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蛇受了重伤,被逼躺在巨鲸骨头之上疗伤。
在此之前,马小雄从没到过海蛇居住的地方。
他并不住在屋子里,而是洞穴而居,在那寒潭瀑布东方数十丈的山崖中,有一个隐蔽的山洞,海蛇就一直住在这里。
海蛇告诉霍椒萍:“我这条海蛇没有本领老是呆在海底里,只好在山崖找个蛇洞,但愿有一天练就神功,可以来一个‘灵蛇出洞’。”
霍椒萍道:“但你给我刺了一刀,却变成了死蛇烂蟮。”
海蛇道:“我一直没有履行我们曾经订下来的婚事,就算死在你刀下,也是咎由自取,不能怪你。”
霍椒萍为海蛇小心裹札伤口,幽幽地叹道: “五年前,我奉了师祖之命,到福州一带明查暗访,要追查你的下落,却在客店中遇上几名淫贼,要不是你及时出手解围,我已给歹人的迷药暗算。从那时候,我就已暗自喜欢上你。”
海蛇道:“但你再冰雪聪明,也万万料想不到,我就是你师祖临终前,命令你一定要找到的‘恶贼之后’海世空。”
霍椒萍黛眉一蹙,道:“当时,你说自己姓水,名每男,哈哈……‘水每男’这个名字,真是又怪又有趣,谁为到‘水每’便是一个‘海’字,至于那个‘男’字,也暗写你便是‘海家男丁’之意,但我是个愚蠢的女子,当时怎么说也猜想不出来。”
海蛇道:“我隐姓埋名,原本就是先父的意思,我在十岁那年,先父给仇家暗算惨死,临终前,他把我交托到东蛇岛主的手里,但这三十年以来,岛主一直把我当作朋友善待,他不曾传授过我一招半式武功,那是因为我本身已拥有两套绝世神功,就算练三百年也练不完。”
霍胶萍道: “难道你已肯定,当年暗算你父亲的,必然就是咱们昆仑派的人吗?”
听到这里,马小雄终于知道,那黄袍大汉和霍椒萍原来都是昆仑派中人。
只听见海蛇接着说道:“我不知道真相,也许是,但也许不是。当年,先父挟着‘少林不败客’的名头,跟先母私订终身,情况就和我们现在不相上下,但姓海和姓姒的,都在武林中有数之不尽的仇家,究竟是谁毒杀先父先母,至今仍是武林中一大悬案。”
马小雄听了,不禁为之惊心动魄。
海蛇的父亲,便是“少林不败客”海禅王,他所娶的妻子,正是和他私订终身的“黯然仙子”姒嫣妍。至于海蛇的外祖父,自然便是当年在龙虎山武林大会之上,单掌在擂台上力挫名门正派二十一位高手的“魔道霸主”姒不恐!
照此计算,姒不恐早在数十年前,便已跟八大门派结下不可化解的血海深仇。
只听得海蛇又道:“你哥哥对你是很好的,可惜我俩情深缘浅,既生逢乱世,更处于三大帮派数十载血仇的狭缝中,纵使你可以暂且留下,日后还是祸患无穷。”
霍淑萍道:“海郎,你并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但你老是把我再三拒诸门外,莫不是我长得太难看吗?”
海蛇叹了口气,道: “便是你戴着那副面具的时候,我也把你视如天仙化人,何况你和令寿堂一般,都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霍椒萍嘴角沁出甜蜜笑意,但却不住的在摇头,道:“我又怎能跟娘亲相比?我妈妈是武林中著名的大美人,比我漂亮得多了。”
海蛇想了一想,道:“不错,你比不上娘亲那么漂亮,所以,只能算是天下第二美女。”
霍椒萍“嗤”的一声,粉雕玉琢似的拳头在他腿上槌了一下,但也不敢稍用半点力道,恐防情郎伤上加伤。
但尽管只是轻轻在海蛇腿上槌了一拳,海蛇躺着的那一张“床”,也在“裂勒”,“裂勒”地响了起来。
海蛇指着这一张也许是天下独一无二的鲸骨大床,道:“这些巨大鲸鱼骨,在很久以前已摆放在洞穴内,又有人在壁上凿刻了四个大字。”说着,伸手向“床”右角一指。
只见石墙上果然有四个歪歪斜斜的字,刻道:“此乃床也。”
霍椒萍和马小雄都大是奇怪。若在平时,首先追问的必然是马小雄,但他此刻却很少说话,霍椒萍凝望了他一眼,道:“你憎恨我是应该的,便是要向我报复,也很正常。”
马小雄摇摇头:“你是海蛇叔叔的……好朋友,我只不过是喝了几口咸水,在咱们之间,淡不上算是结怨。”
霍椒萍道:“年纪轻轻,可不准口是心非。”
马小雄道:“我是否言不由衷,那是毫不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姊姊以后休再轻生,要是你救不回来,海蛇叔叔一辈子都会伤心欲绝。”
他一本正经地教训霍椒萍,海蛇听了,呵呵大笑:“说得好!”
大笑之下,牵动了伤口,包札住伤口的纱布血渍急剧扩大,霍椒萍惊惶之下,拼命狂吻海蛇,含糊叫道:“不准笑!不准笑!”
海蛇强忍不笑,也斜着眼,只见马小雄也坐在鲸骨床边,瞧得连眼睛也不眨动一下。
蓦地,洞穴外响起了两下浑浊咳嗽声,竟是水老妖大驾光临。
海蛇正待披衣出迎,水老妖已在洞穴外沉声道:“快躺下!你伤了胸肺,纵然不死也得损折五年内力修为,要是再不检点,早晚死无葬身之地。”言词之冷厉,海蛇从未听过。
海蛇只得依照嘱咐,躺在鲸骨床上,水老妖冷哼一声,道:“昆仑派的姑娘,请借一步出来,老汉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霍椒萍心中惊疑不定,怔怔地瞧着海蛇的脸。
海蛇轻轻挥手,道:“这是东蛇岛,岛主的命令,谁都必须遵从。”
霍椒萍俏脸一红,只得转身出洞。
霍椒萍走出洞外,只见水老妖一身青蓝长袍,神情矍然。
霍椒萍虽是江湖儿女,毕竟娘亲出身于大家闺秀,自幼颇具教养。在东蛇岛主面前,丝毫不失礼数,深深一揖裣衽为礼,恭声说道: “昆仑门下十七代传人霍椒萍,见过东蛇派掌门。”
水老妖右手轻轻一扬,道:“昆仑派门规森严,门下弟子不论男女个个循规蹈距,嘿嘿……偏偏你是最不守规矩的一个!”
语气愈来愈是严厉,马小雄在洞中暗自担忧,瞧瞧海蛇的神情,却是全无半点异样。
只听得洞穴外霍椒萍缓缓地说道:“未知水老掌门何所见而云焉?”
水老妖沉声道:“当今昆仑派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你哥哥‘铁胆鬼见愁’霍北青令出如山,连掌门、长老也不敢轻易违拗,可是,你这个做妹子的,竟敢把霍铁胆的话当作风中之屁,什么门规,什么命令,统统只是随风而来,也随风而散,纵使闻着臭不可闻,也只不过是臭过一阵便算……嘿嘿!你的胆子,看来比脖子上的脑袋还要大得多!”
霍椒萍并不害怕,说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做女子的其实也是一样。哥哥的话,哥哥的命令,可以听的,可以遵从的,自然半点也不能违背,但在某些事情上,却不尽然。”
水老妖哼一声,背负着手不说话。
霍椒萍接道:“再说,小女子再不长进,也从没把兄长有谆谆教诲,当作是风中之……
之那个什么气……他说的每一个字,做妹子的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说句真心话,他对我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易地而处,我就比不上他那么伟大。”
水老妖冷冷道:“你认为他有什么伟大之处?”
霍椒萍道:“昆仑相距长安已三千里,到了福州,更是天南地北相隔万水千山,他为了我这个不长进的妹子,自福州雇用大船,迢迢的来到贵岛,只是为了要我迷途知返。只是,小女子与海郎情盟早订,纵使为了这一段孽情而遭受世人咒骂,甚至是粉身碎骨死无全尸,已是再无回头之路。人生在世,得一知己死而无憾,只要海郎不嫌弃,小女子愿受千刀万剐,万死无悔。”
水老妖脸色一沉,陡地一掌拍向洞穴左边。
这一掌势逾奔雷,洞穴左边的石壁虽然坚实,却也给水老妖震塌了一大片。只听得水老妖怒声骂道:“什么得一知己死而无憾,都是书呆子编造出来的废话!人生在世,得一知己也好,得十万八千知己也好,要是两腿一伸呜呼哀哉魂归九天十地,彼此再知己再肝胆相照又有个……那个‘什么气’用?你擅闯东蛇岛,擅则擅矣,却不是什么死罪,只消吃我一掌,便可继续再逗留七八十年。至于这一掌,刚才我已劈在石壁上,因此,你并没有什么欠我的……但要是你俩在洞穴内成亲,我便一把火将你俩烧成焦炭。除非……除非在‘大盈若冲’五层楼大厅之内拜堂,自当别论。”
语毕,掷下一支木盒,扬长而去,霍椒萍拾起打开一看,竟是一株千年野山人参。木盒上附一纸条,草草写了几个字:“伤愈八成后始可墩服。”
霍椒萍捧着木盒,目光遥遥望向已远去数十丈外水老妖的背影,脸颊上淌下两串晶莹珠泪。
马小雄走了过来,摇头叹息,道:“义父未免是太不近人情了,只准许你在岛上逗留七八十年,他老人家大概不晓得什么叫做‘快活不知时日过’。”
一面说,一面摇头叹气,傻傻地离去。
霍椒萍破涕为笑,向到洞中,紧紧依偎在海蛇身边,神情娇柔无限。
两月后,天气渐转寒冷。
马小雄在东蛇岛“大盈若冲”五层楼内朝夕练功,但却不算勤力,只是练一阵功,吃一阵海鲜,再游玩一阵,然后睡一阵,文到海边畅泳一阵,也不管是否天寒地冻。总之,每天练功的时候,仅比蹲在茅厕的时候稍多一点点。
水老妖也没加以催逼,任由他“我行我素”。
这数月以来,马小雄每隔一两天就去瞧瞧阿玫。
阿玫住在五层楼背后的一间竹舍,地方不算大,但却十分雅致,在竹舍左侧,有一幢两层高的石室。那是水老妖和恶婆婆居停之所。
这一天,马小雄用过午饭,闲来无事,又到生舍找寻阿玫。
只见阿玫正在练剑。
马小雄大奇,瞧了好一会,才问:“怎么练起剑法来?是我干妈教你吗?”
阿玫摇摇头,道:“不,这一手剑法,是你义父教我练的。”
马小雄道:“这套剑法叫什么名字?”
阿玫道:“水岛主说,这是‘白费力气剑法’,总共九千八百七十万招。由第一招开始练,练到最后一招,大概要二三千年左右,一旦练成,天下无敌。”马小雄听了,呆若木鸡。
阿玫又练了一会,把长剑插在竹舍一根青竹之上,道:“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马小雄道: “我义父不是一般土包子的义父,这些话必然是他老人家对你这样说过的,不然的话,凭你的小小脑袋,也编造不出这些花样来。”
阿玫眨了眨眼:“你也认为水岛主是胡说八道?”
马小雄摇摇头,道: “这并非胡说八道,乃是莫测高深。”
阿玫道:“怎见得这就是莫测高深?”
马小雄道:“完全没法子见得。”
阿玫一愣,马小雄接道: “正因为没法子见得,所以这便是莫测高深,并不是胡说八道。”
阿玫不再继续练剑,马小雄便道:“我想去瞧瞧大刀。”
阿玫吃了一惊,道:“你是说木小邪铸造的大刀?它不是已给岛主抛入寒潭吗?”
马小雄喃喃道: “曾听人说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是对人说的?还是对刀说的?”
阿玫见他的神情有点痴呆,不禁暗暗失笑。
两人联袂来到寒潭巨石之上,四支黑白分明的眼睛齐齐瞧着黝黑深不见底的潭水。这时,已快将十一月,雨水稀疏,瀑布流水也比盛暑季节缓慢一大半,但依然甚具气势,站在这巨石上仰首观之,也可算是人生一大乐事。
只不过马小雄对着这寒潭瀑布景色,已数月之久,再也没有新鲜的感觉,兼之心内老是记挂着曲鸿山送给自己的大刀,虽在良辰美景之下,脸上殊无半点畅快之意。
阿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说道:“这把刀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马小雄在巨岩上盘膝而坐,沉吟道:“若要我说,我是说不上来的,但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把它从潭底捞回来。”
阿玫点点头,道:“有志者事竟成,只要你努力不懈勤练武功,总有一天可以打败潭中怪物,使大刀完璧归赵。”
马小雄苦笑一下,道: “但这几个月以来,我的武功并没有什么进展。”
阿玫道:“练武这种事,急是急不来的,岛主神功盖世,他既有意传授你上乘武功,总会有一套周详的办法。”
忽听一人长长叹了口气,道:“恐怕未必。”
两人都是一愣,回头望去,只见恶婆婆脸色灰白,神情委顿,手里拄着一根比她还要高三尺的木拐,摇风摆柳地在石丛中攀爬过来。
马小雄大吃一惊,连忙赶上前紧紧搀扶,道: “干妈,你害病啦?精神看来很差劲……”
恶婆婆不住的摇头,连说话也略带喘声: “我没事,今天一早,岛主再也压抑不住体内的剧毒,险些走火入魔全身经脉碎裂而死,尚幸我及时发觉,以内力为他导气归元,又把已散发出来的剧毒,强行引入在三焦脉络,折腾了两三个时辰,总算暂时保住他一条老命……”
马小雄更是焦虑,忙道: “义父体内,怎会有什么剧毒的?”
恶婆婆叹了口气,道:“还记得在长江那一晚,我受人暗算,中了蜀中唐门的剧毒吗?”
马小雄猛然省悟,随即道: “但中毒的并不是义父呀……”
恶婆婆道:“当时,咱们没有解药,要是不想个办法,不出数天,我这个‘千毒婆婆’也得毒发身亡。你义父为了救我,不惜以‘血蛭五阴指力’,把我身上的血毒,全都贯注入他体内。当时,我已神智不清,只知道有一股怪异的内力,从我‘志室穴’一直把体内剧毒之气吸走……直至晨曦之前,始在烛光之下,瞧见你义父大大松一口气的样子……”
马小雄这才明白当时的种种关节。
只听见恶婆婆又道:“在前往福州的途中,你义父缺乏药物治疗,三番四次险险死在路上,当时景况,你也是知道的。总算天见可怜,熬到了福州,在海蛇驾御的大船上,有不少珍贵药品,所以,你义父渐渐恢复了一身功力,倒是我又再病了三四次……唉,人老了,当年之勇,再也休提!休提!”语声嘶哑苍凉,闻者心酸。
马小雄担忧义父安危,急着要回去见他,却在这时,水老妖在海蛇、霍椒萍相陪之下,在寒潭另一角石丛上出现。
只见海蛇上身赤膊,胸口上刀疤令人触目,但显然早巳愈痊。
北风凛冽吹来,马小雄大是讶异,高声叫道: “海蛇叔叔,风很冷,怎么不穿衣服?”
海蛇笑道:“跳入潭中,便是披上貂裘,穿上棉袄棉裤又有何用?”
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人已凌空跃入潭水之中,马小雄、阿玫都是大吃一惊,齐齐尖叫。
在初到东蛇岛那一天,水老妖出其不意把木小邪铸造的大刀掷入潭底。接着,海蛇又把一支山羊抛入潭内,那一条‘寒潭千年金角蛟’登时自潭底怒冲而上,把整支山羊轻易吞入腹中,当时情景,马小雄至今依然历历在目。此际海蛇忽然跃入潭内,马小雄和阿玫又岂能不惊骇欲绝?
可是,海蛇扑入潭内,虽然瞬间即潜入寒潭之中,但自始至终,再也不见有丝毫异动,饶是如此,马小雄和阿玫的两颗心仍是不断噗噗地乱跳。
其实,比这两个少男少女还更担忧的,还有站在水老妖身边的霍椒萍。虽然,海蛇早已告诉她,自己会跳入寒潭之中,而且决不会有任何危险,但霍椒萍也曾数次陪着海蛇抛山羊喂饲‘寒潭千年金角蛟’,深知巨蛟惊人威力,眼见心上人甘冒奇险跳入潭内,又如何不但心得面无血色,如遭酷刑,刀斧横施已身之上。
良久,黝黑的潭水仍然毫无异动,既不见巨蛟,也不见海蛇再浮上来。
霍椒萍的一张脸,早已没有半点血色,她早已立定主意,若然海蛇有什么不测,她也决意跳入潭中,追随到底。
又过了片刻,一道奇异光芒,自潭水之中直射而出。
马小雄暗:“糟糕!不好了!准是巨蛟在潭底里把海蛇叔叔吃掉,到这时候才钻了上来……”
惊惶之下,险些想闭上眼睛,不忍目睹巨蛟飞扑上潭面的景况,唯恐海蛇叔叔仍然给巨蛟紧紧咬住,就像是那些可怜无助的山羊。
也就在这一瞬间,那道奇异光芒已冲破潭面直射半空,霍椒萍同时身形疾起,有如小岛飞渡,在寒潭之上把那物事轻轻抄接在手中,身形再落在寒潭边另一巨石,然后三几个纵跳,姿势轻妙地在马小雄眼前站了下来。
马小雄定睛一看,数月前给水老妖掷入寒潭的大刀竟然又再重现,不禁惊喜交集,便在这时,海蛇也已跃回潭侧巨石之上,水老妖哈哈一笑,把一袭质料上佳的长袍披在海蛇身上。
木小邪铸造的大刀,终于重回马小雄的手里,但潜入寒潭取刀之人,却并不是他自己,而是海蛇叔叔。
水老妖、海蛇也走了过来,水老妖道: “那一条巨蛟,极具灵性,便是我扑入潭内,也不一定会放本岛主一马,多半是我来它上,张开血盆大嘴把本岛主当作羊牯般囫囵而吞之。
但海蛇饲养他多年,彼此间感情至笃,虽因言语不通,未能结成异姓兄弟,但总不致于会把他当作一般鸟兽鱼虫吃掉,但寒潭水质冰冻,在潭内像条泥鳅般钻来钻去找一把大刀,滋味也很不好受。”
海蛇道:“潭水虽然冰冻,比诸十年之前,却是温暖甚多,原因不详。”
马小雄捧着大刀,心情复杂,欲言又止。水老妖忽然叹一口气,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义父老啦,这一座东蛇岛也是更换主人的时候。”
众人闻言,神情各异,马小雄立时摇头叫道:“不!除了你之外,谁都不配做东蛇岛的岛主!”
水老妖环顾四周一眼,喟然道:“纵使你义父长命百岁,一个人的生命总有穷尽之时,难道继我之后,天下间任何人都不配做这东蛇岛的岛主么?你这样说,显见思想不够成熟。”
马小雄道:“便是我再多活三十岁、六十岁、九十岁,我还是这样说。”
水老妖脸色一沉:“胡闹!”语气丝毫不见严厉。
语声略顿,转过脸望向海蛇,道:“老汉虽然比你痴长几十岁,然而一直视你如平辈兄弟,你对我十分尊敬,我是很感谢的,从今后开始,你便是东蛇岛的主人。”
海蛇摇头坚拒:“不!岛主对我恩重如山,你要我赴汤蹈火,上刀山下油锅,要是姓海的稍皱一下眉毛,便是龟蛋中的龟蛋,王八中的王八,但你要我做这里的岛主,我宁愿立时自断一臂,跳入潭中。”
水老妖登时作声不得,只是长长地吐一口气。
恶婆婆沉吟着,道: “当仁不让,既是海贤弟不肯做这东蛇岛的主人,唯有让我来做。”
水老妖冷冷地横了她一眼,道:“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恶婆婆也横了丈夫一眼:“这可难说得很,你八十五岁才娶我过门,老眼昏花说不定娶了个男人回来,也不是一椿奇事。”
这两夫妇虽然正在耍花枪,但辈份太高,在场人等谁也不敢笑了出来。
水老妖叹了口气,目注着马小雄:“本派门规,武功可以传男,也可以传女,以是最近兴之所至,也传授了一套只有一招的剑法,让阿玫小姑娘好好学习。”
阿玫“啊”的一声,奇怪地说道:“岛主,你不是说过,那一套剑法总共有九千八百七十万招吗?”此言一出,海蛇再也忍耐不住,轰声大笑。
天下间再繁复的武功招式,也不外乎二三百招,逾千招的武学,也不是没有,只是凤毛麟角吧了,而且招式繁复到这个地步,便是记性再好的练武者,也难以记得周全,更遑论可以将整套武功娴熟地练成。
水老妖也是莞尔一笑,道:“这套剑法,九千八百七十万招只是一个虚数,岂可当真,你若把这套剑法练得到家了,一招便是千千万万招,千千万万招也如同便是只有一招,这道理就和反璞归真一样,但无论是一招也好,千千万万招也好,只要剑法练得到家,达到了忘我、无我、非我境界,敌人的武功再厉害,遇上这种剑法,也只会是白费力气,难以伤害使剑者分毫,以是命名为‘白费力气剑法’。”
至此,阿玫和马小雄方始明白剑法的真正涵义,原来白费力气的不是使剑者,而是指敌对一方。
马小雄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这是一套守势为主的剑法。”
水老妖道:“上乘的武功,攻也是守,守也是攻,到了再炉火纯青的境界,根本再也没有攻守的观念,甚至连武功的本身,都不是一种武功,到了那个地步,其人武学修为,自是已达到了武者的巅峰,可谓超凡入圣,但也寂寞孤单得左右无人,究竟那是人生中的最大成功,抑或是最大的失落,只怕谁也没法子说得出来。”
水老妖是当世武林大宗师,这一番论武之道,顿使众人有如醍醐灌顶,获益良多。(醍醐者,本指酥酷上聚脂,若以纯酥油浇到头上,便会感到清凉舒适。而佛教则以此比喻,以智慧灌输于人,使人彻悟大道真言者,谓曰醍醐灌顶。)
恶婆婆对阿玫说道:“岛主既把这套剑法传授给你,你便是东蛇派门下弟子,但你可曾拜水岛主为师?”
阿玫呐呐地说道: “我……配得上做水岛主的徒儿吗?……”
水老妖脸色一寒:“就只怕这副快要去见阎王的老骨头,不配做人家的师父!”
阿玫大吃一惊,连忙跪倒,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响头,当场拜师。她这三个响头,结结实实地叩在粗糙的大石上,登时为之头破血流。
水老妖大怒,喝骂起来:“叩头拜师竟也叩拜得血流披面,大大的挂彩,这种笨徒儿,要来何用?”厉言疾色,恶形恶相,绝不像是跟徒儿开玩笑。
阿玫跪在地上,脸色煞白,不知所措。
水老妖“哼”一声,把一本经书掷在阿玫面前,仍然怒气十足:“单是只有剑谱,没有内功心法,再练六十年也只会愈练愈笨,这本‘白费力气心诀’,你好好收藏,要是十年八载之后还像今天一般笨头笨脑,你自己抹脖子去吧!”
阿玫顿时泪流满面,恭恭敬敬把经书谨慎收藏,叫了一声:“多谢师父厚赐。”
水老妖“唔”的一声,又对马小雄道:“阿玫比你大一岁,你以后得叫她做师姊,你这个师姊的脑袋有点问题,容易给人欺负,将来你练好了武功,凡是有人欺负她的,统统先用木小邪的大刀砍掉脑袋,然后再警告对方来生休得再犯,明白了没有?”
马小雄立时大声答应:“弟子省得!”
水老妖大悦,对恶婆婆笑道:“早就说过,我的义子比女徒儿聪明甚多。”
恶婆婆撇开脸孔,冷冷道:“重男轻女,有如顽石。”重重跺了一脚,足下巨石给她踩出一个深坑。
水老妖陡地脸色一寒,道:“本门规矩,岛主这个宝座,只能传给男丁,女流之辈休想染指。”
恶婆婆冷冷一笑:“少在我老婆子面前臭美,这块连鬼影也不见一支的荒岛,又有谁稀罕了?也只有你才会把岛主一职当作是什么宝座,说出来也不怕笑掉江湖好汉的大牙!”
水老妖道:“只要你不争着要做,什么事情都好商量。”
恶婆婆道:“我做不得,我的干儿子又怎样?”
水老妖道:“你的干儿子就是我的干儿子,东蛇岛上,除了海世空便只有他是个男丁,他不做难道找条羊牯来做?”
海蛇立刻禀告:“岛上所有公羊,都已喂给了金角蛟。
如今剩下的,都是母羊。”
水老妖奇道:“何以厚此薄彼?”
恶婆婆冷冷一笑:“岛主每天都喝羊奶,要是倒转过来,你早上只能喝公羊的尿。”
寒潭巨石之上,站立着的人不多,但话题之大,牵涉层面之广,堪称千奇百怪,世间少有。
水老妖把马小雄拉开几步,一本正经地问:“这个岛主,你做也不做?”
马小雄道:“只要义父吩咐,便是玉皇大帝也敢做,区区一个东蛇岛主,算得上什么!”
水老妖大乐,纵声狂笑:“说得好!男儿志在四方,区区一个东蛇岛,原本就只是沧海一粟,你年纪轻轻,便有此胸怀大志,不愧是未来岁月中的英雄人物!”
抱起马小雄,展开右臂,宛似天下万物,尽皆抱入怀中。其意气之豪迈,与四十年前龙虎山武林大会擂台上的“魔道霸主”姒不恐,各有千秋。
便在这时,寒潭内磷光乱闪,瞬即波涛翻涌,气势骇人的“寒潭千年金角蛟”昂首冲天飞扑而起。
巨浪飞溅,弄湿众人衣衫,只见巨蛟神态狰狞,庞大躯体在潭面之上翻腾滚动,事态大不寻常。
未几,巨蛟又再潜入潭底,但这一阵气势惊人的扰攘,在众人心中历久不散。
海蛇在这岛上三十余年,比谁都更了解这一异兽,他苦思良久,忽道: “昔才我潜入潭底取刀,但觉潭水比以往和暖,恐怕日内会有异象衍生。”
到底会是何种异象,却说不上来。
忽听水老妖嘿嘿一笑,道:“今天原来是个好日子,东蛇岛终于来了一干贵客。”
海蛇脸色一变,道:“岛端东南,来了几条大船!”
他原本一直站在水老妖左右,但倏然之间,身子已攀附在高崖接近顶端位置,他高居临下,对岛外东南方海面形势,一览无遗。
恶婆婆沉声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水岛主在江湖上朋友不多,仇家却遍布天下,这一仗是打还是避?”
水老妖道:“夫人,你说呢?”
恶婆婆道:“你身中剧毒,毒力已无可化解,正是时日无多,要是在你行将就木之前,要你做个缩头乌龟,到了阴曹地府也会向阎王告我一状。”
水老妖大笑道:“知夫莫若妻,说得甚好,为夫重重有赏!”
抱住恶婆婆,又道:“赏你亲个嘴儿吧!”
恶婆婆一掌把他推开,骂道:“为老不尊,快到岸边招呼朋友!”
一行六人,冒着凛凛寒风,走向海边,只见岛端东南方,果然来了五艘巨帆,其中四艘巨帆桅杆左右,都高高扯起五色锦旗,分别是少林、武当、华山、昆仑、峨嵋、崆峒、点苍及黄山总共八大门派的名字。
尚余一艘巨帆,并无悬上任何旗帜,只是在船桅之上挂着一幅丈余长短的白布,上书四个血红大字,写的是:“血债血偿!”
锦旗飘逸的四艘巨帆,纷纷靠岸,船上各自掠出武林人物,或僧或道,也有尼姑、道姑,以至是形形色色高矮老幼不一的俗家高手。
水老妖呵呵一笑,朗声道:“堂堂八大门派,纵非精英尽出,眼前这等阵势,已不啻是在水某脸上大大的贴金,老汉一介昏庸莽夫,当真是何如幸之者也!”
大敌当前,谈笑自若,这份豪气,又再令人想起另一绝世高手。
眼前者,东蛇岛主水老妖。
当年高手者,“魔道霸主”姒不恐,又是阴山幽冥宫主。
都是一代枭雄,各显风骚,江湖千秋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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