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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回 驼铃飘悠梦回恋母,草泽说异人去怀情

玉娇龙在离开艾比湖的前一天傍晚,曾把香姑请到她房里,闭上房门,将她这番进关去的目的和她久久隐藏在心里的愿望,一一告诉了香姑。玉娇龙在这茫茫的人世上,也只有香姑才是她唯一能向其倾吐心里隐秘的人了。因此,她不仅将十六年她在甘州道上旅店中如何艰难产子,又如何被人乘危换去的经过,更加详细地告诉了香姑,而且还将换子人在雪瓶的襁褓里留下一只银瓶和剪去她衣里襟绸一角的事,全部说了出来。香姑虽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听玉娇龙对她谈起这事,并还怂恿她去祁连山寻过一次子来,可她现在听来竟在春雪瓶的襁褓里留下一只银瓶和剪去玉娇龙衣襟里绸一角之事后,她心里好像突然闪过一道亮光,不禁惊喜地说道:“这兴许就是那掉换你儿子的人特意留下的表记。凭这表记,也就有了可循的线索了。”玉娇龙怅怅然地出神一会,又含着泪满怀凄切地对香姑说道:“我所以饮恨偷生、含辛茹苦活到今天,实实是舍不下雪瓶这无辜的孩子,也为了还未寻回我那时被人换去的骨肉。如今雪瓶已渐渐长大成人,已到婚配成家的时候了。我与她相依为命十六年,她一旦出嫁,礼应从夫,便当随婿而去,我就更将凄苦难堪了。我这番入关寻子,原是我多年誓愿,若上苍见怜,天从人愿,使我能寻得自己的亲生骨肉,我便立即将他带回西疆,让他和雪瓶配成一对,使雪瓶终身有托,这样,我就同时了却两桩心愿,纵死我亦瞑目无憾了。”玉娇龙说到这里便停下话莱,思索片刻最后说道:“万一我不回来了,雪瓶就托付给你了,再等过一两年,你给她选个称心的夫婿。把她本非是我亲生女儿之事告诉她,其他的就什么也不用对她说了。”玉娇龙说的悲沉凄楚,香姑也陪着她流下许多眼泪。二人在谈话中,香姑也曾劝过玉娇龙,要她将春雪瓶带到身边,一路上也好有个照顾。玉娇龙却说:“我此去要过祁连山,还将潜回京城看看,把雪瓶带在身边多有不便。”玉娇龙虽未将“不便”之处明言说出,可跟随她身边多年并深知她情性的香姑却早已会意,玉娇龙不愿雪瓶路过祁连山,是她疑雪瓶的生母方二太太还在祁连山上,并多已落入黑山熊手里,她不想让春瓶去触及这段令人痛心的往事;她不让雪瓶到京,则是为了防心性敏慧的春雪瓶探出她过去那段身世。因此,香姑也就不再强劝她了。可香姑却没有料到,当玉骄龙刚刚策马离去之际,春雪瓶竟那么悲不自制地伏到在她的怀里,一边失声痛哭,一边娇缠着她含嗔带屈的连连怨问:“你为何不劝劝我母亲把我也一同带去?”香姑一时性急,只好编出一句“祁连山路险人奸”的话来,说她母亲因此才不让她去闯祁连山。香姑满以为这样就可以唬住春雪瓶,让她断了随母亲进关的念头。可她哪里料到,她这样一说不但丝毫未能唬住春雪瓶,反而更加激起她的好奇心性,也使她对母亲的只身进关更不放心起来。春雪瓶当即暗暗下定决心,定要亲去闯闯祁连山,与那儿的险路奸人玩斗一番,然后追上母亲,暗暗地照顾着她,护卫着她,紧急时策应着她。

晚上,春雪瓶独自坐在房里,默默地思忖着,运筹着。窗外断续传来一阵阵悠扬的弹琴声和牧民的歌唱声,隔壁房里也不时响起台奴和莲姑等人的笑语。尽管这艾比湖的夜晚比起天山深处那死寂般的夜晚来,已经算得上是喧闹的了,可在春雪瓶此时此刻的心中和眼里,由于母亲的离家远去,她总感到像是失掉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似的,心里是空荡荡的,一种莫名的孤寂之感紧紧攫住她的心头。这到处都可看到灯光和篝火的村庄,却比天山深处还要冷清和寂寞。春雪瓶不禁更加勾起对母亲的忧思和惦念,她这才真正体会到了母亲曾经说过的“相依为命”那句话的含意来。春雪瓶正驰神凝想间,香姑进来了。她径直走到春雪瓶身边,充满关切地问道:“你怎不到我房里去聊聊,独个儿坐在这里想什么?”

春雪瓶撅着嘴,嘟嚷道:“什么都不想,只想母亲!”

香姑充满怜爱地打趣道:“看你都已经长成大人了,怎会竟像个还在吃奶的孩子似的,那样一时一刻也离不开母亲!”

春雪瓶也不禁被逗笑了。她倾过身来,伸手拉缠着香姑,说道:“香姑姑姑,不是我离不开母亲,是母亲一时一刻也离不开我。我是在惦挂着她,我真替她担心呢!”

香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母亲!她艺离心细,就是走遍天涯淮能奈何得了她!”

春雪瓶:“我担心的不是母亲处境的安危,而是她的身体!她孤身一人进关,风霜雨露,海角天涯,万一病情加重,身边又无一个亲人,那可怎么办啊!”

香姑电不禁动容说道:“是的,是的,我担心的也正是这点。”

春雪瓶趁机说道:“香姑姑姑,既然你也有此担心,何不让我随后赶去,暗暗跟在母亲身后,万一病倒或发生什么别的危难,也好有个照顾。”她凝视着香姑,见她沉吟未答,便又说道:“罗大伯对母亲只身进关也很不放心,在从塔城回来的路上,他还特别嘱咐我,要我陪同母亲进关去呢!”

香姑无可奈何地:“你母亲可能已经料到你有随后赶去的念头了.她临行前还特意嘱咐我,要我好好管束你,不让你走出艾比湖,更不得让你走出西疆界去。我已经答应你母亲了,又怎能违背她的嘱托让你进关去呢!”

春雪瓶瞅着香姑诡秘地一笑,说道:“我若真的随后赶去了,将来母亲回来问及姑姑时,姑姑不妨就说我是背着你偷偷赶去的,这样就不干姑姑的事了。”

香姑用手指在春雪瓶额上轻轻一叩,说道:“好啊,你这精灵鬼,你想偷跑呀!不行,这是万万行不得的!”她停了停,收起笑容,又认真地说道,“你母亲把你看作她的命根子,她不带你同去,自有她的苦衷,你就该顺从她的心意才是。再说你母亲的为人行事,就像诸葛孔明那样有谋有计,又很谨慎。她这番进关,已是筹算多年,一切都经过细细琢磨,想必不会生出什么意外来,你就放心好了。你如感到寂寞,我叫莲姑天天陪你玩去。”

春雪瓶听香姑这么一说,她进关的决心虽仍未减,对母亲的忧思却已减轻了许多,焦急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她和香姑又聊了一会,直到香姑称倦离房,她才上床安寝。

第二天早晨,春雪瓶还沉在一片迷朦之中,忽隐听到点点阵阵清脆的驼铃声从窗外飘来,在熹微的晨光中,驼铃声显得是那样的悠扬悦耳,又是那错落有致!声声点点,沁入她的心田,浸进她的耳里,勾起她无限的乡思,唤醒她一串串童年的回忆。母亲那温暖的胸怀,甜甜的奶汁,湛蓝蓝的湖水湛蓝蓝的天,碧绿的草地,苍翠的森林,再伴着这悠扬荡漾的驼铃声,这便构成她幼年的整个世界,也是她童年所拥有的一切!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刻啊!她久已不闻而又时时在梦中响起的驼铃声,忽地从窗外飘来,使她感到是那样亲切,那样倾心,那样沉迷!春雪瓶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静静地听,心里荡起一片无限的涟漪,极度的欢欣竟使她涌出泉一般的泪水。

恰在这时,门已被轻轻地推开了,地上也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精细的春雪瓶已经听出进来的正是台奴,但她想把这醉人的时刻多留一瞬,她既不睁开眼睛,也不去抹掉满腮的泪水,仍只一动也不动地躺着,让那一点一点的铃声去叩击她那颤动的心扉。

“哦,哦,我的小公主!别哭,别哭,阿姆来了,来抱你啦!”台奴俯下身来,轻轻抚拍着她,嘴里仍梦幻般地念出十三四年前她惯说的话语。

春雪瓶听来,这是多么亲切而又熟悉的声音啊!她完全陷入迷惘,似觉自己已经真正回到幼年,而以后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梦罢了。于是,她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低声呼唤着“阿姆”,又伸出双手抱住台奴的颈项,借台奴伸直身腰的力量坐起身来,她张大眼睛和台奴面对面的相互凝视着。

梦,总是不长的。梦幻的感觉,更是短促的。当春雪瓶突然从梦幻般的境界中清醒过来时,她不禁发出一串铜铃般清脆的笑声,笑声给这静谧的屋子带来一股勃勃的朝气,也带来了一股朗朗的欢乐。

台奴却在这笑声中变得拘谨起来,适才还充满她眼里的那种温柔与慈爱的神情已渐渐隐去,重新浮上的却是一种恭敬与卑诚、的神色。春雪瓶已把台奴的这一变化看在眼里,她不禁十分惊讶地问道:“阿姆,你怎么啦?”

“小公主,你已经长大成人了!你看我……我却还像从前那样……”台奴显得有些慌乱,自疚的语气中还带着些儿伤感。

春雪瓶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难过。她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抱住台奴的颈项,将脸伏到她的肩上,在她耳边娇声说道:“你还是小雪瓶的阿姆,我对你也还是从前一般样。”

台奴笑了,笑得十分欣慰。吃过早饭,莲姑来约春雪瓶到草泽地里去玩,春雪瓶便兴冲冲地和她一道出门去了。二人来至草地北端界口,春雪瓶举目向前望去,但见前面一片草泽,草泽内荆棘丛生,荒草如林,小丘起伏,浅沼星罗,团团雾气忽而从苇丛中升起,忽而又从浅沼上飘来,如嶂如岚,时聚时散,隐隐迷迷,神秘莫测。莲姑指着草泽对春雪瓶说道:“雪瓶姐,你看,这片草泽真使人害怕极了!就是咱村里敢进去的也没几人,更不用说外人了。”

春雪瓶:“我小时候就曾跟随母亲进去两次。”

莲姑惊讶而又十分钦佩地:“你真行!我还是三年前由我娘带进去的。”

春雪瓶:“香姑姑姑到这么荒凉危3ǔωω.cōm险的地方去干啥?”

莲姑:“去看望艾弥尔叔叔。”她看了看春雪瓶,看她对自己所说的这个人物显得有些漠然,便又问道,“艾弥尔叔叔你知道吗?

他是罗大伯和我爹的好朋友。他们多年来一同出生人死,有着很深很深的情义,真比亲兄弟还要亲。”

春雪瓶对艾弥尔这个名字虽觉陌生,但她却被莲姑这热烈的话语打动了,忙又兴冲冲地问道:“艾弥尔到这草泽来干什么?”

莲姑:“艾弥尔叔叔在这草泽地是埋葬达美姑姑。”

春雪瓶被莲姑的这句话震惊了。一瞬问,偏远的草原,破旧的帐篷,罗大伯那悲壮而怆凉的叙述,母亲那伤痛哀泣的神情,以及布达旺老爷爷那木然无语的伤悲,又一起涌上心头,她的心也不禁微微颤动起来,春雪瓶心绪沉沉地说道:“达美姑姑三年前为护卫罗大伯惨死在官兵手里的事,我已经听罗大伯讲起过了。只是不知艾弥尔叔叔为何偏偏选在这么荒野的草泽来埋葬达美姑姑?”

莲姑也显得十分伤感地:“艾弥尔叔叔常常到这儿来,他说他已经爱上了这片草泽。他还对我娘说过:他将来死了,也望将他埋在这片草泽里,就埋在达美姑姑的坟旁。”

春雪瓶惊异地:“我知道达美是你爹亲妹妹,可不知那艾弥尔叔叔却又是达美姑姑的什么人?”

莲姑:“艾弥尔叔叔是达美姑姑的丈夫。我满九岁那年,他俩就是在这草泽里结婚的。”莲姑随即又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我娘说,艾弥尔叔叔这人真是多义又多情!”

春雪瓶的心不觉微微动了一下。她虽已弄明白了艾弥尔与达美姑姑的关系,心里却又浮起一阵怅怅难禁的愁绪,还带着些儿淡淡的哀伤。她默默地跟随在莲姑身后,沿着一条曲折而又隐秘的道路向草泽深处走去。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春雪瓶才忽又说道:“这草泽里真静!我想艾弥尔叔叔兴许是怕达美姑姑一人感到孤寂,才要在死后也埋到达美姑姑身旁来的。”

莲姑想了想:“不单是这样。他二人既然是夫妻,死后就该在一起才对。”

春雪瓶讶然地:“谁说应该如此?”

莲姑:“我娘说的:恩爱夫妻就应‘生同床,死同葬’。”

春雪瓶惘然地:“我怎从未听母亲说起过这话?!”

二人继续向前走去。翻过一丘长满树林的山岗,前面出现了一片平坦的土地。那片土地正处草泽中心,方圆不下五里,令春雪瓶感到奇怪的是:八年前她随母亲策马过这儿时,还是一片草原,而今变成一垄垄种满小麦的熟地。靠近四周山岗的脚下,搭起一间间土屋,土屋边还建有羊栅,木屋前围着三三五五人数不等的汉子。正在一边干活一边聊天。这一突然出现的景象使春雪瓶感到十分惊讶,她好像到了一个世外桃源一般。莲姑指着那些木屋对她说道:“住在这里的那些人家,都是罗大伯部里的兄弟。他们都是因为在和外寇或官兵的交战中受了伤,变成残废,不便再跟随罗大伯转战四方了,才避到这里来的。他们都是一些非常勇敢的人!”

要是在一年前,只有听人谈起马贼,春雪瓶便会从心里感到一种鄙夷和厌恶,可她现在对这些人却充满了亲切和敬意。这种完全相反的变化是怎样发生的呢?是和罗大伯接近中耳闻目染,也是她与姚游击、肖准等人的交手中得来的亲身感受。春雪瓶带着三分好奇七分敬意,随着莲姑向近旁的一一家木屋走去。正坐在木屋前编织用具的几名汉子都停下手中活计,笑盈盈地招呼莲姑,对她问长问短,显得十分亲热。其中,一位年约三十来岁、断了只臂膀的汉子,盯着春雪瓶,久久地打量了会,突然站起身来,张大一双惊奇的眼睛,指着春雪瓶高声说道:“不错,我认出你来了,你就是名震西疆的飞骆驼!’春雪瓶不由一怔,不吭声,也不点头,只带着几分惊疑,含着几分笑意,注视着那汉子。

其余的几个汉子闻声早已站立起来,一齐围到春雪瓶身边,张大着一双双惊异的眼睛,将她全身上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断臂汉子忙又对着春雪瓶说道:“姑娘,你不认识我,我可永远也忘不了你呀!去年春天,我和一些穷苦的牧民兄弟在昌吉北边的草原上放牧,忽从北边沙漠里窜出一群游骑,劫去我们的马匹,还抢走了弟兄的妻女,正当劫难降临到我们身边的时候,姑娘你正好赶来了。你单人独马追进沙漠,为我们夺回了妻女和牲口,我们还没来得及向姑娘道声谢,请姑娘留下个名,你就一挥鞭,纵马跑开去。没想到竟会在这个连狼也不敢来的地方又见到姑娘,我真算是福分不浅了!”

春雪瓶羞涩地一笑,说道:“比起你们和外寇所作的争战来,我做的那点小事微不足道了。’在旁的几位汉子不禁连连发出一阵赞叹之声。

莲姑兴奋得涨红了脸,一把拉住春雪瓶,好像刚刚才和她认识似的,惊呼道:“哎呀,我的好姐姐,原来你就是飞骆驼!我一直还以为飞骆驼是从天上降下凡来的神仙呢!”

春雪瓶:“莲姑妹妹,别去听那些添枝加叶的传说,你看,我这不是和你一样都是普普通通的凡夫肉体吗?”

莲姑不胜钦佩地:“我爹常常说我不中用,连达美姑姑都不如,又哪能和姐姐相比呢!”

大家正谈着,近旁两家木屋门边的几位汉子也闻讯赶来,围着春雪瓶夸着问那,弄得春雪瓶不知如何应对才好。一位跛着脚迟迟走来的汉子,分开围着春雪瓶前面的几个人,挤上前来,迎着春雪瓶问道:“你就是两月前在乌苏东城关口和姚游击对刀赌马的春雪瓶吧?”

春雪瓶惊奇地望着他,点点头。

那跛脚汉子伸出手来,高高翘起大拇指在春雪瓶面前晃了晃,说道:“有种,好样的!你真算为我们出了口憋在心里多少年的恶气!”

春雪瓶:“你怎知这事?”

跛脚汉子:“马强哥对我说的。听那位骄横跋扈常以‘一里三刀’夸豪西疆的姚游击,自那日败在姑娘手里后,又羞又恼,还因此大病一场呢!听了真叫人痛快!”他说到这里,也情不自禁地朗声笑起来。

春雪瓶:“那次对马,全是他自已讨惹出来的,他也就怨不得我!”

跛脚汉子:“我知道,马强哥把对刀的经过和当时的情景全都告诉我了。姑娘真了不得,只凭手里一根马鞭,便打得姚游击和他的十余骑军校丢盔弃甲,夺来了刀、马!姑娘的本事,在西疆恐怕只有天山上的春龙大王爷才可以和你相比了!”跛脚汉子了停了停,才又不胜感慨地说道:“只有那位天山的春龙大王爷已有多年不曾露面了,也不知还在人间不?”

春雪瓶听那跛脚汉子又提到母亲,心里隐隐感到不安,便低下头,不再应声了。

莲姑在一旁听着,心里感到惊奇已极,忙又拉着春雪瓶问道:“姐姐,那刀马听说原是罗大伯的,怎未见你把它带来?”

春雪瓶:“我已经将那刀马送还给罗大伯了。”

围着她的那些汉子立即发出一阵吹呼声,一个个的脸上都洋溢着兴高采烈的神色,他们都为罗小虎重得刀马而感到庆幸万分。跛脚汉子更是振奋得挥臂抡拳,他回头对周围的汉子激昂地说道:“咱罗大哥重得刀马,真是如虎添翼,这下就更叫那些入侵来犯的狗崽子们有好受的了!”

春雪瓶从这些身体都残废衣服又很破烂的汉子身上,看到一种真诚的心性与豪迈的气概,她的心被深深地感动了。对这些看去非常粗野的汉子,也不觉感到亲切起来,她仰望着那些跛脚汉子,充满真诚地问道:“大叔,这儿这么荒野,缺吃少穿的,你们的日子怎么过啊!”

跛脚汉子朗声一笑:“这里虽然荒野,日子过得也很清苦,可巴依、伯克以至官兵都不敢到这儿来,我们可以不受欺压”自由自在的过日子,这块又荒又险的草泽也就变成我们穷哥儿们的福地了。”

春雪瓶不禁想起她和母亲在天山深处苦度索居的那些日子,似觉和这些人有着相近的地方r又觉得和他们全然不是一样。相近之处是那儿过得也很孤独和清苦,甚至比这儿还更凄清,她母亲似乎也在躲着什么;全不一样的则是,她却从没在想到过有谁敢欺压她母亲,她也从没有怕过谁来。她和他们之间究竟有无相通之处,春雪瓶一时也弄不清楚,只感到一阵莫名的怅惘情绪袭上她的心头。她告辞了那些汉子,又随着莲姑向山岗那头走去。二人转过岗尾,莲姑指着紧靠岗尾处的一座土包对春雪瓶说道:“这就是达美姑姑的坟墓。”春雪瓶来到达美的坟墓前站定,见坟前并无石碑,只长着两棵一人多高的柏树。在两棵还不到碗粗的枝干上,各刻着一行歪歪斜斜但却很醒目的字体。春雪瓶注目一看,一棵树干刻的是“达美之墓”四字;另一棵树干上则是长长的一行:“艾弥尔亲手葬达美于此。”春雪瓶看后不觉低下头去,心里只感到一阵阵难言的凄楚。她又想起了那顶破旧的帐篷,耳边也响起了罗大伯在讲述达美之死时那悲怆的话语。

莲姑指着那两棵柏树说道:“这两棵树是艾弥尔叔叔亲自从阿拉山口上挖来,又在这儿亲自把它栽上的。他每次从乌伦古湖来,都要到这坟前来默默地坐上很久很久。”春雪瓶低下头静静地站了一一会,才泫然说道:“将来艾弥尔叔叔死了,就照他的话办,把他埋在这儿吧!”春雪瓶和莲姑一道从草泽里走出来时,她在这短短半天里所看到的和听到的,都使她去苦苦地思索,她好像突然长大了许多,也好像突然明白了许多她从未想过的事情。因此,尽管莲姑在她身旁不停地说这问那,可她都很少应声,只低头沉思。默默地想着,在快走到木栅门前时,拉钦的儿子达奇一下子从木栅门里走了出来,手里抱着个大西瓜,向着莲姑嘟嚷道:“你跑到哪儿去了,害得我四处寻找?”

莲姑微红着脸:“我陪雪瓶姐到草泽里去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达奇瞅了春雪瓶一眼,仍对着莲姑说道:“这是我地里早熟的头一个瓜,我娘要我抱来交你送给春姑娘,请她尝尝咱们村里自己种的瓜。”他说完便忙将手里的瓜递到莲姑面前。莲姑却不伸手去接,只瞅着他打趣地说道:“瓜既是送给雪瓶姐的,眼见雪瓶姐就在你面前,你不亲自送给她,却要我来转个手,有这个送法吗?”莲姑说完话,不禁吃吃地笑了起来。

达奇被莲姑笑得涨红了脸,一时不知所措,便将西瓜往地上一放,难为情地说道:“我娘的实意是送给雪瓶姑娘和你一同吃的。”

莲姑满脸高兴地从地上抱起瓜来,说道:“多谢你娘的美意,这瓜就留给雪瓶姐一人慢慢吃好了。等你地里其余的瓜都熟了我再来吃也不迟。”

春雪瓶忙对莲姑说道:“这么大只瓜,咱俩就一同吃吧,别辜负了拉钦大娘的一番美意。”她又转过脸来对达奇说道:“达奇哥,回去代我向拉钦大娘问声好,说我雪瓶谢领了。”说完便拉着莲姑向木栅栏走去。当她二人跨进木栅栏门已经走了三十来步远了,达奇又从木栅门外面跟了上来喊住莲姑,说道:“下午太阳斜挂阿拉山顶上时,大伙约我在湖边树林里练武,问你来不来?”

莲姑偏着头:“谁叫你来问的?是小黑,还是查牙子?”达奇显得有些尴尬地:“不,不是他们。”

莲姑噗哧地一笑:“那么就是你在问罗!”达奇的脸又一下红了起来,嗫嗫地说道:“你来不来呢?”

莲姑爽快地:“来。一定。”

达奇这才高高兴兴地跑开了。

春雪瓶不禁想起她小时候和达奇、小黑等人打架的事来。那时,在男孩子们中,达奇个头最大,力气也最强,他每次总是充当马贼的头目,而她总是玉帅,站在她这边的人虽然最少,有时甚至就只有她一人,但她凭着自幼母亲传授她的拳法,总是每次都占上风,打得那些孩子们鼻青脸肿,奈何她不得。春雪瓶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犹觉历历在目,心里也乐滋滋的。她听达奇告知莲姑说当年经常和她打架的那些伙伴们今天下午要去湖边练武,便问莲姑道:“你们也在练武?”

莲姑:“不练怎行!说不定哪天阿拉山口那边的部落也会侵犯过来的。罗大伯说,御侮要有本领才行,不然,就只有任人欺凌。”

春雪瓶:“你们经常都去林里练吗?”

莲姑:“逢五逢十才去那儿一起练,平时都各自在家里练习。”

春雪瓶:“谁是你们的师父?你们学的又是哪派技法?”

莲姑:“都没有师父,也没有一定的技法。大伙各自从各自家里学来几套,又带到林里来互相学学。我爹只要在家,也常到林里来教教大家。罗大伯也来看过,他说,马上交锋,主要是靠勇敢和臂力,单凭点技法,闯江湖还可以,临阵是不行的。”

春雪瓶沉吟一会,说道:“罗大伯的话也有道理。不过,技法若真练到绝高时,临阵亦无人可敌了。”

莲姑:“雪瓶姐,你的技法就一定是绝高的了,要不,你怎能凭着一根马鞭便把姚游击和他的十余骑军校打得落花流水!”

春雪瓶笑了笑:“我哪能称得上绝高二字!要比起我母亲来,也只能算是个薄薄的小技了。”

莲姑不禁一咋舌,说道:“我的天,你还只能算是薄技!”她凝神片刻,忽又说道:“我也曾听我娘说过,天下武艺最高的除了李慕白便要算玉姑了。”

春雪瓶不觉一怔:“玉姑?!玉姑是谁?”

莲姑也不禁十分诧讶地:“玉姑不就是你母亲春姑姑吗!”

春雪瓶好像在晴朗的夜空中猛然看见闪电,又好像坐在艾比湖畔忽然有人从背后向平静的湖水里投下一块石头,她真的感到惊奇已极,忙盯着莲姑问道:“你娘怎会把我母亲称作玉姑?”

莲姑见春雪瓶显得那般急切的神情,又是奇怪,又是困惑。她想了想。说道:是呀,我娘有时和我谈起春姑姑来就是称的玉姑。她为什么要这样我可从来没有问过。我想兴许是我娘觉得春姑姑长得太美了,才这样称呼春姑姑的。我娘对我谈起春姑姑的美貌时,就曾用过许多玉字。如说“春姑姑美得有如‘玉树开花’呀,又说她的美貌是天生成的‘玉洁冰肌’呀,还有什么‘婷婷玉立’、‘玉叶’、‘玉生温’呀。等等。总之,多得我也说不清了。因此,我娘称的这个‘玉’字,兴许就是这么来的。”

春雪瓶听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个玉字,虽然也觉牵附得有些道理,但却又与她多年来隐秘在心中的那个玉字并无什么联系,她沉吟久久,才又若不经意地对莲姑说道:“你娘今后若再提起这个‘玉’字,你不妨顺便问她一问”。

二人正谈叙间,不觉已到了自家门口。莲姑一直将春雪瓶送回房里,她在离开春雪瓶房里时,又说道:“下午我们在林里练武,你也去看看,好吗?”

她见春雪瓶迟疑不决,忙又说道:“去吧,好姐姐。有你在场,大家会更来劲的。”

春雪瓶笑了笑说:“好,我去。”

莲姑这才满心高兴地回她自己房里去了。

午饭后,在一阵悠扬的驼铃声里,春雪瓶感到有些倦意,便美美地睡了一觉,一直睡到斜日照窗方才起床,她刚整理好鬓发,便见莲姑换了一件扎袖短衫,腰系彩绸,手里握着一柄带鞘的宝剑,精神爽爽地进房来了。春雪瓶打量着她,说道:“莲姑妹妹,你也使剑?”

莲姑:“我爹原是教我使刀,可我娘说武艺高的人都是用剑,我也就改使剑了。”

春雪瓶:“剑虽被称为十八般武器之王,但最可贵的还是技,而不在于器。有个名叫俞秀莲的老前辈,也是使的刀,据说他的刀法就可称天下无双,无人可敌。”

莲姑:“俞秀莲?!我好像也曾听娘说起过这个人来。”她凝神片刻,忽又说道:“想起来了!我娘还说这位俞秀莲与那个可算天下武艺最高的李慕白本应成为一对恩爱夫妻的,可不知为什么,他二人始终未能成夫妻,只落得一个终身不嫁,一个终身不娶。雪瓶姐,你能告诉我他二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吗?”

春雪瓶只张着一双惊奇的眼睛望着莲姑,过了会,才又茫然地说道:“我只知他二人武艺高,其他的便什么也不知道了。春雪瓶没想到比她年龄还小的莲姑,竟会知道和懂得那么多她既不知道也不懂得的事情,真是枉了母亲还常夸自己聪明。,她想到这里,不禁感到有些伤心起来。

莲姑毫未在意,丢开俞、李之事,又津津乐道地谈起村里年轻伙伴们练武的事来。春雪瓶心里被引起的那点儿伤心之感,也只短短的一瞬间便已消失无余,又被莲姑那兴冲冲的话语唤起了勃勃的兴致。她问莲姑娘:“他们一块练武的伙伴们中谁的本领最高”

莲姑毫不迟疑地:“达奇。”在她这短短的两字中应声中,已情不自禁地隐隐流露出了一种自豪的神情。

春雪瓶瞅着她:“你呢?你比他如何?”

莲姑:“他力大,我每次与他对拳,总是打不过他。”

春雪瓶:“力不如他就用巧打,借他的力来打他。”

莲姑:“力也能借?”

春雪瓶:“当然能借。一根无知的木棒,有时被你触发,也会借你的力来把你打得疼痛难当,何况于人。”

莲姑听得又惊又喜,忙拉下春雪瓶说道:“好姐姐,你就教教我,让我狠狠地揍他几下,看他还敢轻傲我不!”

春雪瓶:“达奇看去也很忠厚,怎会轻傲于你!”

莲姑:“每次他胜了我时,总是咧着嘴嘿嘿地一笑,说这不怨他,都只怪我力弱。他这不是轻傲又是甚么!”

春雪瓶被莲姑这带有娇嗔的稚气逗笑了,说道:“好,我就教给你一套以巧制胜的拳法,只要你留心记住,包你准能胜得过他。”

莲姑赶忙放下手里的宝剑,跟随春雪瓶走到房间的中央站定,按照春雪瓶的招式步法,一招一步地学练起来。

春雪瓶领着莲姑打完这套拳法后,才又给她讲解道:“这是九华秘传拳法中的套名叫‘石撼泰山’的拳法。这套拳共分四路三十二式。第一路名‘猿猴戏虎’。步法手式,进退腾闪,均慕效猿猴,以敏捷灵活取胜,重在一个‘灵’字。第二路名‘燕子逐雕’,展拳亮式,左右回旋,取燕子之轻盈快速,重在一个‘快,字。第三路名‘举箸拨鼎’即以轻拨重,以弱抗强,运拳出手,气沉眼准,重在一个‘巧’字。第四路名‘一石破天’,对自己的拳路有如一石投湖后的水中星辰,飘摇闪忽,迷乱对手,诱其来攻,乘机一击,出奇制胜,重在一个‘奇’字。”春雪瓶一路路给莲姑讲解一遍后,又一式一式的教给她,使她懂得每一式的技法和用法。莲姑却也聪明,四路三十二式拳法很快便已记住,她满怀高兴地谢过春雪瓶,忙又拿起宝剑,催促春雪瓶动身去到林里,显出一种急欲与达奇一试迫不及待的神情。春雪瓶只好陪她一道出了房门,向湖畔走去。一路上,莲姑一边仍在不停地比着练着,一边又不停地对春雪瓶说道:“看,我今天准叫达奇大吃一惊,让他也尝尝我的厉害!”

春雪瓶见莲姑只心满于死记招式,不求对一招一式的深悟甚解,便对她说道:“拳重技法。技重练,法重悟。只练不悟,是难得其中奥秘的。这套‘石撼泰山’的拳法,人属巧打,重在以灵、快、巧、奇制胜,全套虽只四路三十二式,若能深悟穷探,便可变化无穷,演出许多新奇的路式出来,若只墨守成规,一用再用,便易让人识破,结果只不过成为黔驴之技。你须懂得:力生于速,巧生于技。诱人来攻须虚中隐实,进击对手又须实里藏虚。你去好好领悟这些道理,武艺自会突飞猛进。”

莲姑听了春雪瓶这番论说,低头沉思一会,才忽有所悟地说道:“雪瓶姐,经你这么一点,我才真正领悟出一点学练拳法的道理来了。只可惜我和村里的伙伴朝朝暮暮苦磨苦练了七八年,都还是一般平凡身手,连我娘看了都瞧不上眼,说我们打得笨手笨脚,像牛斗熊搏,只能在村里玩玩,见不得上面。”

春雪瓶很感惊异地:“不想香姑姑姑竟有这般眼力见识!”

莲姑得意地:“我娘二十年前便随玉姑进关,曾在京城住过两年。她曾多次亲眼看到玉姑和人争斗,是见过许多世面来的。我娘说,玉姑一剑在手,真可使鬼哭神嚎,那才叫武艺!”

春雪瓶又一次被莲姑话语中无意透出来的端绪怔住了。她已从莲姑这有如忽然一闪的亮光中,窥见了母亲过去的一些印迹,知母亲二十年前曾和香姑姑姑一道进关,一道在北京住过两年,并在那两年中与人发生过多次争斗。至于母亲为何进关?又为何与人争斗?与德秀峰所说的十八年前罗大伯大闹北京城的事有无关联?这一切她仍如雾里看山,只觉得眼前一片迷朦,看不清峰峦面目。春雪瓶想再仔细问问莲姑,又觉背地打探母亲往事,不仅有违礼教,更是于心不安,便话到口边又忍了下来。

二人一路说着走着,不觉已走进树林,来到临近湖边的一片空地上,见达奇、小黑和查牙子等七八位青少年早已全身紧扎站在那儿。这些青少年汉子大多是春雪瓶幼年时同玩的伙伴,见她到来,都高高兴兴地迎上前来和她照面招呼。就连正在空地中央展式走拳的一名蒙古小子也忙收起架式,叉手退到一旁。莲姑满怀兴奋,脸上充满了得意的神色,昂头对大家说道:“大家都常常说起飞骆驼,你们可知道飞骆驼究竟是谁?”

大家都被她这突然的一问怔住了,彼此面面相觑,不知她的弄的什么玄虚。

春雪瓶正想用话去把莲姑岔开,可她话还未出口,莲姑又闪起诡秘的眼睛瞬了瞬达奇,说道:“达奇就曾说他不信世上会有这样的人物,还说他更不相信会有这样本领高强的女子!今天我就偏要让他见识见识,看他还有何话说!”

大家见莲姑说得这般认真,一个个都惊愕万分地注视着她,不知她会从哪儿请出个神秘的飞骆驼来!

莲姑把大家环顾一眼,甩手将春雪瓶一指,说道:“飞骆驼不是仙,也不是神,就是咱们这位姐姐春雪瓶!”

七八个青少年汉子不禁发出一声惊呼,突然陷入一片沉寂,一个个只张大了眼睛,竟惊愕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大家呆了好一阵子,才又渐渐恢复了常态,开始活跃起来。年纪最小的小黑连忙走上前来,怯生生地说道:“雪瓶姐,听说那些巴依、伯克只要听到飞骆驼三个字就会吓得丧魂落魄,他们都用你的名字来镇住小孩子夜间的啼哭。他们对你怎会怕到这般地步?”

查牙子忙插嘴说道:“听说不但那些到处流窜抢劫的游骑害怕雪瓶姐姐,就连那些游骑所骑的马只要一看到雪瓶姐姐,都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吓得没命地逃去。”

春雪瓶笑了笑,说道:“别去听信那些传闻,看,我还不是和你们一样,还不是八年前和你们一起玩耍的春雪瓶!”

大家又仔细地打量了会春雪瓶,见她除了婀娜中显出万般娇健,俊秀中含有一股英气外,别的和大家也无多大差异,一种陡然被引起的神秘和敬畏之感,才又慢慢消减,对她也渐渐亲近起来。

大家聊了一会,还是在春雪瓶的激励下,才开始练起武来。七八位青少年逐一去到空地中央,每人走了一路各自得意的拳法。然后又或舞刀,又或弄棍,也依次使了一路,春雪瓶站在一旁仔细观看,不时含笑颌首,不时微皱双眉。她从他们使出的那一套套拳法以及刀棍路式中,感到技法虽属平平,且还显得有些杂乱,但却看出了他们在练武时具有一种百折不挠和勇往直前的英雄气概。人人神态凝神专注,不浮不娇,情致仆实无华,不炫不弄。虽无惊心动魄的神招绝技,亦无哗众博彩的乡腿花拳。一路一式都粗如山野,朴似荒村,显得纯真自然,独具村夫本色。春雪瓶看着看着,心里似觉装满乡情万缕,浸入一片莫名的喜悦,不禁为他们连连拍手叫好。大家在春雪瓶的鼓舞下兴致更加炽热起来,你一套拳,他一路刀,轮番练去,几乎把他们学到的拳路刀法棍式剑式全都使了出来。

大家单独演练的兴头已尽,稍事歇息,对练又开始了。

莲姑将袖口一紧,首先站了出来,瞅着达奇说道:“往日尽让你占了上风,当着雪瓶姐姐的面,咱俩再来见个高低。”

达奇:“你还是找小黑或查牙子和你对练了,以免让你败了兴致又来生气。”

莲姑:“今天我就要败败你的兴致,让你也来现眼生气!”

达奇尚在逡巡犹豫,查牙子在旁扮了鬼脸,说道:“莲姑姐今天有了雪瓶姐给她撑腰,说话、气概都与往日大不同了。”

口,涨红满面,只惊奇万分地打量着莲姑,也难分他心里是恼是喜。

莲姑见达奇跌倒,先是愣愣地站了片刻,随即奔上前去,俯下身子,充满歉疚和关切地问道:“疼得厉害吗?我还以为你会躲开的!”

达奇吃力地站起来,抱愧地说道:“你拳来得那么快,我想躲也来不及了。”

莲姑贴上前去看看他的胸膛,见着拳处已经开始红肿起来。

她感到心里一阵难过,忙又将她的拳头举起来看了看,嘟嚷道:“你的胸膛真结实,把我的拳头也碰得疼极了。”

达奇憨然一笑,说道:“吃了肥羊嫌嘴腻,也真有你的了!”他拂了拂身上的泥土,忽又抬起头来惊奇地瞅着莲姑问道:“你从哪里学来这么一套拳法?”

莲姑抿笑着瞟了瞟莲姑,说道:“雪瓶姐教给我的。怎么样?”

达奇:“简直叫人无法对付,真是奇妙极了!

莲姑得意地:“我只用了两路,更奇妙的两路我还没有使出来呢!”

七八位青少年汉子一齐举起眼来望着雪瓶,一个个脸上都溢露着钦慕神色。查牙子忙走到莲姑面前,央求她道:“雪瓶姐,你也来练一套给我们看看,让我们开开眼界如何?”

大家还不等查牙子把话说完,便已一齐鼓起掌来。春雪瓶毫不忸怩作态,不待大家催请,便向莲姑手里要来宝剑,走到空地中央,说道:“我惯于用剑,就使上一一路给大家看看好了。”她说完便将左手握剑于怀,右手朝天一撑,亮出一个金鸡独立之式,随即将她母亲经多年琢磨融汇而成的一路“天山黯雪”使了出来。这路剑法招势凌厉磅礴,剑锋盘绕回旋,阴阳互换,变化万千;虚如空爷,实似崖悬,闲若鹰翔鹤舞,急如倒海排山;剑如矛、鞘作盾,剑、鞘双手齐用;或如骑,或腾跃,马战步战皆宜。春雪瓶开始并不拔出剑来,只舞鞘挥臂盘旋起落,一掌一拳都随鞘击发,耳边只呼风响,看不清出击的是拳是鞘。她舞到正酣处,忽见她拔地而起的一跃腾空,同时只见空中白光一闪,她已拔剑出鞘,人随剑落,便只见千条剑光闪闪,万缕寒气逼来,人与剑已合一,影和光已难分。大家哪里见过这等剑术,一个个早被惊呆,只大张着眼和嘴,一颗头只愣愣地随着那团飞转着的剑锋光芒转来转去。春雪瓶把一一柄剑直舞得湖水不敢生波,清风不得人林,红日停挂技头,百鸟敛翅齐暗。她一口气直至将这路“天山黯雪”的剑法舞完,方才收剑凝神,脸不红气不喘地望着大家一笑,说道:“我也学来不久,尚未练熟,让大家见笑了。”

在大家的一片惊叹声中,小黑抢上前来,连声说道:“绝了!太绝了!我要有雪瓶姐的小半武艺,早就投到罗大伯那儿了!雪瓶姐!雪瓶姐,我求你教给我们几套刀剑法,让我们可以捍卫自己这个村庄,使它不受外寇的侵犯。”

春雪瓶正要应允,耳边不觉想起了母亲曾经告诫过她的那句话语:“这九华拳法乃是秘传,学它本已犯忌,你千万切勿外传,以免贻祸于人!”她因此又犹豫起来。查牙子见她沉吟不语,也上前对她说道:“雪瓶姐,只要你肯教教我们,我愿拜你为师,叫你师……师姑都行。”

春雪瓶又默默地琢磨片刻,方才说道:“好,以后我就教给你们几路天山拳剑,大家只要专心苦练,这西疆也很少有人能敌得过你们了。”

春雪瓶说的这天山拳剑,乃是她灵机一动偶然想出来的一个名儿。因她母亲在天山后期传给她的一些拳剑套路,据她母亲说乃是九华拳剑法中琢磨出来的路数,虽源于九华,实已变成她母亲自己的技法套路。适才她舞的一路“天山黯雪”,就是如此。她曾动过劝母亲自己创立拳剑技法的念头、,只是由于母亲情性谨严,又十分崇尚九华,她才不敢贸然出口。她适才已随口说出了天山拳剑的名儿,一瞬间,她便已暗下决心,就让自己来创出一套新奇的天山拳法,并让它能广泛传人,岂不比墨守成规秘不传人的九华拳剑更有益于世。

春雪瓶离开林里向回家的路上走去。一路上她都在思忖着如何琢磨出一套天山拳剑的事儿,因呲她只管凝神祝思,很少说话。走在她身旁的莲姑也一反平时喜说喜笑的常态,变得心事重重,怅怅不语。细心的春雪瓶已经察觉到了莲姑神情有异,只好把琢磨拳剑的事儿暂搁一边,暗暗察看着她的动态。只见莲姑走着走着,不时举起拳头来注视一番,然后摇摇头,轻轻叹息一声,才又将手放下去。春雪瓶好生不解,不禁瞅着问道:“莲姑妹,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莲姑紧紧贴近她的身边,带着几分羞涩、几分悲伤和一半儿悔恨的神情,对她嘟嚷道:“真不该那样打他!打得那样沉!我真不该,真不该啊!”

已经明白了,莲姑是在为适才将达奇打翻在地的事而难过。她不明白的是莲姑为何对这么一桩小事竟显得那么伤心。因此,她只淡淡说道:“既是交手就有胜有败,达奇长得那么壮,挨你一两拳也伤不了他的筋骨,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莲姑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道:“你没有看到他跌倒在地时那一双眼睛,愣愣地盯着我,显得又惊又喜,又羞又愧,那两道眉毛也拧得紧紧的,显然是疼痛已极!。”莲姑说话的声也在微微颤抖,使她感到她的心正在为此隐隐作疼。莲姑见春雪瓶无动于衷,漠然不语,便又说道:“好姐姐,你要是只图一时兴起,伤了一个你不愿使他受到伤害的人,你也一定会难过,会悔恨,甚至还会抱憾一辈子的!”

春雪瓶听她这样一说,不知为什么,竟突然想起她在塔城的的路上,曾经被她从马上弄翻下地的那个少年,眼里也是满含着惊异和羞愧的神色。那少年当时所显出的那种狼狈情景,说明他确是受到了伤害。不管春雪瓶愿不愿意使他受到伤害,也不管她是有心无心,她却也曾为此歉疚于怀,久久地遗憾在心,直到她在塔城集市的摔跤场上助他一臂,把他从危急中解救出来,她才好像补偿了自己的过失,心也才平静下来。当然,当时随即发生在林边旷地上的那少年对她的无礼,那又使她的心受到伤害。至于那少年会不会因此而歉憾,则是那少年的事情,反正她已不欠谁的债,她可以心安理得了。但春雪瓶没有料到,就在莲姑说起为她打了达奇而深感愧疚的一瞬间,突又在她心里浮现出那少年的身影,而且那身影死赖在眼前,强呆在她心里,以至她想支也支不开,想赶也赶小去。春雪瓶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竟因此不禁羞涩而又暗自气恼起来。

“好姐姐,你说是不是这样呀?”还在等候她回话的莲姑,急切地问了这样一句。

“是的,会难过,会悔恨一辈子的!”春雪瓶忙应付着莲姑。她自己却也还未回过神来。

二人各想着自己的心事,默默地向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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