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洪正合心意,心道:“这老人慈祥和蔼,显然暗有忧虑,若是武功能解之事,我定助他一臂之力。”
看看天色已晚,忽见船头那汉子进入舱来,道:“岛主,三峡行舟,可比不得大海之上,今夜看来是不能连夜开行了。”
那老入闻言,向着前面一指,问道:“前面是何所在?”
雷洪顺着他手指处一看,只见前面绝壁千刃,其陡如削,江涛汹涌,有似万马奔腾,间杂着声声猿啼,高峰掩月,江上更暗,愈加显然得凄清。
只听那汉子道“禀岛主,前面已是兵书宝剑峡了。”雷洪听他的称呼,先前皆未注意,这次听得明白,心道:“这汉子称他为岛主,莫非他们来自海上!”那老人道:“好吧,在兵书宝剑峡下停泊,明晨再行罢了。”
忽见那红衣女子走出舱来,说道:“师傅,我们要不连夜追赶,岂不……”
那老人一把手,随向面前那汉子一指,道:“连他们也不敢夜行,还怕他们去远了么,若我料得不差,只怕他们也在这左近呢。”
说话间,船已驶到峭壁之下,那汉子跳回船头,抓起篙来,只一点,船即泊岸,那身手之矫捷俐落,端地罕见。
雷洪正看得出神,忽见那老人步出舱去,霍地两臂一振,身已腾空。刹那间,已飞上陡崖,灰白色的身形由大而小。
雷洪只道有警,但见那红衣女子缓步出到船头,安祥地抬头而望,朦胧中,有似个浮雕。
这红衣女子都不及他生平所见的几个女子之美,但却觉得她别有一般风韵,是他不知,那一种成熟之美,秦寒梅、秦九凝、南玲、南芝、皆与她美得有所不同。
雷洪见她安祥地望着老人飞身去处,心中恍然,就知老人是去高处眺望,想是眺望他口所说的对方人物。心中渐渐有些惊诧,这老人两师徒必有过人武功,那么他对头,必也了得。
他也抬头而望,果然不一会,只见那老人冉冉飞落,那灰白的影子由小而大,瞬已降落船头。
红衣女子道:“师傅,没发现他们么?”那老人摇了摇头,道:“日已落,月未异,峡中太黑,看不出多远。”雷洪自得南雍传他上乘的轻身功夫,自不会再对这老人的飞腾之术感到惊讶,但不由暗暗感叹,自己不过才入江湖,即遇这么多高人,而天下之大,正不知尚有多少奇人异士。
忽见那红衣女子幽幽一叹,低头进舱去了,老人望着她的背影,似也作无声一叹。
雷洪更瞧料两分,显然这老人并非追赶仇人,亦无强敌,不然,他们不会让船,但她这般幽恨绵绵,却是为何?心道:“我在船上,人家谈话多有不便,久仰巫峡风景,我何不登崖上一观月上。”
他想罢,便道:“老人家,小子暂且别过,也想去崖头走走。”老人却兀自望着他徒儿的背影,并不答言,这时那两个汉子皆在船尾,老人又是背身而立,当下两臂一振,即飞掠上崖。
要知雷洪原与秦九凝有前途相候之约,怕她今晚便就寻来,舟泊崖下暗处,实不易发觉。而且自在彭水之中,虽然只是闻声,并未见到秦寒梅,却已知他虽不愿见面,但始终暗随身后。
雷洪见红衣女子入舱即未再出,老人又在凝目而观,便将上乘轻功施展开来,不到半盏茶工夫,已到了崖顶。忽见眼前一亮,只见东山之下,一轮冰盘悬于东方天际,银蟾清辉,撒出了个清凉世界,万峰之间,更见推云拥絮,那无数挺拔的秀峰,尽成云海孤屿,雷洪才瞥得一眼,登时便被这景色呆住了,那红衣女子,那老人,两人幽幽的叹息,像有感染一般,雷洪竟也会忽地一声浩叹。
是他心中想到:“这景色之美,当真何异月下瑶台,若然不是造化弄人,寒梅妹妹在我身边,我们并肩携手,踏月掠云,那有多好啊?”
哪知他突然想起秦寒梅,登时不由自主地想着了南雍,那翩翩秀逸的风姿,顿在他心中浮现,不禁痛苦的想道:“他们才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寒梅妹妹与我家即是世仇,她心虽未忘我,今生我们是再不能相见的了,这踏月掠云之想,岂非是作梦么?”
“她未忘我,她未忘我。”他在心中又连连说了几遍,那么,秦寒梅必也和他一般,说不定此时此刻,也在对月伤怀。
他心中思潮起伏,忽听一缕箫声,如怨如慕地从对峰传来,那箫声柔细,初入耳,雷洪还道是天簌之声,但辨清实是箫声,忽心中一动,莫非……莫非这是那南雍在吹箫弄月。
那箫声幽幽,哀哀怨怨,雷洪虽不解音意,亦听出吹箫这人,是在对月一吐愁怀。
雷洪呆呆地立在崖顶,心道:“这人必是南雍,昨日他们两人的言语,我虽片断听来,但显然他是爱极了寒梅妹妹,而寒梅妹妹又不能忘我,那么?现在我与寒梅妹妹之外,又加上他也痛苦不堪了,我我……这是罪有应得,而他们两人,本是一双鸳鸯,却为了我,永远永远,不能和寒梅妹妹结合的我,却令他们两人都痛苦不堪,尤其是她,孑然一身,浪迹江湖,飘零寂苦……”
雷洪登时在心中作了个痛苦的决定,不由自主地往对峰而去!
下峰不过五七丈,雷洪已入了云海之中,顿被千缕万缕的云丝包没,幸好那幽幽怨怨的声箫不断传来,雷洪才能循着那箫声,不致迷途。
不到两盏茶工夫,雷洪已到了对峰,哪知箫声忽然而止,唉,不是忽然而止,而是箫声渐渐细于游丝,像是飞散无际的长空,箫声虽落,却像四处群峰,皆有箫声在咽鸣。
雷洪心中不由一叹,暗道:“这人的哀怨,显然较我更甚,更可见他是个多情种子。”恁地想时雷洪更下了决心要成全南雍与秦寒梅。
再往上腾高七八丈,忽听头顶风声飒然!
雷洪忙一缩身,看时,头顶云太浓厚,一丈以外,即看不清景色。
忽听一个女子口音,欢声道:“我一听箫声,即知是你在此,你怎么也来此地啊?”
雷洪一怔:“这不是那红衣女子的口音么?她被箫声引来不奇,奇在他也认识南雍?”
即有浓云蔽身形,雷洪更不怕人发觉,即贴壁而升,随听有人长叹一声,却不答言。
雷洪已向上猱升异了两丈,上面云层已甚稀薄,两个人影已可看出,果然是那红衣女子,但男的却不像是南雍?
只见两人立身之处,是在峰腰的一个洼处,像是天然的平台一般,雷洪见头侧有一株虬松,即攀上隐住身形,峰高,风劲,便是他带出了声音,亦不会被人听出。
忽然那女子声带凄哽,说道:“我万里寻来,好容易在此找到你,你竟这么狠心,不理睬我。”
只听那人一叹,并不看那红衣女子一眼,对月念道:“曾经沧海兮,难为水涛,除却巫山兮,不是云霓。”慢慢他转过身来,面对红衣姑娘,说道:“秋娘,人各有志,情有所钟,秋娘你何必对我纠缠不休。”
他这一转过身来,雷洪已看得明白,果然不是南雍,而是个二十多岁的书生。
那红衣女子本来已是珠泪莹莹,他一言才罢,忽见那红衣女子泪如雨下,哭道:“你你……”只见她霍地一退步,寒光闪处,已将背上宝剑握在手中泪珠仍在滚滚下落,怒也声颤,伤心声也颤,手中剑一指,道:“你你……你果然变了心,我的一生清白……”
只见她一咬牙,这一声“我的清白”才出口,霍地向那书生斜肩劈去!但剑身一滑,竟陡地划了个弧形,化作削腰挑腕!
这红衣女子出手就是不凡,绕是雷洪乃剑术名家,也不由一怔!
只见那书生忽然一声冷笑,沉脸肃容,滑步圈点,立将她这一剑挡了出去!似淡写轻描,说道:“是你自己甘心情愿,我何尝对你有情,本是你自作多情,与我何干。”
表面看来,这书生冠玉其面,像个秀外慧中的美少年,不料刹那间,竟会面露邪恶,那红衣女子气得浑身乱颤,竟不再攻!
雷洪已听出些端倪,心想:“莫非是这人对她始乱终弃,那老人忧形于色,双眉不展,莫非也是为了他?”
忽听一声琅玱,那红衣女子已掷剑于地,两手掩面,她哭啦,哭得好不伤心,只见她肩头不住抽动。
这书生面上更现憎恶之色,同时有焦急之容,冷冷地说道:“哼,不料你这么无耻,我前来中原,你也来纠缠。”忽然声音转厉,喝问道:“你走是不走。”
一言未了,他已侧耳而听,霍地两臂一振,拔身三丈高下,向东边山下凝视了俄顷,立即又飞身而开,他像口又要喝叱,但马上又咽下了,声音突然变柔和,说道:“秋娘,你哪知我近日的烦躁呢,并非我不理你,你先回船,等会儿去找你。”
说着,那面上焦急之色更是明显,且两眼不看那秋娘,而是向山下瞄,突然伸出手去挽秋娘的纤腰。半拖半带,向那崖上走去。
这书生突然变了态度,红衣女子像受宠若惊,放开了两手,脸上虽然仍挂着两行珠泪,但两眼中已流露出默默柔情,柔声说道:“你为何不早说,何事令你烦恼啊!”
那书生突地一转身,带着那红衣女子,脚下一点崖壁,眨眼已隐于云深之处。
雷洪却是旁观者清,知这书生并非回心转意,显然是即刻有人要来,怕被人看见。
果然,就在那书生拖着秋妹,两人身影方才隐去,忽听风声飒然,一条红线自崖下飞奔而来,眨眼间,适才那书生立身之处,现出一个女子,虽在月下,亦见红裳似火。
雷洪蓦可里一见,还道是秋娘突然返回,方惊诧她轻功了得,忽听她轻声叫道:“炎哥哥!炎哥哥!”
雷洪便知她叫的,便是那少年书生,他乃是个嫉恶如仇人,不由心中怒道:“原来他突然变了态度,乃是要哄走那秋娘,好与那女子相会,这书生可恶。”
这一红衣女子连叫两声,未闻人应声,即哼了一声,说:“怪啊,约好此时在这相会,怎么他未来?”
这女子一身红衣,与秋娘一般红,边说,边向四下这望,目光扫过雷洪藏身的那株虬松,雷洪不由一怔,心说:“原来是你!”
原来这红衣女子,乃是那桑龙姑的第四个女儿,名叫南琴的姑娘,只见她望了一会,又轻声地叫了几声,待久仍未闻人声,她可就气了,气得一跺脚,狠狠地说道:“好啊,约好的时刻,你不来,今后别想我理你。”
身形一旋,像是即要下崖。
就在他一旋身的俄顷,忽地人影一晃,那书生像从天而降,陡然拦在她身前,说:“别走啊,琴妹妹,我想得你好苦。”
那南琴陡见书生前来,显然是满心欢喜,却故意将腰肢一扭,噘着嘴,说:“谁信你,要是真想我,怎倒让我来等你,等了好半天。”
分明她是在撒娇儿,她年纪轻轻,不过十六七岁,怎也恁地狡猾,雷洪不由一阵恶心。
那书生嘻嘻轻笑,不但笑声轻,更是轻浮,说:“你这小姑娘,没良心,我万里追踪而来,为了哪个,我等你有半夜啦,是你来晚啦,倒说我不是。”
那南琴浪声一笑,这般……这般浪笑之声,竟是出一个年轻的姑娘之口?雷洪听得悚然,暗骂道:“好两个狗男女!”
突然,南琴格格的笑声更响,腰肢儿左扭右扭,原来是那书生向她身上拧了一把,两人调起情来,她哪是真在躲,啊唷,她腿儿忽然一顿,娇躯往前一扑,喃喃地:“嗯!唷!史炎,小冤家,你……你……”
他叫史炎?两臂一伸,已将她拖到身边,轻轻地说道:“莫负春宵,春宵一刻千金,我的……”
“冤家。”南琴由他摆布,呻吟般低低地叫。“我们哪里去啊?”
那史炎在那耳边吟道:“此间风景绝佳,我们就在这里谈谈好吗?”
两人拖拖拉拉,已将隐于云深之处。陡闻一声怒吼,道:“无耻的小狗,哪里走。”
只见大鹏掠云般,自崖头扑下一人,人影尚未看清,已向史炎抓去!
史炎与南琴两人,在喝声入耳之顷,两人已霍然地一分,扑下的人身法好快,张开五指离他眉头已不到五寸,眼看就即被此人捉住!
史炎忽地抛肩一旋身,霍地一掌推出,不是向抓他那人,而是南琴!
南琴哪会防到他有此一着,娇躯被他掌风推扫飞起,直向那人撞去!发生意外,史炎狡猾得更出人意外,那人不但被迫撤掌,而且若不将右手一拦,南琴怕登时掉下百仞高崖!
那人左掌倏吐乍托,将南琴送落地实,他也脚尖点地!雷洪看得明白,来的是秋娘之师,那舟中的老人,那时却是一瞬,快得只见三条人影乍合倏分,饶是雷洪一身武学,也心惊不已。
老人须发怒张,喝道:“小狗,你哪里走,今日才知你是个万恶之徒!”
就在这刹那间,不过是雷洪错眼之顷,那史炎已踪迹不见,显然是他发掌推扫之顷,那老人托送落地之际,他已借机逃去!
老人并不理睬南琴,一弯腰,已向史炎追去!那南琴却一声喝叱!突然锐啸之声入耳,鞭影已缠向老人下身!
她竟在落地的刹那,已将蛇头软鞭拿在手中!当真快如电闪!
老人虎喝一声,左掌回劈,骂道:“你这丫头小小年纪,竟也如此不知羞耻!”
他这一掌并非劈向南琴,而是震飞她那蛇头软鞭,身形并未停下,仍往前追!
哪知南琴小小年纪,不歹但毒,武功竟也了得,老人这一掌竟像早在她意料中一般,大红的蛇头软鞭早撤,反腕斜兜,又向老人右腿缠去!
雷洪看得明白,这老人的武功还在南琴之上,掌力更是雄厚,若然那一掌是向南琴劈去,不只是震她软鞭,南琴哪敢缠住她。
老人右腿一飘,忽地身形在空中划了个圈子,只见他怒得咬牙,喝道:“看在你娘面上,给我滚开!”呼地一掌已向她拍去!
南琴立被震得不但蛇头软鞭飞起,而且迫退了两步!
显然老人仍不想伤她,掌力恰到好处,只是将她迫退!
雷洪好不心惊,这老人的武功简直已出神入化,要知他若劈伤了南琴,武功倒平常了,而是他这般仓促发掌,但这么恰到好处,才是妙到了极峰,绝到毫巅!
南琴被他掌力迫退,老人霍地一挫腕,用劲更是奇巧,借巧劲震空反丈之力,竟已脚前头后,直飞浓云厚雾之中,身形顿失!
只见南琴呆得一呆,忽然一躲脚,相隔有三四丈之外,雷洪也听到她满嘴银牙咬得格格作响!提着火红的蛇头软鞭纵身追入云中!
雷洪心道:“那南雍传我的上乘轻功,那般神奇,南雍有此绝学,这南琴自然也会,我正好一试。”他将南雍所传的上乘轻功施展开来,果然快了些,但追出了二十多丈远,仍未追上。
幸好那老人的怒吼之声,已在远处传来,雷洪即刻循声追去!估量方向,乃是大江峭壁之巅。
雷洪心中暗惊:“这老人身有绝世武功,倒也不奇,那书生史炎,怎也有这快的身法!”
脚下一加劲,竟不顾云浓雾厚,循声追去,忽听老人声音喝道:“你想逃出老夫手去,岂不是作梦么?”陡听掌声霍霍之中,有人一声闷哼!
跟着传来那南琴的一声尖叫道:“放了他!你敢……”
那老人声音怒道:“你这丫头太已不顾廉耻,你这作为倒更胜你娘!还不给我滚回去!”
显然老人在崖头将那史炎抢住,并又将南琴迫退!
雷洪相距三人,岂会太远,瞬眼间已然追到,哪知崖头已无人影。
雷洪暗叫了声惭愧,这三人的身法,实皆在自己之上,那老人也罢了,南琴家学渊源,亦有可说,只是不服气那书生史炎,这等外貌文秀,内里邪恶之徒,倒及他不上。
雷洪心忖,那史炎既己被人抓住,多半已抓回舟中去了,当下忙贴壁飞落,不料下面静荡荡,只见孤舟横江,船头一个黑影兀立。
待他落到崖边,才认出立在船头的,乃是秋娘,此刻虽然明月已升,但却照不到崖下孤舟,秋娘一身红衣,暗中看来,可就成了黑衣了。
雷洪一见静荡荡地,就知那老人显然没回舟,不由一怔,心道:“老人已将那史炎捉下,不回舟,这是去了何处?”
这时崖下虽然昏黑,但却也有些昏昏的光影投下,忽见秋娘抬起头来,幽幽一叹,道:“他该已逃出手了么?师傅怒时性如烈火。唉……”
雷洪知她是在替史炎担心,当真是痴心女子负心汉,那史炎对她始乱终弃,现又转情别恋,她倒还在替他忧心。
雷洪一见下面并无异处,即不下崖,只是停身在离崖脚数丈之处,那秋娘并未发现他。奇怪的是舟中两个汉子也不见人影。
他这里正拿不定主意,忽见右面崖左,亦即是上流头,一条黑影如飞而来,雷洪若然不是在高处,若然他不是向四下张望,事有凑巧,也很难发觉。忙向船头的秋娘一看,果见她并未发觉,夜已静,江涛汹涌,江风更是逼劲,这也难怪。
那黑影来到很近,雷洪已看出并非是秋娘之师,倒有些像那书生史炎,心中大奇,忖道:“难道他并未被擒,来此作甚?那老人又去了何处?”
正在心中自问,忽见那黑影离舟有三数丈远,忽地步一停,他这一停,雷洪看清了,来的果然是史炎。
只见他微一沉吟,忽地寒光一闪,他已拔出一把长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