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落黄叶,
浩然离故关。
秋风午阳毒,
初日祁连山。
岭上几人在,
天涯孤雏还。
当愿返相见,
樽酒慰离颜。
这是首前人的诗,但形容目前祁连山景及郑雷的心情,可说恰到好处。
时正午后,郑雷沿途担心,星夜兼程,赶到此地,总算微微地松了一口气。
按照“盲龙”古天客的指示,要找那个解药的人,必须翻过第四个峰头。
此刻他登临第一座峰顶,放眼望去,但见翠岭如屏,烟云飘渺,四周一片静寂,仿佛是人间仙境。
但是他此刻并没有心境去领略这种清雅的风光,微微吐纳了一阵,身形急顺山脊而泻,直扑第二道峰头。
俗语说:望山跑马会奔死马。看看峰与峰间相隔很近,但等他翻过四道峻峰后,已累得流汗喘气。
这时他略一缓气,目光一扫,却见一溪自峰脚下蜿蜒而过,形成一弯水滩平阳,三面林木葱郁,中间隐露茅檐一角,而溪边却已垦出许多一块块的畦地,奇花异卉,红白相映。
从这许多征兆看,分明是有人隐居于此。虽不知为谁,但是古天客指定的人,已不容疑问。
郑雷此刻精神顿时一振,脚下一垫,星掷丸飞,直向那条清溪扑去。
盏茶时刻,他已进入林中,在峰上看,这片林子并不大,但一近前,却发觉是座两三里方圆的原始森林,而且极为浓密。
他索性跃上树梢,踏枝而掠。直待听到流水声,才飞身而落,已见茅椽孤屋,而在屋前,摆着一把大竹椅,正坐着一个人。
这是一位神态安详的少女,靠在一把大竹椅中,面对潺潺溪水,似在沉思出神。
因为仅能看到她的背影,所以郑雷无法看清对方的容貌,但那一头披肩秀发,却如三春柳丝,引人无限遐思。
郑雷想不到荒山之中,竟隐藏着这么一位佳人,呆了一呆,立刻干咳了一声,放重脚音,走了两三步。
却见那女子连头也不回,发出娇滴滴如乳莺出谷一般的询问:“是谁?”
郑雷暗暗忖道:“好沉着的气度,看来似也不简单!”
足也已站定,道:“请问姑娘是此地主人么?”
“嗯!”
少女应了一声,发出懒洋洋的语声道:“不错,你不能到面前来说话么?”
郑雷一呆,想一想也对,立刻趋步转到竹椅前面,目光一瞬,只见坐在竹椅中的少女,一身素衣,容貌清秀,淡淡的蛾眉,一双忧郁的眼睛,令人感到清丽出尘。
那少女见郑雷那种呆态,娇容倏地抹土一片红霞,淡淡道:“你是谁?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
郑雷顿时发觉自己失态,忙抱拳道:“在下郑雷,此来受人之托,请求此地主人赐两颗解药。”
语声一顿,接着道:“请问姑娘是此地主人么?”
少女微微一叹道:“不错,你是受何人之托?要什么解药?”
郑雷精神一振,忙道:“在下受古天客老前辈之托,古老前辈身中尸毒,亟需治疗,尚请姑娘赐允。”
少女淡淡道:“那古天客是谁?”
郑雷一愕道:“你不认识他?”
在他心中原以为对方必与“盲龙”古天客相识,岂知对方会问出这句话来。
却见少女道:“我出生于此,始终未见过外人,怎又会认识什么古天客,否则又怎会问你谁是古天客,你这一问岂不多余?”
郑雷这时才发觉自己这一问的确多余。
“盲龙”古天客在洛水边的岩窟中,一耽就是三十年,而对方看模样不过十八九岁,当然不可能见过面,也不可能相识。
那么,问题就来了。
古天客怎能知道这个地方呢?又怎能知道此地有解药呢?
对于这些问题,郑雷又是一头迷雾。
那少女微微一皱眉,道:“我问那人是谁?你怎么不回答,在转什么坏念头?”
郑雷苦笑道:“姑娘请勿误会,在下只是感到姑娘与古天客前辈不识,十分意外,但那位前辈是位心怀侠义的异人,俗语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在姑娘是举手之劳,在古老前辈却将感德一生,万盼姑娘勿却!”
少女又微叹一声,默然摇摇头。
郑雷心头一紧,急急道:“姑娘不肯?”
素衣少女微咬朱唇,沉思半晌才道:“我不能作主,你去问我姥姥!”
“姥姥?”
“就是我祖母,她在屋中制药!”
郑雷哦地一声,恍然道:“哦!原来姑娘还有令祖母健在,或许令祖母未与姑娘提起过古老前辈的事,故而姑娘不知道,现在是否能请令祖母出来一见?”
素衣少女摇摇头道:“现在不能,姥姥在制药中,不容别人打扰,你可以在此等候!”
郑雷皱眉道:“要等多久?”
素衣少女道:“三天。”
“三天?”
郑雷吃了一惊,若是再耽误三天,等于过了解救限期,讨到药又有什么用?
这时他不禁焦急地道:“在下实在没有办法等这么久。”
素衣少女冷冷道:“既没有办法等这么久,你只有回去。”
郑雷一呆,苦笑道:“姑娘应该知道,救人如救火,岂能耽搁这么久时间,何况在下还要赶回去。”
素衣少女淡淡道:“那没有办法,等不等在于你。”
郑雷听了这番话,心头一怒,暗忖道:“这少女怎么如此不通人情。”
但转念间,又想道:“或许她终生处于深山之中,根本不懂人情世故,我又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这一想,心中怒气渐平。
可是,既不能等,又不能与少女的姥姥见面,不能永远在这里僵持着啊!
郑雷急得搓手,念头转来转去,觉得不论对方准不准打扰,唯有硬撞入屋中再说。
心念一停,他也不理素衣少女会不会出手阻拦,身形唰地如闪电一般,掠到茅屋门口,伸手就推开茅扉。
啪地一声!
门户应声被他推开,他口中正欲招呼,可是目光向屋中一瞥,猛然大骇,眼睛发直,心头卟通卟通直跳,到口边的话,不由全吞了回去。
他看到了什么?
嘿!他看到的,却是一幅血淋淋的骇人惨象。
在茅屋中,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妪,正面向外,手中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小刀,站在一条长案旁。
那条长案之上赫然是一个人尸,由尸体上鲜血淋漓的程度来看,似乎死去尚未多久。
而此刻老妪却正一刀一刀地在尸体上刮,在长案的另一旁,一张小方几,上面却堆满了心肝、肺等内脏。
郑雷知道,这个鸡皮鹤发的老妪,就是素衣少女口中的姥姥,但他生平未见过如此惨的景象。
就在他愕然中,却见老妪抬头,目光如刀地向郑雷一扫,又低下头去,横刀在尸体上,一刀一刀刮肉,口中却怪叫道:“宁儿,我说过不要让人打扰我,你怎会让外人撞门进来!”
那素衣少女却依然好端端地坐在竹椅中,不但不对郑雷阻拦,反而扬声道:“姥姥,我拦不住人家,何况人家理由堂皇得很,说不定是你姥姥故交,所以我只能让他自己见你!”
黑衣老妪鼻中一哼,竟专心割尸起来,再也没有说第二句话。
郑雷此刻不由奇怪起来,不禁脱口问道:“老婆婆,你这样割死人做什么?”
黑衣老妪头也不抬,手在动着,一刀一刀刮着尸体上的肉,口中却冷冷道:“老身在做什么,你管得着么?”
郑雷一愕,叹道:“那死者是婆婆仇家么?”
黑衣老妪冷笑道:“仇家?嘿!我认都不认识他!”
郑雷又是一怔,道:“既不是仇家,又怎会到此地来的?”
黑衣老妪寒声道:“他自己闯进来的,还坏了老身一炉丹药,老身所以杀了他。”
郑雷心头一震,剑眉不由一挑道:“那么区区现在冒昧撞门,婆婆也要像对付他一样,对待我了?”
黑衣老妪冷冷道:“你没有破坏老身什么,自然也就算了,而且有这么一具尸体,已经够我麻烦的了。”
郑雷又是一怔,他想不到对方并没把自己当作多大仇敌,想起自己此来任务,得罪了她反而不好,于是平熄怒火,叹道:“老婆婆,在下有句话,不知你肯不肯听?”
黑衣老妪道:“什么话?”
郑雷沉声道:“人死为大,入土为安,此人已经死了,婆婆似乎也不必割尸泄恨,何况他只是冒犯了婆婆一下,并非是婆婆仇家,何苦还要如此做呢?”
黑衣老妪抬头哈哈大笑道:“小子,你这是教训老身么?”
郑雷忙道:“婆婆休误会,在下不过是奉劝婆婆而已。”
黑衣老妪脸色一沉,道:“小伙子,老身这是制药,你别自以为聪明,对不明白的事情,乱加批评!”
郑雷一怔道:“制药?尸体还能制药?”
黑衣老妪大笑道:“你根本不懂,人体其实是最好的药物原料。”
郑雷万分惊奇地摇摇头道:“小可从来没有听见过。”
黑衣老妪一嗤道:“你当然无法听到,因为这世界上对任何药物的了解,再也没有人比得过老身!”
郑雷不服地道:“这就不然,晚辈有位父辈,对医道颇有研究,在江湖上及洛阳一带,声名极响,但也从未听他说过人体能用以制药的。”
黑衣老妪不屑地道:“你所说的可是洛阳沈家?”
郑雷惊奇地道:“婆婆也知道?”
黑衣老妪冷笑道:“我当然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代,不过老身可以告诉你,那沈克夫老头子年纪轻时,正是我的药童,专门给老身看炉火的,他那一套,仅不过学了我一点皮毛而已,你以为他们有多么了不起!”
郑雷脸色一红,接着是一窘。
他知道,老妪口中所提的沈克夫正是父辈“金针度命”沈一帖的父亲,却想不到竟在当年做过眼前老妪的药童!
他窘然脸色发赤,却见老妪接下去道:“其实道理很简单,你应该听说过,冬令进补,以形补形这句家常话。”
郑雷点点头道:“小可对这句‘以形补形’确听父母谈过,是说到了冬天,是最适合进补的季节,平时觉得什么地方单薄或不舒服,就吃些猪羊之类体内的东西,如感胃肠不好,就多吃猪肠羊肠,咳嗽多疾,就吃点猪肺,这就是所谓‘以形补形’。”
黑衣老妪点点头道:“你既然明白以形补形的意思,就该懂得我现在割尸体,就是炼制药物,一个人的内脏不好,吃些畜牲的内脏,就可以强壮起来,若能吃些人的内脏,岂非更具实效。”
郑雷听得眉头一皱。
却见黑衣老妪,口若悬河,滔滔说下去道:“当然,人不能吃人,这有违悖天理,不过若在偶然机会下,能利用一个必须死的人,情理就不同了,何况老身并非把他当作补药,而是欲提出其中的精华,制成救世奇药,为情为理,自无说不过去。”
郑雷听到这里,不由点点头。
黑衣老妪似乎谈出了兴趣,伸手在小方几上,用刀挑起一叶肺道:“普通人说以肺补肺,但老身在这人肺上提出精华制成药丸后,功效不但比猪肺羊肺高上百倍,而且任何肺痨之疾,一颗包愈,这就是老身割尸的缘因,你懂了么?”
郑雷听得连连点头。
他虽从未听到过这种奇闻,可是在道理上,不能说是不对。
黑衣老妪说完,见郑雷连连点头,似乎颇感高兴,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郑雷忙回答道:“小可郑雷,尚未请教老婆婆大号!”
黑衣老妪道:“老身姓温名玉!”指指花畦中的素衣少女道:“那是老身唯一孙女温宁!”
郑雷再度抱拳施礼道:“原来是温前辈,小可失敬,此来用意,前辈谅已经知道,希望婆婆成全小可!”
黑衣老妪点点头道:“你要什么解药?”
郑雷道:“解尸毒之药!”
温玉神色微微一变道:“谁要你来的?”
郑雷道:“一位前辈异人,‘盲龙’古天客!”
温玉倏然仰首一阵狂笑道:“原来是那个老瞎子啊!”
郑雷一听口气不对,急忙道:“婆婆与古前辈有……”
他迟疑着未说下去,温玉已接下去恨恨道:“老身对他有一肚子气,恨不得一掌毙了他!”
郑雷一呆,心想:原来二人有仇,怪不得古天客关照自己讨不到时不妨动手。
但他觉得除非不得已,还是不动手为妙,于是一揖道:“古老前辈身中尸毒,只有七天期限,否则非残即丧,婆婆纵然与古老前辈有什么过节,是否能看在小可星夜不停,奔波而至的份上,赐允一两颗。”
温玉大笑道:“那老瞎子一生不求人,今天也会要求我,总算出我一口恶气,小子,你别急,大丈夫岂能打落水狗,老身自然不会做这种缺德事,你等等,我拿解药给你!”
这么爽快,倒出乎郑雷意料之中。
他忙不迭地拱手连声称谢,那温玉已转入另一间房中,没有片刻,已经取出一只磁瓶,倒出两颗黑色药丸,用一张纸包好,递给郑雷。
任务已经达成,郑雷对这位黑衣老妪许多不好的观念,立刻改变过来,忙又道了谢,轻轻地拉上茅扉,回头一望,却见素衣少女依然背着门坐在竹椅之中,这位少女对任何事好像都缺少过问的兴趣。
郑雷到了少女面前,微微一揖,道:“多谢姑娘,在下告辞了!”
说完身形一长,立刻毫不停留地向来路腾身而起。
这时,他精神轻松,正翻过一个峰头,背后倏飘传来一声急喊!
“郑少侠,慢走!”
郑雷一怔,回头一看,只见一条素影,如飞追来,竟赫然是素衣少女温宁!
他立刻停身,等对方追近,只见她跑得气喘咻咻,不由道:“温姑娘,还有什么指教么?”
温宁倏然一叹,道:“你最好还是放弃姥姥给你的两颗药丸!”
郑雷不解地问:“在下此来,就是为了这两颗解药,姑娘的话,倒使在下不懂了!”
温宁又轻轻一叹,目光四下一扫,像在畏惧什么,片刻才微咬朱唇,轻轻道:“那药救不了人,反而会叫人送命,我是特地来通知你的!”
郑雷心神大震,急急道:“你说什么?”
温宁急急道:“我是说那两颗不是解药,而是毒药!”
郑雷气得几乎昏过去,却见温宁说完身形疾飘,已转身急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