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凛冽,东蛇岛上的一场恶战,越来越更惨烈。
一颗头颅,忽然在空中挟着一道血柱冲天飞起,虽已身首异处,嘴里仍在喝叫:“攻他下阴!”
叫声甫落,人头已堕入海中,血水随浪花一卷而没,凄厉的声音却仍在众人耳边旋绕不散。
给砍掉脑袋兀自大呼大叫的,是点苍派的“川流刀”曹百坤,此人虽在点苍派门下习武凡三—卜载,但人人练剑他独自练刀,一套“川流不息百胜刀法”,确也别具威力,在点苍派中,算是一等高手。
但在这一役,他遇上的对手是恶婆婆端木灭,所碰上的兵刃,更是木小邪精心铸造的大刀。在短兵相接之下,恶婆婆的刀法胜一筹,兵器更胜几筹。结果,川流金刀从中间给削断,恶婆婆手中大刀余势未了,把曹百坤的脑袋“嚓”声砍掉。
在那一刹那间,曹百坤的眼睛,却斜斜地望向水老妖与洪猛流的一战,其时,水老妖内力不继,破绽渐露,曹百坤瞧得真切,忍不住向洪猛流喝叫提点,他要说的那四个字,乃是——“攻他下阴!”
世有“死谏”这一回事。曹百坤这四个字,虽然算不上是“死谏”,但却终究是赔上了一条性命,才能把那“四字真言”告诉给洪猛汉知道的。要不是他一心二用,在面对强敌之际分神,就算打不过恶婆婆,也不一定会刀毁人亡,让自己的鲜血洒在浪花之上。
洪猛流是武学上的大行家,给曹百坤一经提点,已然心中有数。
水老妖以一把匕首施展“还我山河十八刀”,招数看似咄咄逼人,但已跟当天在“大盈若冲”五层楼地厅内,以匕首舞动数百斤重桃木巨案的势道相去甚远。
强弩之末,余劲大不如前。
洪猛流连续闪开水老妖七八招,而且姿势从容,绝非跄踉地保命。水老妖喘声嘶急,更在酣战之中不住发出浑浊咳嗽声,一张脸又灰又白,再无昔日叱咤风云,睥睨天下的骄人气概。
洪猛流心想:“今天若能亲手除此老魔,他朝何愁不名成利就?”
一念及此,顿时雄心万丈,觑准形势,果然一掌劈向水老妖下阴要害。
此时,水老妖匕首招式用老,要回招挡架已来不及。洪猛流毫不放松。“火焰销魂掌”
乘虚疾劈,掌未击实,灼热掌风已滚滚涌至。
眼看水老妖再也难以挽回败局,蓦地里怪事陡生,在水老妖裤裆之下,不知如何竟突然冒出了一根尖锐的物事,倒像是标出了一条恶毒的怪蛇。
洪猛流着着盘算,一直盘算着水老妖的下阴,怎料得到一掌击下去之际,一之下竟有尖锐物事电射而出,要硬生生回掌收式,已来不及。
“飒”的一声,那尖锐物事在电光石火间穿掌而过,本已催至十成功力的“火焰销魂掌”
也同时消散得丝毫不剩。
原来在水老妖裤裆下怒射而出的,是一杆短小铁枪,长仅四尺余,乃是由海蛇在水老妖背后出招,在他裤裆底下堪堪寸许之间射出,其时,洪猛流的“火焰销魂掌”也恰恰劈了过来。
洪猛流非但伤不了水老妖,更给海蛇一枪在掌心之上刺穿一个透明的窟窿,自是惊怒不已,登时狠性狂发,猛吸一口气,以连环腿疾踢海蛇。
他这一手连环腿异常迅疾,招数路子更是既险且狠,但他伤势不轻,非但鲜血狂流,连真气也随之损耗不少,这几下连环腿,海蛇自是丝毫没瞧在眼内。
但在此同时,已有数大高手,手执奇门兵刃,向这边怒扑过来。
其中一人,短发浓髯,使的是一双泼风刀。另一人,两眼炯炯有神,腰系镖囊,又有一人,轻功绝顶,出招阴险,使的是一条熟铜棒,棒端暗藏利刃,能在千钧一发生死相搏之际暴伸数寸,令人防不胜防。
这三人分别是华山、黄山、昆仑三派的高手。
水老妖忽地一声长啸,把“还我山河十八刀”的最后一招施展。口中又再大喝:“全国为上!”
他这一招,威力惊人,只见他平地掠起,一掠数丈,身形翩如巨鹰,手中匕首运转如风,三大高手竟在他一招之间,人人咽喉中招,无一幸免。
这股骇人声势,直把群豪瞧得目瞪口呆。那三大高手在武林中威名颇盛,但仍然斗不过已成为末路枭雄的水老妖,仅在一招之间齐齐毙命,由此可见水老妖的武功,委实已达到了能人所不能的恐怖地步。
但也就在三大高手倒地毙命之际,水老妖的身子已不住的在颤抖,嘴角更渗出鲜血,两眼发直面如纸金,比先前还更颓萎得多。
朴赤道人嘿嘿一笑,道:“剿灭妖邪,正是大好良机,咱们并肩子上!”又有两三个不怕死的崆峒派高手,齐声呼啸,齐齐挥舞兵刃杀了上去。
水老妖振臂狂吼,但却吼声微弱,手中匕首更是不成章法,若不是海蛇拼命在身边护驾,这位东蛇岛主,恐怕眼前便已凶多青少。
这时候,恶婆婆与霍椒萍,两人都已双双挂彩,虽然伤势并不严重,但却浑身是血污,披头散发,神情又是狼狈又是可怖。
马小雄、阿玫武功有限,心有余力不足,空自双双焦急得有如锅上蚂蚁。
大船上,船身一直幌幌荡荡,寒风迎面吹来,似是吹醒柳生衙若干酒意。
岸上连场激战,他在甲板上瞧得十分清楚,尤以峨嵋服难师太恶斗端木灭,当端木灭退入海中之际,和柳生衙的距离便很接近。
但柳生衙的目光,绝大部分都凝视在海蛇身上,柳生衙虽然才二十七八岁,但他出道江湖甚早,不满二十,已纵横大江南北,可说是风尘仆仆,也可以说是野性不羁。
在这最近七八年以来,江湖上不断传闻,昔年中毒惨死的“少林不败客”海禅王之子海世空,已练成了海、姒两家一身惊人绝技,更四出为害,扬言要为惨遭毒害的父母报仇。
三十年前,海禅王与姒嫣妍这一对充满传奇色彩的夫妇,在嵩山少室峰下遇害,此事震惊黑白两道,人们除了极度关注这一对夫妇之外,也关心他俩唯一儿子海世空的下落。
海禅王是少林派近百年以来,武艺成就最骄人的俗家第一高手,在一般武林人士心目中,这位“少林不败客”的名头,甚至比少林的方丈住持大师,还更响亮。
至于姒嫣妍的身份,更是特殊,她是名震天下黑道第一高手“魔道霸主”姒不恐的女儿,为了要跟海禅王结为夫妇,不惜私自逃出幽冥宫,历尽千万般艰险,受尽无数痛苦折磨,直至最后中毒身亡一刻,仍与丈夫海禅王两手紧握,不离不弃。
不同的身份背景,铸造出一段美丽而轰烈的爱情。
对于海、姒的姻缘,江湖中有无数人寄予怜悯,但也有更多不屑的眼神,耻冷的态度。
当二人遇害之际,海世空才不满十岁,但此子关系异常重大,黑白两道中人无不极度关注,有人要铲草除根,也有人立下重誓,要是能够找到海禅王之子,纵然倾家荡产性命不保,也得全力保护恩公之子的周全。
对于这些江湖恩怨传闻,柳生衙在华山派门下,几乎可以当作故事般念出,但初时,也仅仅只当作是一些和自己无关痛痒的故事而已。
及后,他年纪渐长,在江湖上也打滚了好几年。
五年前,柳生衙在赣北景德镇醉酒闹事,在一间瓷器内摔破了几十件其薄如纸, 白如玉明如镜,敲之声音清脆如磐的名贵瓷器,其时,他身上只有五十文钱。
以他的武功能耐,要逃脱出去,那是轻而易举之事,但他不能负累一个新相识的朋友,于是双双自愿留在店内,等待师父的救援。
原来,柳生衙在山西收到师父委托丐帮弟子送来的书函,知道师父凤大先生将会在这两天之内,来到景德镇赴约,跟另一位武林名宿展开公平的决斗,顺道一叙阔别两载的师徒之情。
也就在凤大先生抵达景德镇之前的一天,柳生衙在酒肆中结识了一位新朋友。其人国字脸,浓眉大目,一脸英气,喝酒如喝水,一块羊肉两块熟牛肉,箸箸下筷都是三块牛羊熟肉挟入口中,意态豪迈,令柳生衙从心底里折服起来。
酒酣肚饱之后,二人方始交换姓名。这大汉道:“鄙人乔在野,无门无派,年年难过年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
柳生衙叫了一声: “好!”接着也说道:“小弟柳生衙,本也无门无派,甚至是无父无母无家,差幸五岁那年,蒙恩师怜悯收留,成为华山派门下最不肖的弟子。”
乔在野呵呵一笑,道:“兄弟酒量不弱,气度不凡,真是大有意思。这一天,咱俩都已各自喝了二三十斤杂乱无章的烈酒。”
柳生衙道:“将相本无种,烈酒也不分章法。酒入愁肠也好,酒入欢肠也好,人生能与知己浮一大白,便胜过富贵功名无数。”
乔在野大笑:“喝酒便如同对奕,要找一个棋艺高,棋晶也高的对手,往往难比登天。
难得今天你我相遇于此,更一见如故,何不结为异姓兄弟,未知尊驾意下如何?”
柳生衙摇摇头,道:“不是不好,只恨相逢太晚。”
乔在野大喜,当下二人互叙年岁,乔在野比柳生衙大了三岁,份属兄长。随即联袂到附近一间古庙,烧香歃血为誓,向天叩拜,结成多兰兄弟。
二人都是豪迈之辈,结拜之后都是喜不自胜,又感到意犹未尽,决意另觅酒家,再喝个淋漓痛快。走至白玉坊,两旁都是瓷器店铺,忽见十余恶汉,在道上拦截一名少妇,为首一人,面如冠玉,本也相貌堂堂,但却行止轻佻,言语鄙下,竟在光天化日之间,调戏良家妇女。
柳生衙带着七八分酒意,一瞧这头势,已然怒火中烧,回头对乔在野说道:“小弟有点怪癖,三天不打架拳头便发痒,大哥且等一等,待小弟过去搔搔痒回来再说。”
乔在野哈哈一笑,道:“这十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今天定必齐齐倒楣。”
柳生衙脚步歪斜,嘴里说话含糊不清,为首那名公子哥儿一个耳光掴过来,但还没打在人家的脸上,腕骨已给一支钢铁般的手硬生生折断。
十几个随从见主子遇袭,立时齐声暴喝,向柳生衙展开凶猛攻击,一时之间,刀光剑影,斧棒横飞,人人都是下手绝不容情。
柳生衙毫不畏惧,以一敌众,但对方之中,有两名老者,竟是深藏不露高手,觑准破绽,双双出刀疾刺柳生衙致命要害。
柳生衙闪了数刀,但左肩还是给划破一道半尺长的口子,登时鲜血直涌,触目惊心。便在这时,一人轰声怒喝:“谁敢伤我贤弟!”
两名老者还没瞧清楚对方是何等样人,已分别在胸腹间重重中拳,二老肋骨断裂之声人人清脆可闻。
柳生衙大笑:“有兄如此,小柳今后如虎添翼,大可天天打架!”
乔在野在众恶汉之中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瞬即连伤数人,同时和声豪笑,道:“天天喝酒,天天打架,天天快活!”
调戏良家妇女的公子哥儿,知道今天遇上了克星,再也不敢逞强,急急抱头飞窜。
柳生衙怒骂:“衣冠禽兽,休要逃走!”
公子哥儿慌不择路,转身一闪,钻入了一间瓷器店。柳生衙、乔在野双双追至,店主掌柜怒道:“这里每一件货色都是上品,谁敢在这里捣乱?”
话犹未了,已有两件名贵的瓷瓶有如流星般在他耳边飞过,直向那公子哥儿脸上砸去。
片刻之间,瓷器摔破之声不绝于耳,只听得乒乒乓乓,最少有数十件名贵的瓷碗、瓷碟、瓷瓶给摔个稀烂。
结果,公子哥儿自是头破血流,遍体鳞伤,能够检回半条残命,已算是徼天之幸。但柳、乔二人在店中摔破了不少名贵瓷器,这个祸也是闯的不小。
以二人的能耐,要是不顾而去,那是谁也阻止不了的。
但柳生衙却道:“祸是我闯的,这些损失,都算在我头上。”
乔在野淡淡一笑,道:“贤弟做事,勇于负责,那是十分难得的。但你江湖经验不足,下次再有这种场面,绝不可以把罪魁祸首早早放了。”
柳生衙细心一想,恍然大悟,叹道: “大哥说得不错,这里的损失,原该算在那混蛋的头上。”
不久,华山派掌门凤大先生终于到了景德镇,他一知道徒儿柳生衙在瓷器店内生事,便匆匆赶至。
赔偿之事,立时获得解决。柳生衙还没开口,凤大先生已淡然笑道:“行侠仗义,原本不错,但下一次大可以用石头对付无行浪子,就不会犯本破财,这一节,为师以前没教过你,今后可要记住了。”
柳生衙感激不已,连连点头。
翌日,凤大先生在景德镇东北三里沧然亭外,跟另一位武林名宿决战。不出十招,凤大先生对柳生衙说道:“当今天下形势险峻,既有契丹辽贼侵我大宋江山,女真部金人亦乘时崛起,忧患无穷。
“可恨朝纲败坏,圣上昏庸误信权奸,以致国势日益衰弱,有如江河日下。如今,朝廷之中,蔡京日渐得势,更与江湖黑道巨擘暗中勾结,其中尤以聚英堂的动向,最值得关注。
“除此之外,不得不说一说阴山的幽冥宫。
“自从三十余年之前,龙虎山武林大会一役之后,幽冥宫主姒不恐,绝不在江湖上露面,料想当年一役,这魔头以一人单掌之力,在擂台上击杀我等八大门派二十一高手,固然是威风凛凛,技艺四座,但却也有不少武林名宿纷纷惴测,认为这位‘魔道霸主’也在激战中受了极大的创伤,只是极力掩藏,一般人难以察觉出来。
“自从姒不恐回到阴山之后,江湖上传说纷云,有人说姒老魔伤势严重,不死也得残废。
也有人说姒老魔还没回到幽冥宫,已在半途伤重不治毙命。但也有人说,姒老魔根本丝毫无损,而且正在幽冥宫中苦练某种魔功,功力一天比一天更可怕,一旦魔功练成,普天之下,再也无人能敌。
“到底真相如何,外界只是凭空猜测,谁也找不到任何有力证据,足以证实姒不恐的确切境况。
“但在武林大会召开那一天,姒不恐唯一的女儿姒嫣妍,却同时潜离逃走,跟‘少林不败客’海禅王远走高飞,结为夫妇,似乎在这一天之后,男的再也不重返少林,女的再也不回去幽冥宫,成为武林中轰动一时的大事。
“有人估计,姒嫣妍在独自离宫那一天,已然身怀六甲有了身孕,但幽冥宫与少林派历代世仇,姒不恐是绝对不肯让女儿嫁给‘少林不败客’海禅王的。
“须知海禅王自出道以来,曾屡次跟幽冥宫中高手火拼,尤以太原清泉古寺外一役,双方动员高手逾百,各有死伤数十,单是这一段血海深仇,双方都是绝对难以化解。
“但无论如何,血浓于水,姒嫣妍毕竟还是姒不恐唯一的女儿,至于后来呱呱堕地生下来的海世空,更是姒不恐唯一的外孙。
“本来,海世空身兼黑、白二道重要人物的血统,照理而言,可算是‘打成一个平手’,换而言之,便是不邪不正,非黑非白,不过不失。
“可是,在海禅王和姒嫣妍结成夫妇之后,却又发生了好几椿轰动江湖的惨案,首先,在海世空尚在襁褓年代,有人发现这一家三口,在川北一带出现。”
“在此同时,川北素负侠名的‘铁面仁心客’赖一棠,在午夜上茅厕之际,在茅坑外给一名神秘杀手伏击,背心中了一记重掌,三日后不治身亡。根据背上掌印显示,偷袭者功力奇高,所使用的更是‘黄龙大金印’掌功。
“‘黄龙大金印’掌功,乃少林七十二绝艺之中,几近失传的绝顶武学,近五百年来,仅有百余年前达摩院首座普苦大师能够练成,到了近代,唯一懂得使用这套少林绝学的,就只有‘少林不败客’海禅王一人。
“消息传出,立时震动武林,原来当年龙虎山武林大会一役,幽冥宫主姒不恐把一块写满名字的白布血书抛上擂台,上面总共有二十八位八大门派高手的名字,而其中一人,便是‘铁面仁心客’赖一棠。
“赖一棠出身峨嵋,乃俗家弟子,论起辈份,比服难师太还更高两辈,但此老早于数十年前,已离开了峨嵋山,在川北建立基业,自己闯出了响亮的名头。
“龙虎山武林大会一役,赖一棠虽然布上有名,但其时,他远在闽南探访友人,因此并未在大会擂台之上亮相,想不到不出两年,竟在赖家堡之中惨遭毒手。
“赖一棠死于‘黄龙大金印’掌功之下,少林派自是脱不了干系,但人人都只会把矛头指向海禅王,因为除了这位‘少林不败客’之外,谁也想不出,更找不到任何能够使出‘黄龙大金印’掌功之人。事实上,纵使有人冒充伪装,又有谁能有如斯深厚功力?
“原来赖一棠当年并没有在龙虎山擂台之上,与其他二十一位高手遭受到同一命运之后,一直小心戒备,不敢稍有松懈,纵使在晚间睡觉,也穿着一件‘秦王护心镜’,把胸、背要害谨慎防护。岂料只是给人在背后打了一掌, ‘秦王护心镜’已然寸寸碎裂,掌力贯透体内,终于伤重不治身亡。
“举世之上,能有这等惊人掌力的高手,自是屈指可数,再加上行凶者的掌功,更是独步天下的少林派‘黄龙大金印’,因此,任谁都认定,杀人者当非海禅王莫属。
“不久,黄山派的‘孤竹叟’单公谨,在黄山听雨馆中遇害,他身中一剑,剑法后来被认定是‘切枯势’。
“‘切枯势’是阴山‘幽冥十三剑势’中第一势,剑势轻柔阴鸷,伤口由浅入深,肌肤之上伤口不大,但剑尖刺入人体,劲力陡然在体内深处进发,普天之下,能使出这一剑的高手,除了姒不恐之外,也许就只有他唯一的女儿——姒嫣妍。
“在单公谨遇害前两天,也有人在黄山山麓一带,看见了海禅王一家三口。
“此后,又有三位属于八大门派高手遇害,而这些遇害之人,都有一个相同之处,便是他们都在白布血书之上,布上有名。
“同样地,每次在惨案发生之前,都有人目睹海禅王一家三口。在附近一带出现,而且,所有遇害的高手,不是死于‘黄龙大金印’掌力之下,便是死于‘幽冥十三剑势’。
“至此,武林中人一致认定,海禅王夫妇虽然离开了少林寺、幽冥宫,但在暗地里,仍然为幽冥宫主姒不恐办事,务求把那白布血书上的漏网之鱼,悉数歼杀殆尽。
“当年姒不恐掷上擂台的血书,上面总共有二十八个人的名字,除了二十一人登上擂台迎战之外,尚余七人,但这七人之中,又有两人早已死去,至于余下五人,都分别死在‘黄龙大金印’掌力与‘幽冥十三剑势’之下。
“自此,江湖中又掀起了一种传闻,说姒不恐在龙虎山武林大会擂台之上,确然真的受了重伤,以致一直不曾再在江湖中露面,但另一方面,他仍然处心积虑,要把血书上余下来的五大高手置于死地,于是,暗中命令海禅王夫妇痛下毒手,为姒不恐完成心中的愿望云云,至于姒不恐、海禅王、姒嫣妍三人的种种纠葛,又是另一椿‘家事’,外人自是不容易获悉其中真相。
“总而言之,各种各样的传闻,相继在武林中传来传去,当然其中还有不少疯言疯语,其妄言的程度,根本不值得识者一哂,也就毋需理会了。
“生衙,你是我门下最有干劲的大弟子,众师弟都以你为榜样,早几年,你太年轻,自是做事稍欠分寸,但经过这几年磨练,也该一天比一天成熟啦……最近,江湖上又接二连三出现了几椿命案,行事手法之狠辣绝毒,可谓令人发指,根据死者的伤势观察,竟然又与当年海禅王夫妇的手法如出一辙,以是一般推测,多半是海禅王夫妇的独子海世空的所为。
“海世空的外祖父,是‘魔道霸主’姒不恐,父亲又是名震大江南北的‘少林不败客’,便是他的娘亲姒嫣妍,生前的武功也是十分厉害,要是他身兼数家之长,练成了一身惊绝艺,而又刻意要在江湖中掀起腥风血雨的话,恐怕已然成为一个极可怕的祸胎。
“生衙,你也是八大门派中弟子,幽冥宫跟八大门派的瓜葛,八大门派中人人都脱不了干系,因此,无论为公为私,都有尽一分力量的必要。
“根据东海水寨那边的消息,海世家经常都会在福州一带出没,初时谁也不晓得他就是海世空,但有一次,他在福州跟几个恶霸起了争执,双方展开一场激烈的厮杀,想不到十招八式之间,几个恶霸全都重创倒地,其时,东海水寨的一个大头目恰好瞧见当时境况,一眼就瞧出,这汉子使用的武功,乃是幽冥派的‘无常散手’!
“再经查访,这汉子叫海蛇,经常驾御一艘大船,自东方大海而来,一住数天,然后又再扬帆离去,有时候,一个老人在福州跟他会合,但通常都只是独自而来,独自而去。
“最奇怪的,就是这个叫海蛇的汉子。每次到福州,都会预先订购一大群山羊,究竟用途何在,谁也弄不清楚。
“由于他每个月都买下一大群山羊,渐渐惹起了武林中人的怀疑,有人认为,他练的是一种邪门武功,必须要把山羊活活放血,甚至可能要把双掌插入羊体之内,吸收山羊的血气,才能练成。
“但这都只是凭空推测,谁也没有亲眼见过这种情景,事情也就此不了了之。
“但这一个叫海蛇的汉子,根据消息描叙,年纪和海禅王夫妇的儿子相当吻合,尤其是他懂得使用幽冥派的‘无常散手’,就更令人心生疑窦。
“生衙,兹事体大,咱们既是八大门派之一份子,就该同心协力,把海世空揪出来,为死去的武林同道雪恨伸冤,更要为天下苍生,除去一大祸患。
“这里有些金子,银两,也有两三张银票,你留在身上,明天也好,后天也好,启程前往福州,瞧瞧那个海蛇究竟是什么来路,然后回来向为师报告。”
“但有一件事,你必须好好紧记:倘若海蛇真的就是海世空,他必然已练成了少林派、幽冥派的几种绝世武功,凭你的本领,万万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你只可以作为一个探子,决不可自逞英雄,白白送掉一条性命,你明白了没有?”
凤大先生把事情的本末,详详细细地对柳生衙说出,柳生衙听的不住点头,示意明白。
翌日清晨,风大先生已启程回华山去。
下午,柳生衙在酒家与乔在野笑谈天下事。乔在野忽然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去岁腊月,我在福州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平时沉默寡言,很少说话。”
“我喝酒如喝水,你是知道的,但我这个朋友,喝得十分谨慎,我一连干了六七大碗,他才只喝了两口,似乎恐怕酒里有毒似的。
“我很不高兴,心想:‘此人一本正经,交着了这样的朋友也没有什么味道。’正要托词离开,这人却忽然说道:‘我答应了要为一个久病缠绵的老人治病,是以在动手之前,不敢多饮。’
“我听了为之一愕,已离开椅子的屁股又再坐了下去。
不久,几个山村百姓,用担架扛着一个面黄骨瘦的老人,来到酒家之中,果然是早有约定,我这个朋友要为这老人家治病。
“他治病的手法,甚是奇怪,时而口中念念有辞,似乎在念些什么咒语。过了片刻,以指力压老者身上各大要穴,下手之准确,力道之恰到好处,世间罕见。
“然后,再用金针刺穴。刺穴完毕,吁一口气,然后把老人的脑袋一捏一抓,倏地整个头颅给他摘掉,四平八稳地摆放在桌上。
“几个山村百姓,固然是吓得魂不附体,就连我也是惊怒交集。初时,还道他一片好心,在酒家之内行医济世,岂料他做了一大轮功夫之后,竟出其不意地痛下杀手,而且行凶手法之暴戾,简直令人事前完全无法可以想象出来。
“几个山村百姓,都只是寻常农夫,庄稼汉子,完全不谙武功,虽然都是惊怒已极,但都只是瑟缩在一角,连骂人的勇气也提不起来。
“我心中大怒,立时便要出手对付这恶人,那时候我再也不认为他是我的朋友。
“但就在这时,他把双手腕臂摊开,说道: ‘这是阎王帖,我中了一服,你们所有人也都已中了一服。’只见他双腕之上,都有一道紫蓝之气,隐隐地一直向肩膊之处缓缓地蔓延。
“几个山村百姓都是大惊失色,人人捋起衣袖一看,果然都是一般情况,谁也想不到,这老人看似病弱垂死,原来早就包藏祸心,要趁着这个机会,施用剧毒对付我这个朋友。
“其时,我也感到臂腕之上,传来阵阵麻痒的感觉,原来凡是接触过那名老者,又或者是触及担架任何部位的人,都得中上剧毒,由此可见,那名老者用心之狠毒,更是令人心寒。
“我这个朋友又自说道:‘阎王帖是万愁谷的独门毒药,这位老人家,用计隐居在福州山区十余年,直至今天始露出本来面目,要是我所料不差,他应该就是‘愁眉判官聂镜州。’“后来,果然证实,我这个朋友所言非虚。他又缓缓地说道:‘阎王帖’这种毒药虽然霸道,但还是难不着海蛇的,我这里有几瓶解药,能医百毒,可保平安无恙。
“当时,我哈哈一笑,道:‘未知中了阎王帖之毒,是否必须戒酒?’我这个朋友摇摇头,道:‘酒是酒,毒是毒,要是解药不灵,喝清水也得七窍流血而死。’“听见这些说话,我如释重负,正要捧起酒碗,我这个朋友已整个大酒缸高高举起,把烈酒当作水一般往喉咙直灌,他足足喝了半缸,才笑着对我说道:‘先前欠你的六七碗酒,如今算是本利归还!’意气之豪迈,竟不下于你我二人。
“自此,咱们就交上了朋友。一连七天,天天喝酒,天天打架,天天快活!
“到了第八天,我有重要的约会,必须赶回杭州,临别依依,咱们撮土为香,当天拜了八拜,结为异姓兄弟。贤弟,你要记住了,今天,你还可以叫我一声大哥,但到了咱们三人共聚一起之后,你以后就只能叫我做二哥!”
柳生衙这才问道: “跟你结拜的那一个人,他叫海蛇吗?”
乔在野用力地点点头,说道:“不错,他叫海蛇,但有人认为,他也就是‘少林不败客’海禅王之子,八大门派中人人得而诛之。”
柳生衙心中一凛,说道:“真的是……他?”
乔在野倏然一笑,道:“贤弟,你的身份,早已向我说得一清二楚,你是华山派的弟子,自然也是八大门派中人。
唉!这数十年来,幽冥宫跟八大门派的仇杀,一直都纠缠不清,至于是非黑白,也各持己见,并无一致的公论,但我这个江湖武夫,交朋友只看他本身是个怎么样的人,要是瞧的不顺眼,便是九五之尊人中龙凤,也不屑再多说半句话,但要是认为这人可以交朋友,那么,又何必管他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正是英雄莫问出处,贤弟,你说是也不是?”
乔在野这一番说话,正好说到柳生衙心坎里去,闻言不禁大声喝采,道:“好!小弟敬你三大碗!”
乔在野哈哈一笑,道: “三碗复三碗,无醉不成欢!好贤弟!好酒!”
当晚,兄弟二人秉烛夜谈,直至天亮方始分道扬镳。
不止一日,柳生衙到了闽江下游的福州,一住半月,未见海蛇踪影。到了第十八天,才听人说海蛇的大船到了海港。
柳生衙捧着一壶米酒,脚步轻快地来到港口,其时,烈日当空,海面上风平浪静,天气说不出的闷热。
忽见一人,全身肌肤宛似铜铁铸造,虽然身形不算高大,但却另有一股不寻常的气势,这人自一艘大船纵身登岸,手中一把丈二钢叉,叉上插着一尾八九斤重的海鱼,兀自在叉上不断摇晃。
柳生衙眼睛大亮,趋前笑问:“敢问这位仁兄,这条大鱼可肯出让?”
这人摇了摇头,道: “头颅尚有价,这一条鲜鱼却是无价,万两黄金也绝不沽售。”
口气之大,令途人为之窃笑。
柳生衙却不生气,也没有讪笑,仍然一本正经紧随其后,说道:“既不愿沽之,可愿赌一赌?”
手执鱼叉之人,正是海蛇,他冷冷的瞧了柳生衙一眼。
柳生衙道:“前面有间米铺,咱们过去跟老板聊聊,要是谁能先令老板跪地求饶,谁便成为赢家,但这中间可得有个规矩,便是不得以武力对付老板,否则便当作输了。”
海蛇哼的一声:“赢了又怎样?输了又如何?”
柳生衙道:“要是你输了,这一条鲜鱼便是我的,要是我输了,我做一个月苦工,任劳任怨,任打任骂。”
海蛇嘿嘿一笑:“此话当真?”
柳生衙道:“如有食言,有如此瓶。”
先把酒瓶内的酒喝个点滴不剩,随即五指运劲, “勒”
的一声酒瓶爆裂,碎片四处飞扬。
两人走到了米铺,老板寒着脸,冷冷说道:“这里的米渗了砂子,海大爷是吃不惯的,还是到吴老头的米铺去吧!”
原来这间米铺的老板器量狭小,海蛇已有大半年不曾上门光顾,因此一开口便冷言冷语,不留丝毫情面。
海蛇脸色一寒,道:“今晚俺就要一把火烧了这间鸟店!说得出,做得到!你要保住贵宾号,除非立刻跪地讨饶!”
老板听了,嗤之以鼻,连睬也懒得睬他一下。
柳生衙跟了上去,也不怎么厉言疾色,只是淡淡地说道:“大老板,最近可曾去瞧傀儡戏?”
老板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只是冷冷地说道:“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没相干的人,请快离开。”
柳生衙也不理会他的说话,只是继续说道:“想那泉州,距离此地不算太远,又是木材、茶叶、黄麻集散之地,难怪这间米铺,最近也卖起茶叶来。”
海蛇在旁边听了,大是奇怪,完全不晓得这年青剑客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他冷眼旁观,却瞧见米铺老板的脸色有点变了。
老板哼的一声:“你到底要说什么?老子喜欢在铺子里兼营茶叶生意,又不触犯王法!”
柳生衙哈哈一笑,道:“兼营茶叶生意,自然不算是触犯王法,但要是尊夫人知道你老人家在泉州的风流艳史。恐怕……恐怕……”
说到这里,米铺老板已是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却变作了猪肝般的颜色。
这时,海蛇终于晃然大悟只听得柳生衙继续说道:“那一位田小姐,在泉州也可算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儿,料想尊夫人也很想开一开眼界……”话犹未了,米铺老板已“噗”的一声跪了下来,连声讨饶,大叫救命。
至此,一场赌博胜负已分,海蛇输得心服口服,把钢叉上的鲜鱼双手奉上。柳生衙笑道: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要是独自吃鱼,再鲜美也是食而无味,要是兄台不嫌弃,这便一起到怡福酒家头尝这尾海鲜,如何?”海蛇一口答允。
一尾大鱼,又清蒸又焖煮,又做了一大碗鲜鱼豆腐白菜汤,这一顿饭吃得二人浑身大汗,却又同时感到说不出的舒畅。
海蛇吃饱了肚子,便要结帐离坐。柳生衙却伸手一拦,道:“且慢。”
海蛇脸色一沉,道:“有何贵干?”
柳生衙道:“你要去杀人,怎么不让我这个做兄弟的知道?”
海蛉冷冷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杀人,你又怎能晓得?再说,你我萍水相逢,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又怎能算是什么兄弟?”
柳生衙淡淡一笑,忽然说出了八个字:“在朝在野,在公在私。”
这八个字,纵使旁人听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柳生衙道:“乔在野是我大哥,我是他的金兰兄弟,姓柳,名生衙。”
海蛇陡地呆住,半晌纵声大笑:“你没骗我?”
柳生衙道:“如有半字虚言,天诛地灭!”
海蛇大喜,上前用力拥抱,颤声道: “如此说来,你便是我的……好三弟!”
柳生衙道:“好大哥!”
兄弟二人,当即开了两缸好酒,海蛇指着酒缸,道:“这是河南汝阳县的杜康。”
柳生衙点了点头,道:“古籍有云:‘仪狄始作醪,变五味。杜康作酒。’”
海蛇酒兴发作,忽尔朗吟: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二人趣味相投,两缸十斤重的杜康酒,半个时辰不到喝个精光。
结帐离开酒家,天色渐暗,海蛇笑笑说道: “好三弟,二弟怎么不到福州来?”
柳生衙道: “二哥有重要的事情要办,总有一天,咱们三兄弟好好吃喝一顿,畅论天下古今英雄人物种种风流事迹。”
海蛇道:“做大哥的今天原本真的要去杀人,却给三弟耽搁了时候。嗯……你又怎知道我要杀人了?”
柳生衙道:“饱饮之后,大哥匆匆忙忙,眉宇间杀气大炽,小弟因此得知。”
海蛇叹一口气,道:“二弟能与你八拜结成异姓兄弟,果然是独具慧眼,实不相瞒,距离此地三十里,有几个无耻之徒,不杀不快。”
柳生衙道:“此语当真?”
海蛇道:“要是错砍了一颗不该砍下来的头颅,做大哥的就用自己的脑袋来赔命!”
柳生衙道:“既有可砍之头颅,岂可留待明天?”立刻赶往市集,以高价买了两匹快马,二人并辔福州,往北飞驰而去。
当晚,兄弟二人各显神通,把三十里外一间庄院杀得血流成河,天翻地覆。做案之后,并不逃走,留在庄院之中对饮对奕,直至天明。
其后,柳生衙查得一清二楚,这庄院住的都是江湖中下三滥的强盗、淫贼、甚至有一名通奸卖国的叛国贼,当真是杀之不枉。
天亮后,柳生衙对海蛇说道:“你我虽然结成异姓兄弟,但我这个三弟,却是华山派门下,授业恩师并非别人,乃是掌门凤大先生。”
海蛇并不介怀,道:“兄弟是兄弟,门户归门户,要是有一天,你我各为其主不得不生死相搏,你尽管全力出手,我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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