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一百年那样长,又仿佛只在眨眼之间,武骐又悠悠的醒了过来。
他努力睁开两眼,所能看到的是一摊鲜血,他知道,那是由自己身体上所流的鲜血,他受了人的暗算。
由那些未曾凝固的血液看来,自己昏迷的时间并不算长久。
然而,他此刻虚弱得连呼吸都感到吃力,四肢像有千斤之重,几乎连移动一下的力气都消失了。
他有无数的疑问,他不知道那暗算自己的人是谁?但可以想得到的那绝非师祖一虚禅师。
他试图运功疗伤,但立刻就发觉这是无法办到之事,一阵绝望,使他不由鼻头发酸,心如刀戳。
普元禅师不但授予他少林秘技大乘禅功,也助他脱困而出,不料师祖未曾见到,却要糊里糊涂地死到这古洞之中,实在是使他难以瞑目之事。
忽然——
正在他陷于绝底深渊之时,只听一个苍老低弱的声音叫道:“武施主……”
武骐强提内力,忙应道:“是谁?”
那低弱苍老的声音叹道:“老衲一虚……”
武骐惊喜交迸,叫道:“师祖……弟子不幸……”
那苍老的声音接道:“伤得重么?”
武骐喘吁地道:“弟子……只怕不行了!”
那声音带些鼓励意味道:“试试看,能否爬了进来!”
武骐挣扎着抬头看去,此刻方才看清石室房内虚掩着一半,室中正面有一个歪倒了的高大蒲团,一个枯瘦的老僧正倒卧在蒲团一旁的血泊之中。
武骐大吃一惊,忙叫道:“师祖……您……”
他心中明白,那僧人定是一虚禅师无疑,但这位已达一百二十高龄的少林上代掌门高僧也受了那人的暗算。
武骐激动之余,奋竭全力,挣扎着向石室中爬去。
虽然相距不过两丈距离,但这却是武骐有生以来最难走的一段路程,两丈距离何异万重高山。
但在一口凝聚在心头未散的真气支持之下,他终于一分一寸,一点一滴,吃力地爬到了一虚禅师的脚前。
一虚禅师看来比他内伤还要重上一些,一袭僧袍早被口中喷出的鲜血染得猩红,斜卧在血泊之中,已到了一动难动的程度。
武骐大感悲哀,不禁双目蕴泪,痛苦的叫道:“祖师,这……都怪弟子粗心……”
一虚禅师却神色庄严,挤出一副坦然的笑容,打断他的话道:“不要说这些……”
武骐喘口粗气又道:“那暗算……师祖的是……天魔教的……人……么?”
一虚禅师仍是坦然的一笑道:“不!……是小徒……普明……”
武骐双眉深锁,忖思着道:“据……恩师之言,师祖……这……清修的洞府……普明……老……并不知道,他怎……会……”
一虚禅师目光慈祥地望着他道:“不错,他……是不知道,而且……他以为老衲……早已圆寂归西……了……”
武骐困惑地道:“那么,他……怎会到此……行凶?……”
一虚禅师平静地道:“是老衲……要他来的!”
“啊?……”
如非重伤欲死,武骐真会一下子跳了起来,当下啊了一声,叹道:“那么师祖……一定……是不知道他……陷害恩师……与私通天魔教……”
一虚禅师毫不稀奇地道:“我……都知道……”
武骐更为意外地道;“师祖既然……知道……”
一虚禅师又打断他的话道:“不要多问,……先把这颗……丸药服了……下去……”
原来他手中握着一个碧绿的玉瓶,似是早已取在手中之物,挣扎着递了过来。
武骐困难的接了过来,打开瓶塞,一股沁人的清香立刻冲入鼻孔之中,然而玉瓶之中却只盛有一颗药丸。
武骐怔了一怔,把那颗药丸托在掌心之中,道:“师祖自己……”
一虚禅师突然沉下脸来道:“老衲早已……服用……过了,还……不……快些服下!”
武骐略一迟疑,终于挣扎着送入口中,吞了下去。
说也奇怪,那药丸一经入口,一股清凉之感顿时遍行全身,精神体力都像已经恢复了甚多。
耳际间只听一虚禅师叫道:“现在,不要多……说……什么,快些引导引……药力,运息行……功……”
武骐此刻已能移动,闻言不敢多说什么,果然依言坐了起来,导引着那股药力周流全身,向四肢散去。
一时只见他额际间热汗蒸腾,面色由苍白而转红润,不大功夫,已经血调气顺,内创尽复。
武骐功行三十六周天,只觉自己确然内创尽愈,当下霍然而起,无限兴奋的朗声叫道:“师祖,弟子已经完全好了!……”
但是,他立刻怔住了,原来一虚禅师脸如蜡黄,气若游丝,似乎已到了弥留时的状态。
武骐又惊又疑,呐呐地道:“师祖,那药灵如仙丹,您老人家不是早已服下了么,为何?……”
一虚禅师颤抖着五指困难的伸手指道:“看见那……瓷瓶了么?……快……把它……拿……来!……”
武骐循着一虚禅师所指之处看去,只见石室一角有一个石架,上面摆了五六个瓶瓶罐罐,果有一个大约三寸高矮的白色瓷瓶在内。
他不暇多问,急忙奔去取了过来,不待一虚禅师吩咐,立刻旋开瓶塞,只见里面是半瓶豆粒大的白色药丸。
武骐皱眉道:“师祖,这药不对,不是弟子所服的那一种!”
一虚禅师露出一丝苦笑,道:“拿出……七……颗!……”
武骐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好怀着困惑的心情,依言倒了七颗出来,在一虚禅师示意下,帮助他服了下去。
一虚禅师服下药丸之后,双目微瞑,似在运息行功,武骐不敢惊扰于他,只好耐着性子,焦灼的守在一旁。
大约一盏热茶之后,方见一虚禅师双目大睁,喘出一口粗气,轻轻诵了一声佛号,道:“方才你与孽徒普明的谈话,老衲都已完全听清,老衲原认为少林一脉,将要从此灭绝,但现在因你之故,却又有了转机,……”
轻轻一叹,接下去道:“老衲时间无多,应该择要快说!”
谈话之间,精神体力似是都已好了甚多。
武骐惊疑不定地道:“师祖已经完全康复了么?”
一虚禅师白眉微锁,忖思着道:“这事既不能瞒你,倒不如与你说明,老衲被孽徒普明伤及要害,生存无望,所服的七颗为草丹,不过仅能支持盏茶左右,老衲就……”
武骐忙接道:“弟子亦被普明长老伤及要害,但服下那颗灵丹之后,已经完全复原,为什么师祖……”
他忽然发觉到一虚禅师神色有异,故而微微一怔,话锋倏然而止。
一虚禅师沉默了一下,强笑道:“你可知老衲给你所服的是什么灵药么?……”
不待武骐答覆,顾自有些感慨的接下去道:“那是少林先代祖师传留下来的镇山三宝之一的‘万灵大还丹’,不但任何严重的伤病能够药到病除,就算是已死之人,也能使他活转过来,此丹只此一颗,是由第三世祖师留传下来,已经历代相传了二十七世。……”
武骐大为震动地道:“这样万金难求的宝物,师祖为何轻易赐予弟子?何况,您老人家,……唉!弟子纵然因此得以活命,也将内疚神明,终生不安。”
一虚禅师平静地一笑道:“不要如此激动,须知世间万事万物,冥冥中皆已前定,何况,老衲乃是甘愿死于孽徒普明之手……”
武骐心中一动,忍不住接道:“师祖明知普明长老心怀叵测,叛逆师门,为何您老人家还要甘心受他的暗算?……”
一虚禅师叹口气道:“因果!……老衲与你师父之所以甘愿引颈就死,无非想以我师徒两人之死,消弭了少林一派历代所种下的恶因!……”
武骐大惊道:“我师父,他老人家……”
一虚禅师平静地道:“普明孽徒回寺之后,你想能放得过他么?”
武骐神色惨变,顿足道:“是我害了他老人家,我……还有何颜立于天地之间!”
一虚禅师郑重地道:“你不必自责,须知普元虽难免一死,但他却交给了你一副沉重的担子,那就是规复少林,整顿少林!……”
武骐咬牙无语,沉忖良久,方道:“历代以来,少林侠誉满天下,不知又怎种下什么恶因,要遭此劫?”
一虚禅师苦笑道:“历代以来,少林虽负侠誉,但干戈杀伐,岂是佛门弟子所当为,日积月累,煞气过重,自会有不测变故发生!”
目注武骐,宣声佛号又道:“普元能在垂死之前收下你为少林外家弟子,肩负起他日整顿少林的重任,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了!”
武骐皱眉蹙额地道:“普明长老把持少林大权,暗通天魔教,谎言诈骗各大门派与武林群雄,眼见就有一场空前大变,亘古血劫,弟子只怕独力难挽狂澜,枉负了师祖与恩师的殷切厚望!……”
一虚禅师坦然道;“凡事尽其在我,但求无愧此心足矣,至于成败利钝,大可不必计较,同时,更要分别轻重缓急,徐徐图之……”
微微一顿,又道:“倘若天魔教果尔入侵少林,血屠天下,老衲倒有一个暂时遏阻的办法。”
武骐忙道:“请师祖指示。”
一虚禅师忽而伸手一指道:“那石桌之下有一个布包,把它取了过来!”
武骐连忙奔向石架之前,只见果有一个油布小包,在石架之下的一角之上,当下连忙取了过来,双手捧了上去。
一虚禅师摇摇手道:“这是老衲早经备就之物,其中有一套衣物面具,必要时可以穿着起来,去见天魔教主翁旋坤!……”
武骐颇为惊异地道:“师祖对天魔教似乎知道得很多,莫非……”
一虚禅师摇头道:“老衲原本一无所知,对翁旋坤之名也还是半年之前方才听说!……”
话声微微一顿,徐徐接下去道:“老衲隐于此地虽然时日已久,但与武林中仍有一二老友声息相通,这布包就是半年前来过访的一位老友所遗,对天魔教崛起江湖之事与夺命神卜翁旋坤之名,也是那时方才听说。……”
武骐疑虑尽失,但却忖思着道:“弟子穿了这包中的衣服,改装易容,去见天魔教主,该与他说些什么,才能阻遏他的行动呢?”
一虚禅师道:“对答之词,都记在包中的一张柬帖之上,移时你自己去看就是了!……”
说话之间,忽然双肩抖颤,面色大变。
武骐见状愕然一惊,忙道:“师祖,您老人家的伤势!……”
说着就欲去拿那仍有半瓶药丸的白色瓷瓶。
一虚禅师摇摇手道:“没有用了,老衲心脉只能连合一次,再服任何药物,也无法使已断的心脉二次连合了!”
武骐大惊道:“师祖莫非被普明长老震断心脉了么?”
一虚禅师点点头道:“那孽徒如不能确定老衲已死,如何肯于离去?”
扯转话锋,又道:“待至这一着奏效之后,然后你应立刻赶去咸阳正东十五里找住于伏星岭、沉星洞中的天星老人,把经过情形告诉于他,……”
武骐怔了一怔,道:“也是要找天星老人?”
一虚禅师诵声佛号,道:“难道你听说过么?”
武骐不敢隐瞒,连忙把遇到铁胆僧之事简略地说了一遍。
一虚禅师白眉微锁,道:“老衲倒不曾听说过此人,既是如此说法,想必是天星老人与夺命神卜翁旋坤俱皆有些渊源!”
伸手一指那油布小包,道:“这就是天星老人半年前来此时所留之物。”
武骐还想再问下去,但一虚禅师已经萎顿不堪,喘吁不止,只好住口不语。
一虚禅师目光转动,忽然挣扎着由袍袖中摸出一方雕着佛像的玉牌,递到武骐手上道:“这是老衲在掌门任内常佩之物,可以作为号令少林弟子的信物,……老衲……大限已……到……,后面……有……圆缸……”
武骐赶忙把那玉牌双手接过,一虚禅师一语未毕,已是迅速的萎顿了下来,双目一闭,魂归西天去了。
一代少林掌门,活到一百二十岁的高龄,结果却竟被他的弟子所弑!
武骐俯地大悲,哀泣不止。
良久之后,方才收泪而起。
他记得一虚禅师弥留之中曾说过:“后面有圆缸……”可惜一语未毕,即刻仙逝,一时竟猜不透那话中的含义。
茫然忖思之中,向石室之后走去。
原来那石室后面尚有一道虚掩的暗门,武骐伸手推了开来,只见里面除了几件日常需用的物件之外,果有两只簇新的瓷缸。
武骐豁然大悟,连忙把那圆缸搬了出来,先在一虚禅师遗骸前跪拜诵念了一番,方才把他的遗骸轻轻抱了起来,置于缸内,保持着跌坐的姿势,然后再把另一只圆缸盖了上去。
武骐二度跪拜默祷了一番,把那油布衣包打了开来,只见除开一套新衣面具之外,果然另有一张柬帖,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一片字迹。
他细细看了一遍,然后迅快的束于腰间,略一踌躇,向听泉古洞之外走去。
由于洞外就是奔腾澎湃的瀑布,必须疾跃而出,方始不致被溅湿衣履,武骐心事重重,恨不得立刻重入少林寺,故而在将到洞口之际,双足加劲,疾若闪电流星,向洞外的山涧射去。
武骐心急如火,拜别师祖遗骸,由洞口急射而出。
此刻约当二更之后,阴霾密布,浓雾弥漫,洞外一片黑沉。
就当他射入山涧之中,身形尚未站稳之际,忽听一声娇脆的叫声道:“老友记,到底又找到你了!”
眼前黄影闪动,一个肩插长剑的苗条人影已到眼前,武骐双眉深锁,不由自心底之中泛起一股凉意。
原来来者竟是断魂罗刹戚沉香。
武骐也冷冷哼了一声道:“久违了!……”
戚沉香眸光有如利箭一般,上下打显着武骐,笑道:“不错嘛,数月未见,你是改行杀猪了,还是自己变成猪了?”
武骐勃然道:“士可杀不可辱,你……”
断魂罗刹双手连摇道:“好吧好吧!还是先谈谈咱们的交易吧!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武骐咬牙道:“舍妹现在何处?”
断魂罗刹一笑道:“洞庭之滨,你总该还记得这个地点才对!”
武骐道:“你把她的‘迷心蚀魂’解去了么?”
断魂罗刹神秘地一笑道:“很抱歉,这一点请恕我暂时不能说明!……”
眸光森然一转,接下去道:“不过,只要你把神龙碧玉宝玦弄到手,我保证还给你一个完好如初的妹妹就是了!”
武骐恨恨地道:“那东西不是如此容易弄到手的。”
断魂罗刹噗哧一笑道:“说难亦难,说易亦易,只看你是否诚心全力以赴了!……”
声调一沉,接下去道:“你已放弃了一个最好的机会,你知道么?”
武骐自然知道,她所说的是他拒绝天魔教主的重用,不在太行别宫进行盗取碧玉神龙宝玦,却偷偷溜了出来。
当下苦笑道:“在下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断魂罗刹冷哼道:“什么苦衷?”
武骐皱眉道:“大丈夫立身于天地之间,头可断,血可流,志不可屈,武某宁死百次,也不能在那老魔之前屈膝俯首!”
断魂罗刹格格大笑道:“说得好,你是顶天立地的奇男子,轰轰烈烈的大丈夫,可是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这死心眼的牛脾气,已经差一点害死了你的妹妹么?”
武骐咬牙道:“你……”
断魂罗刹面色一扳道;“我得知那桩消息后,几乎立刻杀了你那宝贝妹妹,通知你前去收尸,但后来,……”
阴阴一笑,接下去道:“好不容易,我才忍下了怒火,再留给你一个最后的机会!……”
武骐咬得牙根格格作响,他真恨不得立刻杀了这个阴险可恶的妖妇,无奈妹妹的性命操在她的手中,使他发作不得,只好强忍怒气道:“如你敢对舍妹有什么不利的行动,你也休想活在世上!”
断魂罗刹冷笑道:“你不用拿大话来唬我,现在,你仍然有机会可以进入天魔教,只要你向天魔教主低个头,赔个礼,仍然可得重用,那么,盗取碧玉神龙宝玦,仍然是轻而易举之事,否则,两条性命可就要毁在你的手上了!”
武骐讶然一惊道:“你说什么?两条性命……”
断魂罗刹一笑道:“对啦,我倒忘记告诉你了,因为令妹一人太孤单了一些,没有合适的人照顾,所以,我把令堂也请去了!”
“啊?……”
武骐差点没昏了过去,咬牙切齿地道:“你把我母亲也掳去了?”
断魂罗刹皱眉道:“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么,为了令妹孤单寂寞,请令堂去陪她做个伴儿,也有什么不对么?”
武骐面色铁青,骂道:“好卑鄙的手段!……”
大步逼到断魂罗刹面前,一字一顿地道:“快说,你把她们弄在洞庭湖的什么地方?”
他双目圆睁,毛发倒竖,双拳握得骨节格格作响,形势十分骇人。
断魂罗刹不由步步后退,但仍冷笑道:“你认为我会告诉你么?”
武骐咬牙道:“不怕你不说……”
右臂一振,五指箕张,向断魂罗刹肩头就抓!
断魂罗刹怒道:“你自信能强得过我么?”
但她被武骐神色所慑,也自不敢大意,蓦地退后半步,长剑锵然出鞘,闪电般向他的右腕削去!
她的原意本是要把武骐的招式逼了回去,殊料武骐威怒之下,反腕一撩,竟向她削到的剑锋抓去!
这一着大出断魂罗刹意料之外,但听一阵乒乓脆响,那闪亮的青铜剑锋竟被他拦腰捏断,钢片纷纷飞散了一地。
断魂罗刹目瞪口呆,手中握着一柄断剑,踉跄倒跃数步,讶然叫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你这是……”
武骐大步进逼,喝道:“快说,你把我母亲妹妹弄去了哪里?”
断魂罗刹连连后退,大叫道:“就算你武功当真已经比我高强,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
武骐冷哼一声,一掌拍了出去。
这一掌他并非拍向断魂罗利,而是向她身旁不远之处的一方巨石之上拍去!
但听轰的一声暴响,一方丈余大小的万千巨石,竟被他一掌击得碎石如雨,漫天纷飞!
断魂罗刹容色大变,双腿一软,竟然一下子坐了下去。
武骐双目圆睁,几乎要喷出火来一般,咬牙叫道:“你还不肯说么?”
断魂罗刹也咬牙道:“你杀了我吧!”
双目一闭,果是一副从容待毙之态。
武骐颓然一叹,无力地垂下手来,道:“好吧,我不杀你,也不迫你的口供,我将尽最大可能把那碧玉神龙宝玦弄来给你!……”
声调一沉,道:“不过,你要记住,家母与舍妹若有一点差错,你将要受到十倍以上的报复,现在……告诉我下次与你怎样联系?”
断魂罗刹甜甜的一笑道:“你尽管放心,对令堂令妹我保证待以上宾之礼,至于联络之法,还是由我找你好了!……”
武骐哼道:“倘若我要找你呢?”
断魂罗刹略一忖思道:“圆圈为记。”
武骐轻吁一声,道:“你可以走了!”
断魂罗刹颔首一笑,道:“祝你早日成功,天伦团聚。”
娇躯晃动,疾驰而去。
武骐仰天悠悠一叹,回望了瀑布垂挂后的听泉古洞一眼,迅快的钻入了一簇枝叶茂密的矮树丛中,解下腰间的油布衣包,打了开来。
不久,他又拨枝分叶,轻轻走了出来,但此刻的他,却已完全变了模样!□
□
□
少林寺中。
无数的火把照耀,无数的人声呐喊。
平静安详的少林寺突然之间变成了血腥的屠场!
就在深夜三更时分,忽然强敌大至,天魔教在教主亲自率领之下,不知究竟到了多少人马,不但把少林寺包围得水泄不通,而且难以数计的高手步步进逼,把少林寺中的僧侣,与所有与会而来的各派群雄俱皆迫入了大雄宝殿所在的一层殿院之内。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了,少林寺方圆十里之内本来都派有密密麻麻的明桩暗卡,但天魔教却像自天而降,由地底而出,事前并无半点警讯,及至发觉时,大批的天魔教高手早已进入了少林寺内。
于是,少林寺中尸体横陈,一场搏杀之后,已有六七十名少林僧侣与各派群豪死于非命。
但战况渐渐沉寂了下来。
因为天魔教主将少林僧侣与各派群雄迫入大雄宝殿所在的院落之后,停止了攻击行动,下令招降。
被困之人包括了少林掌门的达摩院首席长老普明,与其他七位长老,四大护法尊者,各殿殿主,以及大部分少林寺僧,数约四五百人。
另外,则有铁面神行客戴宗行、铁面神君申公明、九大门派、三会七帮的首脑人物,总数亦不下二百余人。
这些人物,都是武林中的知名之士,而且几乎包罗了大半个武林的精英,然而,现在却俱被天魔教所困,进退失据,惶惶无主。
他们原是为清剿天魔教聚会而来,没有想到却在措手不及之下,俱皆被困于少林寺中。
幸而大雄宝殿所在的殿院宽广巍峨,虽是有六七百人聚集其内,却毫无拥挤狭小之感。
大多数的首脑人物俱都聚集在了大雄宝殿之内,聚集会商。
然而,眼前的情势是紊乱吵杂,七嘴八舌,莫衷一是。
铁面神行客内创已愈,只见他显得特别暴躁冲动,愤愤的大叫道:“侠义道锐气大挫,已经丢光了面皮,我们要听听普明代掌门的解释之词,为何事前毫无警讯,难道天魔教徒个个会腾云驾雾不成?”
点苍掌门程公放附和地道:“这话问的是,少林一派被武林同道倚为泰山北斗,难道禅师派出的桩卡都是废物么?”
群雄俱皆十分激愤,七嘴八舌,相率责难。
普明长老面色恬然,朗诵一声佛号,道:“老衲亦感到事态过于离奇,不过,对诸位的责难,老衲亦难于接受,诸位若真的要听解释之词,只有天魔教主能解释得出来。”
此言一出,群情大哗,秩序随之更加大乱。
忽然——
只听一串露天狂笑之声起处,一条人影疾逾鹰隼,蓦然凌空扑落大雄宝殿之前。
拥立在殿门附近之人愕然一惊,不由自主的分向四面散去。
只见那人一身青衣,貌约中年,昂然而立,冷冷长笑。
铁面神行客首先冲了过去,大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声调冰冷地道:“找你们能够做主的为首之人说话?”
铁面神行客大怒道:“对谁说也是一样!”
那人冷冷笑道:“也好,在下是天魔教教主驾前常侍皇甫重,奉教主之命特来通知尔等,限在半个时辰之前一律投降,否则……”
阴阴一笑,接下去道:“玉石俱焚,鸡犬不留!”
铁面神行客大怒道:“好狂妄的强徒,以堂堂侠义群雄,岂能受你们这般妖徒的威迫!”
皇甫重大笑道:“那样也好,尔等不妨准备一战……告辞了!”
铁面神行客怒喝道:“站住!”
皇甫重冷笑道:“阁下想要怎样?”
铁面神行客喝道:“在天下群雄之前,岂容你要来便来,要去便去?”
皇甫重桀桀大笑道:“难道尔等能留得下我么?”
铁面神行客大喝道:“那就要试试看了!”
兜胸一拳,捣了过去!
皇甫重放开大笑,视如不见,对铁面神行客那劲力呼啸的一拳,竟尔不理不睬,既未闪避,也未格击。
说也奇怪,铁面神行客一拳明明已经捣实,但皇甫重若无所觉,而铁面神行客却像击到了铜墙铁壁之上,但听闷吭一声,一下子反弹而回,摔出了丈余之外,一口鲜血随之喷了出来。
以铁面神行客在江湖武林中的声望地位,一招之下,那人不避不格,竟将他弹射出丈余之外,震得口喷鲜血,这实在是不可思议之事。
皇甫重仰天大笑道:“还有哪位要把在下留住?”
群雄虽多,但却一个个噤若寒蝉,没有一丝回音。
皇甫重狂笑不绝,淡淡地道:“既然无人敢于再行出手,在下就要失陪了!”
但见双肩一晃,人影已杳。
几乎有半盏热茶之久,群雄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皇甫重不过是天魔教主的驾前常侍,单凭显露的这几手神功绝学,就已使在场群雄个个瞠乎其后,看来眼下情势委实已是凶多吉少。
铁面神行客内创甫愈,又受重伤,但见他双目紧闭,面色铁青,在数名少林僧人照料下,默默跌坐一旁,运息疗伤,不声不响。
另外,喧哗嘈杂的人声却都已静止了下来,个个神色沉重,不声不响。
时光在沉默中暗暗逝去,大约已将近半个时辰。
不久。
只听皇甫重的声音在院门外大喝道:“时间已到,还不快些大开院门,向教主纳降么?”
殿中群雄寂无声息。
少林代理掌门普明长老忽然宣声佛号,打破沉闷道:“诸位同道……”
所有目光俱皆凝注了在他的脸上,但却无人应声。
普明长老微微俯首,又道:“眼下情势,诸位必已洞悉,如不答允订定城下之盟,势必将有一场空前血劫发生在今夜之中……”
目光缓缓一掠四周,又道:“老衲一再思维,仍以保存武林元气为重,一时屈辱,他日仍有消雪之时;否则,只怕抱恨终天,永无弥补之术……”
场中悄寂无声,谁也不肯多言。
因为这实在是一件委决不下之事,一言之出,举足轻重,如果主降,则不但一生名节尽付东流,而且势必成为武林的罪人,遗臭万年,如果主战,则无异以卵击石,驱人送死……
就在沉寂得令人感到窒息之中,忽听皇甫重的桀桀大笑之声又传了过来,道:“在下奉教主之命,二度告诫诸位,或降或战,早做决定,现在,在下由一数起到十为止,如尔等仍无答复,即行挥师而入,尽诛不赦……”
话声一落,大叫道:“一!”
声如雷鸣,令人心头发颤!
“二……三……四……五……”
群雄虽是神色紧张到了极点,但却仍然无人应声。
普明长老再也忍不住,大声道:“情势危如叠卵,诸位……”
“六……七……八……九……”
普明长老蓦然大叫道:“开门!”
守在院门的四名僧人更不怠慢,闻得吩咐,立即把大门打了开来!
但见一群黑影相率拥入,为首之人身看玄色长衫,肩插玉骨折扇,但头脸却俱都蒙在青布黑纱之内,无限潇洒的走了进来。
在他身后跟着的正是皇甫重,可以想象得到的是此人,正是魔教教主夺命神卜翁旋坤。
在场群雄具皆沉肃无言,一个个都像掉入了冰窖之中。
只见皇甫重忽然紧走两步,赶在天魔教主之前,侧身一站,大叫道:“本教教主已然驾到,尔等远不快些接驾!”
天魔教主已经率众收住脚步,果似在等着群雄晋见。
只见普明长老连忙趋前合什一礼,道:“老衲少林普明,参见教主……”
但他的声音却戛然而止,因为他立刻发觉,除他而外,并没有第二个人趋前参谒,不由面色一红,进退维谷。
皇甫重沉声喝道:“尔等既已开门降服,为何还要这等倨傲?”
但见天魔教主淡淡一笑道:“不必强行谒见之礼了……”
干咳一声,强笑道:“诸位均是本座素所敬重的豪侠之士,今日实逼处此,致与诸位干戈相见,实则本座甚感遗憾……”
群雄俱如哑口葫芦,默无一声。
天魔教主微微一顿,又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本座对诸位并无恶意,相反的更可助各位振颓起衰,皆成强大门派……”
转头向皇甫重道:“把本座之意宣示清楚!”
皇甫重连忙应道:“下座遵命……”
立即向群雄一笑道:“当今之世,不论声望武功,奇技绝学,尚没有能与本教教主相比之人,何况,本教教主心存匡世济时之志,扶危拯弱之德,不论从任何一方面说来,均足以领袖群伦……”
目光向少林代掌门普明长老一转,道:“老禅师身为一代少林掌门之尊,不知认为如何?”
普明长老呐呐地道:“事实确然如此……我等……应该尊教主为天下武林共主……”
“武林共主……”
群雄颇为悚动,有了窃窃私议之声,但却无人表示意见。
皇甫重一笑道:“既是各位尊崇本教教主,就烦普明禅师眷人筹备,在此大排香案,歃血为盟,以正武林盟主大位……”
“啊……”
群雄中又是一片轻轻惊呼之声,但却仍然无人敢于明白表示意见。
皇甫重继续又道:“其次,九大门派掌门,三会七帮之主以及独霸一方的豪雄,均应于每年定期晋见盟主一次,执弟子之礼,献纳财宝若干……”
群雄又起了骚动!
“执弟子之礼……”
“献纳财宝若干……”
“……”
皇甫重忽然重重哼了一声道:“诸位如有高见,不妨当场提了出来,否则……”
忽然——
就在皇甫重一言未毕之际,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大喝道:“且慢讨价还价,老朽来也……”
紧接着,一条白色人影忽然巧妙无比的凌空落了下来。
这一个突然的变化,不但侠义道群雄愕然一怔,就连天魔教主等人也大大地吃了一惊!
以正邪双方在场的能人之多,居然没有一个人能发见到那人是如何来的,由何处来的?
天魔教主全身包裹青布黑纱之内,看不到神色表情的变化,但由他颤动的双眉看来,显然这人之来,使他大感意外。
所有在场之人,此刻俱都看到了来人的面貌,只见他年约六旬,一身白衣,吊客眉,红眼圈,阔嘴塌鼻,一张脸则与雪白的衣服一样颜色,更糟的是他的驼背,陪衬起来,实在难看得很。
那模样七分不像人,三分倒像妖怪,令人一见之下,忍不住直皱眉头。
只见他旁若无人的四顾一周,大笑道:“这里满热闹的嘛……”
普明长老凑上前去,试探地道:“施主高姓大名,到此……”
不待他问完,那白衣怪人干干地道:“老朽见这里人多,想来找一个熟人!至于老朽的姓名……”
十分滑稽的嘻嘻一笑道:“不瞒各位说,老朽自幼是一名弃儿,蒙家主人收养,根本没有名字,只有跟家主人偕姓一个白字,家主人呼唤老朽为老白,他人则叫我白氏老驼……”
“啊……”
旁边传出一声惊呼!
众人循声看去,意外的发觉那惊呼声竟是出自天魔教主之口!
只见他哼了一声,道:“你这人不是早死了么?”
白衣怪人一跳之间,已到天魔教主面前数尺之处,哈哈一笑道:“我死了……是谁说的?”
天魔教主徐徐地道:“据说你与你的主人已昆仑山遭天雷殛死了……”
白衣怪人一连跳了几跳,道:“胡说,江湖传闻,岂可尽信?”
天魔教主并未计较他的辱骂顶撞,却和颜悦色地道:“你要找之人是谁?”
白衣怪人毫不迟疑的叫道:“翁一帖!”
“啊……”
天魔教主不禁又惊呼了一声!
所有在场之人,一时俱都落入五里玄雾之中,不知所云。
良久——
方听天魔教主忽然放声朗吟道:“大漠吹来一团风……”
那白衣怪人立刻接道;“刮走江湖少郎中……”
天魔教主又道:“借问风波何处定……”
白衣怪人应声道:“雾山云宫白花红。”
天魔教主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呐呐地道:“令主人还健在么?”
白衣怪人大笑道:“家主人无病无灾,难道真的会被天雷殛死了不成!”
天魔教主道:“令主人说过什么?”
白衣怪人道:“家主人要我带信给那翁一帖,限他在得到讯息之后,即刻动身去见家主人,一刻也不能耽搁!”
天魔教主轻轻一声,道:“快说,如何去找令主人?”
白衣怪人嘻嘻笑道:“找起来麻烦得很,你要记牢……”
天魔教主催促地道:“你尽管说吧!”
白衣怪人侧头忖思了一阵,慢吞吞地道:“由嵩山西行五百五十里,找一处叫做‘枫江渡’的小村……”
天魔教主道:“令主人就住在那村里么?”
白衣怪人嘻嘻笑道:“才不呢……找到‘枫江渡’之后,打听一个名叫张三嫂的老太婆,这老太婆双目已瞎,只有一子一女,记住,不能找错……”
天魔教主不耐地道:“快说下去!”
白衣怪人道:“那张三嫂双目虽瞎,耳朵却灵,只要向她念出‘大漠吹来一团风’的那一首隐诗暗语,她就会带你去到一座古庙之内……”
天魔教主道:“想必令主人是在那庙中了?”
白衣怪人双手连摇道:“家主人是何等身份地位之人,岂能住在一座破庙之中,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到了那庙中之时,就在那里住了下来,夜间三更时分,你要不停的长吁短叹,自责自怪,骂自己没有良心,对不起以前的主人栽培之恩,而后,你伪装拔剑自戕,那时,自会有人出头劝阻于你……”
嘻嘻一笑,又道:“你只要向那劝阻你的人跪地苦求,他就会帮你去见家主人了!”
这番话说得音调铿锵,众人俱皆听得字字入耳,不禁倘恍如梦,如坠入五里玄雾之中。
以天魔教主的身份地位,与此时跋扈嚣张的气焰,按说必会把那白衣怪人活劈了才对。
殊料事实却大大出人意料之外。
只见天魔教主沉吟半晌,忽然轻叹一声道:“今日之事,暂且缓议……”
转向皇甫重凝重地道:“由你带回本教所有来人,不待本座令谕,不准有任何举动,否则,一律按教规严惩……”
皇甫重呐呐地道:“教主是……要……”
天魔教主沉声道:“本座要去处理一桩大事,快则十日,慢则半月必回……”
话声一落,突然长身而起,疾如飞羽腾空,一晃而去。
一时正邪双方,无不为之呆了起来。
终于,皇甫重向普明长老尴尬的一笑道:“本教教主之言已不需在下覆述了……”
转身大喝道:“教主有谕,撤出嵩山少林!”
但听轰雷一声暴喏,数以百计的黑衣人顿时向后退去,包括皇甫重在内,眨眼之间,消失无踪。
群雄仍然呆立无言,目光俱皆惊异的落在白衣怪人身上。
那白衣怪人踌躇了一下,忽然一笑道:“诸位之中可有点苍一派的程掌门人在内么?”
程公放连忙向前走了几步,抱拳道:“老侠士有何指教?”
白衣怪人目光一转道:“可否借一步讲话?”
程公放连忙赔笑道:“自然……就请禅堂落座,借用少林之内一谈如何?”
白衣怪人摇头一笑道:“不妥不妥……”
程公放困惑万端地道:“那么,依老侠士之意是……”
白衣怪人一笑道:“咱们山门之外去谈吧!”
程公放忙道:“就依老侠士,老朽当先带路了!”
说话之间,当先侧身走去。
白衣怪人双手连拱,在群雄如送神明一般的情形下,踏出了少林寺的山门,到达了寺前的空场之中。
程公放收住脚步,道:“老侠士看此地……”
一语未完,却见那白灰怪人忽然深深一揖,改声道:“老前辈不认得晚辈武骐了么?”
程公放大为讶异地道:“啊……是你……原来果然是冤枉了你……但你……”
一时之间,他有无数的疑问谜团,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问起。
武骐于是把自己被囚入戒恃洞中之后的一切经过,一一详细地说了一遍,最后悄声道:“晚辈因不便揭破身份,以免泄露消息,或是被普明叛徒向天魔教主暗通声息,弄巧成拙,此地善后之局,就请老前辈偏劳了!”
程公放激动得老泪滚滚地道:“那是自然,武少侠尽管放心前去,老朽自忖尚能把此地的局面处理妥当,不过……江湖风浪险恶,武少侠还要特别小心在意……”
武骐忙道:“老前辈不用为晚辈操心,晚辈急于赶赴咸阳去见天星老人,不能问候戴大侠的伤势和向他解释前情了!”
程公放忙道:“这些,老朽都会替你转达……”
武骐并不多待,深深一揖,转身而行,在晨风料峭,天色欲曙之际,飞步疾奔,又向咸阳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