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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回 斩草除根根未断

话说镜湖老人埋葬了那不知名姓的女人,回到石洞,心怀虔敬,将那剑芨翻了开来,只见不过一十二篇,皆因是以羊皮作纸,故尔看来甚厚,每页有书,那文字甚是古朴,但却深刻之极,幸是镜湖老人学有素成,倒能解得。

镜湖老人才翻了一二篇,早已浑身血胍贲张,原来每一篇上,不过才是一式,两篇不过二式,却已突窥奇天地之妙化,别说将这两式演化出来了,镜湖老人不过才悟出其中的玄奇奥秘,顿觉风雷之声已生两耳!

镜湖老人又惊又喜,虔敬之中,更生惶恐,竟不敢再看下去,忙将那剑芨合上,放上石桌,然后恭恭敬敬的礼拜,这才出洞,去至无名女子墓前,默默说道:自今日起,所遗女婴未长大成人,未将这奔雷剑法练成之前,誓不离开穷风谷一步。

这也就是为何镜湖老人自那日后,一面抚养那女婴,一面精研那“奔雷剑”哪知看来较易,不料开始研练,那寥寥无几的古朴文字,竟然经年也难窥其首页奥密,整整一年,那开卷首式,也未练成,简简单单的一式,变化何止若干,而且威力之大,简直无与伦比。

正是:山中无甲子,岁月逐云飞,一恍一十二年,那小姑娘梅儿,也已一十二三岁了,镜湖老人在那梅儿五岁时,心道:“以我一身武学,练此剑法尚且如此艰难,难窥秘奥,若待这梅儿长成,才传她剑术,那要何时才能了我心愿!实现对她死去的娘的诺言。”

是以,镜湖老人一面替她扎根基,传她普通武功,从六岁起,即已开始将已悟彻了的奔雷剑法,由浅入深的循序传授。

哪知道梅儿虽然小小年纪,竟然异禀天生,再者由他讲解比划相传,较之照文字图示参研探索,自是事半而功倍,故尔梅儿不过才一十二岁,竟然将奔雷剑练到第六招了,以她现下的剑术武功,只怕当年初入这穷风谷的镜湖老人。也难能相敌呢。

要知武林中人,最重仁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便是当时只是默祷,但已天知地知我知,神灵共鉴,虽天崩地裂,钺斧加身,镜湖老人亦不会离谷而去,是以老人上得崖去,见并无其媳苗金凤的死尸,就知是被赤炼人魔掳去了,老人心中其实何尝不急,只是信守难违,再者,镜湖老人练那奔雷剑,已到了最紧要关头,正当大功快要告成之际,若然中断,那末招中精深玄奥,至精至微,至大至化,才露端倪的玄理,便会稍纵即失,故尔明知媳妇被赤炼人魔掳去,便是不死,亦将惨受酷刑,尤其名节堪虑,但也只能眼看着人魔逃走,那方洪不明究里,只道爷爷狠心,哭得死去活来,哭得镜湖老人手足无措,哭得那梅儿也陪着小肩儿乱颤。

那梅儿慧黠至极,仅从方洪哭嚷中,已听出个大概,知他是师傅的亲人,她也立觉亲密啦,而且梅儿不过也是个孩子,突然来了个伴儿,有多好啊,忙挨近身去,说:“别哭啊,你好好说,师傅一定帮你就是。”

镜湖老人一声长叹,道:“梅儿,这是难怪他的,让他哭吧。”

可怜那方洪这一月多来,全在荒山之中逃命,真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山中那来食物,靠随处采的一点生果充饥,是以不但母子两人,一身衣衫全被荆刺挂破,早已衣不蔽体,而且皆已骨瘦如柴,虚弱已极,哪还经得起这一阵悲痛欲绝,一时竟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侯,方洪醒了,忙翻身坐起,看时,只见在一个石床上,再仔细一看,才知是一个石洞,洞里光线好暗。

他这里才坐起身来,早听洞外雷声震地,风声虎虎,心道:“是了,难怪这么暗,原来外面有大雷雨。”忽然记起昨日被赤炼人魔劈落下崖的刹那间,亦闻同样声音,心中忽然一动!想道:“昨日分明崖上晴朗,怎会崖下会有雷声呢!”

心中诧异,忙溜下床来,只觉浑身精力甚是充沛,不由自主的伸了个懒腰,哪知两臂才伸,只听浑身骨骼嚓嚓嚓一阵连珠响。

方洪一怔,忽然醒悟,心道:“这必是爷爷以内功为自己推宫活穴。”忽又想道:“不对啊,那推宫活穴,不过使自己浑身痛苦爽然若失,骨骼绝不会这般响的。”随又记起娘会说过,武学中有一种易筋经,是武学上最难练成的无上秘学,练到登峰造极,能为人伐毛洗髓,这人的功力也会立时陡增一倍,莫非……

方洪兴奋得不敢往下想,霍地一窜,跃回石床边,倏然抡臂,一掌向石床角上劈去,只听咔嚓一声,那床角竟然应掌劈下一角。

方洪该有多高兴啊,哪知却忽然又泪流满面,心说:“娘啊,昨日我们要早到一步,早找到爷爷,有多好啊!只要跟爷爷练几年,我们就不怕那赤炼人魔了。”哪知道一会工夫,只听洞外雷声越来越大,这石洞也摇撼起来,而且是连珠似的响。

方洪也是个坚强的孩子,爹已死啦,娘也生死不明,哭有何用,爷爷有这大本事,早早跟爷爷将本领练成,早早报仇才是正经,忙横袖一抹,抹干了眼泪,便向洞外去,心想:“外面这大的雷雨,爷爷和小姑娘,到那里去了呢。”哪知他到了洞口,忽然惊得呆了,外面哪有什么雷雨,天色倒是昏暗暗的,但身在洞口,那雷声,风声,不但没停,而且更是震耳欲聋,连心灵也被震撼,浑身肌肉,直似要被那雷声撕裂一般。

方洪这一惊,非同小可,心知有异,忙守定心神,气凝丹田,他是个倔强的孩子,若是这么就怕了,怕得退缩进洞,岂不被那小姑娘笑话,爷爷也准会骂他没用。虽是如此,但他却不敢走出洞口,不是不敢,而是实在经受不了那雷声震撼,两手紧捏着拳头,在洞口强忍兀立。但却看不出,亦听不出那雷声从何而来,不探究还好,立觉头顶和对面,左右,皆是雷声隆隆。

方洪忽然心中一动!昨日他被劈落下崖之时,身在浓云密雾之中,伸手亦不见五指,怎生被爷爷救下后,忽地又见了天光,这不奇怪么?忙回头向头顶一看,才知立身这石洞顶上,亦即是穷风谷的上空,仍是堆云涌絮,浓云滚滚,但头顶二十多丈高以下,却无半点云絮。再往三面看时,却都有尽处,目光所及,皆是壁立陡峭的山崖,只是最近之处,亦相隔有一里宽广,这谷底竟至另成了个世界,只见山峦起伏,遍地是茂草繁花,更见小溪蜿蜒回流,幽篁翠松,点缀其间,这哪是荒山穷谷,简直是个世外的桃源。

方洪看清了洞外的情景,渐渐觉得那雷声已不似初闻时般,直要撕裂肌肤,他却不知,果如他所想的,镜湖老人趁他晕过去的这几个时辰工夫,已替他伐毛洗髓,功力实已大进,不然,若是普通人,在那雷声之下,必然经受不起的!

渐渐方洪也辨明了那雷声传来之处,似是谷底中心一带,只因山峦起伏,又有繁花茂树遮掩,故而看不出究竟,略一忖思,登时也就明白了,原来那四外皆有雷声传来,乃是空谷回音震荡之故。

但方洪心中惊诧,并未稍减,忙循声寻去,前进了约莫半里地,只觉那风雷之声,更是令人惊心动魄,心灵也更为之震撼,越向那谷底中心挨近一步,越是厉害,他前进也越困难。

不料陡然一声巨雷贯耳,连山谷也似山摇地动,方洪忙不迭掩住双耳,停下步来,哪知道那声巨雷过后,那雷声竟已渐渐减弱了,只剩了回音震荡。方洪心里一急,再不赶快,岂不就探不出究竟来了么?跺脚便往前猛窜,两个起落,已跃登一个小山之上,藉住那山丘上的苍松隐住身形,看时,方洪更是愕然,只见面前的景象,并无任何可令人奇异的,数丈之外,山丘的一个草坪上,却站着他爷爷镜湖老人,和那叫梅儿小姑娘。

忽见镜湖老人举起剑来,抱元守一,仰面大笑,那白发白髯,顿时飞舞不止。却听那梅儿喜孜孜说道:“恭喜师傅,你这奔雷剑练成啦!”

“奔雷剑”三字入耳,方洪心中忽地一动,只见镜湖老人突然面容一肃,缓缓地垂下剑来,自言自语道:“奔雷剑练成,当年对你娘许的小愿,也快了啦!”小梅一怔,说:“咦,师傅,你说什么啊,谁是我娘啊?”

原来镜湖老人直到梅儿现已一十三岁,仍未将她的身世告知,一者守着对她娘的诺言,二者怕告知她的来历,梅儿急于出谷寻仇,误了她练剑术。其实,在那无名女子的遗书未曾打开之前,那梅儿的出身来历,镜湖老人亦不明白,自梅儿懂事之后,仅对镜湖老人以师傅相称,幽谷之中,从未见过生人,简直不知她也该有爹娘,现到镜湖老人的奔雷剑练成,一时兴奋,不意竟漏了口,待得梅儿一问,这才发觉。

镜湖老人现已将剑练成,更知民间的历代相传之说,并无半点虚假,这奔雷剑入江湖,谁还能与匹故,这无俦神剑,的确是稀世武学,虽不能说是绝后,但也确实空前了,今后梅儿入江湖,若然杀孽过重……

镜湖老人一双电目,慢慢移到了她的面上,并不答言。

那梅儿虽然年才十三岁,却已玉立亭亭,甚是秀丽,真是个美人胚子,一双眼更明如秋水,只是两条眉稍却带煞气,眼角亦隐现棱芒!

镜湖老人竟似才发觉一般,不由打了个寒颤:“她待练成了奔雷剑,明白了她的身世,今后入江湖,会有多少人丧命在她剑下!那还了得!”

梅儿见师傅盯着眼瞧她,好生奇怪,突然一撇嘴,说:“师傅,我问你啦,你说谁是我娘,怎不说啊!”

镜湖老人忽作一声长叹,虽然突地发现了这梅儿的杀孽太重,但这“奔雷剑芨”何来?十二年前的诺言,言犹在耳,岂能反悔,道:“梅儿,人皆有父有母,你何能独无,待你剑术练成,为师自会相告。”要知这梅儿从小即与镜湖老人相依为命,是师徒,却似父女,镜湖老人无意中说漏嘴,她岂肯能休,便缠着老人,非要他便说不可!

方洪早已又想起了他娘,差点儿没哭出声来,但继又想道:“我娘虽被赤炼人魔劫去了,但我还在娘身边一十三年,这位妹妹听她说来,好似从来就没有见过她娘的面,这么说,我比她要幸福多啦!”

忽见镜湖老人面色一沉,叫了声:“梅儿”,说道:“你又不听话了么?”想是那镜湖老人从未对她这么严厉过,梅儿虽仍呶着嘴,当真不敢再言语了。

镜湖老人随又变了语气,变得温和之极,说:“梅儿,无奈师傅我也不知详情,你要知你的出身来历,那就是赶快用功,早日将剑练成,自然你就明白了,来啊,再练一遍,这第六招也就差不多了,照这般进度,期以三年,这后一半,必也可学以致用了。”

方洪见梅儿的眼珠转了两转,突然面露喜色说:“师傅,当真么?三年我准能练成么?”

那梅儿从小没娘,便也没她娘的印象,是以听说再有三年,便能将剑练成,登时又高兴了。方洪却早已在小山之上,聚精会神,他是被雷声引来,但除了听爷爷说过“奔雷剑”三字外,别无异处,就知那雷声,必与练剑有关。果然,梅儿说罢,立即退了五七步,和镜湖老人相隔已有丈来远,忽地一圈臂,寒光闪处,已抱剑而立!

镜湖老人点头道:“听师傅的话,师傅就喜欢啦,好,你开始练吧!”一句未了,忽见那梅儿怀中抱的剑,徐徐前伸,倏地左手剑诀一领,右手剑平削而出!立见一片寒光绕体,跟着似春雷乍动,虽不似先前所闻那般,令人心神震裂,但在四壁崖中,早已回环激荡,声音甚是惊人。方洪大惊,果然雷声是自剑招发出,剑动,雷声亦动,起剑已是如此,若舞到疾处,那还了得!

刹那间,初见的一片寒光,顿时成了一片耀眼的光幕,早将那梅儿包没,人剑两失,那雷声却越来越大,那声威更是骇人,方洪只觉连脚下的小山,也被震动似的!

方洪惊得目瞪口呆,同时忙不迭镇定心神,还亏他掩住了两耳,一时还能受得了。约有半盏茶的工夫,忽见光幕倏隐,那梅儿仍然抱剑立在当场,跟着雷声也渐渐减弱下来!

方洪早已一身冷汗,他哪曾见过剑起便风雷并发的这等神剑,而且听还没听说过呢?却见那梅儿像没事人儿一般,说:“师傅,我这第六招可以了么?明天你该传我第七式啦!”

镜湖老人面上亦有嘉许之色道:“梅儿,这也罢了,你进境神速,真难为你了。”

说着,忽然回过头来,向小山之上一招手,陡然一声,呵呵,说:“洪儿,还不下来,也难为你啦,不料你小小年纪,竟也有了根底。”方洪本是隐住身形,那知并未瞒过他爷爷,忙飞身而下,奔前叩见,说:“孙儿拜见爷爷!”

镜湖老人拉他起来,将头连点,说道:“好好好,你在数丈之内,竟能看她练完奔雷剑,难得难得!”

方洪却已喜得声音也发了颤,道:“爷爷,你也将这奔雷剑传我么?”镜湖老人又点了点头,道:“不练奔雷剑,你岂能报得杀父之仇,爷爷老啦!这穷风谷便是我落叶归根之地,也不再涉江湖恩怨,洪儿,要救你娘,自今日起,得加紧用功,你将此剑练成之日,也便是救你亲娘之时。”

镜湖老人再提到他娘,方洪竟然一反以前般性态,不但不哭了,而且杀气直透眉稍,说:“好!爷爷,三年之内,孙儿必将这奔雷剑练成,父仇母难,必要一举索还,不杀赤炼人魔,孙儿誓不甘休!”

方洪这小孩儿好大口气,便镜湖老人亦苦练了一十二年,方将这奔雷剑练成,三年岂能得够!

镜湖老人却忽地一怔,原来方洪说这话时,只见他煞气直透天庭,竟然比那梅儿,杀孽更重!这一双少年,将来皆将奔雷剑练成了,岂不也就是江湖一大杀劫!

镜湖老人虽然惊而叹,但自这日起,便也开始传授方洪的奔雷剑法。那方洪一者生具异禀,性又淳厚,急母难,切父仇,如何不朝夕勤勤苦苦地练剑,又有那梅儿从旁相助,日夕切磋,前后更能融会贯通,较之那梅儿开始之时,又更事半功倍。那梅儿生长幽谷之中,一直伴着个老头儿,生活了这些年,况她又已豆蔻年华,含苞欲放,情窦渐开的时侯,突然来了这个伴儿,其快乐可知,那有不争强好胜的?是以,朝苦夕练,在梅儿睡觉了以后,方洪半夜也偷偷摸出洞去练,这一来,哪会不一日千里。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过了三年,花开花谢,春去夏来,那邛崃山虽仍长年雾锁云封,并无半点变易,但这谷中的一双小儿女,却皆已长大成人,方洪哪还是当年随苗金凤遁走荒山时的,那么个骨瘦如柴的孩子,早已长成了个英姿洒洒,朗朗如玉树临风的少年,那梅儿更出落得羞花闭月,真个是意态幽花姝艳,肌肤嫩玉生香,回眸盼,百媚生,行一步,朵朵莲,真个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的美人儿。

“哈哈!”那镜湖老人近些时,整日里笑口常开,望着眼前一双佳儿佳女,能不高兴,便他也费了一十二年,才能练成的奔雷剑法,不料那梅儿才二年得了剑法的十之七八,剑走时虽尚不致于地动山摇,但已能风雷并发!

那方洪,镜湖老人更是有时不住掀长须大笑,不单是英俊,而是这奔雷神剑,眼看将由他这眼前翩翩美少年的孙儿,而发扬光大,三年,短短的几年,非但已将这奔雷神剑练成,而且那一十二招奔雷剑之中,尚有一两点精微玄奥之处,镜湖老人始终未曾化解的,倒反而由他的领悟出来,若论这一十二招,竟已是造极登峰,较之那梅儿,竟更胜一筹,若然假以时日,必更能随其增长的功力而俱进。

镜湖老人面对着这一双儿女,哪会不常开笑口,虽然长年住住在这云雾封锁的穷风谷中,总觉得眼前万物皆春,满怀欣慰,是眼看两人不但剑术已成,而且两人无猜之时起,至到现在长大成人,那有看不出的,两人实已早生情愫,爱坚不渝。

一日晨早,方洪与梅儿携手,去至那谷底中央,那小丘前面的草坪上,练完神剑,只见两道电掣早敛,那狂飙风声,与奔雷巨响,却长久不止,回环激荡。两人对面相向,提剑而立,四目相视,面上皆有惊喜之色,皆因两人每日练剑,从未有像今日般威力,心知剑术已成,是以喜极!四日相视,更是含情脉脉!

忽地,那梅儿一招手,一道寒光有似长虹经天,一跃到了方洪面前,抓住方洪的双手,张着她那樱桃般的嘴儿,却喜得说不出话来。

那镜湖老人曾对两人有言,待两人剑成之日,即是两人结伴出山之时,自方洪来到这穷风谷,那梅儿在襁褓中,即从未见过外人,更不要说山外的花花世界了,日常功课已罢,方洪即为她讲述外边是如何如何,那城市的人烟辐辏,市尘栉比,说不尽的万般新奇。自那时起,梅儿即在幻想斗,勾出个新奇的世界;要知幻想比现实更美,现在,嘻嘻!现在剑已练成啦,便可出山。

梅儿高兴已极,怎地,怎生方洪倒不喜欢,哎呀,直似有两道电光射出,与天日争辉!宛如方洪初见镜湖老人时,见爷爷目有如电炬似的,原来那奔雷剑端地不同凡响,剑成之日,内功亦已到了火侯,身剑便也合一,剑气能自双睛之中射出,是以威芒有如电炬。

梅儿不知身世,整日里只想到外面的花花世界,自是有喜而无忧,方洪却是三年来,日夜在“急母难”,“切父仇”,何日剑成,也便是他赴莽苍山救母之日,亦即是报他杀父不共戴天大仇之时,故今日剑成,杀气立透华芸,两眼之中,便有剑气如电炬射出!

梅儿撒手,不由退了一步,叫道:“咦!洪哥哥,你怎么啦!我们就可出山,难道你不喜欢!”

方洪忽地仰天一声长啸,借这长啸,一舒三年郁恨之气,道:“梅儿,我不但喜,而且兴奋得恨不得力生双翅,飞出这邛崃山穷风谷,飞到莽苍之岭,立即手刃亲仇,然后,梅儿,我们要并肩携手,仗奔雷神剑,飞翔在九洲四海,锄奸诛恶,扫荡群魔!”

一句未了,忽听两人身侧一声长叹,方洪与梅儿见是镜湖老人突然前来!三年后,现下的镜湖老人,更是发赛银丝,髯胜白雪,剑已通神,真个芥子可纳须雨,已到了来去无踪的境界,倏忽而来,若非其一声长叹两人竟不觉。梅儿全不以老人的责备为意,喜得一跳,说:“我们可以出山去啦!”

方洪亦是兴奋之极,叫了声:“爷爷……”

镜湖老人却突然携着两人的手,道:“都随我来!”两人一边一个,紧随老人身侧,迳往那石洞而去,两人可是一般心思,只道是即要命两人下山,有甚嘱咐,或是告诫。那知镜湖老人携着两人,并不进洞,却是往洞旁崖下,到那一堆黄土之前,镜湖老人这才停下步来,也将两人的手放下了。方洪和梅儿大惑不解,不由都向老人面上望,镜湖老人突然面色凝重,肃然令人生畏,两人也就不单是惑然了,而且惊讶!

却见镜湖老人向那堆黄土一指,道:“梅儿,你过来!”

梅儿愕然,移步近前。镜湖老人又叹了一声,道:“梅儿,每日晨昏,我命你来此打扫,你知为何么?可知这墓中是你什么人?”

梅儿当真全不知晓,打从她四五岁,不过才走得稳路之时起,镜湖老人即命她早晚两次,前来叩拜,稍大,更日日打扫,每年春秋两季,更要覆土,梅儿虽好多次要问明其故,镜湖老人却总不相告,后来习以为常,反而倒不再探问。不料今日老人却指而相问,是以一时张口结舌,奇诧惊讶,兼而有之!

镜湖老人却突然声音激动起来,道:“梅儿,还不给我在墓前跪下!”

方洪与梅儿情爱早笃,还道她作错了甚么事,爷爷要惩责,是以登时惶急起来,忙道:“爷爷,梅儿年幼,爷爷,别责她!”

镜湖老人却道:“洪儿,你过来,也在梅儿身边跪下,你们行过了礼,爷爷再告诉你们。”

方洪听爷爷再又提到梅儿名字时,并无生气模样与梅儿向那坟前跪下,当下两人恭恭敬敬地跪叩了。

只见镜湖老人在两人站起来后,也赶至墓前,作一个揖,忽然像祝告般地说道:“老朽前受遗命,现已一十五年,令媛今已长成,更幸未负重托,奔雷剑亦已练就,虽未谴极而登巅峰,但炉火纯青,却也指日可待。今遵遗嘱,自应以留书当面看,好就墓前复其姓氏,认祖归宗,老朽身负重托,一十五年,心头亦可稍安了。”

祝罢,复又向那坟墓作了一揖。那梅儿虽未听镜湖老人说出墓中之人是谁,但早明白,定是她的亲人,惊疑地向老人看着。

镜湖老人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来,正是十五年前,老人从那剑芨中所得的,年深日久,那信面早已暗黄,回过头来,见梅儿已又跪下,不由点了点头,隐隐见他银髯抖晃,可见镜湖老人仍在激动,道:“梅儿,此信未拆之前,我且将当年我入谷来时,所闻所见相告,你也曾不止一次相问为师,你哪知关于你的身世,为师也不知呢?”

随命方洪走近前来,也不命梅儿起立,这才将当年镜湖老人远闻儿啼哭之声,入得谷来,循声寻到石洞,发现她啼哭在一个死去多时的女尸之旁之事一说。

便又向那坟墓一指,道:“梅儿,这墓即是你死去的娘埋骨之所,为师遵从你娘的遗言,此书保存至今,未曾拆阅,现在为师总算不负你娘之托,将你扶人,那奔雷神剑,亦已功成圆满,现在你可知,这封信未曾拆阅之前,为师除了知你是你娘的梅儿,除外便一无所知了。”

那梅儿早已泣不成声,方洪亦万不料梅儿身世,与自己相似,自己的爹爹死于赤炼人魔之手,自己若非幸遇爷爷,只怕早没命了。

一时间,竟将“急母难,切父仇”之心收起,为那梅儿,落下了同情之泪。同时心中好恨,不知那梅儿杀父的仇人,又是何人?若然在他面前,方洪必会先将自身不共戴天的大仇,放过一边,先为她报了仇才好,看着那梅儿哀哀欲绝,方洪真恨得咬牙切齿!

镜湖老人上前一步,并不拆开梅儿她娘的遗书,一手轻抚着梅儿的头顶,幽幽发出一声长叹,道:“梅儿,快别哭了,你娘虽死,若她神灵有知,见你已经长大成人,必也会含笑九泉了,死者已矣,还不快拆信看来,好即日与洪儿下山,为你爹娘报仇。”

梅儿却向镜湖老人叩下头去,哭道:“师傅,不但你老人家对我有抚育大恩,粉身碎骨,也难报得,今日才知更德及我娘遗骨,承蒙师傅埋葬于此,得免暴尸古洞,且生我者虽是父母,当年若非你老人家相救,别说练成奔雷剑,为父母报仇了,徒儿哪能活到现在。”梅儿边哭,边说,凄凄切切,哭得方洪也泪如泉涌,哭得镜湖老人亦老泪纵横。

老人又道:“梅儿,快听师傅的话,还不将信拆开!”那镜湖老人一生,不但武功名重一时,仅以取名镜湖,便知其在文学上,亦有造诣,是以梅儿这些年来,除练剑以外,老人并授她文学,故尔命她看来。

镜湖老人虽一再催促,那梅儿却似梨花带雨,哀哀欲绝老人才又是一叹,抹去老泪,道:“也罢,为师代你拆,读给你听,梅儿,休再啼哭。”

说着,将信拆了开来,小心翼翼地不使那信破碎,那信上字迹,甚是娟秀,上面写着:“寒梅爱儿见字:儿生也不长,尚在娘腹。汝父已见背,儿今在襁褓,娘又将与儿永决……”

镜湖老人一边看,一边在念,不料这梅儿的娘,还是个多才的女子,这开首两行,竟已是字字血泪,连镜湖老人也念不下去了,便一声浩叹,道:“梅儿,这寒梅两字,便是你的名字了。”

镜湖老人换过一口气来,才又继续念道:“……娘作此书,命已垂危,恐不能书罢而逝。故简述于后:金沙江畔,雷波城郊,有罗浮村者,儿祖宗坟墓在正……”

镜湖老人方读至此,忽然心头一颤,两手剧颤,那焦黄信纸,亦簌簌作声!那梅儿强抑悲声,俯伏于地,未觉有异,方洪站在一旁却看得明白,不由一怔!

却听镜湖老人突以激动的声音,很快的继续念道:“……汝父秦姓名寒,娘吕氏雪梅,寒梅汝名者,冀汝若能长成,勿忘汝父母大仇也……”

镜湖老人读信虽快,但却越往下念,其声越低,令人不能辨其声,念至此,方洪发现爷爷双手不仅是颤了,而是剧抖,那已焦黄了的信纸,忽然从老人手里飘落下来,方洪心知有异,连那秦寒梅也抬起头来!

镜湖老人忽地仰天一声狂笑,笑声在谷中回荡不前,面上仍是珠泪滚滚,不知所措,方洪却倏然心中一动,在镜湖老人和秦寒梅面前把信纸拾了起来。

镜湖老人狂笑声落,复又连声哈哈,像是在对天发“哈哈!天道循环,当真毫厘不差么,造化弄人——竟至斯极!”

秦寒梅连悲伤也忘了,一时惊惶失措,很快爬快起身来,忙将镜湖老人扶住。

方洪却早退了开去,飞快的将秦寒梅她娘的遗书读完,他不读还罢了,这一读,登时满面苍白,浑身抖颤,那变得焦黄了的信纸,又复从他手中飘落下地来,他亦是不觉。镜湖老人一语才罢,却又是狂笑不止。

秦寒梅急了,叫道:“洪哥哥,快来呀!来瞧瞧师傅怎么了!唉!你……你你……”

是秦寒梅一掉头,才发现方洪除了没像他爷爷仰天狂笑外,竟一般儿失了常态,这一惊,非同小可!

要知这寒梅姑娘,亦是智慧过人,见方洪亦是看完了她娘的遗书,才失常态,立将适才师傅读信时的情景,与适才仰天发问,前后一参详:“哎呀,莫非……莫非要我找杀父的仇人是……”心中一冷,寒梅姑娘两手便松了下来。

镜湖老人没等她搀扶,忽地脚下一踉跄,跟着又是一个踉跄,跄跄踉踉,向那石洞奔去了过去,嘴里又复狂笑,他平日那么洪亮的声音,刹那间,竟已得又嘶哑,又苍老,连连自言自语道:“哈哈,天道循环,毫厘不差,造化弄人,至于斯极!”

直到镜湖老人摇摇晃晃的身形,已渐渐隐没于那一阵狂笑之中,同样的话语,仍然隐隐传来。

秦寒梅至此已明白了多半,慢慢回过头来,只见目光,正注定在她面上!寒梅姑娘忽地一咬牙,一掠到了他面前,俯身拾起她娘的遗书来,头也不抬,忽地扭身,扑到她娘墓前,双膝跪地,也飞快的读起遗书来!

她这一看,登时也和镜湖老人,方洪同样,同样面色苍白如纸,浑身颤抖不已!

原来那吕氏雪梅的遗书之中,嘱寒梅姑娘长大成人,毋忘其父惨死,待将奔雷剑练成,即应前往报复那不共戴天的仇人,非是别人,竟会是教养抚育她一十五年的镜湖老人!

寒梅姑娘两手剧颤,那遗书从她手中落下,她也不觉,突然双手捧面,将满是泪痕的面庞,深深埋在掌中,哭道:“娘啊……”天啊,身后,那方洪不但是两眼不瞬的望着她,而且心中忐忑地在听,又纷乱,又茫然,不知该奔回洞去,追到爷爷的身边去?还是该去安慰寒梅?

但他却动也不动,从两小无猜起,到现下已是情深爱挚,怎生就这刹那间,两人之间像隔了一堵高不可越的墙,陡然间生分了啊!

耳边,他爷爷镜湖老人狂笑,仍隐隐传来:“造化弄人,至于斯极,哈哈!”渐渐,方洪只觉这不是他爷爷的声音,而是他在心里,也在狂喊这两句话,是他真的这么狂喊么?

忽见秦寒梅一跃而起,不是哭的哀绝之声,令人心神为之撕裂,而是连珠似地狂呓般脆生生的大笑,令人心神之为震颤,猛可里见她两臂一振,宛若冲天之鹤,腾身数丈,眨眼间,贴臂似猿猴,已飞也似的向上猱升,不到半盏茶的工夫,秦寒梅的身形,已没入那浓雾内,她竟就此如飞去了!

方洪眼看她如此飞去了,却又似耳边,响起了一声轰雷,心中自是雪亮,爷爷镜湖老人虽是她的杀父之仇,但寒梅却同时又感念镜湖老人十五年抚育教育之恩,不能因恩忘仇,又复不可以仇负恩,恩仇牵缠,难以取舍,由此启发寒梅姑娘,其痛苦可想而知,而她与他,又是这般情深爱挚!

便是她不向爷爷寻仇,而她这一去,岂还有相见之日么。她这一去,是去了天之涯?海之角?呵呵!必定去了天涯海角,正喜爱深情长时,何期成永决,刹那之间,竟是地转天旋,情势陡变!

便是他将她寻找,寻找到她,又有何用,还是朝朝暮暮,耳发厮磨的情侣,今后,便成路人了么?不,连路人也不如的,路人还可相见,而他可能再见到她么?

日色不透浓雾,谷中难分晨昏,不知过了多久,方洪站在当地,呆呆地立在当地,似怨似悲,爱悠悠,恨重重,恨造化弄人,悲爱侣永诀,不知过了多久,挂在脸上的泪干了,望眼难穿重雾,相思不透浓云。啊啊!他是恨不得能替那寒梅姑娘分担些悲痛,有多好啊!但已不能够了,永不能够了,而今而后,永远,永远!

时间使他渐渐平静了下来,忽然心中一惊,爷爷怎么半天也无声息了,狂笑之声早已不复闻,爷爷此时的痛苦,只怕不下于寒梅姑娘。“而我,我怎么只想秦姑娘,忘了爷爷?我……”一想到爷爷,心如刀在绞,即刻奔入洞去,高声叫道:“爷爷!爷爷!”咦!怎么爷爷也不见了啊!找遍了古洞,也没见他爷爷的踪迹!

方洪复又奔出洞来,一边叫,一边狂奔,绕崖脚,奔深谷,但找遍了穷风谷,每一个爷爷常到之处,每个隐密的角落,但哪有爷爷的踪影!

方洪几乎要失声而哭,秦姑娘走了,爷爷也走了,现下这丛山,幽深的谷底,只剩下他一人了,剩下他孤单单的一人了,往日这与梅儿追逐嬉戏之地,时间爷爷亲切呼唤之声的这天堂幽谷,竟似草木也为之含悲,流水也为之呜咽,现下除了他三年前,被赤炼人魔所掳,至今生死不明的娘,这悲惨世界,这无情的人间,再没有他的亲人了!

方洪忽又血脉贲张起来,梅儿,现下已不再是他的梅儿,而是敌对的秦姑娘了,她娘虽死,此间却有墓在。

他的娘呢?是生?是死?若然不幸已不在人世?却连墓在何方,也不知晓?

方洪想到娘,三年前,他被赤炼人魔劈落下崖刹那,娘的一声尖叫,他又在耳边响起!方洪哪能再等待,一时间,梅儿、爷爷自他脑中渐渐隐去,娘的音容,却渐渐清晰起来!

陡然间,穷风谷中奔雷轰声激荡,是那方洪时拔出剑来,狠狠地,剑抡处,奔雷骤发!只见剑光似电掣,雷声滚滚,刺破那顶空重雾浓云。

正是:种得兰因收絮果,毫厘不差半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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