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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回 谷口伏危拦路传警,林中来箭呼拜无人

春雪瓶正惊疑问,豹二太太忽又向她投来似嗔非嗔、似笑非笑、令人难以捉摸的一眼。春雪瓶也不知为什么,竟被她那眼瞬得脸上不禁晕红起来。

豹二太太随即指着春雪瓶对她干女儿说道:“我就把春姑娘交给你了。你陪着她去给那姓赵的妞儿量量身腰,别让她走了,我还有话要问她。”豹二太太吩咐已毕,才又向那矮个儿丫环一挥手,说道:“走,带路下楼,让我见见那姓铁的小子去。”

矮个儿丫环搀扶着豹二太太走出客厅,下楼去了。

春雪瓶见时机已到,一心想到救出赵姑娘要紧,只好把心里的惊疑暂搁一边,镇下神来,跟随着豹二太太那干女儿走出客厅,绕过走廊,向楼角那间小屋走去。

一直伺候在客厅门前的丫环大翠,也在豹二太太那干女儿的示意下,跟在春雪瓶的身后走来。

春雪瓶跟随那女人进了小屋,见一位身材苗条、眉目清秀的姑娘木然坐在床上。她捻起头来闪着一双含惊带怨的眼光看了那女人和春雪瓶一眼,迅即又低下头去低低地啜泣起来。春雪瓶看到她那满脸的泪痕,蓬松的鬓发,以及她那在啜泣中微微颤动着的身子,不由突然想起了在天山树林里被狂风暴雨吹打下来的那朵朵落花,她对这孤立无依、楚楚可怜的姑娘不禁更加同情起来。豹二太太那干女儿已走到那姑娘身边,她伸出手去拍了拍那姑娘的肩膀,说道:“哭甚么,这儿难道不比你那穷窝好!看,干娘叫人给你剪裁衣服来了。你要知趣些,不要不识抬举。我昨晚已对你说过了,再这么哭哭啼啼的,惹恼了干娘,就把你舍给妓院去。”

赵窈哽咽着:“我只求见我爹娘一面,死也心甘。我是不会依从你们的!”

豹二太太那干女儿正要发作,春雪瓶还不等她开口,忙抢步上前,一举手把那女人推得远远的,随即对赵窈说道:“赵姑娘,我是天山春雪瓶,是特来救你出去的。”

豹二太太那干女儿大张着一双惊惶的眼睛,站在屋角发愣。她已被春雪瓶那猛然的一推弄得晕头转向,竟不知在这一瞬间,屋里发生了什么事情。站在门口的大翠看得清楚,听得明白,她只怔了一怔,随即一边向那女人高呼:“姑奶奶快来捉住这姑娘”,一边向春雪瓶扑来。春雪瓶一伸手擒住她的右腕,顺势一扭,将她右手反剪过来,只稍稍用力一扣,大翠便感锥心般的疼痛,以致痛得只能在喉咙里哀吟,叫不出声来。春雪瓶在她耳边厉声说道:“你敢出声吼叫,我便废了你这只臂膀!”

大翠连声哀求道:“我不敢,我不敢!姑娘快放手,疼死我了!”

春雪瓶刚松手,臀见豹二太太那干女儿已偷身溜到了门口,正要奔出门去,春雪瓶早已闪到她的身后,一把揪住她的颈项,用手指往她腰上一点,那女人便一声不哼地瘫倒在地上去了。正在这时,春雪瓶忽又听到楼下花厅里传来一声怒吼,一个沙哑的声音喝道:“姓铁的,你一再与我祁连山寨作对,这番又来寻衅,就休怪我冯元霸无情无义了!”紧接着便是刀剑碰击声、瓷器破碎和桌椅翻倒声响成一片。春雪瓶已无暇去察听下面的详情动静,忙拉起赵窈,急匆匆地对她说道:“你别害怕,快随我来,我送你出去。”

春雪瓶携着赵窈出了小屋,绕过走廊,来到楼口,见下面庭园里到处闪动着人影,三三两两手握钢刀的汉子,正从四面八方向楼下花厅扑来。赵窈早已吓得战战兢兢,她哆嗦着对春雪瓶说道:“我们逃得出去吗?他们这么多人,别连累了你啊!”

春雪瓶不慌不忙地:“别害怕,有我在!我岂把这些狐群放在眼里!”

赵窈仍然胆战惊心地说道:“就是出了院子也难逃离肃州,童游击也在这院里。”

春雪瓶一边拉着她向楼下走去,一边又对她说道:“有艾弥尔叔叔在外面接你。出了院子他自有办法,你尽管放心随他前去,这儿有我断后,我不会让他们追来的。”春雪瓶说着已下完楼梯来到花厅外面走廊,她透过窗格向厅里望去,见十来条汉子正围着一位体形彪壮的少年厮杀。少年正挥舞着一柄剑,左拦右刺,前格后拨,斗得十分猛勇,也斗得十分险恶。春雪瓶一眼就从那少年的背影上认出他正是自己适才猜想中的铁芳来了。春雪瓶不由停下步来,闪在楼梯后面,暗暗注视着厅里的那场恶斗。这时,厅里的人都在助战、呼喝,谁也没有留意到她和赵窈的行动。春雪瓶瞥见豹二太太站在厅角,挥动着双手,力竭声嘶地呼喊着:“元霸别打啦,看在为娘的份上,别打啦。停下手来有话好说!”

冯元霸圆瞪双眼,挥舞着一条竹节钢鞭,劈头盖脑地向铁芳打去。他一边猛挥猛打,一边回声应道:“娘,你别再护着这小子啦!他帮着姓德的损了我那么多弟兄,今天我非把他打成肉酱不可!”

铁芳迎战十余条慓猛异常的汉子,脚下又被满地横着倒着的桌椅绊来绊去,渐渐地,他的剑法已乱,还手亦已湿得吃力了。春雪瓶心里十分着急,很想冲进厅去助他一臂,奈何身边赵窈也须她护着,她只好握紧双拳,隔着花窗暗暗替他使劲。突然间,春雪瓶瞥见站在冯元霸身后的一条汉子,操起一张圆凳,趁铁芳后顾未防,猛然向他掷来,铁芳慌忙用剑去挑,剑尖竟深深的锲入圆凳,被牢牢的钉上了。铁芳忙用力甩了两甩,剑仍未拔出,他只好挑着沉重的圆凳去招架从四面砍来的刀刃。冯元霸趁他举剑沉迟之机,抢步上前,连连挥鞭向他头上、腰间、腿下三路打去。铁芳已是顾上无力顾下不及,被逼得连连后退。后面几条汉子又一齐举刀朝他后背搠去。正在这一发千钧险恶万分之际,春雪瓶早已取出弩弓,一抬手,三支短箭穿过窗格,两支直端端的插到正举刀搠向铁芳后背那两条汉子的右臂上,一支穿进冯元霸的右手腕里。顿时间,只听花厅里发出三声凄厉的嚎叫,三人手里的兵器都一齐随声附落地上。花厅里突然陷入一片沉寂,十余条汉子脸色骤变,一个个一瞬前还懔猛得有如煞星下界的汉子,竞突然好似狭路遇虎一般,惊恐得声息全无。冯元霸左手紧护右腕,惊惶四顾,不知箭从何来。花厅里的骤然凝静,揪紧了每个人的心,一种阴森恐怖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庭院,三支神秘的短箭,竟使那些飞扬跋扈的汉子都惊恐得缩下身来。

铁芳脸上露出惊讶和欣喜的神色,举目四顾,意在找寻那放箭相助、把他从危急中解救出来的恩人。

这突然的静寂,人们感觉虽长,却毕竟只不过是片刻间的事情。刚从城外驰马归来的童游击,已闻讯提刀带着四名军校,一路呼喝着向花厅奔来。花厅里的那些汉子,又在这位军爷的抖擞精神振奋下,鼓起勇气,重又舞动手里的兵器向铁芳逼来。铁芳早已拔剑脱凳,他也在三支短箭的激励下,精神倍增,挺剑迎敌。花厅里又是刀光剑影杀成一团。

春雪瓶见铁芳暂时占着上风,便忙携着赵窈从楼梯后而走了出来,跨过栏干,穿入庭径,直向后门走去。她在快要走近后门时,忽见两个正在院里巡逻的护院,一个手执柳叶单刀,一个手持包铜齐眉木棍,向她斜截过来,拦住她的去路。那手持木棍的护院将棍一横,冲着春雪瓶问道:“你是什么人?你要把这小妞带到哪儿去?”

春雪瓶一扬眉:“我是天山春雪瓶,专管世间不平事,来救这姑娘出院的。”

持棍汉子眼一愣:“你胆子真不小,竟敢趁火打劫到冯大寨主院里来了!赶快乖乖随我回楼见二太太去,看她如何发落!”

春雪瓶冷冷地喝道:“快闪开!休来自讨苦吃!”

持棍汉子见春雪瓶两手空空,又是个满身秀气的姑娘,便将木棍交与握刀汉子,嬉皮涎脸,斜瞅着春雪瓶说道:“你不走,我就只有来抱你回去了。”他随即伸出双臂向春雪瓶腰问搂来。春雪瓶等他扑近身时,猛然一个风摆柳,推开那汉子双臂,趁他刚转过身来,又闪电般向他耳门劈去一掌,只见那汉子眼一翻便栽倒地下不动了。握刀那汉子傻了眼,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他急忙丢开木棍,举刀向春雪瓶砍来。春雪瓶还不等他刀落,闪身上前,一伸手托住他的右腕,随即用力一一扣,只听一声脆响,那汉子的腕骨已被折断,刀也落到春雪瓶手里来了。那汉子疼得连哼带叫,急忙向后退去。春雪瓶也不去追,只举起刀来指着他厉声说道:“我要杀你比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你听着:今后若再助纣为虐欺压善良百姓,我定饶不了你!”

那汉子一面连连应声,一面连连后退,直至退到墙角,才猛一转身鼠窜而去。

春雪瓶见四下已无人影,这才转过身来牵着赵窈向前画后门走去。二人来到后门门前,见门紧闭着,门上锁着一把生满黄锈的大铁锁,看去好似已有许久未曾开过的了。赵窈望着大铁锁,不禁齐叫道:“天啦,这如何是好!”

春雪瓶回头一笑:“这算什么!”随即走上前去,伸手握住大铁锁,运力一扭,只听“嚓”的一声,手指般粗的锁干便折断了。春雪瓶打开后门,探身一望,见艾弥尔躲在附近一株大树后面,也正探出头来焦急地向这边张望。大白马悠闲地站在树旁。

艾弥尔一见春雪瓶,急忙跑了过来,问道:“得手了?”

春雪瓶点点头。躲在她身后的赵窈听到艾弥尔的声音,这才跨出门来,一下扑到艾弥尔的肩上,便不禁呜呜地啜泣起来。

艾弥尔一边安慰着赵窈,一边对春雪瓶说道:“我听院里斗得凶恶正在替你担心呢!”

春雪瓶:“那不是我,是一个姓铁的少年不知为了何事,和院里的人打起来了。”

艾弥尔不由一怔:“姓铁的少年?!”

春雪瓶:“就是曾经在玛纳斯附近帮助罗大伯的那人。”

艾弥尔:“啊,是他!我也曾多次听你罗大伯说起过他来。”

春雪瓶向院里看了看,显得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这里不便久留,艾弥尔叔叔还是快带着赵姑娘离去为好。”

艾弥尔:“你呢?你也快走吧!马在那儿。”

春雪瓶笑了笑:“我还要回身去助那姓铁的一臂呢!”她随即又补充了句,“就因他也曾帮助过罗大伯来。”

艾弥尔:“也好。望姑娘多加小心,咱们只有回西疆再见面了。”他正要带赵窈离去,不想赵窈却突然转过身来,向着春零瓶双膝一跪,说道:“多谢姑娘相救之恩,我赵窈只有朝夕给你顶礼烧香来相报了。”

春雪瓶忙一把将她扶起,瞅着她含笑说道:“我不是神也不是佛,哪受得起你顶礼烧香!要谢,你还是多多感谢你艾弥尔叔叔吧!是他要我来救你的。”

艾弥尔带着赵窈直向巷子深处去去。春雪瓶守在门口,一直目送着他二人已穿过巷子才返身进院,掩好后门,匆匆向楼房花厅奔去。

花厅里,铁芳背负厅壁,挥舞着手中宝剑,仍在和一群群轮番攻来的汉子争斗。几个受了伤的庄客、护院,还有一名军校,有的退到厅角正在包裹伤口;有的坐在地上咒骂、呻吟。冯元霸手腕上仍带着那支短箭,站在花厅中央,一边指挥着那些轮番进击的庄客、护院;一边不断破口大骂一些胆怯不前的汉子。童游击满脸杀气地提刀站在花厅门前,好似在堵住铁芳去路,又好似在等待进击时机。春雪瓶躲在走廊柱后,早已把厅里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她也在等待一个前去助战的时机。一会儿,春雪瓶忽然瞥见一名军校急匆匆地从那边走廊上跑来,他一只手里拿着两张弓,另一只手里提着一囊箭。军校一直跑到花厅门前,将一张弓交给了童游击。春雪瓶不觉吃了一惊,知道他二人是阴图趁铁芳不防,要向他暗放冷箭了。她不禁暗骂了一声“小人!”也随即从袋里取出弩弓,等他二人动手。童游击取弓在手,便和军校各从囊里抽出一支羽箭,搭箭上弦,举起弓来,正要开弓向铁芳射去,春雪瓶还不等他二人拉满弓弦,一扬手,两支短箭几乎是同时插到二人的左肩臂上。只听童游击和那军校一声呼叫,弦上的箭一齐斜飞出去,一支箭钉到厅壁墙上,一支箭却刺进豹二太太的腿里去了。花厅里突然又沉寂下来,只听到豹二太太的哭骂声和嚎叫声。春雪瓶随即从廊柱后面闪出身来,迈步进厅,直向铁芳走去。铁芳抬头一见是她,不由一声惊呼:“啊,原来是你!”

几个惊呆了的庄客,逡巡片刻,忽然大喝一声,便一齐扑了上来。铁芳也急忙挥剑上前,准备护住赤手空拳的春雪瓶。春雪瓶却对他说了声:“你且歇息!”她话音刚落,便向那几条汉子迎了上去,只见她左手一晃,右手随出,一个偷天换日,便将一名庄客的钢刀夺过手来。她刀一到手,便如霹雳凌空,只几个闪电惊雷,早已砍翻一个,刺倒一双,吓得剩下的两三名庄客急忙退缩一旁,再也无人敢上前一步了。春雪瓶环顾厅里那些被吓得面面相觑的汉子,说道:“豹二太太说你们都是饭袋,果然名不虚传!”她一仰头,不禁发出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铁芳趁众人已被春雪瓶镇住之机,忙走到豹二太太面前,用剑指着她急切地说道:“我来并不是想要伤害你,只要你实话对我说: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母亲是何人?她老人家现又在何处?”

豹二太太仰起面来,眼里满含着委屈和怨恨的神情,数数落落地说道:“你来问我,我问谁去?我也正在四处寻她哩!我要找她还我女儿来。”

铁芳急得一跺脚,说道:“你当时做那亏心事时,难道也没有打听打听她是谁吗?”。

豹二太太听到“亏心”二字便有些气馁了,她低下眉来小声说道:“当时事出偶然,做也做得匆忙,走也走得紧迫,哪里还有功夫去打听她的底细。只知她是出身大户人家的女人。”

铁芳还想仔细问问,春彗瓶前来催他赶忙离丌这儿。豹二太太一见春雪瓶,便挣扎着从地上俯过身来抱她双脚。春雪瓶急忙退后一步,喝道:“你想干什么?”

豹二太太像疯了似的语无伦次地说道:“你不能走,不能走!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要和你说。我一定要把事情并个水落石出!”

铁芳听豹二太太说得莫头莫尾,摸不清她和春雪瓶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愣在那儿,只闪着一双惊诧而又显得困惑的眼睛,在她二人身上转来转去。

豹二太太忽又把脸转向铁芳,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切地问道:“你二人可是一路来的?”

铁芳弄不清她问这话的意思,只摇了摇头,没应声。

豹二太太伸手指着春雪瓶,又对他说道:“我把这姑娘留下来,等把事情真相弄清后,兴许就能帮你找到你母亲了。”

铁芳听了感到莫名其妙,如坠五里雾中;春雪瓶则是哭笑不得,喜怒皆非。

豹二太太见铁芳和春雪瓶都不答话,猛又回过头去对站在厅角的冯元霸说道:“元霸,叫人看住这姑娘,千万别让她走了!”

冯元霸悻悻地说道:“两个都跑不了啦!大门已锁,军营的官兵亦就快到了。”

铁芳不觉吃了一惊,一挺手中宝剑,指着冯元霸说道:“那就只好烦你送一送了!”他正要逼上前去,春雪瓶却抢步闪到铁芳身前,一扬眉,向冯元霸睥睨一视,又顾视着铁芳说道:“何须自找累赘!这又不是诸葛孔明的八阵图,我就要破给他们看看!走,咱们就闯闯去!”她冷冷地环视了下站在花厅四壁那些护院、庄客,便昂首迈步向厅外走太。铁芳提着宝剑紧紧跟随在她身后。那些早已被吓得落魂丧胆的汉子,一个个谁也不敢上前阻拦,谁也不敢张个声势,只眼睁睁望着他二人从容不迫地走出花厅去了。

春雪瓶出了花厅,j敷游击,正斜靠在栏干上呻吟,一名军校正给他裹扎伤口。春雪瓶指着他说道:“赵和的女儿是我救走的,与赵和无关;你臂上的箭也是我放的,也不关别人的事。你要找就来找我好了。我是天山春雪瓶,你记好!”

春雪瓶出了走廊,不走大门,却引着铁芳商向后门走去。庭院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后门也还是虚掩着。二人毫不费事地便出了大院。铁芳一眼瞥见了拴在大树身旁的大白马,不由十分惊佩地说道:“姑娘真心细!把马拴到这儿来,就易于脱身了。”

春雪瓶:“你的马呢?”

铁芳:“我把它寄拴在东城门外的一家马栈里了。”

春雪瓶一笑:“你也心细,那样更易脱身。”

铁芳腼腆地一笑:“哪里!我是怕事情闹大惊动官兵,骑着马出城就不便了。”

春雪瓶略一沉吟:“冯元霸可能已经派人报了军营,趁官兵未来,你不妨先骑着我这白马驰出城去,就在东廊道旁等我,我随后就来。”

铁芳:“‘临难勿苟免”这才是大丈夫应有的义烈行为!哪能这么自顾!还是姑娘上马先行。”

春雪瓶见他那么文绉绉地咬字,似乎与他那又愣又壮的模样很不相称,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行事要机变,你比我招眼。”

铁芳:“处事也要讲道义,你是女流。”。

春雪瓶奈他不得,只好嗔了他一眼,说道:“好啦,咱们就一同走吧,别老是见面就争吵。”她随即从树上解下缰绳,牵着大白马向那头巷口走去。铁芳跟在她身后故意放慢脚步,和她拉开二十来步距离。春雪瓶也停下步来,回头瞅着他问道:“你腿上是否受伤?”

铁芳愣了愣:“没有。一点也没伤着。”

春雪瓶一笑:“那为何跟不上我?”

铁芳的脸一一下赧了起来,嗫嚅道:“街上人多。”

春雪瓶摇摇头,只轻轻嘀咕了声“真酸腐!”便又牵着马向前走去。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巷口,绕过前街又走了片刻,前面不远便是东门。春雪瓶远远望去,见城门口人来人去,既未见有官兵把守,也未有巡哨盘查,她才放心地向城门走去。出了城门,行了不到一里,道旁出现一家墙上写着“韦家马栈”四个大粉字的小院。

这时,一直远远跟在她身后的铁芳,忽然加快脚步赶上前来,指着那小院说道:“我的马就寄拴在这家马栈里,请姑娘稍候片刻,我去把马牵来。”

春雪瓶立候道旁,适才在豹二太太院内她所看到的和听到的许多可疑的情景,突又一团团一片片的飘进她的心头:豹二太太见到自己时那显得异样惊奇的神色,她何以竟能猜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铁芳怎么会去帮助德老前辈?又在什么地方杀伤了冯元霸手下许多山贼?他又为何去向豹二太太追问他母亲的下落?……春雪瓶正在迷团中苦索端绪,铁芳已牵马向她走来。她只好立即锁住繁乱的神思,瞅着已来到她面前的铁芳问道:“是并马而行彼此叙叙,还是各自赶路若不相识?”

铁芳难为情地笑了笑:“我正想和姑娘叙叙,还是同行的好。”

春雪瓶略带点儿讥刺地:“这驿道外来往的人也多呀!”

铁芳不知如何对答,愣在那儿,脸又不禁微微红了起来。

春雪瓶瞅着他,蓦然吐出一串清脆的笑声,说道:“那就上马叙叙吧,还站着下干什么!”

二人跨上马鞍,并马向东缓缓驰去。铁芳对春雪瓶适才在他危急时暗中放箭相助之事说了一番钦佩和感谢的话语之后,又问起她因何也在豹二太太院里。春雪瓶这才将赵窈如何被童游击强骗到手,如何送给豹二太太,她又如何进院救出赵窈之事,一一告诉了铁芳。春雪瓶最后又说道:“我没想到这院里却又遇上了你,这也真巧!”

铁芳随即说道:“正是这次巧遇,我才明白过来,原来那天救我和德秀峰前辈的那七支弩箭也是姑娘放的。”

春雪瓶惊异得张大了眼,一下勒紧手里的马缰,说道:“你这话是从何说起?!”

铁芳也忙停下马来,回头望着春雪瓶,得意地笑了笑:“怎么,你还想瞒我?!我已经识出你用的那种弩箭来了。”

春雪瓶更感诧讶起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铁芳仍一个劲地说道:“我也是现在才明白,那天你不愿露面却是冲着我来的。你与那德前辈的一家本来就很交好,兴许你正是为了护送他们才暗暗随在他们后面的。只因我也插身到他们中间去了,你才不露面的。”

春雪瓶有些情急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德老前辈一家在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更不曾暗中放箭救助过他们!你快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

铁芳见春雪瓶说得认真,也不禁惊讶起来。他愣了片刻,才自语般地说道:“真的不是姑娘所为?那么,那天放箭相助的人又是谁呢?”

春雪瓶已经急得有些不耐了:“你别老在是谁不是谁是绕来绕去!快把事情的全部始末说出来。”

铁芳:“说来话长,这马上也不便细讲。”他向驿道两旁看看,指着讨来河畔一丝柳林说道,“我们到林里坐坐,谈起话来也就方便多了。”

春雪瓶:“那就快去吧!”她一一拨马便向柳林驰去。铁芳赶到时,她已拴好马,坐在一块青草茂密的地上。铁芳把马拴好,和她对面坐下,这才细细地将他在三天前如何在祁连山谷口遇上冯元霸率领着一帮山贼拦路截杀德秀峰一家,他又如何上前相助的事,一一讲了出来:

三天前,铁芳再度单骑闯入祁连山”去找豹二太太追问他母亲的下落。他行至一处谷口,见前面山路陡滑,马行不便,他正踌躇间,忽瞥见谷内靠崖处有一人家,铁芳心里一动,想将坐马暂时寄养在那户人家家里;便牵着马向谷里走去。他来到那户人家门前,出来见他的是一位年老的猎户。铁芳说明来意,老猎户便忙将他让进屋里,问饥送水,态度十分诚厚,情意也极殷勤。闲谈中,老猎户问他上山何事?铁芳亦坦然以去寻豹二太太相告。老猎户告诉他说:豹二太太不在山上,她早已于入夏时便住到肃州.城里去了。

铁芳急于赶回肃州,便忙起身告辞。老猎户在送他出屋时才问他道:“公子与那豹二太太是亲戚还是旧好?”

铁芳说道:“我与她毫无瓜葛,是为了寻人才来找她的。”

老猎户这才又对他说道:“既然如此,公子可要小心!连日来黑山熊那无恶不作的儿子冯元霸,带着一帮山贼隐在这谷口近旁一带的树林里,我虽不知他们要干什么,但从他们那杀气腾腾的神色来看,一定是又要造罪作恶了。兴许还是一桩大罪大恶!”

铁芳不觉一怔:“这冯元霸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老猎户:“岂止是胆大妄为!他简直是豺狠狼毒了!这祁连山方圆几百里,百姓近千家,有哪一家不曾被他蹂躏,我儿就是为迫于官府逼贡,入山猎熊,被他活活钉死在树上的。公子如遇上他,可千万要当心!”

铁芳谢过老猎户,怀着一腔义愤满腹惊疑返身向谷口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暗暗留心察看近旁林里动静。他回到谷口,谷口前面便是东往甘州西返肃州的驿道,正在这时,铁芳忽然听到谷口左侧靠近道旁的崖石上传来一声唿哨,随即瞥见谷口右侧密林中出现许多入影在往来晃动r。铁芳不由暗暗心惊,立即惕然自警起来。他急忙拨马离开谷口,驰上驿道,正在转马向西,忽见前面驿道上来了一行人马,走在前面的是一位身材瘦削的壮年汉子,身著蓝绸箭衣,头上素绢束发,腰悬一口宝刀,一边揽辔徐行,一边举目四顾;走在壮年汉子身后的是一位年过五旬的长者,身穿品蓝大绸宽袍,头戴青纱圆盘遮阳大帽,态度从容不迫,神情闲致安详,一望便知是个有些来历的人物;长者身后是一妇人,布衣紧袖,发结高挽,紫色绿帕抹额,神情冷肃,眼含戒意,鞍旁挂着一口沉甸甸的绿鲨鱼皮刀鞘,鞘内插着两柄铜把双刀;妇人后面随跟两名骑校,骑校马后还牵有三匹神骏异常的无鞍宛马。那行人一路行来,在靠近铁芳身前时,他才看清眉目’并已认出来了:走在前面那壮年汉子和后面那位妇人,原来就是他在塔城集市摔跤场上曾经见到过的那两人。当时虽然时间仓促,只是匆匆一瞥但铁芳依然记得清楚,他二人当时正是和出来替他解危的那姑娘站在一起的。铁芳既已认出,便忙约马道旁,拱手招呼前面那壮年汉子道:“大叔哪里去?不知尚还认识我否?”

壮年汉子立即停下马来,将他略一打量,随即欠身说道:“你不就是在塔城与外来哈族摔跤的那位小哥吗!幸会,幸会!”

后面那妇人也拨马上前和铁芳颔首致意后,随即俯身在那长者耳旁低声说了几句。长者立即满面笑容地对铁芳说道:“你在塔城摔跤场上挺身而出和那狂徒较量之事,我已听他二人对我说起过了。你真可算是有胆有志的少年英雄!令老夫佩服,佩服!”

铁芳羞红了脸,连连说道:“岂敢,岂敢!老前辈过奖了!”

长者哈哈一笑,说道:“还没有请教你的尊姓大名哩!”

铁芳拱手答道:“我姓铁名芳。”

长者也应声说道:“老夫姓德名秀峰,京城人。”他又指指壮年汉子和那妇人,“我儿子德幼铭,儿媳罗燕。”

铁芳忙对德铭和罗燕躬身拱手,叫了两声“德大叔”,“德大婶子”。

罗燕笑了笑:“我不惯人这么叫我,你如不嫌弃,就叫我姑姑好了。”

德幼铭顾视着罗燕不以为然地一笑,又回头问铁芳道:“我听你口音也是内地人,怎孤身一人在这西路上四处奔波?”

德秀峰似乎已觉幼铭这问话有些失口犯忌,忙接过话去:“这有什么!男儿志在四方嘛!我象他这么大时,不也是单身一人去蒙古闯荡过来。”

铁芳十分感佩地看了看德秀峰,没吭声。

罗燕见话机已露出不投之势,忙转过话题,问铁芳道:“你从东路来,一路上可还平静?”

铁芳心里猛然一动,回头向谷口密林望望,又打量了下德秀峰一行人等,这才满怀疑虑地说道:“适才我在谷内听一老猎户说,黑山熊的儿子冯元霸连日来率领一帮山贼在这附近林里潜伏着,不知意欲何为!我过谷口时忽听得一声唿哨,又瞥见前面密林里有不少人影在闪动,也不知是否就是那帮山贼!姑姑和大叔过去,务宜小心在意。”

罗燕双眉一竖:“哼,他们果然来了!”

德秀峰以手拈须,神情突然凛肃起来。他注视着前面密林,说道:“不知他们究竟有多少人马?”

德幼铭奋然作色:“不管他有多少人,我们只有硬闯过去,退也来不及了。”

罗燕略一犹豫:“就怕爹爹有失!”

德秀峰也抖擞起来,慨然说道:“我虽年迈,但三五个山贼也还近我不得!若果是为我你子翁媳而来,你二人只管奋勇开路,容我自保,只要我们能夺路过去就行了,无须恋战。”他又回头对铁芳满含笑意地欠了欠身,说道:“多蒙相告,老夫已铭感在心了!这不关你事?你可快快离开此地,咱们后会有期!”

铁芳看着眼前这般情景,一种悲壮激烈的情怀不禁油然而生。

他立即拨转马头,慨然说道:“铁芳曾读圣贤书,也略知成仁取义的道理。既然与德老前辈和大叔、姑姑相逢,便当同舟共济,哪能袖手!请容我相送一程,万一山贼来犯,也可助一臂之力!”

罗燕:“你还年少,又常在这条道上往来,休为我家之事去结下仇怨!你还是快去。”

德秀峰凝视着铁芳,频频点首,颇感欣慰而义慨叹地说道:“好样的!你的一番情义,我全家已心领了!前途吉凶未卜,哪能相累!你顾自去吧!……”德秀峰话说到此,忽又听谷口那边传来一声呼哨,他忙举目一望,见前面密林里已有二三十骑山贼,在为首一骑汉子的指挥吆喝下,窜出树林,正向这边拍马冲来。

罗燕早已瞧见,忙于鞍旁抽出双刀,对德幼铭说道:“这里路窄,对我们不利,快迎上去!”她也不等德幼铭回话,一纵马便迎着来骑冲了过去。

德幼铭亦已拔刀在手,回头对德秀峰说了声:“爹爹千万小心!”随即跟在罗燕后面向山贼驰去。

一名骑校拍马来到德秀峰身边,将他鞍旁悬挂着的一柄大刀摘下递到德秀峰手里,指着那些山贼神情显得有些慌忙地说道:“大人,他们人多,来得凶恶,如何是好?”

德秀峰横刀立马,紧紧注视着前面,只对他凛然说道:“休要惊慌,来骑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你二人不用上来,只看好马匹就是。”

铁芳早已拔剑在手,勒马站在德秀峰身旁,注视着前面动静。

罗燕的马刚驰到谷口,便和奔在前面的几骑山贼相遇。她也不问话,舞起双刀直取为首那骑汉子。为首那骑汉子红布缠头,使一柄厚背砍刀,相貌长得十分凶恶。他和罗燕刚交上手,只几个架拦砍杀,硬被罗燕逼得拨马窜到道旁的野地上去了。他后面两骑又挥劈着腰刀迎上前来。罗燕跃马一击,架开右手马上那贼手里腰刀,须势反手一挥,便将那汉子劈下马去。正在这时,左手马上那贼的刀已向罗燕头上砍来。罗燕也不用刀去迎,只将身一闪,躲过刀锋,趁那贼身子一晃之际,迅即朝他背上一刀劈去,那汉子又栽到马下去了。只几眨眼功夫,罗燕便刀劈两人落马,拥在前面的七八骑山贼立即显得慌乱起来,只拨马逡巡,不敢上前。贼骑中殿在最后的一骑汉子,挥起手里一支竹节钢鞭,一边咧嘴喝骂那些山贼,一边指挥着后面那二十余骑汉子拨马离开驿道;从谷口旷地上包抄过来。这时,德幼铭亦已骤马来到罗燕身旁。两人并马道上,横刀以待。从旷地上包抄起来的贼骑已经逼近,在驿道上逡巡的八骑又乘势冲杀过来,谷口中突然响起吼声一片,一场恶斗这才算真正开始了。罗燕放马不开,只坐在马上飞舞双刀前后应战;德幼铭被南北夹击,只凭一把宝刀左右迎敌。那使竹节钢鞭的汉子有如陷阵般的不时纵马突来,猛打几鞭又拨马驰去。罗燕刀法虽精,无奈被裹狭得难于施展身手,加以骑贼又是轮战使她无法捉寻战机;德幼铭虽已杀伤一名贼骑,亦因忙于架格,陷于被动。德秀峰立马道上看得明白,他正在暗暗着急,忽见那使竹节钢鞭的汉子领着五六骑马贼向他驰来。站在他身旁的铁芳已经认出那使鞭的汉子来了,忙对他说了句:“为首那人便是冯元霸,我去迎他一迎!”

他话音刚落,也不等德秀峰回话,便纵马迎了上去。冯元霸见铁芳迎来,一勒马,指着他喝道:“你这小子,怎和他们厮混在一起了!”

铁芳也举剑指着冯元霸说道:“你已作恶多端,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拦路劫杀起过客来了!”

冯元霸勃然大怒,喝骂道:“前番你来闯寨,我看在我娘的份上放过了你;今天你又来乱搅,就是你自己不想活了!”他一纵马,挥鞭便向铁芳头上打来,铁芳举剑相迎,一个打得猛,一个迎得快;一个鞭似乌龙搅尾;一个剑如闪电穿云,只听一声巨响,又见火星四进,跟在冯元霸身后五六骑山贼趁此拨马绕过他二二身旁直向德秀峰袭来。德秀峰也忙挥刀相迎。两名军校虽未上前助战,亦未退怯,只紧握腰刀护住宛马。

铁芳和冯元霸斗了十来个回合,冯元霸敌不过铁芳力大剑速,已感渐渐不支,被逼向谷口退去。德秀峰被五六骑前后夹击,他虽奋力拼杀,终因年岁已大,身手不灵,亦被那几骑山贼逼得向谷口这面移来。渐渐地,三处争斗合在一起,汇成了一团。铁芳见德幼铭和罗燕情况危急,几次跃马冲去相助,都被挡了回来;罗燕和德幼铭几番想冲出重围接应德秀峰却又放马不开。正在这时,德秀峰坐骑被后面驰来的一骑山贼砍伤,那马负痛一跃,竟将德秀峰颠下马来。罗燕见公公落马,也顾不得自身安危,冒着道道刀峰一跃下马,砍断正迎面冲来一骑的马脚,拔脚向德秀峰奔去。十余骑山贼也一齐拨马向她和德秀峰冲来。铁芳忙跃马去救,那十余骑已抢先冲到了罗燕和德秀峰面前,刹时间,只见十余柄寒光闪闪的钢刀,闪电惊雷般的向二人头上劈去。正在这危如垒卵、令人魄动心惊的一瞬间,忽从左边树林里飞来三支短箭,三骑向罗燕逼得最近的山贼一声惨叫,立即栽到马下去了。只一眨眼间,又有三支短箭飞米,德秀峰身旁又有三骑落马。其余五六骑吓得呆若木鸡,惊惶四顾。正在指挥几骑山贼围住铁芳拼杀的冯元霸,不知身旁发生了什么事情,忙拨马回头一看,他正要举鞭上前,忽又一箭飞来,直透他的左臂。冯元霸大叫一声,在马上摇晃几下,便忙护着伤处向右边密林退去。罗燕趁此返回身来一跃上马,一咬牙,挥动双刀向围住德幼铭的那十来骑杀去。铁芳也挺剑跃马一连杀伤三骑,又放马随罗燕身后杀了过去。那十来骑哪里抵敌得过,只几眨眼间便又有数骑落马。其余几骑吓得拨马回头窜入密林去了。谷口旷地上尚在一旁逡巡观望的十来骑山贼,见了这般情景,也顿如惊弓之鸟一般,一哄而逃,纷纷窜进密林去了。

旷地上只留下几具死尸,几个重伤的山贼。谷口又变得静静幽幽。

德幼铭和罗燕下马来到德秀峰身边。铁芳也牵着马走了过来。大家谈起适才林中突然来箭的事,既是惊诧不已,又感庆幸万分。德秀峰更是感恩戴德,几至涕零。他转身面林,高声呼道:“林中义士,多蒙相救,请出来一见,容我德某当面拜谢!”林里毫无应声。他又重呼了一遍。林里仍然是静静悄悄的。

罗燕说道:“我进林寻他去。”

德秀峰略一沉吟,说道:“他既不肯应声,即是不愿露面。人各有志,性各有异,也就不必强求了。”

德幼铭也说道:“受人之恩,就当图报,他连形影都未留下半点,我们就算欠下一笔无法报偿的恩德债了。”

德秀峰说道:“英雄最怕受恩多。这债是万万欠不得的。为求心安,我父子只有向林中一拜了。”他随即整衣肃容,向林里高声说道:“大德本不应言谢。义士既然不肯出林相见,我德秀峰就只有率子率媳遥遥叩谢了!”他话一完,三人便恭恭敬敬地向着林子跪了下去,又叩了三叩,才站起身来。

铁芳在一旁见了这番情景,亦不觉肃然心动。他对德秀峰的为人也更添了几分崇敬之意。

德秀峰又转过身来对铁芳说道:“你今日所行所为,对我父子可说是恩重如山,情深似海,老夫也就不言谢了。老夫家住北京阜城门,就在城门左巷的第一条胡同里。你日后如来北京,务望来舍下一聚。”

铁芳已是羞惭满面,忙说道:“老前辈言重了!晚辈以能识老前辈、大叔和姑姑为幸,哪敢当个‘恩’字!晚辈他日如去京城,定当登门拜望老前辈和大叔、姑姑去。”

德秀峰和铁芳谈话间,德幼铭已抽身去到一个坐在地上呻吟的山贼面前,用刀指着他问道:“我父子与你祁连山寨无怨无仇,你等今日前来拦路截杀我父子,是受谁人指使?又是为了何故?你且从实说来!不然,我就除掉了你!”

那受伤山贼面对德幼铭手里宝刀倒也没有露出多少(炫)畏(书)惧(网)之色,只是咬牙切齿愤愤地说道:“大伙儿下山前说得好,要同生共死,事到临头却见死不救各顾命!我也就顾不了许多了!实话对你说,那黑山熊的袖里乾坤有多大,我也不清楚。只听他说,西疆回部肖头人买了几匹千里马,原是买来送给他的,不想竟被一个从北京去的姓德的官儿仗势夺去了。因此,黑山熊才派遣我们下山,要我们杀了姓德的官儿给肖头目解恨,把千里马给他夺回来。”

德幼铭:“你休要听信黑山熊所说的话,那全是一爿谎言!这是阴谋,你们中了别人借刀杀人之计了!”

那受伤山贼困惑地:“什么阴谋?中了谁的计?”

德秀峰忙用眼色制止了德幼铭的答话,说道:“不用和他多说,也不要再为难他了。我们准备上路吧。”

四人正越过旷地向驿道上走去。铁芳忽从地上拾起一支受伤山贼留下的短箭来,他正在凝神细看,罗燕忙从他手里要了过去,刚一入目,便不禁面露惊异之色,口里也不觉轻轻惊呼了声:“怪事!难道是……她突又警觉起来,语声也嘎然而止。随即她又抬起头来,向着林里怅望片刻。走在前面的德秀峰和德幼铭并未注意及此,站在她身旁的铁芳却把这一切看得清楚,他不禁问道:“姑姑识得这箭?”

罗燕默然片刻,才摇摇头,又低声说道:“曾听我师尊俞秀莲说过,江湖上只有一人能用这种连弩箭。”

铁芳忙道:“这人是谁?”

罗燕:“事隔多年,那人的名字我已记不起了。”她说着,随手又将短箭放到怀里了。

四人上了驿道,德幼铭才问他爹爹:“爹适才为何不让我把话说下去?对那山贼说明真相,让他把话传给黑山熊,使黑山熊有所醒悟,岂不更好?!”

德秀峰笑了笑:“黑山熊并非中计,乃是勾结。他与肖准本是互为狼狈。圣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此只能隐忍在心,佯作不知,如此尚可稳那肖准一时,将来也好见面;若拆穿,势必促其速叛。事关西疆安危,不能不忍,不得不慎!”

德幼铭这才(炫)恍(书)然(网)大悟,说道:“爹爹所见极是!我尚虑不及此。”

铁芳在旁听了,顿觉增了不少见识,心中暗暗钦佩不已。

远远站在驿道上的两名骑校亦已牵着宛马走了过来,犹心有余悸地催请德秀峰上路。

德秀峰依依不舍地对铁芳说道:“天色已经不早,你还要去肃州,我也该上路了。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咱们就分手吧!”

罗燕也忙移过身来,望着铁芳充满慈柔地说道:“铁芳,听姑姑一句话:别老在外面东漂西荡的,回家去吧,你爹娘一定在盼望你啦!”

铁芳没应声,只凄然一笑。

德秀峰父子翁媳三人一同上马,向铁芳挥挥手,便带着两名骑校继续向东行去。铁芳立马道上,一直目送他们一行人转过山腰,这才拨转马头向肃州驰去。

以上便是铁芳所讲的他如何在祁连山谷口遇上冯元霸拦路截杀德秀峰一行,他又如何上前相助,以及在危急时突然有人从林中放箭相救的全部经过和情景。

春雪瓶坐在铁芳对面,一直在凝神谛听着,她不时抬起眼来瞅着铁芳,面庞儿绽出一对深深的小酒窝,酒窝里装满了赞许的笑意。她有时又低下头去,显得心绪不宁;有时忽又神情迥异,显得惊讶万分;有时回首怅然东望,不禁怆然欲泪。她在倾听铁芳讲述他这段经历的不长时间里,脸上不断闪现出喜怒悲欢,不断变幻着阴晴寒暑。她为罗燕和德秀峰父子已平安脱险而额手称庆,更为林子里突然飞来的那几支短箭而欣喜万分,也为此而感到惊异已极!春雪瓶心里已经明白:放箭把德秀峰父子和罗燕以及铁芳从危急中解救出来的那人定是她母亲。她欣喜的是,不想这时竟从铁芳口中又得到了点有关的消息;她惊异的是,母亲之救德秀峰父子和罗燕,是她早已得知肖准阴谋暗中跟随相护,还是途中偶然巧遇?若是早在暗中相随,母亲又为何对德秀峰的安危如此关注?

如是偶然巧遇,母亲比自己早行六日,义何以三日前尚在祁连山谷口盘桓?母亲是病发行缓,还是因事羁迟?春瓶已是疑绪满怀,更充满了对母亲的无边眷惦!

铁芳见春雪瓶在听他讲了那段经历后,只凝坐驰神久久不语,他愣了一会,便又说道:“说来也真巧,这兴许也是缘份!”

正在心绪纷繁的春雪瓶忽听铁芳口里说出“缘份”二字,蓦然红晕上脸,回头斜瞟着他:“巧什么?谁有缘份?!”

铁芳自觉失言,也涨红着脸连忙说道:“我本可于昨天上午赶到肃州,因在路上马掌脱落,为了找人钉掌,耽误了大半日时辰。不然,我就不会等到今日去找那豹二太太,也就不会再次与冯元霸狭路相逢,也就不会再见到姑娘了。”

春雪瓶低下头去默默不语。她那淡淡羞涩的面容上却含带着柔柔的笑意。日已当空,林外是一片耀眼的阳光,漫漫的驿道上已不见行人踪影。讨来河水缓缓向东流去,一阵清风吹来,拂动千条柳枝,驱散了倦人的暑气。

柳林里片刻突然的沉默,竟使铁芳感到手脚无措起来。他正傍徨问,春雪瓶突然抬起头来向他问道:“你与那豹二太太沾亲?”

铁芳摇摇头:“不沾亲。”

春雪瓶:“她和你家有旧?”

铁芳略一迟疑:“也说不上有旧。”

春雪瓶犹豫片刻,又充满关切而又略带审慎地问道:“既然如此,你来找她则甚?”

铁芳愣了会儿,几次欲言又忍,最后才嗫嚅地说道:“我家里遭到了不幸和变故,事情关联着她,我来找她问明当时情况,查询失散亲人的下落。”

春雪瓶从他这他这几句虽然显得含糊、却又是十分真诚的话语中,已看出他那所说的不幸和变故,一定臧有不少悲酸,并还有着难言之隐。彼此只不过是萍水相逢,于情于理都不应再去深问他一些什么的了。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却被铁芳所说的“不幸”和“变故”几字紧紧地攫住。蓦然间,眼前这位曾经多次闯进她的心头、使她魂牵梦绕的英俊少年,竟好像和她早已是童年竹马。深深的同情,使她对铁芳过去的身世和目前的处境更加关切起来。春雪瓶于理虽不愿再问,于情却已是欲罢不能。她移过身来,满怀深情地说道:“你那失散的亲人可是你母亲?”

铁芳的神色立即变得哀伤起来。他点点头,闷闷地说道:“我和豹二太太说话时,你大概已经听到了。”

春雪瓶恳切而又充满同情地:“是的,听到了。你当时还向她问起谁是你母亲和你母亲的下落。你真的连自己的母亲是谁都不知道吗?”

铁芳伤心地点了点头。

春雪瓶心一酸,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她几乎是自语般地说道:“啊,真不幸!哪能没有母亲!这不幸是谁给你造成的呢?”

铁芳猛地站起身来,哀伤已经化为悲愤,气冲冲地说道:“一手造成我这不幸的就是豹二太太!就是那个毫无人性的女人!”

春雪瓶不觉一怔:“她夺走了你母亲?”

铁芳:“她不是夺走了我母亲,是夺走了我!”愤激使他说话都显得没头没脑起来。他停了停,强抑住心里的悲愤,才又说道:“我刚生下来,那女人趁我母亲还在昏迷之际,便用她的女儿把我从我母亲怀里换走了。我从此就成了孤儿,我那可怜的母亲可能还不知道,在这个世上她还有这样一个不幸的儿子!”铁芳说到这里,他那尚还带有稚气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珠。

春雪瓶不禁哆嗦了下,心也微微颤动起来。她眼前也是一片迷糊,只喃喃地说道:“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的什么啊!”

铁芳:“只为了争宠!为了讨她做官的丈夫欢心!”

柳林里又是一片静寂。讨来河里那潺潺的流水也在呜咽。

豹二太太十七年前在甘州道上的客店里所下的以女换子的这一昧心勾当,春雪瓶也曾听故人来客店的刘姥姥对她说起过来。

她也是因此才更加激起了对豹二太太的厌恶和憎恨,她万万没有料到,那个被豹二太太换去的孩子就是铁芳,而且就在她眼前。春雪瓶本想告诉铁芳她也曾听人说起过这件事情,但她又怕这样会刺伤他的心,只好又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铁芳拭去脸泪水,又沉痛地说道:“我被那女人换去不久,却又落到一个作恶多端、心性阴残的人手里去了。他虽把我养大成人,但他那不义之财和他那罪恶累累的过去,却玷污了我的清白,陷我于屈辱难堪的境地。十七年来我一直认贼作父,我每念及此,便感痛不欲生,羞愧欲死!”铁芳把他多时隐秘在心郁积于怀的悲愤哀伤,在春雪瓶面前一下倾泻出来。他说得几乎是句句血字字泪,就连拴在他身旁树上那两匹悠闲自在的坐马,也听得刨蹄竖耳,发出一声长嘶悲鸣起来。

春雪瓶虽也有她自己的喜怒哀乐,但她哪里知道人世间竞还有这样奇舛的不幸,这样深沉的悲伤!她的心已被淹没在一片悲痛的波涛里,已分不清这悲痛是出自对铁芳的同情,还是她已经涉身把别人的不幸当成了就是她自己了。春雪瓶不忍心再让铁芳撕开他那血淋淋的伤口,忙站起身来,走到铁芳身边,深情地凝视着他,充满自疚而又充满关切地说道:“让你这么烦恼和悲伤,都是由我多话惹出来的。常听人说,吉人自有天相,这话兴许不假。事在人为,不要因过去的不幸而过分陷入悲伤,这样会消磨你的志气,会使你沉沦,你还年轻,一切都会如愿以偿的。”

铁芳那尚还带有泪痕的脸上,突然变得腼腆起来,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愣愣地点了点头。

春雪瓶看了看他那张尚带着几分稚气的面孔和他那不甚相称的雄伟身材,不禁破涕一笑,同时伸手将他轻轻一推,说道:“到河边洗洗脸去!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样上路别人见了会笑话你的。”

铁芳顺从地去到河边,掬起清凉的河水把脸上的征尘泪痕洗个干干净净。等他回到柳林来时,春雪瓶已经把两匹马都牵在手里,站在那儿等他起程了。铁芳伸手去接缰绳,春雪瓶忙又把手往背后一藏,瞅着他问道:“你去甘州何事?”

铁芳:“有个待我很好的长辈病在甘州了,我得赶去照料他。”

春雪瓶:“以后呢?”

铁芳:“等他病愈,我便天涯海角寻我母亲去。”

春雪瓶默刻片刻,才把手里的缰绳递给他,说道:“我亦取道过甘州,尚可同行五百里。”

铁芳:“姑娘准备去何处?”

春雪瓶:“去中原。”

铁芳怅然地:“彼此天各一方,今后就恐难相见了。”

春雪瓶猛然扬起脸来凝视着铁芳,说道:“我一年后便回西疆。你到西疆来,我随你寻找你母亲去!寻遍海角天涯,直到将她寻着。”春雪瓶还不等铁芳回过神来,便一跃上马挥鞭向驿道驰去。

铁芳愣了愣,等他上了马时,春雪瓶已驰出约一箭之地了。他一边用力挥鞭赶去,一边高声喊道:“姑娘马快,请稍等等!”

春雪瓶回头一笑:“你也放马来追呀!哪能老要我等!”她话音刚落。随即传来一串清脆的笑声。

铁芳的马终于渐渐靠近,终于并马而驰了。不知是春雪瓶放慢了马步,还是铁芳催快了马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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