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月疏星,光线虽然暗淡。
但是,那彩衣老者的脸上,一股隐隐的紫气,却明显地看得出,是怒,是愤,使人一见而知,他内心里必定是充满了不悦之气,眼珠一转,声音像是在咽喉里打转,含含糊糊地道:“贤侄女,你是为了预防‘金须蛇’,所以才想获得那个‘三足天蟾’,非常抱歉!老夫我是为了要保护‘金须蛇’,誓必要制‘三足天蟾’于死地。这事势难两全其美,水火不能相容,怎生是好?”
他尾音拖得长长的,似等待紫衣少女的回答,然而软中带硬的语气,另外含着逼紫衣少女让步之意。
可是,紫衣少女并不示弱,冷冷笑道:“既然如此,彼此各奔前程好啦!世伯又何必约我来此?”
彩衣老者的面色突变,声音一沉,喝道:“乃是念在你亡母的一点交情上!”
紫衣少女不怒反笑:“哈哈哈……”
笑声如同一串银铃,在夜风里特别刺耳,也特别响亮。从这阵朗笑声中,又可辨别出,这紫衣少女的内功修为,已足与一般高手媲美。
她的笑声甫落,也大声娇叱道:“好一个念及故交的老世伯!侄女对你的好意心领了,要是没有别的令谕,侄女还要趁夜赶路呢!”
说着,凤目一瞟彩衣老者,露出屑视之色,莲步轻移就待离去。
彩衣老者沉声喝道:“侄女,哪里去?”
紫衣少女毫无怯意地朗声道:“吕梁山!免得别人捷足先登!”
她不过是一句无心之言。
躲在“孤魂祠”内的郑雷不由一愣,心想:她怎会知道我的心事,莫非她已发现了我了吗?
祠外,彩衣老者闻言,愤怒之色益加明显,沉声道:“依老夫之见,贤女这趟吕梁山还是不去的为妙!”
紫衣少女勃然变色,大声道:“非去不可!”
四字出口,她忽然一退数步,双手一摊,气干云汉,又道:“世伯!你们贤父女的事,我‘紫罗兰’立誓不管,哪怕你们把整个武林翻了过来,我做侄女的只当没有这回事,可是,‘三足天蟾’之事,我是势在必争!”
彩衣老者双目一愣,也突地咆哮起来,连声道:“反了!反了!你敢在我面前自亮‘紫罗兰’的字号,是瞧我糟老头子不起,还是不认尊辈长上?”
偷听许久的郑雷,觉得事态越来越严重,居然扯到“把整个武林翻过来”,显然这彩衣老者是不可一世的人物。
朝远处想,武林近五十年的名人,郑雷也没听说过有这位彩衣老者。
近的,除了“三令”令主,只有一个“花衣死神”,才有这等的声势,对武林可以起“翻过来”的作用。
“金日令”、“银月令”、“铁木令”,如今都不值一提,日渐没落,慢慢地在江湖上淡了下去。
“花衣死神?”
从各方面来说,“花衣死神”却是一个女流!这老者……?
郑雷知道纵然自己出面,也追不出他的根底,而且偷偷摸摸窃听别人的秘密,究竟不算光明正大的事。
因此,他强忍下来,几次三番想现身而出,都中途改变主意。
这时,紫衣少女冷冰冰地一笑道:“世伯!敬人者人恒敬之,侄女的话到此为止,世伯若是有兴趣,少不得吕梁山中还有一会。再见吧!”
紫衣少女语落人起,如同一道紫霞,快如流星。
彩衣老人怒不可遏,喝道:“丫头!你是当面叫阵,还是与老夫约斗?好大的胆!”
他喝声之中,也如同一声寒星,弹身上跃三丈,尾随着紫衣少女的去处,衔尾不舍地追去。
一紫一花的身形,如同流星赶月,刹那之间,已远在三十丈之外,剩下两点拳大的黑影,不留心几乎看不出来!
郑雷目送二人去远,蹿身一射而出。
瞧看四下再无异样,又见天色不过二更左右,也不再进入晋城,辨明了吕梁山的方向,星夜向西北兼程前进。
吕梁山,千山万壑。
绵亘无际的余脉,延伸着数十州县。
郑雷终于进入了这西北的崇山峻岭。
然而,偌大的的吕梁山,一只小小的“三足天蟾”要到哪儿去找?
何况,郑雷慢说是没看过“三足天蟾”是什么样子,甚至连听人传说也没有听说过,纵然见到了,又怎会认识?
此时,他后悔没有打听明白。
更后悔的是,他应该暗暗地追踪着那彩衣老者,或者是自称“紫罗兰”的紫衣少女,也不致现在漫无目标,茫无头绪。
可是,此时后悔已晚,于事无补。
他先前希望着能在入山口处再见到二人之一。
谁知,一连守了三天,不但那彩衣老者与紫罗兰的影子未能见到,连一个进山的人也没碰到过。
郑雷的信心渐失。
他知道,偌大的吕梁山,四通八达,绵亘数十州县,人家从什么所在进山,并不一定,岂不是守株待兔?也太呆笨了!
至于在山内瞎撞,那更如大海捞针。
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就是隔着一道山峰,也不容易发觉,焉会有狭路相逢的奇巧之事。
思前想后,郑雷沮丧异常。
最后,终于他下定决心,拚着几天的功夫,要凭运气,先把吕梁山兜一个圈子,然后再作道理。
从清晨起,他沿着峰头向山深处进发。
眼见日正当中,口渴异常。
耳听水声淙淙,分明不远有一道山泉。
水声,逗得郑雷口渴更觉难耐,他循着水声,向山凹之处走去。
“咦!”
郑雷不由又惊又喜,差一点叫出声来。
但见,一道飞瀑流泉,势如万马奔腾,由绝壁上垂直而下。飞瀑之下,一泓清水,俨然是一小型的湖泊。
就在那飞瀑下泻,抛珠曳玉,水花四溅的一旁,有一女子正面对水帘,凝神注目,看得出神。
那女子背影窈窕,身材优美,一身淡绿的装束。腰际,却佩着一支尺余无鞘的短剑。剑身绿晶晶的映着水色,耀目生辉。
郑雷自入山以来,这是他第一次遇见的人。
他焉能不大喜过望?
而且,那女子虽然背面而立,看不清面目,但从身材上估计,必然是美艳如花,风姿可人。
爱美,乃是人的天性。古今中外,无论大英雄豪杰,也脱不出人的天性,最少,与美丽的人见面,第一印象总是好的。
而且,从那女子腰际的短剑来衡量,最少是武林一脉。她孤身一人胆敢在深山荒野里徘徊,必定功力不凡,最少足以护身。
自古道惺惺相惜,因此,郑雷第一个就产生了好的印象。
他整整衣衫,抹去额上的汗渍,缓步而前,口中先咳嗽了一声。
“咦!”
那女子闻声惊觉,陡然一扭柳腰,翻身抽剑。
郑雷忙道:“姑娘,惊扰了!”
他一面拱手为礼,一面打量那女子。
原来,那女子料想必然姣好的面孔,却用一块青纱蒙住,只露出一双如同那泓潭水的双目,比潭水还要清澈,灵活地转动了几转,也正在打量着郑雷。
四目相投,双方一愕,电光似的一触,又倏然分开了来。
双方的心都在跳,双方的脸,都觉着像火焰一喷似的发烧。
郑雷呐呐了一阵,才搭讪着道:“深山迷路,巧遇姑娘,打扰清兴,还望莫怪!”
绿衣丽人眼珠一转,也斯斯文文地一个万福,声如黄莺出谷,娇柔地道:“深山迷路?太也凑巧了!”
郑雷忙道:“哦!难道姑娘也是迷失路途吗?”
绿衣丽人微微摇头道:“不是!我是专门到吕梁山来看这雄壮秀丽的大自然景色的!"
郑雷苦笑一笑道:“姑娘的兴致不浅,难道不怕这深山荒野……”
一时,他不知如何措词,不由支吾起来。
绿衣丽人却接着道:“阁下是说深山中有豺狼虎豹?”
郑雷不觉玉面飞红,连声道:“是的,区区正是此意,姑娘竟不怕吗?”
这一次,那绿衣丽人并未回话,只是伸手扶了扶腰际的短剑,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动了一动,蛾眉略略上扬。
这分明是说,凭腰际的这柄剑,并不怕有什么豺狼虎豹!
郑雷右手大拇指一伸,握拳道:“原来姑娘是武家的高手,真乃失敬了!”
绿衣丽人似乎是微微一笑,虽未出声,从眼角眉梢可以概见。接着缓缓地道:“高手之奖,实不敢当。不过对付一些野兽,自信尚足以求生,如果遇见了歹人,那歹人的武功修为又像阁下一般,我就只好甘拜下风了!”
她说话的声音,虽然悦耳动听如同黄莺九啭,但是,那种俏皮的意味,却十分深长,甚至于连郑雷的武功修为,也没有逃出她的慧眼。
郑雷一时窘住了,只好呐呐地道:“姑娘!你……你走了眼了!在下……在下并没……”
绿衣丽人这一次可笑出声来了:“哧!相公,既然迷路,我却可以指点,由此出谷向南,就是出山之路!”
她说完,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双目四下眺望,真像是欣赏山光水色的游人,脚下也缓缓地向北走去。
郑雷怅然若失,他忘记了口渴,目光遥遥追踪着绿衣女子的背影。
此时,他明知这女子必有蹊跷,绝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来,但是,苦在先前自己不该说是迷失道路,而那女子又明指出向南才是出山之路。
坏又坏在那女子是向北走,自己若跟了上去,深山旷野,孤男追踪一个寡女,她若抢白几句,自己何言答对?
追,事实不相宜。
不追,郑雷却不愿失去这唯一的线索。
谁知,郑雷的心念不过就是这么一转,也不过是刹那之间的事。
绿衣丽人的倩影,竟然不旋踵之际已不知去向地消逝了。
郑雷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双手揉了一揉,哪里再见得到半点影子?
“咦,见了山精鬼怪?”
他口中嘀咕着,长身上了潭边一棵高入云表笔直的杉树。
极目四下可看数十丈远近,也没发现一丝影踪。
若那女子不是精怪妖魔,这转眼即逝的快速功力,郑雷也自叹不如。
因此,他站在潭边如痴如呆,不由重重地捶着自己的头,懊丧地道:“太傻!太笨!怎么把这唯一的线索当面给错过了?”
郑雷又想:“也许这绿衣姑娘就是晋城所遇‘彩衣老者’或‘紫罗兰’二人中一人的同伴,也在寻找‘三足天蟾’的下落。”
如果揣测的不错,真可说是失之交臂了。
想着,忽然有了一条妙计,暗忖:“这姑娘若真是游山玩水,一定不会再来第二次,这里若是‘三足天蟾’出没之地,那姑娘若是寻‘三足天蟾’而来,说不定等自己走了之后,重又回来。我何不躲了起来,看她是否再来?”
他自以为得计,沮丧的心情顿然改观,就在潭边洗了个脸,喝了些水解渴,才在附近找了个既能隐蔽身体,又可看清潭水的地方,打坐行功,疗治咕咕雷鸣的饥肠,恢复奔波的疲劳。
功行一周,精神大振。
但是,郑雷切盼着的绿衣丽人,芳踪未现。
空山寂寥,松风鸟语。
郑雷仍旧枯守着,希望奇迹发生,那绿衣丽人能再来。
夜,又已随着落日来临。
新月一钩,斜挂树梢。
不知是由于郑雷心有所惊,或是那绿衣姑娘的人太美。
月水濛濛之中,郑雷好像忽然发现那绿衣姑娘又像日间一样面对飞瀑,悄然伫立,神态毕似。
他不由大喜过望,趺坐之式不变,平地提气而起,疾扑向前,口中叫道:“姑娘!皇天不负苦心人,你真的又……”
扑通!
倏然一个寒噤,原来是一种幻觉,月色如画,星光眨眼,哪里有那绿衣姑娘的影子?竟眼睁睁地做起“醒时梦”来了。
“岂有此理!我是怎么啦?”
郑雷自己问自己,抖抖双腿上的水,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回到原来隐身之处,双脚被水浸湿,其冷如冰。
这一夜,他眼前晃来摇去的,竟都是那绿衣丽人的倩影;耳中响着的,也全是她的甜美之声;脑中,翻来覆去的,全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几次,郑雷趺坐开始行功,但都半途而废。
因为,总是真气初聚即散,神不守舍,心有别鹜。
就这样,眼巴巴地熬了一夜。
直到东方破晓,他才瞌眼勉强镇定下来,重新打坐养神。
日上三竿,晨雾尽退。
郑雷揉揉惺忪的双目,揉了再揉,两次三番,他才敢认定这一次再也不是“梦游病患”的神经过敏了。
飞瀑,旭日,乾坤朗朗。
站在瀑下潭边的,不是那绿衣丽人是谁?
再也没有比这情景使郑雷更兴奋的事了。
他不再迟疑,也不再隐匿,身子一长,弹腿腾身落向潭边,口中叫道:“姑娘,好早!”
绿衣丽人先是一愣,等她看清了是郑雷,眼神也不由一转,隐有笑意。
郑雷记得昨天曾被她用言语逼得一阵呐呐无语。今天再也不能受窘,他先发制人,微笑道;
“姑娘游山玩山,不料是旧地重游。哈哈哈哈!”
绿衣丽人的柳眉一扬,极为自然地道:“好书不厌百回读,好景不妨百回看,这也不算奇怪!只是相公,你阁下自己可真奇怪呢!”
郑雷不由一愣道:“咦,区区有什么奇怪之处?”
绿衣丽人扶了扶脸上的面纱,淡淡地道:“昨日迷路,今日又迷路,而且是又迷在曾经到过的地方,你说天下还有比这更奇怪的事吗?”
“哦,这……这……”
郑雷找不出任何适当的话,回答绿衣丽人的明讽暗讥。脸发烧,头难抬,垂面及胸,尴尬难言。
绿衣丽人又已带着娇笑道:“阁下真会迷路!我们也算得……是有缘了!咯咯咯……”
一阵娇笑,如同珠走玉盘。
郑雷此时有地缝也可以钻得下去。料不到,言语上又败在她的口上,羞愧得将脸扭过一边,望着悠悠的潭水。
水中,阵阵白云的影子,飘浮不定。一溜绿影,随着飘动的白云陡射而起。
郑雷倏然一惊,忙不迭地回过头来。
眼前的绿衣丽人,居然又已惊鸿也似的,去得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