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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回 密约喜闻扬声认父,隐情初露抱病寻儿

晚上,春雪瓶来到罗小虎房里,将马千总傍晚来馆所谈情况告知了他。罗小虎说,这已是在他意料中的事情,因他深知肖准为人,刚愎自用,险诈多疑。肖准今天在厅里迟疑犹豫,不敢下手,一来是对他相貌辨认不准,怕万一失误,惹怒王爷,对他不利;二来当时厅里只他和马骧二人,若真动起手来,他自料难敌,又恐吃亏。因此,当德秀峰带怒不再假以情面将他遣出厅时,肖准也只得隐忍在心趁此收场,而他决不会善罢甘休。罗小虎还对春雪瓶说,他料肖准派出巡逻,其精骑定在额敏河畔与木哈塔依一带。因那正是由塔城去乌伦古湖必经之路,肖准料他离开塔城后定是返回乌伦古湖。春雪瓶听到这里,忙插口说道:“母亲曾给我讲起许多兵书上的话语,记得其中就有‘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和‘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样的话。我们不防也这么对付那肖准。首先罗大伯不要单独离开塔城,等德老前辈他们动身回迪化时,和他们一道动身;再说,罗大伯也不取道向北,偏取道向东,走到半路,再转身往北,这样就可平安同到乌伦古湖了。”

罗小虎十分欣慰地:“没想到你还自有这般心计’。不过,那肖准也是十分狡诈的,对他还得要多存个心眼。”他想了想,又说道,“当然,目前我也只能照你说的行事了。你可寻个机会到‘居安’客店去找找郑大伯,要他告诉乌都奈,叫乌都奈约集二十来位弟兄,骑上我的大红马,等候在克拉玛依以东的玛纳斯河畔,我准备在那里和他们汇合。”

春雪瓶点点头,又给他补充了句:“还请郑大伯告诉乌都奈叔叔,要他把他骑的那匹马牵到客店里来留给你。”

罗小虎:“这,就是不说你乌都奈叔叔也会知道的。”他话虽如此说了,但他对春雪瓶那想事周到,对自己体贴入微的用心,除深感欣慰外,还不由蓦然升起一种眷眷之情,使他神怡心暖,眉笑目慈,顾盼久久,有如舐犊,倍感情深。

春雪瓶也在他那慈目柔情的抚爱下,有如朝晖照体,有似清风入怀,感至无比的恬静和舒适。她默默地承受着。过了许久,她忽又抬起头来对罗小虎说道:“这事罗大伯就不用告诉罗燕姑姑了。不然,她会担心的。今天她躲在厅侧,知道肖准是为你而来了,急得脸发白,看了真叫人揪心!”

罗小虎不禁发出一声悲叹:“我可怜的妹妹!”他的精神也因伤感而变得黯然起来。

恰在这时,罗燕进房来了。她手里捧着一盒点心,走到罗小虎面前,说道:“哥哥,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洒淇玛,我在东城一家满人开的果点铺里见有卖,便给你买来了。”

罗小虎接过盒子,低下头默默出了会神,才又抬起头来,把手伸到罗燕额前,轻轻拂开她鬓角的头发,抚着她遮掩在鬓发里的一块指大的伤疤。抚着,抚着,他眼里竟不觉噙满了泪水。罗燕也只默默地站着任他抚去,情态显得十分柔顺。罗小虎抚了一会,才轻声问:“还痛吗,妹妹?”

罗燕摆摆头,只低声叫了声:“哥哥!”她好像突然变小了许多。

罗小虎沙哑地:“哥真不该,真不该啊!至今每想到这事,心里就像被揪住似的!”他那包满两眼的泪水,不禁连连滚落下来。、罗燕也情不自禁地伏在他的胸前,低声啜泣。她哽咽地说道:“不用再说了,哥哥!我已经早已忘记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春雪瓶不知他兄妹二人说些什么,只站在一旁惊奇地呆望着。她心里也充满了悲凄,过了一会,罗小虎才抹去眼泪,从胸前扶起罗燕的头来,望着她漫然一笑,说道:“你看,哥哥又把你惹哭了,哭得竟这么伤心!”他又充满怜爱地为她抹去脸上的泪水。

罗燕定了定神,回头望着春雪瓶腼腆地一笑,说道:“让姑娘见笑了!我们也真是!”

罗小虎上前一步,却一本正经地对春雪瓶说道:“这没什么可笑的!雪瓶,你记住:千万不要作任何对不起自己亲人的事来,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他用手指罗燕额上那块指大的伤疤,又说道:“你看,你姑姑额上的这块伤疤,就是我给她留下的……”

罗燕忙截住他的话,说:“还说它干什么,已经过去多年的事了!”

罗小虎:“要说。说给雪瓶听一听,对她也有好处。”他又望着春雪瓶,“都已是三十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我才八岁,你姑姑只有五岁,我兄妹就为争一块这样的洒淇玛,争吵起来。我逞强霸占定要多吃,你姑姑不依。突然从我手里把我多占的夺了回去。我怒恼起来,便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在她额上猛击一一下,从此便在她额上留下那块永不褪色的伤疤!也在我心上留下一块永不消失的阴影,留下一片无法弥补的悔恨!”他说到最后,那沙哑而哽咽的声音竟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春雪瓶的心被震撼了!她也不知为什么,这样一件在平时看去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今夜从罗小虎口里听来却是那样的被震动!她更没想到,站在他面前这位凛凛堂堂的罗大伯,这位不知杀过多少人、见过多少血、在万马刀丛中都毫无惧色的半天云,竟会在指大的伤疤面前显得那样伤心、悔恨和颤抖!她猛然想起母亲曾教过她《四书》上那句“仁者必有勇”的话来,罗大伯在罗燕姑姑那块伤疤面前所显露出来的情景,兴许就是书上所说的“仁”,罗大伯也因为有了这样的“仁”,才会使他有面对万马刀丛都毫无惧色的那种“勇”!春雪瓶陷入沉思。

罗小虎已察出春雪瓶神情有异,忙又安慰她说:“你当然是不会做出我这样的蠢事来的!因为你本来就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啊!”

罗小虎这几句话,不但没有使春雪瓶感到丝毫安慰,反而突然使她感到伤心起来。她带着一缕淡淡的悲伤,怅然回到西厢房里,和衣上床,一种莫名的孤独之感,不禁阵阵袭上心头;罗大伯在八岁时和她妹妹争吃糕,我八岁时却只能一人呆在天山深处的那片树林里独个儿游玩,眼里成天能见到的除了山峰、树林和白雪,便是天上的飞鸟和林里的野鹿。要是那时自己也有一个哥哥来和自己争吃糕点,哪怕也在自己额上留下一块伤疤,那也比孤独无伴幸福得多了!她耳边突又想起罗小虎适才的话语:“……千万不要作出任何对不起自己亲人的事来,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正在这时,不知为什么她竞猛又想起在塔城的路上她曾捉弄过的那个少年来了:她一扬鞭,惊马便将那少年掀翻地上,……他瞪着一双愣愣的大眼,满身沙,满身泥,头发披散两肩,既不敢骂,也不和她斗,只带怒忍羞而去……那少年虽不是她什么亲人,但不知为什么,想到他当时他副狼狈情景,便突然感到难过起来。她总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头了,虽没在他额上留下伤疤,兴许也给他心上留下了羞辱!自己会不会因此而后悔一辈子呢?春雪瓶想着想着,不觉朦朦睡去,她似觉自己又奔驰在一条漫漫的大道上,前面又出现了那少年的身影,他正在催马飞奔,好像拼命要躲开她似的。春雪瓶一心想赶上他道个不是,也放马尽力赶去…她终于赶上了他,又超到他的前面去了……她猛然勒转马头,那少年措手不及,他的坐马受惊跃起,又把他掀到地上去了…她正万分悔愧间,那少年仰起头来愣着她说:“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他说了这句话,也不等她开口,又翻身上马逃走了。春雪瓶心里真难过,不禁在马上轻轻啜泣起来……她正哭得伤心,耳边忽又响起罗燕的呼声:“姑娘,你怎么啦?”春雪瓶猛然睁开眼睛,罗燕睡在她身旁,正用手轻轻拍抚着她的肩膀,她这才清醒过来:自己原来是在梦里。

罗燕见她醒来,又满含怜爱地问道:“姑娘,你梦见什么啦?”

春雪瓶嗫嚅地:“我梦见……,不,我思念我母亲了。”

罗燕默然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说:“你已出来多天了,你母亲也定在思念你了!”

二人都不再说话了。一会儿便都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饭毕,罗燕和春雪瓶回到房里不一会儿,德幼铭也进房来了。他对她二人说道:“塔城一年一度十五天的大赶集,这已经是最后几天了。听说今天集上要举行摔跤较量,界那边也涌来许多人,较量场也是他们设置的,我们何不出城去看看。”

罗燕欣然地:“好,我们看看去。春姑娘在馆里也闷得慌,昨夜都想家了,趁此一道去逛逛,散散心也好。”

春雪瓶听说集上要举行摔跤较量,更是觉得新奇,也不等罗燕问她,便连连拍手附和,满怀高兴地同意了。

三人收拾停当,一同走出驿馆,穿过西城,向西关城外走去。集市就设在离西关约二里远的一片草地上。草地两旁是一丘斜斜的林坡,草地沿着坡脚向西伸延,形成一个狭长的地带。三人来到集市,只见市上到处都张盖起一幅幅五颜六色的布幔,布幔下摆着贩卖各种货物的货摊。布幔排列整齐,纵横交错,整齐成行,形成一条条彩色的街巷,显得别有一番豪华,别有一般风味。摊上贩卖的货物,从布匹百货、皮毛首饰直至烟酒糖茶、药材珠宝,真是应有尽有,样样俱全。草地两旁的林坡脚下,则是一座连着一座的帐篷,帐篷旁多设有木栅,木栅围着自各地赶来的马匹、牛羊,还有驼驼、鹿子。集市上到处都是挤满了穿着各族服装的人群,有打扮得如花枝般的少女,有身佩短刀荡来荡去的膘悍牧民,有木讷忠厚的农夫,有弹琴欢乐的老人;有为卖东西而来的,也有专为看热闹而来的。总之,整个集市上,景是花花绿绿的景,人是形形色色的人,腾腾攘攘,百态千姿,不一而足。

德幼铭一路注意观察的是,从人们的交谈中去查民情,从各种不同的穿戴上去辨风俗。罗燕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眼里只是冷冷的。她虽也在向四处放眼,但脸上冷若寒霜,春雪瓶则与她截然相反,对什么都觉得新奇,对什么都留心注意。当她走到集市中央的一个摊前,突然将脚停住。她还清楚地记得,八年前就是在这个地方,罗大伯抽刀和一个外界的卖刀人比试谁的锋利,也是因此才惹出他落入官兵手里的那场祸来。她再看看身旁那片货摊,见摊上摆的已不是马刀、铁器,摊内站着那人也不是八年前那个狂傲的汉子。春雪瓶也不禁兴起一种世事若浮云的感慨。罗燕见她站在那儿出神,便过来问她想的甚事?春雪瓶便把八年前在这儿发牛的那件事和她亲眼看到的情景告诉了罗燕。她在这人稠众众之中虽未便说出罗小虎的名字,但罗燕猜出她讲的那比刀的人是谁了。她只听得心惊胆颤,脸上也阵阵泛白。二人正谈着,忽见集市上的人群显得有些骚动起来,许多人纷纷向摊巷西边涌去。罗燕如惊弓之鸟一般,一把抓住春雪瓶的手,一边不断向西注目张望,一边对她说:“该不会出什么事情!”

春雪瓶见罗燕神情显得那么紧张,知道是适才自己讲的那段往事在她心上引起的余悸。春雪瓶忙说道:“管它发生了什么事,反正都与我们无关!走,我们也看看去!”她说完便拉着罗燕向西边摊口走去。穿出摊口,见不远处的草地旁边,一个大大的圆形帐篷门前围着一大圈人。那圈人密密层层,把圈内挡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里面究竟在做些什么,也不知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三人走到那一圈密密的人墙后,由春雪瓶领头向圈里挤去。只见她伸出双手将人群三分两分,立即就分开一道缝隙,罗燕和德幼铭紧紧随在她的身后,很快就挤到人墙的里层去了。三人这才举目向前望去,见里面靠近帐篷门前的那一片草地上,站着一位体格魁伟、腰大臂粗的汉子,身穿浅黄色的厚布短衫,宽丝板带系腰,牛皮紧袖护腕,两手交叉抱臂,傲然而立,横眉冷对地环顾着圈内人群。他身后还簇拥着六七个人,或坐或立,一个个也都是身体壮实、气态慓悍的汉子。帐篷门前右侧还立着一根木桩,木桩上拴着一条肥壮的牛犊,牛犊背上披着一幅彩色斑斓的锦缎,锦缎上斜搭着一张火色的貂皮。春雪瓶不知这些究竟要干什么,心中正在纳闷,突见从帐篷里走出一位头戴麦编圆形草帽、衣服整齐的中年汉子,来到草场中央站定,向人群环顾一周,说道:“我们部里的几位兄弟,平日喜欢练点摔跤角力的玩意儿,去年曾到贵国的蒙古求人较量,结果是无人可敌,败兴而归。听说这塔城一年一度的赶集,整个南疆北疆的英豪好手,都要到这里来赶赶热闹。我这几位好斗的兄弟也在家里闲不住了,特相约一道越界来到贵地,准备和西疆力大技高的好手一较高低。”他用手指了指站在他身后那穿淡黄色的汉子,¨今天就由我这位乞乞拉达兄弟作主摆桩,无论是谁,三角中只要能胜两角,”他又回头指着那木桩上的牛,“这牛,牛背上的锦缎、紫貂皮全归他;如能三角全胜,我们兄弟便立即收起帐篷过界回部,永不再来称强斗胜。也无论是谁,若三角都败在我这乞乞拉达兄弟手里……”他说到这里,突然把话打住,嘴边露出令人生厌的讥意,把四围的人群扫视一眼,才又变腔变调地说道:“若三角都败在我这兄弟手里,我只要他伏在地上,让我这兄弟坐着歇歇,直到第二个出来较量的人上场为止。”

围观的人群被他这含有笑意与带有侮辱性的赌角方式激怒了,顿时响起一片非议和咒骂的声音。站在春雪瓶身边的一位老大爷忿忿地说道:“这些人哪里是来较量摔跤,明明是来挑衅肇事的!”老大爷身后的一位中年牧民指着刚才在场里说话的那人,在老大爷耳旁低声说道:“那人前年也曾带着一帮人到集上来过,好像是那边哈部的一个头人。”

人群中,有人在高声喝斥,有人默不作声,只怒目而视,也有人兴致勃勃地等待着观看这场热闹。

春雪瓶脸上既无笑意,也无怒容,只转动着一双好奇的眼睛,不时看看周围的众人,不时又打量着场内那几条汉子。

罗燕气得将嘴唇咬得紧紧的,不住恨恨地说道:“但望能有人去狠狠教训教训他们!把他们摔个半死!”

德幼铭早已怒形于色,在旁显得焦躁不安,看去人有急欲挺身一较的气势。

春雪瓶见德幼铭显出那般情景,忙向罗燕递去一一个眼色,低声说道:“姑姑你看,德叔该不会去!?”

罗燕瞟了德幼铭一眼,说道:“不会的,他没学过这玩意。再说他身份也不容他冒失!”

站在场中那戴草帽的中年汉子又说了:“怎么?偌大个西疆,”他手指转动一圈,“偌大一圈人群,竟没有人敢来一较!”他把四周盯了一会,又含讥带讽地说道:“来吧‘!输了不过当-会儿垫座乌龟,赢了却可牵头牛去,还有貂皮暖体,锦缎荣身,也是很合算的!”

人群中又响起一片愤怒的哗声。

正在这时,忽见从西边人群中窜出一条汉子,年约二十来岁,身着牧民装束,中等身材,项上青筋虬露,显得威武有力。他迈步走到场中,也不去理睬那中年汉子,只瞪着乞乞拉达说道:“我一不贪你的牛,二不图你的缎和貂,只来和你较较,免你目中无人!”

乞乞拉达也立即跨到场中和他面对面站定,又将他打量一下,满不在乎地说道:“看你也不是我的对手,你要悔也还来得及。”

那汉子也不答话,只说了声:“来吧!”便分开两脚蹲下了身子。乞乞拉达刚一俯身便猛然侧步上前去抱他腰身,那汉子向后一缩,趁势去绊他左脚,不料他拼命连绊两绊,乞乞拉达竟动也不动。那汉子正要收脚另换手法,他的腰带却突然被乞乞拉达扭住。他赶忙埋头顺势朝乞乞拉达下腹顶去。乞乞拉达还不等他头顶着肚,突然抓住他的颈项,随即将脚用力一蹬,双手往上一托,便将他提高地面,举过头顶。然后又大喝一声,将他抛到几尺以外的地上去了。

人群中立即发一阵阵惊呼的叹息。

春雪瓶十分婉惜地对罗燕说道:“这人力不及他,又不巧,只有吃亏了!”

罗燕:“你也学过摔跤?”

春雪瓶:“没学过。不过我看也没甚高深技艺,若用擒拿制他,准会胜得!”

罗燕也点点头:“这和拳法也有相通处。”

二人正谈论问,那汉子早已重又站起身来。涨红了脸,用力将腰带一紧,又向乞乞拉达猛扑过去。乞乞拉达乘他求胜心切,故意卖出个破绽,向他敞开胸腰,等他伸手来时,一把擒住他的臂膀顺势往前一带:同时出脚给他一绊,那汉子一个踉跄,又跌倒到十步开外的地上去了。他刚站起身来,乞乞拉达还不等他站稳,猛又窜到他的前面,反手抱紧他的腰身,有如倒拔杨柳一般将他拔离地面,随即用力一惯,那汉子头先触地,倒在地上昏过去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叹声和咒骂声。

乞乞拉达横眉怒对那阵阵咒骂声,说道:“骂又不会痛,不服气的就出来较较好了!”

他话音刚落,忽听南面人墙外一声大喝:“匹夫!你等着,我来和你较较!”随着大喝声,只见南面人群忽被排开一个缺口,一个少年从缺口处走了出来。他满面怒容,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直盯着乞乞拉达。

春雪瓶一见不觉又惊又诧,她没想到在此时此刻竟会见到这位曾经被她欺负、而她昨夜还在深深悔责的少年!一瞬间,这场里的角斗,角斗中的一得一失,都紧紧地与她关联起来。她忙又注目打量了一下那少年的浑身上下,见他虽然长得并不亚于乞乞拉达魁伟,但她总觉得他那魁伟的身材和他脸上还带有的稚气很不匹配。她因此而不由暗暗替他担心起来:他能较得过那慓猛而又凶暴的乞乞拉达吗?

罗燕并未留心春雪瓶这一瞬间的变化,只一一面注视着那少年的一举一动,一面对春雪瓶说道:“我看这小子也有些来历,令人担心是太嫩;且看看他出手如何!”

这又只是片刻间的事情。

再说那少年,他盯着乞乞拉达怒视了会,说道:“你手也太狠!实实令人难容!”

乞乞拉达摆开架式,说道:“小子,少废话,不怕死就来吧!”

少年也桩步弓身,凝神运气等他攻来。

乞乞拉达见少年不进,还以为他是胆怯,便一个猛虎扑羊向他双肩压来。少年等对方两手来得近切,忽地抡起两肘格开他的双手,随势一压,将他双臂紧紧揪住。乞乞拉达也翻过手来反握住少年双臂,二人就这样互相揪握着运力相争。二人对峙了会。看去好像寂然未动,其实都在使出浑身力气拼命!乞乞拉达拼命拼得目凸筋暴,浑身上下都颤抖起来;少年也是拼得咬牙闭口,额上也浸出粒粒汗珠。二人对峙着,坚持着,只见他二人脚下那草地都被四只脚踏得陷进四个深坑。这真是一场力的较量!周围的群众亦看出这较量的份量来了,全都屏息静气地注视着,场地上变得鸦雀无声。春雪瓶更是看得专注,她情不自禁地把手也握紧,脚也抓紧,几乎整个身子整个心都在帮他使力。她要是当时手里握有什物,也定将它握成齑粉!场里,少年渐渐占了上风。乞乞拉达的整个身子已开始倾斜,眼见就要立足不稳了。他为了掩饰自己斗力的败北,突然一转身,妄图趁少年不防,将他从肩上掀翻出去,不料少年手快,早已抓住他的腰带,借势猛力往怀里一拉,只听啪的一声,腰带被拉断,乞乞拉达也一个仰面朝天跃倒在地上去了。周围顿即响起一阵吹Ⅱ乎声音和热烈的掌声。乞乞拉达跃起身来,铁青着脸,眼里闪着熠熠的凶光,正要猛扑过来,那戴草帽的中年汉子急忙上前将他拦住,一面制止他,一面对少年说道:“让他进帐篷系根腰带再来!”说着便招呼乞乞拉达跟随他进入帐篷去了。不一会儿,乞乞拉达重新系上一条丝带回到少年面前,角斗又再次开始了。乞乞拉达双手直插少年胸前来扭他衣襟,少年将手缩回,同时抬手向他肘上一格,顿觉一阵锥心般的疼痛从他手上一直钻进他的心头。少年吃了一惊,负痛连连退后数步。乞乞拉达却步步进逼,虎着腰,伸出两臂或探或匝,不住向他袭来。少年觑着个破击去。乞乞拉达又是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在众人一片轰笑声中,只听那戴草帽的中年汉子一声呼喝,站在帐篷前的那六七条汉子抡拳挥臂一齐向春雪瓶奔来。罗燕早已抢入场中和春雪瓶靠背而立;德幼铭亦向那几条汉子迎了上去。人群立即骚乱起来,胆小的赶忙避开,胆大的也退到远处,德幼铭才和那几个汉子交上几手,马千总带着四五名校卫从集市赶来。他一见是春雪瓶和德幼铭三人;赶忙高声喝住,对那几个汉子说道:“你们休要无礼!这三位都是我军营中的客人。”戴草帽那中年汉子忙对马千总哈哈腰,连说两声:“误会,误会!随即带着那几条汉子径自退去。

德幼铭这才将打斗的缘由以及适才在场上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了马千总。马千总劝慰了几句,说道:“这些汉子都是界外邻部一些好勇好斗之徒,每逢赶集,也多过来肇事,今天却碰到了春姑娘手里,也让他们尝到了点厉害!?”

春雪瓶也谦逊地说了几句后,抬头举目搜寻那少年,却已是踪影全无,竟不知他是几时跑开的,也不知他跑到哪儿去了。她正感到有些歉怅若失时,忽见西边约百来步处的有七八条汉子围着一人厮打。她定晴一看,见被围在核心的那人却正是她正在搜寻的那位少年,那少年已冲出重围,跑到拴马前,一跃上马,向南飞驰而去。那几条汉予也纷纷跃上马背,抽出腰刀,呼哨着随后追去。春雪瓶正在发急,忽见乌都奈牵着一匹马,从一座帐篷后面跑了过来,将马缰递给她,说道:“姑娘赶快去助他一臂!”他还指了指鞍旁,“刀也在这里。”春雪瓶也来不及和他说话,忙腾身上马,正要扬鞭,乌都奈又指着前面一片林子,说:“丛林里穿过去便可截上他们!”春雪瓶这才将马一纵,直奔林里。穿过林子,来到林边人道上,果见少年正在那道旁的一片沙砾地上和那几条汉子往来拼杀。她来到时,见已有两人被砍伤坠马,余下五人正舞着腰刀轮番向少年冲杀。春雪瓶从鞍旁抽出单刀,跃马上前,高声对那少年喊道:“你且让开,等我来收拾他们!”话音未落,她已驰到两骑汉子身旁,只见她刀光闪了几闪,那两骑汉子便受伤栽下马去。她拨转马头,对斜驰过来的一骑汉子一刀砍去,那汉子忙用刀来架,她迅即抽刀一刺,正中那汉子腿上,那汉子狂叫一声,伏鞍逃去。剩下两骑汉子见势不利,也忙拨转马头窜进林里去了。春雪瓶收刀入鞘,理了理鬓边发丝,拨马来到少年门前,见他正望着地上那几条受伤的汉子发愣。她不禁笑了笑,说道:“还愣着干什么!都跑了!”

少年抬起头,赧红着脸,嘀咕了句:“又是你!”

春雪瓶:“适才在摔跤场上,你是那般冒失!只凭一个人去闯,险些中了他们奸计!”

少年:“我如早用拳法,也可赢得他的。”

春雪瓶:“那你为何不用拳法?”

少年:“讲好是较摔跤,男儿大丈夫哪能不讲信义!”

春雪瓶听了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瞅着他说道:“哦,我看你年未弱冠,兴许比我还小,竟也称起大丈夫来了?”她不禁又将他全身打量一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怎的一个人跑出来到处游荡?”

少年只不应声。

春雪瓶:“你怎不答话?”

少年忽然抬起眼来:“你是军营中人?”

春雪瓶一扬眉:“是又怎么样?”

少年:“我早就意料到了。”

春雪瓶十分惊诧,忙又问道:“你怎么料到的?”

少年掉头四望,又不应声了。

春雪瓶见他吞吐不明和不理不睬的神气,不由得生起气来。她盯着他注视了会,忽又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呢:那天你向我打听那匹白马,究竟为了何故?”

少年不由得一怔。他忽地回过头来,两眼直盯着春雪瓶,气冲冲地说道:“你别老缠着这事!那马与我无关,我只随便问问。我还要赶路,失陪了!”他说完话,随即带转马头向南驰去。

春雪瓶又恼又气,在马上突然不由感到伤心起来。她原来总觉得那天是自己委屈了他,今天正好来补补自己的过错。没想到却落得如此结局,竟让自己遭到这等委屈!她难过了会,不禁又暗暗说道:“好,这番却是他做出对我不起的事来,今天就该他后悔,该他去不安,该他来补过了!”她这又稍稍感到释然了些,随即拍马向回路走去。她刚穿过树林,见乌都奈早已等在那里。她将马匹交还给他,并把罗小虎昨晚要她告知他的那番安排一一对他讲了,这才又向集市走去。

罗燕和德幼铭仍站在草地场上焦急地等待着,见春雪瓶回来了,二人才放下心来,问她赶去帮助那少年的情况。春雪瓶心里仍有些闷闷怏怏,不愿多谈,只说他赶去时,那七骑汉子已被少年砍伤数人,其余的都已逃去,她也就自己返回来了。德幼铭对少年适才在场上那番行为极为赞赏,夸他是见义勇为;对少年的膂力尤为惊叹,把他说成是世界上少见的天生神力。德幼铭感到奇怪的是:听他乃是中州口音,看上去年纪也不大,怎竟单身一人跑到这西疆来了!罗燕在旁一直不曾说话,又是默默沉思,好像有什么心思似的。春雪瓶早已注意到了,心里纳闷,便问她道:“姑姑你在想什么?”罗燕这才回过神来,笑笑说:“那少年很像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人?”

德幼铭好奇地:“那人是谁?”

罗燕略一迟疑:“一个邻居。真是像极了!他刚一上场我竟差点把他认成就是我那邻居了。”

德幼铭笑了:“你那邻居当时如若也像这少年那般大,现在已经快是个老大爷了!”

罗燕也不禁笑了起来。

三人又在集市上逛了一会儿才回到驿馆。

又过了几天,德秀峰已经办完了事,并将已经给王爷选好的几匹马交给军营派人先送去迪化,他也决定两日后便取道乌苏回到迪化,再在迪化停留十天便起程回京了。

第二天晚上,德秀峰父子在厅里商谈起程前尚须赶办的一些事宜,罗燕、春雪瓶也在厅里。德秀峰把须办各事给德幼铭交待完,命他去到耳房将罗小虎请进厅来,把自己即将离开塔城去到迪化的事告诉了罗小虎,并问他是否愿随自己一道去京仍回王爷府里当差。罗小虎婉言辞谢了。德秀峰不禁有些怅然于怀地说道:

“人各有志,你既然不愿随我去京,我也不便相强。只是我在这举目无亲的边陲之地和你相处的这些日子,也算有了交情,一旦要分手了,我却有些不舍呢!”

罗小虎说道:“德大人后日动身时,我相送一程就是。”

德秀峰欣然道谢后,又说道:“关于驼铃公主的下落,你虽疑她已死,毕竟事出猜测,并无实据,尚望你不辞辛劳多方打探,一旦有了确息,便托人来京告我,这乃是王妃旨意,我德某也重重拜托你了!”

春雪瓶在旁不禁想道:“要是王妃知道她妹妹已被格桑所杀,并知道我母亲曾假冒过驼铃公主的名字,她又会怎样?”她对人世上许多事情老是含含糊糊、你隐我瞒这点,心里总觉不是滋味。

深夜,罗燕又来到耳房。兄妹二人几乎又谈了个通夜。春雪瓶也很体贴,知他兄妹这番离别,不知要何年何月才有再会之机。因此,她也不去打扰他们,便独自留在西厢早早地安寝了。

第三天清晨.,春雪瓶一早又去到“安居”客店,把他的白马和乌都奈留下的马匹备好,就在关口路旁等候着。一会儿,德秀峰一行人等便出城来了。跟随在德秀峰后面的还有孙礼贤、马千总等一干塔城文武官员。春雪瓶让他们走过身旁之后,才将马缰递给罗小虎,一同上马随后行去,和前面主客十余骑拉开四五十步距离。行走时,春雪瓶见罗小虎在马上显得闷闷不乐,便问他道:“罗大伯,你是不是因为与罗燕姑姑即将分手而伤感?”

罗小虎神色黯然地:“我只有这样一个亲人了!这一别虽是生离,也难保不是永诀,我心里确有些伤感!”

春雪瓶也不禁有些难过起来,不再说什么了。

罗小虎也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忽又回过头来低声对她说道:“还有一个使我日夜牵肠挂肚的人就是你母亲!她已答应了我:等她进关去了结一桩心愿后便来和我长聚。只是我对她这番只身进关心里总是放心不下。任她武艺多么高强,她身体总是有病,而且病得不轻!因此,这些天我老是在担心这事!我想,你最好陪她一同进关,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春雪瓶听了不禁又惊又喜,心也怦怦直跳。她停下马来,紧紧瞅着罗小虎,问道:“母亲真的答应了从关里回来便去和你长聚?”

罗小虎充满欣慰而又十分慈详地说:“是的,你母亲亲口对我说的。”

春雪瓶高兴已极,眼里也耀起闪闪亮光。她并马靠近罗小虎身边,伸手挽住他的臂膀,脸上露出纯真的笑容,问道:“那么,我真正是你的亲女儿了!”

罗小虎充满疼爱地:“是的!当然是的,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了。”

春雪瓶抬头看看,见前面那一行人相距已远,又回过脸来凝望着罗小虎,轻轻叫了声:“父亲,’“唉!”罗小虎朗朗地应了一声。

春雪瓶又喜不自胜地提高声音呼叫“父亲!”

“唉!”罗小虎也提高了嗓音。

“父亲!”春雪瓶快乐得更放大了嗓门。

“唉!唉!唉!”罗小虎朗朗地连应三声,随即进发出一阵震胸荡魄的大笑,-那双笑得眯成了缝的眼里却滚出了几颗大大的泪珠。

春雪瓶倾斜着身子,脸儿紧紧贴到他的膀上,沉浸在一片幸福之中。

罗小虎与春雪瓶在这充满欢乐的时刻,几乎把前面的一行人忘得干干净净。正在这时,见孙礼贤已带着道台大衙门的几位送行官员返回来了。他们刚策马过去,前面不远处,马千总也带着几名校骑迎面走来。他来到罗小虎面前便停下马来。将手一拱,说道:“拉钦大叔,春姑娘,恕我不能远送了!德大人在前面等着你二位呢!”他又盯着罗小虎闪起一个示警的眼神,说道:“肖将军因有紧急军务,已于昨日匆匆离开塔城回伊犁去了。望你们一路珍重!一路多加小心!”

罗小虎会意地笑了笑,一抱拳,说了声“后会有期”,便和春雪瓶策马向德秀峰三人赶去,不消一刻功夫便已赶上他们。春雪瓶已从马千总适才和罗小虎的谈话以及他的神情里察知有异,但他却不愿把这情况告诉罗燕,只暗暗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五人在马上说说谈谈逶迤向南行去,一路上不但未见成队巡逻,甚至连哨卡亦未发现。春雪瓶深感疑怪,更觉情况异常,心里也加倍提防起来。

过了锡伯图河,在额敏住宿一夜。第二天又继续南行,来至老风口,刚刚进入八字山山亚,忽见前面突然卷起一团沙尘,迅疾向这边猛袭过来,声如雷响,势如山崩。只听罗小虎大喝一声:“起风了,快避避!”五人赶忙下马随地躲进道旁一间土屋里去。他们刚一进屋,风已卷至屋前,吹来的砂砾砍打在墙上,有如乱坠流星,又似横飞雹雨,打得咚咚直响,矮矮的土屋也在震摇,地也像要龟裂开似的。德秀峰不禁为之失色;惊叹道:“我在京时,也曾听说起过老风口的巨风可怖,没想到竟如此令人胆裂!”德幼铭也说道:今天幸好近旁有这间土屋,不然,我们连人带马都将被这风刮到几里外去。”

罗小虎:“这一带道旁到处都筑有这样的土屋,全是专为行人避风用的。”

德秀峰不禁称叹道:“若是百姓所修可称义举;若是官家所建亦算是德政!”

罗小虎眼里闪起嘲讽的神情:“土屋倒是官家所修;修的钱可是从百姓身上摊来的。为修这些土屋,也不知有多少人被逼得倾家荡产!”

德秀峰默然了。

土屋外风仍在猛卷着。德秀峰、德幼铭和罗燕三人只好在屋角悚然坐下,等待狂风停息。春雪瓶却独自站在门口,不时探出头去好奇地张望着。罗小虎则在土屋里踱来踱去,察看着抛丢在地上的瓜皮杂屑。他看着看着,忽从靠近东墙的地上拾起几张用蜡涂过的皮纸,仔细地看了看,又嗅了嗅,惊奇地说道:“不久前曾有官兵在这屋里呆过。”

德幼铭忙起身走到他的身边,将蜡纸接过来看一看,不解地问道:“你怎知官兵不久前曾来过这里?”

罗小虎:“这蜡纸是军营从关内购来,专作包带饭团用的,一般行人不会用它。”

德秀峰并不在意地:“也许是哨骑或驿卒过此遗下的。”

罗小虎指着地上:“哨骑卒一行不过三四人,这地上丢遗的蜡纸足有三十来方,却也有些蹊跷!”

德秀峰仍未在意,又把话拉开说风去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风已渐渐停息下来,五人才上马赶路,他们沿着山道走去,山势越来越险,不是令人目眩的危崖,便是使人惊心的峭壁。行到极险处,几人只好翻下鞍来,牵着马攀藤扶壁而过。越过山巅,只见两旁绝壁千仞,危峰蔽日,仰头望去,天只一线,令人毛骨悚然,遍体透寒欲栗!罗小虎指着前面说道:“过了谷口便是旷野,路就平坦易行了。”五人策马缓缓而行,好不容易才穿过深谷来到谷口,大家都不由顿觉心情一快,这才长长地喘过一口气。不料刚出谷口,便见谷口右旁有三十余骑穿着各种不同服装的汉子,早已勒马提刀等在那儿。德秀峰吃了一惊,忙回头顾视着罗小虎问道:“这是些什么人?”

罗小虎冷冷一笑:“大人一会就会明白。”

德幼铭:“莫非是帮马贼?”

罗小虎:“我量他们在此也不敢冒充马贼!”

那三十余骑中有一汉子拨马上前发话了:“来人听着:把你们的马匹留下,”他又指着罗小虎,“把那汉子交给我们,便放你们过去!”

德秀峰义正词严地说道:“我是朝廷官员,这几人都是我的亲眷和随从,你们休得无礼!”

那发话的汉子睁着眼,喝道:“管你官员不官员,我没功夫和你磨蹭,如不交出人和马,休怪我们就要动手了!”

罗小虎不等德秀峰再和他答话,忙拨马上前,说道:“你们要马不难,”他指指春雪瓶和罗燕,“只要她二人肯给!要我也不难:只要敢放马来拿!”

发话那汉子也不再答话,一挥刀,率领着三十余骑汉子纵马冲杀过来。罗小虎也从背上抽出宝刀迎了上去!一场拼杀便在谷口前展开了。春雪瓶亦从鞍旁抽出宝剑,斜刺里冲杀过去,截在从左向罗小虎抄围过去的几骑;罗燕也舞起单刀从右杀去接应。德铭只横刀立马护卫在德秀峰身旁。那三十余骑汉子只是走马灯似的围着罗小虎冲杀,却并不向德秀峰攻来。德秀峰一边暗暗纳闷,一边紧张地注视着眼看这场争斗。罗小虎面对三十余骑的围攻,却如久历沙场的老将一般,沉雄镇定,勇猛绝伦,马到处便有一骑落马,刀起处便见鲜血进流。罗燕纵马挥刀,截住从右冲来的几骑汉子厮杀,护住罗小虎右翼,使他免去一方袭击。春雪瓶更是迅如鹰隼,矫若游龙。纵起白马往来驰骋,手中一柄剑使得神出鬼没,她白马到处,只见剑光几闪,立即便有两骑翻滚下地,只放马三四个冲击便已被她刺伤数骑,余骑见袭来,只怔得惊惶万状,连连逃避不迭。一会儿功夫,左翼十余骑已被她杀散。她又骤马来到罗小虎身边,尚在拼命和罗小虎纠缠的七八骑,本以被杀得气喘吁吁,见她冲来,更吓得魂不附体,赶忙拨马逃去。罗燕截住的几骑,亦被她杀得只剩下两骑了。那两骑见众骑已溃,亦忙勒转马头各自逃命去了。春雪瓶收剑人鞘,正和罗小虎并马向德秀峰处走去,逃去不远的一骑忽回过头来看她,被她瞥见,她不觉一怔,即忙纵马越去。不一会儿,便将那骑逼押到德秀峰面前,说道:“德老前辈,你看看这人是谁?”

德秀峰仔细看了一看,这才将他认出,原是那天送马来馆的那名军校。德秀峰只微微惊叹一声,沉吟片刻,装不识,随即叫春雪瓶将他放去。

春雪瓶等那人走远,才困惑不解地问道:“捉住他正好证明这帮前来拦劫的游骑原来都是军营官兵假冒,老前辈为何反将他放去?”

德秀峰:“我若当面将他认出,则势成骑虎,对我不利。我若盘出他幕后指使的人来,则实同促使那人铤而走险,于我于朝廷都更为不利。因此,我只能听若罔闻,视若无睹了!”

罗小虎歉疚地:“事都由我而起,却与德大人生出这多枝节!”

德秀峰慨然道:“你已形同刀柄,在我手中,则于他们不利;若入他们手里,则如以柄授他!你我已联成休戚,就不用多说了。”

他们又继续前行,直至来到克拉玛依以东的玛纳斯河畔,罗小虎才策马抄到德秀峰面前,拱手说道:“德大人的为人行事,我已铭记在心!恕我不再相随了!请大人前途珍重,咱们后会有期!”

德秀峰也不禁感到有些依依,说道:“好,彼此珍重,兴许我还会到西疆来找你们的!”

罗小虎又满怀深情地看了罗燕一眼,然后才向德秀峰一拱手,纵马飞驰而去。

罗燕赶忙埋下头去佯摧马带,实是偷偷擦掉她已夺眶而出的眼泪。

德秀峰目送着罗小虎,见他驰近一片树林时,忽从树林里闪出二十余骑人马来迎接着他,随即又簇拥着他驰过山岗去了。德秀峰回过头来望着春雪瓶,只是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却什么话也没说。

四人又行了一天,眼见离车排子已经不远,春雪瓶忽然停下马来,对三人说道:“请德老前辈、德叔和姑姑慢行,我还要到古尔图去,就不再送你们去乌苏了。”

德秀峰十分怅怅不舍地凝视着春雪瓶,说道,姑娘有姑娘自己的事,我也不便强邀你和我们同行。姑娘如有机会去京城,万望不弃,到阜城门舍下来看看我德某,就大慰平生了!”

春雪瓶:“德老前辈对拉钦大伯说兴许还会再来西疆,我也许会到京城去的。我如去了,定去看望你们。”她又拨马走到罗燕身旁,亲亲地叫了声:“姑姑!”随后又语重心长的对她说道:“你自放心回京去吧!这儿一切都会好的。一路小心、珍重!我会时时惦着你的!”她说这话时,眼里也不禁噙满了泪水。

罗燕哽咽着只说了一句:“我将姑娘当作自己的亲人记在心里!”

春雪瓶虽觉难舍,但想到倚门盼她归去的母亲,便一挥鞭,纵马直奔艾比湖而去。

春雪瓶日夜兼程,第二天便到了艾比湖畔。她立马山岗举目望去,这是一片她多么熟悉而又多么思念的土地啊!那湛蓝蓝的湖水,那翠绿绿的森林,那一片狭长的草地,还有草地斜旁坡上那问看去显得孤傲而庄严的小屋,……这便是自己的故乡,自己的家啊!春雪瓶凝望着山岗下这一片美丽而宁静的景色,儿时的情景又历历叠现在她眼前,层层欢波,丝丝愁绪,在她心头荡起,在她心头飘拂。她离开这儿八年了,这八年真使她感到有如一场梦境。而今她又回来了,这儿一切依然如旧,依旧是那般慈祥,依旧是那般亲切。她还没有去到湖畔,便已感到那凉凉的湖水,她还未进树林,亦已嗅到那淡淡的松香。春雪瓶牵马走下山岗,穿过树林,踏上草地,她一路跳跳蹦蹦,时而抚弄身旁大树,时而拾起地上一撮松针,心里也在不停地呼喊着:“我回来了,母亲!”她心里此刻呼唤着“母亲”究竟指的是谁?是这片土地还是她真正的母亲,春雪瓶自己也没弄清楚。

春雪瓶来到木栅门前,正想寻人问问她母亲的近况,见一位姑娘正从坡上走来。那姑娘身穿一套蓝底白花的印花衣裤,圆圆的脸上再配上一双圆圆的眼睛,更显得伶俐活泼,她迈着轻快的脚步来到春雪瓶面前,张着一双惊奇的眼睛打量着春雪瓶,问道:“你从哪儿来!来找谁的?”

春雪瓶:“我从天山来,来找我母亲。”

那姑娘忽然惊叫起来:“哦,哦!你是不是叫春雪瓶?”

春雪瓶点点头,惊诧地望着她。

那姑娘赶忙伸出手来一把将她拉住,热烈而又高兴万分地说道:“果然是你呀,我的好姐姐!我们都在盼着你哩!”

春雪瓶:“你是谁?”

那姑娘:“我叫莲姑。”她嫣然一笑,又说道:“这名字还是你母亲取的呢。我是香姑的女儿,比你小半岁。我娘说,我两小时候还同在一个摇篮里睡过哩!”她说完这话,又不禁吃吃地笑起来。

春雪瓶心头一暖,一下子便感到与她熟悉和亲近起来。随即也兴冲冲地说道:“好,我今后就叫你妹妹好了。”她停了停,又问道:“我母亲呢?她回来一切可好?”

莲姑:“大姑姑病了,夜里咳得厉害。她刚才还在叨念着姐姐呢。”

春雪瓶忙随着她向坡上她小时住过的那间房子走去。进了房里,见母亲正坐在窗前,一手托肋望着窗外出神。春雪瓶叫了一声“母亲”,便忙扑到母亲的怀里,偎着她,和她亲热。也接受母亲给予的爱抚。

莲姑笑得浑身甜,轻轻地退出去了。

春雪瓶仰起头来望着母亲,问道:“母亲,你怎又发病了?”

玉娇龙:“这是宿疾,时有反复,不妨事。你这番在塔城情况若何?快说来听听。”

春雪瓶这才将她去塔城的经过和在塔城发生的一切,一一告诉了母亲。她讲完后,又瞅着母亲补了一句:“罗大伯这时定已到了乌伦古湖,母亲也尽可放心了。”

玉娇龙看着她笑了,脸上浮露出欣慰的神色。

母女正谈叙间,香姑和台奴进房来了,台奴一见春雪瓶,忙上前将她紧紧抱住,只叫了声“小姑娘”便不住呜呜啜泣起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春雪瓶也不由一阵心酸,陪着台奴流下许多泪水。

这位在她年幼时曾经对她百般照顾、殷情提携的好心女人,当时还显得十分窈窕,今天在春雪瓶眼里却已变得有些色褪神衰。春雪瓶又是一阵怆然。

香姑等台奴哭了一会,才过来将她劝住。又把春雪瓶拉到自己面前,将她仔细地看了一会,说道:“你已长得这么大了,又长得这么清秀,你母亲也真不容易啊!”她说着眼里也包满了眼泪。可她还不等它掉下来,便又破涕为笑地说道:“这下就好了!你母女重又回到艾比湖,我们又团聚了。”

房里充满了悲欢离合,大家的笑声里也带有泪水,泪水里也含有笑意。

晚上,春雪瓶睡在母亲身边,母女二人亲亲热热地问谈了一些塔城见闻。春雪瓶谈着谈着,突然把话打住,伏在母亲怀里吃吃地笑个不停。玉娇龙扶起她的脸,凝视着她,问道:“你笑什么?”

舂雪瓶娇态可掬地:“我对罗大伯的称呼都改口啦!在回来的路上,我已经叫过他了。”

玉娇龙:“你叫他什么?”

春雪瓶:“父亲。”

玉娇龙只是微微哆嗦了一下,没吭声。

春雪瓶又仰起脸来把母亲的神色看了看,才又说道:“他对我说,母亲已答应了从关里回来便去和他长聚。我是听他这样说了才改口叫他父亲的。”

玉娇龙还是默不作声。

春雪瓶伸手轻轻摇了摇母亲,又说道:“女儿当时听了罗大伯那番话,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情不自禁地就改口了,而且还一连叫了他三声!”接着便把她当时是怎样叫的,罗小虎是怎样应的,她又怎样一声叫得比一声高,罗小虎也应得一声比一声音响,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

玉娇龙听了也情不自禁地被惹得发起笑来,笑得也很开心,只是从她那开心一笑的神情里,春雪瓶感到的仍是甜少酸多。

春雪瓶又趁机问道:“母亲可真对罗大伯说过从关里回来便去和他长聚的话?”

玉娇龙说遭:“母亲确是这样答应过他。”

春雪瓶:“那么,母亲打算几时动身进关去?”

玉娇龙:“我就是在等你回来。你既然回来了,我三两日内就准备起程。”

春雪瓶:“这怎么行,母亲正病着,还是等病好了再去。”

玉娇龙:“母亲正是因为这病才急于进关去的。再拖延不走,恐就来不及了。”她默然片刻,才又说道:“其实我这病也是不妨事的。我有马和剑,谁也奈何我不得!”

春雪瓶:“罗大伯对此也很不放心。他说你武艺虽高,可就怕这病!他还说你病得不轻。”她停了停,又试探着说道:“罗大伯还说要我陪母亲进关,以便沿途侍候,他也才好放心。”

玉娇龙:“不行。母亲不能让你随去,京城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春雪瓶诧异地:“母亲还要去京城?”

玉娇龙不语了。过了会,她才又说道:“女儿听话。母亲此行实实不便带你同去,你就在家里等着母亲。”

春雪瓶见母亲态度坚决,也就不再多说了。但她对母亲为何不愿带她同去,母亲进关去寻的又是怎样一个亲人,她心里总是疑云密布,闷得发慌起来。春雪瓶闷了一会儿,忽又伸手摇摇母亲,问道:“我称罗大伯为父亲,我这样称他是对还是不对?”

玉娇龙:“他不是你的父亲。你这样称他也是不对的。”她沉吟片刻,“不过,也许你将来是会这样称呼他的。母亲也盼望着有那么一天。”

春雪瓶本想拨开一层迷雾,经母亲这样一说,她却更加坠人十里雾中去了。

第二天,春雪瓶由莲姑陪着到湖畔、林里、沼泽以及凡是她当年玩过的地方去玩了一天。傍晚,莲姑还把当年常在一起玩乐的伙伴们,如小黑、查牙子和拉钦的儿子达齐等等都邀到栅门前的草坪上来聚聚。那些当年还是稚气十足、玩憨无机的孩童,而今都已快成壮汉。他们见到春雪瓶时,虽都高兴异常,但高兴中总显得有些拘谨。他们在春雪瓶眼里,也如雾里观山,又似水中望月,也觉得隔着一层什么似的。春雪瓶这才隐隐感到,光阴荏苒,童年已经过去,那最可贵的时光已一去不复返了!

天色已近黄昏,当她回到家里时,见母亲房门紧闭,房里传来低低地谈话声,不时还夹有轻微的啜泣声。春雪瓶不由惊诧万分,忙侧耳听去,只隐隐听到从房里传来她母亲断续的话语:“……这……棉衣……银瓶……你好好……收存……我回不来时……你告诉……她”接着便是香姑姑姑的抽泣。春雪瓶猜不出母亲那断续话语中的含意,也不知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好带着满腹疑虑走开了。

晚上,春雪瓶上床睡觉时,母亲只默默地将她拥在怀里,轻轻拍着,就像对她小时候那样,充满了慈母的柔情蜜意。春雪瓶也只默默地享受着母亲的温存,闭着眼睛,却久久未能人睡。

第二天春雪瓶起床较晚。她刚睁开眼睛便见母亲已换好行装正在房里收拾行囊。春雪瓶不觉一怔,忙问道:“母亲,你就要起程?”

玉娇龙:“是的。我昨晚没告诉你,是怕你久久不能入睡。”

春雪瓶:“母亲昨晚半夜还咳得那么厉害,今天就走怎行!”

玉娇龙:“我意已定,你也不用再多说了。我走后,你要听香姑姑姑的话,不可胡来,更不可逞能任性!”

玉娇龙一会儿便已收拾停当。春雪瓶替母亲提着行囊来到木栅门前,香姑和莲姑早已将大黑马备好等在那儿了。玉娇龙走到香姑面前,心事重重地说道:“我这次人关,一定要了却心愿才能回来,前途未料,归期难测,雪瓶就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善体我意!”

香姑早已哽咽得出声不得,只能点头应是。

玉娇龙又回过头来深情地凝视着春雪瓶,说道:“母亲去了!女儿啊,你要尽快地学会自己照料自己!”她声音里充满了凄怆。玉娇龙又抬起头来向木栅门四周和坡顶小屋看了看,然后才走到大黑马身边扶鞍上马,正要催马起程,春雪瓶一下子扑到鞍前,伏在膝上哀哀哭泣起来。玉娇龙扶着她的头,充满爱怜地说道:“别哭,好女儿!等你母亲回来,一定为你重建一个充满天伦之乐的家,母亲就是为此才进关去的。”她说完这话,轻轻扶起春雪瓶的脸来,一纵大黑马,头也不回地飞驰而去。

春雪瓶站在木栅门前,凝望着母亲渐渐远去的背影,流着泪,一声声呼唤着。

香姑走到她的身旁,不断地用好言劝慰她,不料香姑越劝春雪瓶却越哭得伤心起来。香姑无奈,才又说道:“你母亲进关还不是为的你啊!”

春雪瓶忽然想起她在天山上曾听母亲对罗大伯说过这样的话来。她仍一面哭一面说道:“母亲既是为了我,为何又不让我陪她去!”

香姑犹豫了会,说道:“我也劝过你母亲,要她把你也带去,路上也好照顾她的病。可你母亲说,此去要过祁连山,那条道贼多路又险,所以才不让你去。”

春雪瓶一惊:“祁连山?!祁连山有多少贼?祁连山又有多险?”春雪瓶不再哭了,心里只激起对祁连山的好奇,充满了对母亲的担忧。她已暗暗下定决心:闯闯祁连山去!去看看究竟,去护卫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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