来的,也有进关去的,骆驼车马,挑担背包,攘攘熙熙,络绎不绝。春雪瓶立马向前望去,但见野阔天高,稻黄树绿,田畴纵横,村庄处处。她在西疆哪曾见过这一般景象,一阵阵惊奇欣喜之后,不禁想到她即将闯荡的中原,真不知更是何等景象。春雪瓶正遐想间,不觉来到一座寺庙门前,几个正在门前卖瓜的小子手捧哈蜜瓜上前将马拦住,争着向她叫卖。春雪瓶举目一看,见庙门前有一片高大的榆林,几个挑担脚夫和赶骆驼的汉子正坐在林里歇息闲聊。几只卸下货袋的骆驼也卧在林后悠闲地嚼草。春雪瓶也感到有些饥渴,便停蹄下马,买了一个瓜,又从囊中取出干粮,将马拴在林边树上,走进林里,靠近那几个脚夫运汉坐下,一边吃着干粮蜜瓜,一边听他几人闲聊。

那几人聊的虽不过是些途中所见,道听传闻,碎碎琐琐,无据无凭,也可姑妄听之,亦无甚新奇之处,可在春雪瓶听来,却句句都是知识,语语都见人情。她从那几人的闲聊中已听出他们都是关里来,是到迪化去的。春雪瓶心里一动,便和他们搭起话来。闲叙几句之后,她若不经意地问他们道:“你们路上可碰到一位带着几匹好马上路的官员?”

“是不是还着一男一女与他随行?”一一位赶骆驼的汉子应声问道。

春雪瓶:“是的。我问的正是那位官员。”

“五日前我们在红柳河边打尖时,那位官员也在那儿歇脚。这时已进入玉门关了。”那位汉子说道。

“姑娘打听那位官员何事?”那汉子问道。

春雪瓶:“我与他们约好同行,只因我迟去迪化几日才没赶上。”

接着那几个赶骆驼的汉子便以德秀峰等人为话题,又相互闲聊起来。

适才答话的那汉子:“那位官员在歇脚时,竟来和我们问寒问苦,说说笑笑,真是朝廷难有的好官,天下少有的好人。”

另一位汉子:“那一男一女看去是那位官员的保镖,就在歇脚打尖时,他二人都是刀不离身,凝神注视着周围的动静。”

另外一位年长的汉子:“特别是那女人,别看她举止文静,要是动起手来,十个男子汉也敌不过。你看她手里那刀口有多沉!”

春雪瓶从那几个赶骆驼的闲谈中,知德秀峰他们沿途已有戒备,一颗悬挂着的心才又稍稍踏实下来.。她一心赶路,只稍歇息片刻便又准备登程。她在站起身来向那几个汉子告别时,忽又问道:“几位长者在路上还可曾见到过一位骑着一匹大黑马、年约三十余岁的女人?”

几个汉子摇摇头,都说不曾见过。

春雪瓶这才走出榆林,跨上大白马继续向东行去。她一路昼行夜宿,又过八天,便已来到玉门。她在西疆时,也曾多次听人谈起玉门关,特别是一些戍卒流人聚居的地方,一提到玉门关三字,便会牵动他们思乡的愁肠,引起他们怀国的悲思。春雪瓶在天山时,晚上睡在床上,她母亲也常常给她口授一些古文古诗,其中也有“羌笛无须怨扬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的诗句。因此,在春雪瓶心中,玉门关一定是壁垒森严,雄踞天下,气壮山河,把中原和西域一关锁闭的地方。她万万没有料到,来到玉门关前却并不见有雄关险隘,也不见军营守卒,只见在一片荒凉的砂砾地上耸立着一座光秃秃的土堆。三三两两从东路上过来的行人商旅,来到那座土堆面前,都停下步来,默默地祝福一番之后,便随手拾起一片石块或一团泥土,向那土堆一抛,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往两而去。春雪瓶立马道旁好奇地注视着那些行人商旅的举动。她虽不懂得他们这种举动的用意何在,但她从他们那悲戚苍凉的神情里,已隐隐猜测到了他们是在告别关内故土,投石以示永不回头之意。春雪瓶也动了乡思,不禁回头向西望去,只见戈壁千里,一片黄尘滚滚,极目所至,哪见天山踪影!她的心也不禁有些悲凉起来。恰在这时,一位挑着两壶茶水的老者往她身边走来,将她和她的大白马打量了一番,说道:“姑娘,喝碗茶去。我这茶是从井里取水煎成的,特别解渴提神!”

春雪瓶:“谢谢你,老大爷,我不渴。”

卖茶老者:“这是关内水煎的茶,你这一去就再难喝到关内的水了。”

春雪瓶:“我不是去西,正是往关里去的。”

卖茶老者:“哦,哦,原来如此!”他又挑着壶转身离去。

春雪瓶看着老者那佝偻的背影,不禁突然动了恻隐之心,便忙策马绕到他的面前,从身边取出两钱碎银递给他,说道:“老大爷,天这么热,回家凉凉去!这茶我全买了。”

老者接过碎银,抬起一双惊喜而又感激的眼睛仰望着她,说道:“多谢姑娘,我真走运,几天前也在这里遇上个与姑娘一样好心的大嫂,也是一口茶都未喝,却给了我许多银两!”接着他又发出一声喟叹,说道:“还是女人的心慈!”

春雪瓶的心里不觉一动,问道:“老大爷,你说的那位大嫂是怎样的一个人。”

老者:“长得十分清秀,骑着一匹大黑马,鞍旁还挂有一一柄宝剑,也是往关里去的。”

春雪瓶不由得感到一阵惊喜,忙又问道:“你是在几时见到她的?当时的情景又是怎样?”

老者思忆片刻,说道:“算来已有六天了。六天前的中午,我正在这近旁卖茶,忽然瞥见这土堆前面有人牵着,一匹大黑马在那儿呆呆地站着,我还以为她是从关内来的,便挑着茶壶向她走去。不想还未走到她的身边,她便忽然回过头来将我瞬了一瞬,随即使要上马离去,我也是在她回过头来的那一瞬间,才认出她是女人来的。我赶忙上前将她拦住,请她喝碗茶去。那位大嫂也不说话,只打量了我几眼,随即摸出一两碎银递到我的手里,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何苦在这正热的时候出来卖茶!’我说:‘我是个孤老头子,不卖茶便没有生计。’她又向我打听这肃州现在府官是谁?我说:只知姓陈,可不知他的名讳。她还问我知不知道十七年前在这儿做府官的那位方大人的下落?我说:方大人只在肃州做了三年官府便调走了,去向我也不明。她问过这些话后,又在土堆站了一会儿才上马向关内走去。”

春雪瓶离开艾比湖已快一月,行程已近四千里,她一路打听母亲的行踪,都毫未探得一丝儿影迹,不料竟在不经意间从这卖茶水的老者口里已打听到了母亲的消息。虽仅仅只是一鳞半爪,但她却已感到有如亲见一般,心里已是欣慰万分的了。春雪瓶心里感到不解的是:母亲为何要打听那姓方的州官?那姓方的与母亲又有何干系?这在她心里又无端的增添了一丝疑絮。春雪瓶再也无心去观看那些向土堆投石告别的行旅,一纵大白马直向嘉峪关奔驰而去。春雪瓶昼夜兼程,只两日一夜便已来到讨来川岸,肃州城廊已经在望。她在岸边饮马稍歇,捧起那清凉的河水洗了洗脸,理理鬓发拂去身上的尘沙,然后才上马走进城去。春雪瓶在街上一边找寻适意的客店,一边观赏这街市的繁华,行行看看,不觉来到一座高耸入云的鼓楼面前。她在西疆哪曾见过这么高的楼阁,不禁惊奇地停下步来举目向楼上细细望去,见楼上四面悬着匾额,东额上写着“东迎华岳”;西额上写着“西达伊吾”;南额上是“南望祁连”;北额是“北通沙漠”。春雪瓶在看到南额上写的“南望祁连”那四个字时,不觉一动,心想:我正是为了要一闯祁连才进关来的!

于是便牵着马向南街走去。她来到一个巷口,见巷口旁有一家客店的门上,挂着一块“祁连客店”的招牌,紧靠客店右旁又有一家取名“祁连酒家’的饭馆。春雪瓶见这到处都有“祁连”二字为名,却也未见有甚令人可怕之处,她已不再犹豫,便在那家客店住了下来。客店掌柜姓冷,年约四十开外,看去倒也通达随和。他见春雪瓶是个单身的年轻姑娘,便将她安顿在东厢内院靠近他家眷住房的一间单房里。那间房不大,隔壁就是冷掌柜娘的卧房,窗外是墙,墙外便是南街巷口。巷口对面是一座大院,朱门粉墙,墙头露出楼阁雕栏,一望便知是富豪人家居住的庭院。春雪瓶放好行囊,见天色尚早,便换了衣服,去到街上信步闲溜,不觉来到北门城楼。

她登楼一望,肃州全城都来人目,远望祁连山层峰屏峙,巍峨磅薄,绵延千里,极目云天,不见首尾;东望驿路漫漫,蜿蜓一线,行人车马,去去来来,络绎不绝。春雪瓶凝望着那幽邃空濛的祁连山,不禁又想起香姑那“贼多路险”的话来。而今眼前便是祁连山,眼下便是通向祁连山的道路,她准备就在肃州小住两日,再暗暗打探一下她母亲的行踪,然后便闯祁连山直奔中原去。春雪瓶下了城楼,走出北门,沿着城边小溪向东行去。她行至一座好似庙宇的殿堂门前,见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在那门前进进出出。她出于好奇,也跟着跨进门去,举目一看,但见门内台坝上建有一楼一阁,矗立凌空,左右对峙,楼阁上面都有飞桥相通,看去十分引人注目。她又进一门,迎面横额大书“古酒泉”三字一跃人目。春雪瓶不解这三字的由来正想找人问问,忽见有两位秀士打扮的游客满面懊恼地从堂内走了出来。二人一边走一边嘟嚷着。

年纪大的那位秀士:“屠夫贼妇也来附庸风雅,把一座好好的凉厅占去寻欢作乐,真是大煞风景,令人败兴!”

年纪轻轻的秀士:“那男的是个什么样的武官?那女的又是何人?”

年纪大的秀士:“什么武官!不过是个宰牛出生的游击!那女人乃是黑山熊冯天豹的小老婆,在这肃州城里也真是令人‘谈虎色变’的人物。”

年纪较轻的秀士:“哦,她就是黑山熊的小老婆!听说她原是肃州早年府官方大人的小妾,是在来肃州途中被黑山熊抢去的。不知此说确否?”

春雪瓶一听那年纪较轻的秀士提到肃州早年府官方大人,心里不由一怔,立即想起她母亲也曾向玉门关前那个卖茶老者打听过这人来的。那么,两位秀士所说的那人究竟是不是方大人的小妾?如是,她又与母亲何干?这一切,春雪瓶都很想弄个清楚,问个明白。无奈那两个秀士早已走远,以后的话便一句也未听清。她随即进入内堂,举目四望,见一方池,池中涌泉,水极清澈。一些游客正围着池边取水饮尝,饮尝后也都失望摇头,皆说并无酒味。春雪瓶心想:这兴许就是横额上所书的古酒泉吧!她既不饮酒,亦不口渴,也就无心再去饮尝泉水,只放眼各处,意在搜寻适才两位秀士所说的那个令人谈虎色变的女人。春雪瓶绕过水池,随着溢泉往北行去,来到一个大池旁边,忽闻一阵杂有男女的笑声从池边传来。她忙抬头望去,见水池边端有一六角方亭,亭外站着四名带刀校卫和几个也带有刀剑的身穿普通衣服的彪形大汉,亭心石桌前坐着。一男两女,他们身后还站立着几个正在给他们打扇的年轻姑娘。坐在石桌上方的是位年约四十来岁的妇人。她看去虽年已半老,却仍高发髻高挽,云鬓珠环,脸上薄粉匀红,柳眉随声展锁,双目顾盼流波,容态神情,虽无大家贵妇之雍容端庄,也却也不似小家碧玉之掩笑藏羞,自有一番风情,别是一般韵致。坐在石桌下方的是个年约三十来岁的汉子,方脸盘上长着两道浓眉,一双大眼,颌下一串连鬓短须,簇拥着一张血红红的大口。汉子身穿蓝绸紧袖长衫,腰束嵌玉宽带,腕上带有牛皮护套,腰佩一柄绿鲨鱼皮蒙鞘的单刀。看去却也显得纠纠不凡,算得上有武夫气概。春雪瓶心想,坐在上方的那个妇女,一定就是年长秀士所说的“贼妇”;下方那个汉子也一定就是他说的“屠夫”游击了。她再看看坐在石桌旁边的年轻女人,见她生得细眉长目,面孔也还清秀,只是满头珠饰,满脸脂粉,加以她在桌上不时娇声作态,频频搔首弄姿,不禁使她感到恶心生厌。她已从那年轻女子不断给那妇人奉瓜献果和与汉子做眉做眼中,猜出她多半是妇人的女儿和那汉子的妻子。春雪瓶转到水池西角,再仔细看看那妇人,见她那一副略嫌粉气稍浓的脸土,虽不时隐隐露出一种狡黠的神情,却也不时带有一些使人感到亲切慈柔的笑意。她看来看去,蓦然间,她从那妇人微微一笑的情态里,感到她似曾在哪里见过妇人来的。她苦苦追索寻思,却又明明记得不曾与她见过。要么,那妇人准是与谁相像!春雪瓶又将她母亲、香姑、台奴、罗燕,以及塔城城市上的妇女,草原牧民们的亲眷,一一回忆了下,也没有发现有与她相似的面貌。

春雪瓶也不禁为此而迷惘起来。还令她心里感到不解的是:这妇人究竟是不是前任官府方大人的小妾?若是又怎会被那个叫黑熊的抢去?被抢去了,她又为何自甘屈辱做了他的小老婆?那个黑山熊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他若真的是山贼,那妇人又怎能公然和朝廷武官混在一起?……这一切都是不解之谜,春雪瓶只感到一阵茫然。她想侧耳听听他们在亭里的谈话,又因相距较远,想听也难听清。春雪瓶正想绕过水池去到那亭子近旁再仔细看看,留心听听,忽见一个手持扫帚的老头向她走来。当老头从她身旁走过时,在她耳旁轻轻说了一旬:“姑娘,快随我来!”随即便离开水池向后堂走去。春雪瓶不知就里,只觉得那老头神态有异,她想弄个明白,也就转身跟在老头身后,随他穿过后堂,又来到那楼阁对峙的坝上。老头见左右无人,这才转过身来问她道:“姑娘,你是刚从外地来到这里的吧?”

春雪瓶点点头,只疑讶地注视着他。

老头又说道:“你快快离开这里吧!这里岂是你来游玩的地方!”

春雪瓶:“为什么?这又不是清真寺庙!”

老头:“像你这样秀丽的姑娘,适才若被亭里那妇人看见,恐怕就只有你的来路没有你的去路了。”

春雪瓶毫不在意地:“她敢把我怎样?!”

老头有些生气地:“这肃州被她强买硬劫去的姑娘多着哩,别说你还是从外地来的!”

春雪瓶惊奇地:“那妇人是什么样的人?她弄那么多姑娘去干什么?”

老头又小心地向四面看看,然后把她引到那座楼后面,才又对她说道:“那妇人是祁连山冯天豹的小老婆,人们都叫她豹二太太。你别看她是个女流,手段真比她男人还高,势力比她男人还大呀!这些年来不知被她抢、卖去了多少姑娘。听说她把弄去的姑娘分为上中下三等:一等的收为干女,留在身边,还请人教她们学弹学唱,然后将她们嫁给甘、肃两州各地的文武官员,豪绅巨富作姬作妾,把这些有权有势的人笼络到手,为她张胆撑腰;中等的重价卖给外地通都大邑的歌馆妓院,从中捞取大量钱财;下等的送到山里去给冯天豹的手下那些弟兄取乐。那妇人就是采取这种手段,有钱有势,就连她那祁连山称霸三十年的男人都怕她三分,更不用说州里的平民百姓了。因此,姑娘还是赶快离开这儿吧,千万大意不得!”

春雪瓶听得毛发悚然,心里又恨又怒。她没想到世上竟还有这么寡廉鲜耻的女人!更没想到会有人用女人来换取钱财和权势!春雪瓶不由得恨恨得说道:“那妇人难道自己就没有女儿!她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难道就不怕她女儿伤心!”

老头显得有些情急地说道:“谁知她有没有女儿!谁还去管她女儿伤不伤心!你还是快走吧,大家都在替你担心呢!”

春雪瓶不由得一诧:“大家”还有谁?”

老头:“一个哈族兄弟。是他要我去把你叫出来的。”

春雪瓶更感惊异了,忙又说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在这儿是一个人也不认识的呀!”

老头:“适才我在这堂前扫地,一个陌生的哈族兄弟走来对我说,一个外地的姑娘进入里面去了,要我快去把你叫出来。还说:不然会闹出事情来的。我心里一急,便忙去把你叫出来了。我还以为姑娘认识他呢!”春雪瓶正想问问那人的身材相貌,老头又说道:“认不认识也无关紧要,我看那位兄弟也是一片好心一,你还是快快离开这儿吧,万一出了事,是会连累我的。”

春雪瓶只好谢过老头,带着满腹的疑猜,仍沿着城边小河向回店的旧路走去。她走着走着,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呼问:“前面那位可是春姑娘?”

春雪瓶不觉一惊,急忙回头一看,竟呆呆地站在那儿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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