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四艘巨帆纷纷靠近东蛇岛岸边,八大门派高手尽出,只是为了要捉拿一人返回中土,然后发出英雄帖,为八大门派这四十年来殉难的战友讨回公道。
当年幽冥宫主姒不恐结下的仇怨,四十年来积怨只有一层一层地加深,并未有分毫化解。
在华山与点苍两派的巨帆上,除了船夫、水手之外,所有属于这两派的高手,都已掠登岛岸,只剩下一人,身子挨在船舱木板上,懒洋洋地喝酒。
这人二十七八岁年纪,一身蓝衣,年纪虽然示大,却是两鬓微白,原来英伟不凡的脸孔,呈现出一股与年纪并不相称的沧桑感。
他半躺半坐,怀中放着一把形状古雅的长剑,剑鞘相当残旧,但却是上等珍贵獭皮镶以名贵白金打造,一望而知绝非凡品。
他原属华山派弟子,师父更是掌门“莲花圣剑”凤大先生。
这一次,八大门派邀约联手,决意到东蛇岛上,把“魔道霸主”姒不恐的外孙海世空擒回至中土,然后再发英雄帖至阴山幽冥宫,向姒不恐或其传人挑战,清算四十年来逾百条性命的血债旧案。
四艘巨帆,总共九十六名八大门派好手,悉数离船登岸,唯独这蓝衣剑士,似是宿醉未醒,并未跟随众人登岸。
这一次行动,凤大先生虽然并未亲自出马,却派遣了华山派最负名气的“苍龙三剑”,暨华山派七大剑手一起上阵,以这等实力而言,比诸其余七派,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华山派七大剑手,全是华山派门下年青一代俊彦之材,其中又以柳生衙最为了得。
柳生衙,自幼无父无母,全凭一个捡破烂的流浪汉养大。但到了五岁,流浪汉在华山派总坛门外引火自焚,遗书恳求凤大先生行善积福,把这孤儿收养。
凤大先生在江湖中素有“剑道活佛”美誉,生平救人无数,就是这样,柳生衙五岁便已拜师在这位“莲花剑圣”门下,不出十载,一手剑法锋芒毕露,成为华山派年轻一代出类拔萃的高手。
柳生衙成名早,出道也早,不满二十岁, 已纵横大江南北,战败高手无数,同时也闯祸无数。
没有人知道柳生衙为什么不登岸,只当作他在大海航程中连日酗酒,以致举步维艰。
“苍龙三剑”人人心中不满,只要此间大事一了,日后定必向掌门师兄凤大先生狠狠告上一状。
八大门派率众登上东蛇岛,为首一人,乃是八派公推作为带头者的少林铁木大师。
铁木大师年约六旬,圆头大耳鼻阔嘴唇宽厚,乃当今少林罗汉堂首座。十余年前,他曾与水老妖有过一面之缘,其时,这位粗壮的僧人尚未成为罗汉堂首座,但——身武功,已广为武林中人钦佩。
铁木大师既身为八大门派此行首脑,自是步步先行,挺胸而出合什道:“少林寺罗汉堂铁木,在此见过水施主。”
水老妖也合什还礼,道:“一别十三载,大师功力远胜从前,可喜可贺。”
铁木道:“出家人四大皆空,神功无敌是空,手无缚鸡之力亦空。”
水老妖道: “少林武功名满天下,历代高僧辈出,便是俗家子弟,也屡见不世奇材,若以事论事,又有谁敢在武林史上,在少林派三字之下仅仅写一个‘空’字便算?”
铁木手掉禅杖,再度合什:“水施主雄才大略,见识广博,贫僧由衷佩服,今日冒昧而来,情非得已,尚祈岛主原宥。”
水老妖背负双手,在沙丘上缓缓踱步,他双目寒芒厉闪,环视八大门派九—卜余众一眼,半晌沉吟道:“各位此行,莫非为了海世空而来?”
一语中的,虽然并非一碰面就开门见山,也总算是快人快语。
铁木大师缓步上前,道:“自从四十年前龙虎山武林大会一役,八大门派与幽冥宫多次发生严重冲突,双方损折高手无数,尤以最近两三年,幽冥杀手四出为祸,行凶手段之凶残,简直已达到令人发指地步,我佛慈悲,上天有好生之德,敝派又岂能坐视不理,任由这等血腥杀戮,毫无止境地继续下去?”
水老妖摇头不迭,沉声道:“大师此言,恐怕是不尽不实。幽冥宫中,奇人异士不可胜数,当中自然不乏性情乖僻,行事手法极端之辈。然而,杀得残忍固然是杀,例如‘幽冥搜肠叟’勾九串,‘阴山凿脑客’贲见天,以至是‘吃骨吃肉不吃皮’饶不得,单是听听这些名号,已不难想象其人等之行事作风。可是,难道一剑穿喉的华山派‘莲花剑圣’风大先生,一掌击碎敌人天灵的峨嵋派服难师太,以至是大师的‘少林大疯魔禅杖’,像尔等这些杀人手段,又会是十分仁慈吗?哼!照老汉看来,只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甚至是无分彼此,天下乌鸦一样黑!”
此言一出,八派高手无不面露愤怒之色,其中数人已忍不住反唇相讥,甚至是破口大骂。
铁木禅杖一顿,再向水老妖逼近一尺,朗声说道: “岛主之言,纵使不无道理,但贫僧此行身负重任,如未能把海世空带回中土,势必遭人唾骂,说不得只好得罪了!”
语气不再阿弥陀佛客客气气,罗汉堂首座的无上威严,渐渐显露无遗。
水老妖却连瞧也不瞧他一眼,只是冷冷一笑,道: “听说大师二十岁那一年,一度犯了寺规,给海禅王自青楼中抓回少林寺,险些连区区一个知客僧的地位也保不住,想不到数十年后,大师竟能一跃位居罗汉堂众僧之首,也可算是难能可贵!”
他每说一句,铁木的脸便阴沉了一分,抓住禅杖的手掌更是青筋暴现,指骨节节勒勒地作响。
以铁木大师那样的身份,竟然给一个人当众挖起数十年前的旧疮疤,这一口气无论如何是咽不下的。对方若非名霸大江南北千里水道的水老妖,单是说出头一句话,铁木就绝不容许他有机会再说下去。
可是,眼前这人,虽则两手空空,毫不在意地背对着自己侃侃而谈,但偏偏强如少林寺罗汉堂首座大师,一直不敢贸然出手。
这是无可奈何的耻辱,也由此可见,铁木大师性子之沉稳,绝非一般草莽豪士可比。
铁木忍得住,跟随着他而来的几个少林和尚却忍不住。
这几个和尚,其中一个辈份比铁木还要高,法号玄图,其师兄玄用,便是当年龙虎山武林大会中,给姒不恐在擂台上单掌歼杀之其中一人。
铁木年纪比玄图年轻了十几岁,但城府之深,却远在这位师叔之上,水老妖当众把他的丑事张扬,他一直隐忍不发,就是等待玄图比自己更先一步出手。
玄图性子火爆,少林派上下人人皆知,这一次东渡东蛇岛,方丈大师玄劫原本不允他随师出发,但铁木却以后一辈身分一力承担,更细说此行如有玄图师叔相助,定必事半功倍,玄劫大师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才勉强答允下来。
玄图对师兄玄用在擂台一事,一直耿耿于怀,虽然不敢杀上阴山找姒不恐算帐,但对于擒捕海世空之举,却是奋勇当先,唯恐居于人后。
玄图抢先出手,他练的是“般若禅掌”,功力在同侪之中屈指可数,在六十岁那一年,已超越第五层境界,在少林寺悠久历史之中,若单以练这一门掌功的名次计算,他排名第八,殊不简单。
玄图虽然是个莽和尚,但行事光明磊落,他不屑在背后偷袭,出掌之前首先大喝一声,更兜了半个圈子面对面瞧着水老妖,方始全力一击发难。
水老妖淡然挥掌,掌势不刚不柔,不徐不疾,似是一尊伫立多年的石像,为了等候玄图这一记“般若禅掌”又再复活过来。
两掌相交,玄图如遭电歼,粗壮身躯陡然猛烈颤抖,一退数丈开外,水老妖向这老僧抱拳微笑,说了一声:“承让!”
玄图一招即败,右掌腕骨尽碎,自知武功跟对方相差太远,不禁仰天长叹,转身飞跃,回到少林派的巨帆上。跟着着玄图准备向水老妖施袭的三个和尚,登时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打也不是,退又尴尬万分,不知如何是好。
水老妖横扫少林众僧一眼,道:“其余门派要为难海禅王之子,也还罢了,但你们都和‘少林不败客’有同门之谊,难道出家人竟也不分青红皂白至此?”
三个和尚又是惊怒,又是羞惭,片刻之间,垂头丧气退下。
铁木眼见强如师叔玄图,尚且不免在一招之间落败,要是自己出手,纵使“少林大疯魔禅杖”威力无俦,看来也势难占上半点便宜。当下一忍再忍,静观其变。
便在这时,一人越众而出,是个眉毛灰白的老尼。她手持三尺青锋,一张青青白白的脸毫无表情,只是冷冰冰地说道:“峨嵋服难,向水岛主领教高招。”
声音似是细如蚊呐,但传入每个人的耳中,竟是震得嗡嗡作响,其人内力之深沉怪异,委实不可思议。
水老妖“哦”的一声,道:“原来峨嵋掌门也在阵中,照此推算,铁木和尚在尔等芸芸好手之中,算是老几?”
他不耻铁木为人,刻意出言挖苦。相对之下,也可算是抬高了服难师太的身份。
然而,服难师太毫不动容,声音依然冷冷冰冰,道:“素仰水施主精通刀、剑二道,贫尼就以一手‘中流剑法’,向施主讨教东蛇派的不世绝学。”
水老妖道:“兵法有云:‘渡河未济,击其中流!’昔年贵派开山祖师厄渡神尼,亲临无定河岸念佛敲经,超渡两岸古战场无数战士的冤魂。想那无定河,接近边疆,数百年来战争持续不断,难怪唐诗悲怆地吟道: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但厄渡神尼在超渡亡魂之余,却又在当滔河水诱悟之下,创出一套杀伤力巨大的‘中流剑法’,究竟神尼当年所做之事,是功德还是杀孽?老汉苦思多年,至今不得其解。”
服难师太仍然神色未改,冷冷道:“先祖师玄机神妙,本非凡夫俗子所能参透。此间之事,不容拖缓,水施主再不亮兵刃,请恕贫尼无礼。”
忽听一人嘿嘿冷笑,手持大刀走了上来,道:“外子生平最讨厌跟尼姑交手,这一仗,且让老婆子来会你!”
挺身而出者正是恶婆婆端木灭,而她手中握着的大刀,也正是甫自寒潭重见天日的神兵利器。
水老妖眉头一皱,道:“老婆子,你不是身体有点不适吗?这位老尼姑,年纪比你大,身份比你高,鼻子也比你尖挺一些……”
恶婆婆截然道:“我跟她比的是武功,可不是比一比谁的鼻子更加好看。”
服难师太陡地怒形于色,喝道:“当着八大门派面前疯言疯语,成何体统!”
恶婆婆冷冷一笑:“咱们老夫老妻,天天都爱这么抬杠一番,你管得着么?要是心里羡慕得发疯大可以立刻还俗,找个好老公朝夕胡天胡地!”
服难师太脸色胀红,忍无可忍一剑直刺过去。
服难师太是峨嵋派掌门,平素深居简出,绝少与江湖中人交手,在场九十余众,除了几名峨嵋派高手之外,谁也不曾见识过她的剑法,只知道峨嵋剑法饮誉武林,“中流剑法”
更是峨嵋五大绝学之首,如今服难忿然出剑,人人都是目不转睛地屏息观战,唯恐错失目睹这套神妙剑法的大好良机。
至于恶婆婆端木灭,平素跟八大门派甚少交往,既无什么情谊,也没有什么冲突,在场九十余高手之中,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她的来历,其余大部分人,眼见她弱不禁风的模样,仿佛连手里的大刀也拿不稳,都不禁心中冷笑,认为这老太婆简直是自寻死路。
只见服难师太一剑直刺过去,剑法精湛无比。恶婆婆双手握刀,刀锋在半空中一抖,刀刃挡在身前,霎时之间,“叮”一声响,刀剑在第一招便已互相交击,两人同时瞧了对方一眼。
服难师太突然纵身而上,剑势居高临下锋芒乱闪,在短短刹那间,连续攻出五剑,都是“中流剑法”的厉害招数。
她这一纵一攻,体如飞凫,忽焉而起,乍然起手,飘若飞雪。正是“中流剑法”的心诀要旨。
恶婆婆身形急退,一退三丈,每退不及一丈,服难师太剑招便已闪电般袭至。如此连续五剑攻来,恶婆婆也挥刀一一截下,到了第五招双方一攻一守,恶婆婆已退至海上,竟有半截身子浸在冰凉的海水中。
一个道人瞧得眉头大皱,“啧啧”连声,冷冷道:“这算是什么刀法?再打下去,岂不是要在龙宫之内大展身手了?”
在他身边一条高瘦汉子一唱一和:“她这一把刀,原本就是要在海龙王面前,把蚌精的两块硬壳撬开的。”
立时惹来十余人哄笑。
服难师太连攻数招,直把恶婆婆逼退入海,但却不禁心中暗自吃惊,这老太婆虽然看来节节后退,但大刀之上内劲深沉,竟似浩如瀚海,她手中一柄“无定神剑”挟以雷霆万钧之势抢先出击,竟无法把大刀刀势压下,由此可见,这个外貌看来弱不禁风的佝偻老妇,竟是深藏不露的一流高手。
到了第六剑,服难师太剑势急变,由快转慢,但更是处处暗藏机锋,其杀着之可怖,尤胜先前五剑数倍,恶婆婆深知厉害,大刀一招平平无奇的“雪花盖顶”护住全身,身形再向大海后退,陡地全身没入海浪之中,连木小邪的大刀也不见踪影。
先前冷嘲热讽的道人“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道:“这叫什么名堂了?沐浴会友吗?”
将“以武会友”四字改了一改,其中尖酸刻薄之意,既令人忍俊不禁,却也令人为之发指。在这一喜一恶之间,全看感受者的立场,到底是敌是友而定。
这一战发展之怪异,绝非服难师太事前所能逆料,她久居峨嵋山顶,生平见惯的并非大海,而是虚无缥缈的云海,但此海不同彼海,想不到在东蛇岛第一个交手的敌人,一上来便先行钻入海水里,自己的剑法再精妙,总不成也追入海底里死缠烂打,连自己也给咸水浸得浑身湿透。
她轻功了得,恶婆婆虽且战且退,直至全身没入海底,但她仍能凭藉最后剑锋与大刀交击之力,飘然退回岸上,全身上下并未沾上一滴海水,八大门派中人立时齐声喝采。
那道人又是阴恻恻一笑,道:“武学招式中,原有一式。
绝学,谓之‘潜龙勿用’,老太婆似乎也懂得这一手功夫,只是练得不伦不类,潜则潜矣,却不是什么潜龙,而是‘潜尸勿浮’,要是真的连浮也浮不上来,多半是给水鬼绊住了脚。”
道人再三奚落嘲讽,水老妖却不理会,一直充耳不闻。
蓦地,海面冲起一条身影,人未至刀先杀出,但却并非攻向峨嵋掌门服难师太,而是一刀刺向道人胸膛。
道人冷冷一笑: “落汤老鸡,何足言勇。”竟是纹风不动,既不闪躲也不招架,显然,此道人老谋深算,明知道峨嵋服难决不能袖手不理,索性背负双手,把性命交在服难手中。
果然,服难师太拦途截势,无定神剑后发先至,把大刀在道人胸口数寸之前险险截下。
恶婆婆怪笑一声,身形暴起,单以左手握刀,刀招大开大合,竟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少冲九阳刀法”。
“少冲九阳刀法”源出于云南,相传由一名苦行僧研创,但传人不多,乃至第四代传人因采药深入苗疆,一去不返之后,这套刀法也就从此失传。谁也想不到在数十年后,竟会在一个佝偻老太婆手中突然施展出来。
恶婆婆在八大门派近百名高手密切注视之下,不出数招潜入海底,似是示人以弱,但谁也不晓得其中真正原因。
原来恶婆婆为了镇压住水老妖身上的毒气,损耗内力甚钜,至今尚未复原,更因此而头昏脑胀,神智最少有两三分不大清醒。
但她却在同时十分清楚水老妖的境况,其实比诸自己不遑多让。要是敌人数目不太多,凭水老妖的武功,纵使大打折扣,也许还可应付裕余,但如今八大门派九十余众联袂而来,情况就不容乐观。
于是,她决意为丈夫挡了峨嵋服难这一阵。
然而,战阵方展,恶婆婆已脑胀不堪,险些连服难师太的剑招也辨看不清楚。如不急谋应对之策,这一战必败无疑。她临急智生,急急退入海中,让冰冷的海水把全身浸个湿透。
果然,给冰冷海水一浸之下,脑袋立时一片澄明,在精神抖擞之下,再不示弱反守为攻。
“少冲九阳刀法”固然精妙无穷,木小邪铸造的大刀更是神兵利器,好刀法加上绝世好刀,相得益彰,威力倍见强大。
服难师太只觉对方大刀之上,内力澎湃汹涌而至,竟是生平罕见之劲敌。心想在八大门派高手众目睽睽之下,绝对不容稍有半点差池,当下收敛心神,剑招不求冒进,反以稳札稳打为主。
水老妖呵呵一笑,道:“娘子一旦发起神威,便是躲入铁铸大箱之中,也得连人带铁一并给刀锋剁碎。”
服难临阵经验丰富,定力更非常人能及,对水老妖的冷嘲热讽,毫不理会。
这一战,刀剑对阵,少冲九阳刀火拼中流剑法,转瞬已交手逾百招。服难守得极稳,恶婆婆攻势再盛,始终难越雷池半步。
蓦地,恶婆婆把刀势收回,纵身倒退二丈,冷冷道:“峨嵋剑法果有过人之处,老身在五百招内,难以言胜,就此打住,否则的话,你们人多势众,轮流上来缠斗三几百招,岂非在十天八天之内,事情也无法了断?”
恶婆婆心思缜密,虽在激战之中,脑海中仍不住盘算眼前形势。她毫不讳言,八大门派人多势众,要是对方来一个车轮大战的主知,人人斗上三几百招,东蛇岛之上,虽有水老妖押阵,也是绝对难以言胜。
究其原因,其实还不在于双方人数悬殊,而是在于水老妖伤毒缠身,恶婆婆也同样功力大大损耗,否则,以水老妖深不可测的武功,纵使八大门派掌门齐齐登岛岸,水老妖也未必有所畏惧。
恶婆婆之言,听来颇有道理,但只要稍作深思,便得哑然失笑。
这九十余众高手,除了峨嵋掌门服难师太之外,又还能有几人,力足与恶婆婆缠斗上三几百招?倘若一旦跟水老妖动手,能在这位东蛇岛主手底下走得十招八式者,已是绝不简单。
恶婆婆在酣斗之中倏然罢战,一来感到内力损耗愈来愈严重,二来也正好使用这一番话套住服难师太。
服难以堂堂峨嵋一派之尊的身份,着实不愿意以近百高手之众,欺凌三几个“老弱妇孺”,虽则端木灭的用心,她心中一片雪亮,但在情在理,也不能加以反驳,只得寒着脸回剑入鞘,闷哼不语。
那个一直言出不逊的道人,忽然嘿嘿冷笑,道:“要是按照江湖规矩,以一敌一单打独斗。咱们统统都不必到这荒岛来。”
昆仑派一名黑衣大汉问道:“却是何故?”
道人冷笑连声,道:“恶婆婆端木灭也好,东蛇岛主水老妖也好,都是当今天下最狡狯最残酷不仁的大魔头,别说如今两人朋比为奸,甚至好像还结成了老夫老妻,便是其中任何一人,咱们都不是敌手。峨嵋掌门神功无敌,剑法厉害,大家昔才都是亲眼目睹的,但要收拾一个恶婆婆,已是大不容易,倘若咱们一个一个跟对方单打独斗,又不得车轮大战,免遭江湖朋友耻笑的话,贫道不如奉劝大家乘早挟着尾巴逃回船上,一辈子也不要再到东蛇岛,更别指望可以把海世空擒回中原,跟幽冥宫一干魑魅魍魉算帐。”
此言一出,八大门派中人无不面色骤变,有人恶狠狠地瞧着道人,恼恨他言出无状,竟把同道中人说成什么“乘早挟着尾巴逃回船上”,简直是侮辱到了极点。
但也有人听的不住点头,认为道人言中有物,甚至可说是“当头棒喝,茅塞顿开。”
立时有人振臂疾呼:“大义当前,便如挥军上阵杀敌,以一挡百是打仗,大军压境以多攻少也是打仗,又岂闻两阵交锋,兵将较多的一方必须客客气气,以同等兵力才跟敌人周旋之理?”
另一人轰然和应,叫道: “邪魔妖孽,生平害人无数。
难道各位忘掉福州一个大夫,为了不肯开药方医治水老妖这个大魔头,竟然给恶婆婆挥刀砍掉脑袋的惨案吗?”
道人嘿嘿冷笑:“对付一个手无寸铁,曾经救人无数的老医士,竟狠得下心肠施此毒手,这恶毒老妇平素所作所为如何,可思过半矣!”
说到这里,群情汹涌,峨嵋服难师太虽远远站了开去,但却也不发一言,加以阻挠。
一直没说过半个字的海蛇突然站了出来,喝道:“海世空在此,你们要抓人,只管冲着我出手便是。”
道人阴恻恻地一笑,道:“好一个海世空,这三十年来,想必已练就一身惊人艺业吧?”
海蛇道:“你要知道我的斤两,可不能单靠嘴巴便想套间个一清二楚,有本领的,跟我单打独斗!”
道人摇了摇头,干笑道:“贫道只不过是武当派的小脚色,怎配跟海大爷公平较量?”
海蛇怒道: “想武当原本也是光明磊落的名门正派,怎会出了一个这样的无耻之徒?”
道人冷冷一笑:“贫道朴赤,虽然只是武当派微不足道之辈,今天要拿下尔等一干妖人,却还不是一椿难事!”
长剑一挥,八派高手,除了少林,峨嵋弟子之外,人人厉声和应,转眼之间,七十余人利刃横飞,在东蛇岛岸边展开凶猛的袭击。
水老妖须眉皆竖,怒声痛骂: “好一个八大门派,难道以多欺少,便真的可以在此地横行无忌吗?”
他恼恨朴赤道人煽风拨火,言出无状,手中亮出匕首,施展的却是“还我山河十八刀”,匕首招数一展,虽在阳光之下依然夺人眼目。
匕首闪电般袭向朴赤道人,势道之猛烈,身形之疾迅,霎时间仿佛连人带兵刃,一起化成一团雾气,朴赤道人袍袖翻飞,十几件暗器连珠般洒出,也不管是否可以击中水老妖,脚下已急急向后倒飞。
水老妖匕首一挥,所有暗器仿似泥牛入海,全都无影无踪。三个持剑年轻道人,不知天高地厚分别从三个方向合击而至,水老妖左手反掌疾抓,一抓之下便有一颗头颅应声爆裂,连续三抓无一落空,三名武当派的年轻道人,瞬即当场惨死,无一幸免。
朴赤道人心中一凛,心想这老妖怪果然厉害。要是只得武当一派与此人为敌,必败无疑。
但如今八派联手,虽则少林,峨嵋暂时袖手旁观,只要缠斗下去,己方终究占了要大的便宜。
这一关节,恶婆婆与水老妖又何尝不晓得?他俩夫妇心灵相通,知道愈是多战一刻,老伴的内力也就愈更不济,海蛇武功再好,始终无法独力击退强敌。
其实,霍椒萍也已跟随着海蛇并肩作战。海蛇使一杆短小铁枪,长仅四尺余,但招数既有虚实,也有奇正,铁枪枪势’—展,虚虚实实奇奇正正变幻莫测,神化无穷。
霍椒萍使的,却是一支短剑。剑虽短小,但却是古时后赵古勒所铸。根据古籍记载:
“古之利器,吴楚湛沪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逋。如风靡草,威服九区。”
这把短剑,当年曾用了逾千工造,费时十五载方始铸成,名曰“目林”。
霍椒萍虽然投身于昆仑派门下,但其母尤氏,却是浣花剑派高手,浣花剑派以剑为主,天下知名,尤氏临终之前,把这一柄“目林”短剑交给女儿,方始了却心头一椿大事,含笑而逝。
十年以来,霍椒萍从没使用过“目林”对付敌人,原因是她不舍得让敌人身上流出来的血污,把“目林”弄脏。但这时候,她再无选择余地,“目林”终于出鞘,陪着海郎上阵杀敌。
她最庆幸的,是昆仑派这一次派遣的高手,并没有自己的亲哥哥在内。
昆仑派中高手,人人都认得霍椒萍,她在昆仑门下,平素深得众师叔伯钟爱,此刻见她倒戈相向,心底下暗自摇头叹息,也不忍急急与她自相残杀,都是不约而同地远远避开,宁愿跟水老妖,恶婆婆展开凶险百倍的苦战。
水老妖、恶婆婆身经百战,虽则脾性都是一般的冷僻乖张,但绝非不明人情世故之道,冷眼旁观之下,二人心中有数,对昆仑派中人,算是手下留情几分,但也正唯如此,愈战愈是吃力。
东蛇岛上,连霍椒萍也在奋勇抗敌,但马小雄,阿玫的武功,根本全然不入流,就算心中焦虑咬牙切齿,却无能为力参战。
朴赤道人阴险毒辣,眼见水老妖、恶婆婆、海蛇甚至是霍椒萍,人人都已陷入苦战之中,心想只要把剩下来的一对少年男女擒下加以胁持,定必可以所四人牵制。
当下悄悄退出战圈,独自向马小雄、职权玫疾扑过去。
他在武当派中,有“神行闪电手”的称誉,剑法固然快如闪电,轻功身法更是冠绝同侪,只见道袍一晃,已落在马小雄、阿玫身边,长剑一荡,森寒刺目的剑刃首先架在马小雄脖子之上。
阿玫大吃一惊,急叫:“不要杀他!”
朴赤道人阴阳怪气地一笑,道:“我又不是杀你,何必又紧张又害怕?啊!道爷明白了,这小子是你的心上人。所以害怕得连泪水也快要掉下来,对吗?”
马小雄怒道:“阿玫姊姊,不要哭!一颗眼泪也不要掉下来!”
阿玫用力点头:“我不哭,我不会在这妖道面前流泪。”
语气坚决,但掩饰不住眼神的惶恐。
朴赤道人道:“难得你们这一对小情人,年纪虽轻却是情深义重,道爷是出家人,不喜杀生,只要你们乖乖听命,姑且饶你二人不死。”
马小雄道:“你敢动我俩一根毫发,天地虽大,恐怕无法藏身!”
朴赤道人脸上闪过一丝阴森的神色,道:“早几个月,本派的何五冲道长,给端木灭从手中抢走了一个资质不错的美少年,名字叫马小雄,如今看来,可正是你这个小英雄吧?”
马小雄挺胸昂首:“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便是马小雄,你若害怕我将来找你寻仇,快快一剑杀了我!”
朴赤道人冷冷一笑,道:“在小美人面前硬充好汉,未必会是明智之举。”
左手抓在马小雄左肩之上,暗运三成内功,把肩骨抓得勒勒作响。马小雄冷汗直淌,但咬牙强忍,既不讨饶,也不作声。
朴赤道人双目血丝浮动,神情更是可怖。
半晌,他对阿玫说道:“你瞧,他在你面前,就算本道爷把他一条胳臂卸掉,看来他也不会吭出一声。但你却又于心何忍?”
阿玫一张粉脸红得有如火烧,怒道:“你要怎样才肯放他?”
朴赤道人悠然道:“这倒容易,只消把你自己一对眼睛挖出来,本道爷就会十分高兴,那时候,自然放人。”
马小雄大怒,嘶声吼叫:“别理会这妖道,快走!”
阿玫却对朴赤道人颤声说道:“你讲过的说话,可得算数!”
朴赤道人狞笑:“武当派与少林派齐名于天下,我的说话,从来说一不二。”
阿玫毅然点头:“好我相信你!”蓦地伸出右手,食、中二指屈曲如钩,猛然向自己双目插下。
眼看这一对美丽的眼睛,就此变成两个血淋淋的血洞,一支苍白的手忽然从天而降,及时把她右腕扣住。
朴赤道人急急纵身后退,同时把马小雄拖离逾丈,一把利剑仍然紧贴在他咽喉之上。只见及时出手救了阿玫一双妙目之人,赫然竟是峨嵋服难师太。
朴赤道人陡地脸色一寒,道:“掌门师太,咱们是自己人,你要逞强显威风,该找水老妖去!”
服难师太冷冷道:“贫尼既已回剑入鞘,今天就再不会跟任何人动手。”
朴赤道人心中暗松一口气,忖道: “这老尼既不会再跟任何人动手,自然也不能对我怎样。”
当下怪笑一声:“贫道只是和这位小姑娘逗着玩的,师太不必当真。”
服难摇摇头:“站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瞎子。还有,这少年看来不懂武功,就算曾经习武,也远远不是你的对手,更何况他手无寸铁!堂堂武当七斗星阵之首的朴赤道长,竟然以老欺少乘人之危,请问成何体统?”
朴赤道人“呸”一声: “这一次八脉联手到此,可不是来游山玩水,要知道海世空此人,对今后武林局势影响极大,师太半途罢战,已是于理不合,要是再跟贫道为难,一切严重后果,势必唯峨嵋派是问!”
虽是砌词恫吓,却说得掷地有声,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服难师太灰白眉毛紧紧蹙起,她久历江湖风浪,但像眼前这等微妙的形势,却是从未有之。微一沉吟,只得说道:“要抓姓海的回去,法子多的是。这两个少年男女,对大局无关痛痒,还是先行放了再说。”
朴赤道人沉吟良久,终于点了点头,道:“既然掌门师太一力主张放人,贫道遵命便是。”
服难忙道:“‘遵命’二字,从何谈起,贫尼可不敢当。”
当下,朴赤道人放了马小雄。
但马小雄甫离开他身边丈许,长剑突然无声无息地向他背心疾刺过去,剑势之阴险毒辣,别说是马小雄,便是江湖经验比他丰富百倍之人,恐怕也是防不胜防。
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另一道剑光同时暴起, “叮”
一声响两把剑的剑尖互相交击,进出一蓬灿烂星火。
服难师太怒不可遏,怒道: “要是贫尼眨一眨眼,你已杀了一个无辜少年!”
朴赤道人却把长剑回鞘,冷冷道: “还以为师太的剑今天再也不会出鞘,嘿嘿!……
嘿嘿!……”冷笑复冷笑,一脸不屑的神情。
服难师太苍白的脸更是异样地阴晴不定。她咬一咬牙,道:“你要对付水岛主和端木灭,且跟我走,但你若再为难这些后辈,休怪贫尼剑下无情!”
朴赤道人淡淡一笑:“大敌当前,以往订下来的规矩,必须从权处理,灵活变通。”
双双挺剑再战水老妖,竟是立刻把形势扭转过来。
海浪滔滔拍岸,声势愈来愈是澎湃汹涌,便在岸边的一场激战,更是鬼哭神嚎,骇人听闻。
水老妖、恶婆婆一早就已成为众矢之的,八大门派高手人人都知道,只要把这一对老夫老妻摆平,要再收拾海世空,便是易如反掌之事。
围攻二老最凶悍的,首推崆峒的“雷火双烈”洪氏昆仲。
双烈的老大“雷弹霹雳”洪猛天,老二“火焰销魂”洪猛流,在崆峒派身居左右护法要职,脾性都极猛烈,对付敌人更是绝不留情,每每一出招便取人性命。
洪猛天的“天雷霹雳掌”加上洪猛流的“火焰销魂掌”,被誉为崆峒派近二十年来无坚不摧的二人阵式,一经出手,无不当者披靡。
若在平时,水老妖自是绝不会把这二人放在眼内,但在这一天,形势却大大不妙。
水老妖跟洪猛天对了一掌,洪猛天固然是倒退逾丈,狂喷鲜血受了内伤,但水老妖也是一口真气憋在胸间,久久无法逆转。要是单打独斗,还不成问题,但洪猛天甫退,洪猛流的“火焰销魂掌”也接踵而至。
水老妖不敢再以掌力相拼,匕首招数一展,“还我山河十八刀”第十一式“饮马怒川”
刺向敌人咽喉。这一式刀法,原本变化精微,只要加上雄浑内力,实在是极厉害的杀手招数,无奈水老妖真气损耗太多,伤毒又再发作,这一招的威力,已是大不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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