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艺那张嘴实在厉害,一时傅硕山竟答不出话来。小艺一见庄主被她拿话套住,接着又道:“还有,侄女知道庄主伯伯还托人向我妈那里为少麟哥提过亲,告诉你,请伯伯还是打消那念头,我高攀不上。”
傅硕山顿然气得面目改色,虽在月色下仍能看得清清楚楚,但实在一时又不知如何回答小艺的话。
好在龙掌李廉波看出太不像话,立时斥道:“小艺,你怎么啦!”
小艺索性哭了起来,呜咽道:“廉波叔,我没有什么,我实在受不了!”
其余几人,见她如此,俱皆面面相觑,就在这里,傅人翠突然现身奔来,刚到立即一把拉着小艺道:“艺妹,看你怎么还是小孩一般呢?我们还是回去吧!”
小艺见人翠回来,巴望赶快知道林独的情形,跟着就走。
庄主讨了一场没趣,但也奈何不得,只得愠愠地率领双禽二兽自去守那死渡、绝崖、断魂桥登山三险。
小翠与小艺走开后,小艺急不可待忙问:“翠姐,你见着他了么?”
人翠点点头,低声道:“他非要见你不可。我跟他说十分危险,他只摇头不顾,就是要来见你。”
小艺听得心中真是惊喜交集,既感受用,又觉无限焦急。想到那登山三关的危险,不由心里怦怦乱跳,立时大声道:“不行他不能来!翠姐!他到不了山上就会被他们害死!”
人翠忙打断她的话道:“艺妹,你暂别着急,独弟弟虽说一定要见你,但他又说决不致有危险。”
小艺听了不由奇道:“这样说来,难道他真的那本事打地三关吗?除此之外,还有何法能见着我呢?”
人翠摇头不答。她其实也不知林独到底如何能见着小艺。小艺又道:“那么他说什么时候要来呢?”
人翠答道:“他说天一亮就登山来见你!”
既听说林独要在天亮后才登山,二人商议暂回家休息,待天明后再到峰上看林独登山。
小艺回家后,和衣躺在床上。那里睡得着,脑里心里尽是些林独的影子,眼睁睁望若这夜一更一更过去!
但大概是小艺日来忧心过重,却在快要天明前,突然朦胧睡去。
待她一惊睡醒时,早已日出。突闻庄中人声哄哄,似出了何事。忙一骨碌跳起,往外奔去,还未奔出门外,蓦然人声燥杂之中,听和有人尖声叫道:“寒山老馆主的儿子死了!他溺死江中!啊,死得真可怜!”
又有人叫道:“龙掌李叔快要把他尸首抱上山来了时,林老馆主只留下他这个傻儿子,现在又溺死江中,老天爷对林老馆主这么个好人,真是太没照应了!”
小艺一听之下,真如晴天霹雳,震得她目昏耳眩,胸间一股血气直往上翻,全身不自觉地抖颤起来,脸色泛青,可是人却痴痴地站在当地,不断自言自语道:“我莫非在做梦,我莫非在做梦吧!独弟弟怎么会溺死呢?別人又为他傻,可是他一点也不傻呀,怎么会溺死在江中呢?不,一定是我在做梦”
“我不要做梦啊!我不要做梦啊!这梦太可怕!我不要做梦啊……”
陡然间,一把头发给她硬生生的拔了下来,血流涔涔,她才知道自己并非在做梦。这一下给她的打击更重,她微微一顿,猛地圆睁杏目,像发了疯似地往外便冲,同时大声狂叫道:“独弟弟!你真狠心呀,原来说天亮后必定要来见我,却是这么个见法!好呀,我们相见吧,我这就来了!”
她这里刚冲出门去,突地傅人翠奔了过来,只见她双目通红,不停地喘息着,对小艺一拦道:“艺妹!你别去,你暂时别去艺妹妹,听我说,你暂时别去!”
可是她在说这话时,眼泪却滚滚的流个不停!这时小艺那还会听她的,只是往外猛冲,口口声声只道:“我要见他去,我要见他去!”
人翠见拦她不住,只得放过去。自己却一面流着泪走在她身侧,以防万一。
小艺杏眼圆睁,面色铁青的往前飞奔。前面有人来她也不避不让,直往前冲,那些人看她如此神色,也就不由自主的闪过一边。
奔至庄口时,果见龙掌李廉波双后捧着一个湿洒淋的尸走来,两旁是庄主、虎抓、飞鹤与傅少麟五人,这些人都是脸色凝重,只有傅少麟微含轻笑。
小艺奔至离几人不远,脚步倏地缓慢起来,简直是出奇的慢,人翠在一旁陪同着,心里直打鼓,不知她会做出何事来。
到了眼前,庄主这些人,都看出小艺有些异样,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小艺这里眼睛似要冒出火来,猛地抻手一指龙掌,喝道:“你给我把他放下!”
龙掌李廉波一怔,正欲开口斥喝小艺放肆,一旁人翠连忙施了个眼色,抢身越前一步说道:“廉波叔,你就依艺妹放下罢!”
李廉波见两人那副神情,知道必有缘故,不觉朝庄主瞥了一眼,庄主微微点着、背转身去,表示既对小艺无可奈何,可是也不以为然。
李廉波只得放下捧在手中直挺挺的尸体。小艺一看那不是林独是谁呢?只见他腹大如鼓,分明是喝饱了江水;可是,虽然他已断气,眼睛紧闭、却面目如生,丰颐广额,只是这时头发显得蓬乱,脸色也稍比黑了些。
小艺看着看着,一股极具威势的微妙热流,迅快流週全身,不觉全身一阵抽搐,她再也忍悛不住,顿时好像整个的人都已崩烈,蓦然“哇!”的一声扑向林独的尸身上,抚尸大哭,一面叫道:“独弟弟!独弟弟!你见着我了,我就在你身边呀!你睁开眼睛来看呀,哦,独弟弟……”
她这一阵嘹啕大哭,真是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人翠也不知陪了多少眼泪!其余几人也觉黯然,只有傅少麟却是仍然嘴角挂着那副轻笑,毫不动空。
小艺痛哭一刻后,意失神地抱起林独的尸体,回头就走。几人同时一惊,抢身拦在小艺前面,人翠更发问道:“艺妹,你要到那里去?”
但小艺只抬头,冷冷的目光瞥视了几人一眼,仍然往前走去,几人不知如何,人翠走到眼前,却自动地闪身让她过去。大概是被她流露出来的那股崇髙而严肃的神态慑住。
小艺抱着林独的尸身,通过衣霞庄,直往庄后的山阴走去。在通过庄中时,庄人们不知何事,要过来动问,都被跟在小艺身后的人翠所阻,但他们跟随在后面不舍离去,自然而然倒像是成了一列送葬的人群。
出得庄后,人翠因怕小艺萌短见,更加紧紧盯在她身后,但却突听小艺低声道:“翠姐,你的情意艺妹万份感激!现在请你回去,艺妹不会怎样的。”
人翠虽听她这样说,但那里放得心下呢?正想答话,小艺又说了:“翠姐,你想我还有妈在家,难道会那么糊涂?我只是要和独弟弟单独静待会儿,你还是请回吧!后面跟来的人也请姐姐关照一声,妹妹感激不尽!”
人翠听她这样说,想想觉得有理,当即照着她的话做了,站在当地看着小艺慢慢走进山阴一座丛林之间。
小艺抱着林独硬挺挺的尸身走进丛林后,当时想起以往和她同游的情景,不觉泪水又濑濑而流,而且她一面还在喃喃自语道:“独弟弟,你不记得从前我们在此地同游么?你的树叶口哨还是我在此地教你吹的呢!他们说你傻气,但你只学了两天就学会了!”
她说着泪水不自觉的滴在林独的脸上,她看见时,立时低头以櫻舌轻轻舐干,就在这时,原是硬挺挺的尸身,突然软了起来,小艺不觉大惊!但她心中倏又掠起一个意念,暗想,大概独弟弟是受了我的感召,故有这灵迹出来!”
她这样一想,也就不再惊诧了,继续抱了他的尸身出了丛林,口中又默默低语:“独弟弟!去看看我们从前游倦歇息的地方,那退直到现在还是无人知晓呢!独弟弟。好么?看哪,就快到了!”
小艺这时直从虾蟆后山,下至山腰,在一株大树下停了下来,说道:“独弟弟,到了!”
说罢她即把林独的尸身放下,自己坐在一旁出神,望着天空的游云发楞,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又流泪!蓦地她看见头顶如盖的树枝树叶,竟无风自动,一阵摇曳,不禁又自奇怪,诧异?转眼一看,陡地惊得跳了起来,愕然盯着林独的尸体发怔!原来小艺把林独的尸身放在地下时,他那喝饱了江水的肚皮,还像个小土堆高高隆起,不料竟在这片刻之间,完全消失。
小艺怔怔的看了一刻,见林独是中大肚皮消了,别无异样,这才又放心坐回原处,冥思独想起来,叹道:“独弟弟!你好生去吧,姐姐终生都会记着你的!可是,阴阳隔世,不知弟弟是否还记得姐姐呢?”
她说完又叹息处一声,耳中忽隐隐听得有人答道:“记得的,姐姐!我就是变了鬼也记得姐姐有!”
小艺一听那声音分明是出自林独之口,不山悚然而惊,心中发毛。
突又见林独两腿一伸,竟自从地上慢慢爬起身来,她这一惊,非同小可,霍地纵起,扣着几枚银针,厉声喝道:“你,你是人是鬼?”
林独却慢吞吞把一头蓬松的湿发理了理,这才笨头笨脑,道:“艺姐姐!你别那么凶嘛!弟弟是人,不是鬼。”
小艺仍然有些不信,端详了半响,便伸手去摸了摸林独的手背,突又缩回,道:“你是人怎的手却是这么冰凉呢?”
林独答道:“弟弟在水里泡了这么久,怕是受凉了,姐姐给我温暖可好么?”
小艺啐他一口,执手而笑,可是忽又流下眼泪,道:“弟弟要真死去,姐姐也不要活了!”
林独无言以对,只是望着小艺傻笑。
衣霞山庄傅李两族,乃百年前一家镖行里的正副镖头,因避分家携家隐于此山,后来人丁渐渐盛,居然变了一座大庄。
林独之父林寒山则是前庄主李羽明因感庄人世代练武,文事渐疏,深觉遗憾,乃特从山下请来设馆,那时,林独才四五岁,即显得孤群寡合,终日默默无欢!而庄中与他同辈之子弟,又家传武艺,一个个活泼伶俐,唯独他渐渐长得丰颐广额,英俊不俗,但举止言谈,却还是笨拙异常!
这时,只李小艺对他心怀同情,处处护着他。从此两人相处无间,俨若一对小情侣。
不想一年冬,林独之父突然病故。在快断气时,只交能他一本手抄绢本,嘱他善加研习,并不许示人,就此撒手。
林独于丧父悲痛之余,也未在意这事。这时庄主李羽明即当众允认林独父子为本庄之人,隆礼葬了林寒山。
可是不到数月,庄主李羽明也相继去世。按照庄规,比武这后,傅硕山得膺这任庄主。就在这日晚,林独正拟翻阅父亲遗物,窗外蓦地传来一声轻笑,林独一听那笑声,立知是傅少麟,赶紧将遗物抄本藏妥,即听傅少麟在窗外招呼道:“林独!我爹叫你去!”既然是庄主之命,林独不得不去,谁知一出门,傅少麟突然狠狠打了他一顿,并言道:“小艺妹乃是我傅家媳妇,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放肆,不教训教训你这小子,谅你那知厉害!”
当时,林独只任他狠揍一顿,一哼也未哼。他是从小受惯这种欺凌的。而且他也明知,庄规中虽有傅李两族不对外联婚之律,但他这时已是前庄主当众被允为本庄之人,当不在外人之例了。
林独被打后,仍带他往见庄主傅硕山。庄主一见他,立时脸孔一板,劈头一句即道:“林独!此地不能留你,你下山去吧。林独一听当真欲逐他下山,不由大惊,眼泪就欲夺眶而出,但他强自忍住。
“林独,林独,你不能哭,他们怎么对待你,也不要让他们看见你的眼泪。”
他这样一想,怏怏欲流下的泪水,又逼了回去,呐呐问道:“庄主,我……我……因何被遂?”
庄主答道:“难道你不听庄主的话么?叫你下山就下山,还要因为什么?”
林独冷了半截,想不到这位庄主竟凭地不讲理,这时他就想到唯一爱护他的李小艺,突然不知那里来的一股勇气,精神一提,大声说道:“好,下山就下山。但是可否让我再见小艺姐姐一面呢?”
庄主想不到林独会突然大胆起来,不觉怔,想了想,终于斩钉截铁般答道:“不行。立刻我就送你下山去吧!记住衣霞山庄不能容你这外姓人。”
林独辩无可辩,当晚即被庄主挟下山去后,庄主匆忙回山上后,他再也忍无可忍,就坐在江边大哭了一场,哭过后,反倒精神一爽,对天盟誓道:“我林独必定要再见艺姐姐!我非要打上山去见着小艺姐姐不可。”
次日,林独即在江水上游一处人家,为人放牛渡日,平时更着意在江中习练水性,与研读父亲遗给他的那本绢本。不想这抄本既无封页,又是以篆体字所书,精奥费解,始终他就不知这是何书。不过他并不因此放弃研读,最后在他穷思之下,终于解得六个篇次的前数页“吐纳篇”,才知这是本修道练武之书,不觉心喜,于是便日日照法练功,可是终于他无人指点,不得要领诀窃,只得将真气纳入丹田,而不能遍布全身。所以练来练去,只练到一个肚皮可随意大小。丹田吸满气后,猛地吐出,亦能伤人,而他的手脚,却仍然无力。但这样—来,对他习练水功,却得益不浅,只要他吸气闭气,在水底潜伏几个辰时,实是易事。
这日他就是以这吸气闭气之法假装溺死骗过庄主等人通过登山三险,与小艺见面。
林独见小艺挽看他手臂那副高兴的样子,流于言表,不禁又发起愁来,道:“艺姐姐,弟弟是骗过他们,登山见着姐姐,可是我可不能在山上久留,如今该怎样下得山去了呢?”
小艺两眼紧盯住他,急摇头道:“弟弟暂别提这些,我们一年不见了,得好好谈谈,你想一年来,姐姐那日不念你啊!”
林独低声答道:“弟弟也是。这世上弟弟只有姐姐一人了,要是我仍能留在山上与姐姐一起那多好啊!”
说着他脸色倏变,有些恨意,但微现即敛,随又说道:“姐姐!弟弟是苦命人,这次下山后恐怕便要到处流浪去,如能练成武功,弟弟自然会再回山来,不过,前途不可测,就这样客死异是也是意中之事。”
眼见他一颗眼泪即欲滴下,但他又强忍回去。一回头早见小艺,双目微闭,流泪满脸,突地说道:“弟弟说呀!说下去啊!”
她说着一阵抽搐,倒在林独身上失声呜咽而哭了!林独却竭力忍住,暗中对自己道:“林独,林独!忍住啊!在姐姐跟前不哭,任何人也别想使我流泪了,忍住啊!”
小艺哭过一阵,忽然低声细语道:“独弟弟!姐姐等你回山的,无论你回不回来,姐姐都必定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