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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寄身瓦剌

游万里离开温家,一路向北。路上不时遇到避难的人群。游万里停马询问,原来都是些住在边界附近的百姓,因受不住瓦剌的搔扰,而进关另寻生计。

游万里心情沉重,常挂在脸上的笑容已不见。他进了京师,买了件羊毛外氅,又买了些礼物,只歇一夜,便望了居庸关进发,一口气来至海坨山,想起当日与温柳烟邂逅的情景,更是愁苦。

他长叹一声,暗道:“烟妹,并非我不解人意,也非我不喜欢你,只因我……唉,恐怕你知悉一切之后,就算你不计较,你爹也不肯将你下嫁给我!”他又叹了一口气,然后寻路上山。

经过李南阳夫妇墓地,游万里难免又有一番感慨。绕过墓地,来至一棵大树下,游万里四顾无人,便用力挖地,不久,泥洞中便现出一个黄色的包袱,还有一柄刀。刀鞘嵌着几块宝石,看来华丽高贵,非寻常人能用得上的。

游万里佩好刀,背上包袱,将带来的刀藏在泥洞中,再堆上泥土,然后上马下山。

腊月天赶路,凌厉的北风,扑面吹来,十分难受,但游万里似乎毫无所觉,不断催鞭。次日他便出了关。至此处,景物与关内的已经是大异其趣,风沙蔽天,行人欲绝。

游万里策马纵横,塞外地平,这时候他的骑技才得到充份的发挥。他在路上换了一匹蒙古健马,速度更快。这天,他到一个的蒙古包中讨水喝,没想到里面竟然已有好几个人!

一个番僧忽然叫道:“师父,这小子曾经欺侮过徒儿!”

游万里目光一及,心头吃了一惊,认出此人竟是巴鲁扎!他身旁还有一个双目精光四射,年约五旬的番僧,料是有塞外第一高手之称的脱不伦,当下立定好汉不吃眼前亏之心,连水也不喝了,立即走出这个蒙古包,飞身上马,望西面而驰去!

不料,驰了一阵,背后蹄声“的答”,游万里转头望去,却原来脱不伦等人亦骑马追来,而且所骑之马,比游万里的还神骏,逐渐追近。

游万里久闻脱不伦的大名,而且脱不伦又有两个徒弟,几个喽罗,若被其追上,实非其敌,是故见状,不断蹬踢坐骑,只望胯下坐骑的气力,比对方的悠长,便有可能摆脱。

塞外草原一望无际,马行如飞,眨眼间驰了三四十里路,脱不伦等人不但没有被摆脱,反而追近了!巴鲁扎自手下手中接过一副硬弓,挽弓搭箭,手指一松,“飕”的一声响,长箭离弦望游万里后背射去。

游万里听得箭响,急忙把身一侧一伏,双脚夹住马腹,身子藏在马腹下,继续前进。

巴鲁扎第一枝箭射人落空,第二箭舍人取马,正中马臀,那马长嘶一声,前足扬一扬前,负痛急驰!

巴鲁扎拍马急追,第三箭又射中马臀,马儿再奔了一阵,便慢了下来,游万里知道它就快不济,跳落地上,将刀抽了出来,只见金光闪闪,耀眼生辉。

脱不伦等人策马而至,纷纷勒马跳下。脱不伦道:“小子,你胆敢欺侮贫僧徒儿,敢情是活得不耐烦了!”

巴鲁扎道:“师父,他明知徒儿是您弟子,尚不看您的脸子,分明不将您老人家放在眼内!”

脱不伦脸色一变,踏前一步,冷冷地道:“报上名来!”

游万里冷哂道:“动手吧,何必废话!”

脱不伦对两个徒弟道:“你们两个先上!”

游万里哈哈笑道:“听说你自称大漠第一高手,为何不敢下场,却要叫徒儿先打,莫非自忖打不过我?”

脱不伦冷哼一声:“你自个要找死,可怪不得贫僧!退下去!”他缓缓走前,立在游万里身前七尺道:“你再不动手便没有机会了!”他语气虽然嚣张,但站在那里渊渟岳峙,颇有气吞山河之气势。

乌黎哈哈笑道:“这小子,被吓得连刀都举不动!”

脱不伦姿势不变,神色恒常,游万里忖道:“这番僧果然名不虚传,今日若不想个办法,只怕逃不脱!”几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陡然大喝一声,挥刀劈出!

他不待招式使老,便变招换式,一口气劈出七刀,每招都不使尽,要引对方出手,再找寻破绽!

脱不伦连闪六招,至第七刀时,他袖管一拂,弹开金刀,左手至袖管中透出,五指如同狮爪般,忽撕游万里的胸膛。

好个游万里,偏身一让,金刀一翻,刀刃斜砍脱不伦的左腕!这一刀连削带打,连脱不伦也轻咦一声,急忙收左腕,一挽右袖,袖管如一片黄云,向游万里头上盖去!口中喝道:你们小心看住马匹!”

话音刚落,游万里头一低,一个倒飞,向乌黎的坐骑飞去,可惜乌黎已有准备,大刀一劈,拦腰斩去!

游万里金刀一格,“当”的一声响,双刀交劈,游万里借力闪过乌黎,纵身跃上马背!

猛听脱不伦喝道:“下去!”一股罡风迎面涌至!游万里不及细思,左掌在马鞍上一按,倒纵落地,巴鲁扎和乌黎等人已团团将他围住!

脱不伦飞身越过马背和人群,落在游万里面前,冷冷地道:“小子,你给我叩三个响头,贫僧便饶你一条生命!”

游万里见逃不掉,已将生命豁出去,纵声大笑:“少爷一条命就在此,有本事的尽管来取!要少爷向你叩头,除非草原变沙漠!”

脱不伦沉声道:“小心了,贫僧此刻出手再不留情!”他向手下微点一下头,示意他们退开,左掌一抡,一股掌风已先涌出!

游万里反应亦快,不退反进,金光一闪,刀刃直砍下来,其势必猛,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脱不伦胜券在握,岂肯跟他换命?卸肩错步,左袖向游万里腰际扫去!

袖管虽是柔软之物,但脱不伦注上真气,坚如铁板,被他扫中,不死也得重伤!游万里金刀在外,又不敢跟他硬碰,急忙吸气后退!脱不伦如附骨之蛆,游万里一退,他立跨进,右掌如山,笼住游万里!

脱不伦练的是“万象神功”,内力之强,无以伦比,游万里只好展开小巧的挪腾功夫,挥刀跟他周旋。心中暗道:“那天见巴鲁扎的功夫,只道这番僧名过其实,却原来是巴鲁扎不济!”

两人斗了六七十招,脱不伦大占上风,游万里虽未落败,但后背早巴被汗湿透。巴鲁扎叫道:“师父,天色不早,快将他杀了吧!”

脱不伦的大徒弟额以图怒道:“师弟,你闭嘴!难道师父还要你指点?”巴鲁扎因与脱不伦有亲属关系,并不太怕师父,但对这个不苟言笑的大师兄,却素来惊之,当下吐一吐舌头,不敢吭声。

脱不伦听了徒弟的话也加强攻势,只听风声呼呼,脚下的青草都伏下腰。游万里每使一刀都要费很大的劲,才施展得开,连额角也爆出汗珠!

脱不伦心中亦忖道:“我此次下山,自忖可以建一番功业,若连这小子也收拾不下,还敢在太师面前夸下海口么?”

心念未了,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如雷的马蹄声,脱不伦更欲早将游万里置之死地,忽然抽身后退一步,双掌齐出,两股凌厉的罡风,直向游万里卷去!

游万里大气也来不及喘一口,横掠一丈,脱不伦身子标前,恍如猛虎下山,又一道罡风涌出!

游万里脚尖一顿,倒飞八尺,脱不伦一个风车大转身,第二掌又至!

游万里体内真气已浊,再要闪身已来不及,连忙使一招“懒驴打滚”,扑落地上,向旁滚开。脱不伦尖啸一声,如飞而至!

就在此刻,一枝长箭,呜呜而响,向脱不伦射至!

脱不伦顾不得伤人,挥袖一卷,将箭拂落地上,抬头望去,只见一彪人马,骑着快马,追风逐电而至!为首那人是个壮年将军,胄甲分明,手持硬弓,大喝道:“谁敢伤金刀公子!”

脱不伦微微一怔,只见游万里已自地上一跃而起,那将军慌忙下马,道:“末将护驾来迟,请公子原谅!”

游万里哈哈笑道:“沙将军客气,若非你及时赶至,在下今日便须葬身草原了!”

那姓沙的将军喝道:“呔,你们是哪里来的?竟敢伤我瓦剌的人!”

巴鲁扎讶然道:“你分明是汉人,怎地自称瓦剌?”

沙将军沉着脸道:“瓦剌可汗,胸怀四海,只问将臣是否忠心,不问籍贯!”

脱不伦沉吟道:“你是太师府里的人?”

“然也,你又是谁?快说清楚,否则饶你不得!”

游万里道:“沙将军,此人是脱不伦!”

沙将军“啊”了一声,道:“原来是大师,失敬失敬!大师可是要去投奔太师的?”

“不错!贫僧接到太师的大函,特带徒弟来投效!”

沙将军哈哈一笑,道:“如此说来,倒是一家人!”他指指游万里,道:“这位便是枢密院陈大人的公子。”

脱不伦又是一怔,他不知道瓦剌国内尚有汉人做大官,心中诧异,不过他城府深沉,向游万里微微一笑,道:“贫僧刚才不知,多多得罪了!哈哈,不打不相识!”说着伸出手去。

游万里哪肯跟他握手?只当作没看见,转身走向沙将军身旁,轻轻对他说了几句话。只听沙天德道:“公子速去速来,免得大人盼望!”命令手下牵一匹健马给游万里。

游万里上马,向沙天德点点头,望西南方驰去。沙将军待他去远,然后道:“请大师上马。”

脱不伦边上马边问:“陈公子是哪位高人的高足?”

沙天德道:“末将也不清楚,大师他日与他相见,最好亲自问他!他是瓦剌有名的勇士,被太师称为‘草原小鹰’,并赐金刀,朝内的人都尊他‘金刀公子’,牧民则称他小鹰!”

巴鲁扎笑道:“他刚才被咱们师父打得滚落地上,哪里有点小鹰的模样?”

额以图又瞪了他一眼,沙天德冷哼一声:“可惜那是令师的神武,不是阁下,阁下年纪看来比金刀公子还大吧?”

巴鲁扎满脸通红,心中怨恨,却也无话可说。脱不伦干咳一声,道:“将军纵横草原,建功立业,幸勿与小徒一般见识!请带路!”

沙天德“呀”地叫了一声,数百个瓦剌武士,拥着脱不伦师徒向前驰去。瓦剌是蒙古的支系,元朝被大明所灭,太祖及成祖在位时不断扫荡塞外的蒙古人。瓦剌在明初南迁至漠西天山北路(即准噶尔盆地一带),势力逐渐庞大,如今已几乎统一了蒙古旧疆。

脱欢父子为瓦剌建立不少功劳,脱欢死后,其子也先继父位当太师,匡扶脱脱不欢可汗。也先雄才大略,桀骜凶狡,远胜其父,他并不以统一蒙古疆为满足,尚觊觎明朝的国土,因此不断扩充势力,企图南下。

蒙古人擅骑射,也先治军又严,这沙天德更是军戎世家,只见那些瓦剌兵,队形井然,眨眼间便已去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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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万里放马急驰,日落之后,已奔驰了数十里,来至一座小山之下,这山栽满松竹,夜风吹过,叶声如波似涛,动人心魄。

游万里翻身下马,拉马进林,系好马之后,拾级而上。

不久忽然住脚,朗声道:“弟子游万里,拜见师父!”俄顷,林深处忽然有昏黄的灯光透出,一个慈祥的声音,如在耳畔响起:“万里快进来!”

游万里听师父的语气有点急,忙不迭跑进去。

那树林外面看来茂密,但里面树木反而甚为疏落。游万里至里面,速度反而慢了,时左时右,时进时退,走了好一阵,才来至几座竹舍前,伸手拍门。

竹舍里面传来另一个声音:“进来!”游万里推门而进,只见小厅里坐着三个汉族老者,个个都是满面忧愁,见到游万里才露出一丝喜色。

那年纪最大的,胡子经已花白,道:“万里,你怎会来此?”

游万里笑道:“师父,徒儿虽然已经满师下山,但难道便不能回来探望你们么?”

一个面容枯槁的道:“分明是打诳,假如你有心来探望师父的,为何连手信也没带一点?你不是进关么?关内有许多好东西,你就不带一点来!”

游万里叹了一口气,道:“弟子本已备了礼物,奈何半路上遇到脱不伦师徒,弟子无能,落荒而逃,礼物都掉散了!”

“三师父跟你说说而已,才没那么嘴馋,嗯,你没受伤吧?”面容枯槁的老者恨恨地道:“又是这秃颅!”

“弟子没受伤!”游万里目光一收,问道:“怎地不见二师父?”

年纪最大那个道:“你二师父上月下山采购日常用品,遇到脱不伦,跟他斗了一场,扶伤回来,为师等三人轮流运功为他疗伤,可惜至今仍无多大的起色!”

游万里大吃一惊,脱口道:“这秃颅,当真这般厉害,连二师父也不是他的对手?待弟子进房看望一下!”

三师父道:“老二刚睡着了,等下再进去吧!脱不伦那秃颅,的确名不虚传,老二不服气,跟他硬拼内功,内腑受伤极重,若果没有灵丹仙药,恐怕……”

游万里急问:“二师父需要什么丹药,弟子力所能及,不辞劳苦,一定去求几颗回来!”

大师父叹了一口气道:“怕来不及,此去嵩山少林一来一往最快也得四五十天,而且少林秃颅,也未必肯赠药!”

游万里急问:“大师父,那到底是什么灵药?”

“治疗内伤的圣药:‘罗汉九转大还丹’!”

“弟子立即去少林求他们!”

话音刚落,房内忽然传来一阵咳嗽声,大师父道:“老二醒来了!”

游万里转身推开竹扉,道:“二师父,弟子来了!”三师父提着油灯跟在他后面进去。

只见床上躺着一个面色憔悴苍白的老头,见到游万里,脸上露出一丝欢容:“万里……”说着要挣扎起来,游万里连忙将他按住。

一直不开腔的四师父,忽然道:“老二,你别动!”

“二师父,你觉得怎样?弟子去少林寺替你求几颗‘罗汉九转大还丹’!”

二师父喘息道:“不用了,为师没事!瓦剌跟朱家军打起来没有?”

“大规模的战争还没有,不过也先野心勃勃,看来大战不远了!”游万里道:“二师父,你安心休养,不必管那些闲事!”

二师父咧嘴一笑,却又皱起眉头,大概牵动了内伤。

“为师等自号‘竹林四闲’,又怎会管闲事?何况瓦剌和朱家都不是好人,最好是两败俱伤……”

游万里点点头,道:“弟子今次到中原,见边境的汉人,不断向南移,战争一起,恐怕老百姓要遭殃!”

二师父叹了一口气:“管不了这许多了,万里……你先出去,为师有事要跟你几位师父商量……”

大师父微微一怔,但仍向游万里打了个眼色。游万里道:“二师父你别说太多的话,弟子去替你们烧水!”他出房,顺手将竹扉关上。

灶房就建在竹舍的旁边,有一条走廊穿连。游万里下水进锅,蹲在灶膛前烧火,四师父忽然走了进来,道:“万里,你二师父唤你!”

游万里长身,正想请四师父看火,忽然见到他神色有异,心头一沉,问道:“四师父,二师父……”

四师父一低头,坐在灶膛前,抓起一把干草,往灶膛里塞去,目光不敢与游万里相触。

“四师父,你……你流泪……”

四师父冷哼一声:“你胡说什么?四师父是被烟薰着,快去快去!”

游万里快步走回正屋,刚到厅里,便听见大师父道:“万里你进来!”

游万里走进二师父房里,见他已盘膝坐在床上,两位师父站在床前,神情十分凝重。三师父遒:“万里,快盘膝坐在二师父身前,背向着他!”

游万里道:“三师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师父厉声道:“你有孝心的便听师父的话,依师父的每一句话去做,不许再问,也不许违抗,否则从今以后,你不是咱们的弟子!快!”

游万里大吃一惊,假如违背的话,便要被逐出师门,这是武林中最严厉的惩罚,游万里以往对师父也是一向笑嘻嘻的,如今可不敢再吭一声,立即盘膝坐在床缘,三师父即将门扉关上,同时站在门后。

大师父道:“摒除杂念,抱元守一!”

游万里心中惊诧不已,一时之间难以进入忘我之境。大师父道:“眼观鼻,鼻观心,四肢八脉真气汇丹田!”

游万里依言施为,灵台渐清,又闻大师父道:“提气转入百穴!”

就在此时,游万里忽觉后背上多了一只手掌,接着一股暖流,由“灵台穴”慢慢透进。大师父沉声道:“抱元守―,不得有丝毫杂念,将外来的真气,揉进本身的真气,再汇入丹田,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自后背注入的暖流,络绎不绝,来得甚慢,但游万里刚好能够控制,据为己有,不久,他内力已自动流遍,进入忘我境界,此时此刻,游万里只觉体内真力越来越充沛,流转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游万里当然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大师父和三师父脸色都极为凝重,三师父双眼甚至闪着泪光,原来二师父自忖内功没法治愈,但趁自己尚可以运功输出时,将本身残余的内力转注在游万里身上。

“运功转注”是件很危险的行动,接受者只要不能摒除杂念,妥善地将输入的内力融化为己有,否则内脏反而会被震伤,轻则半身不遂,重则死亡,而输送者即使顺利,事后亦会“油尽灯枯”。

这“竹林四闲”其实都是大明开国功臣的后代,大师父周振邦是江夏候周德兴之后,二师父陆敬逊是吉安候陆仲亭之后,三师父杨永宁是申国公邓镇之后,而四师父则是荥阳候杨道之后。

太祖即位之后,因下面许多开国功臣,功高震主,乃师法汉高祖杀韩信,逐一将这批功臣杀死,这四人见先祖为朝廷立下不朽功劳,却落此下场,自然不忿,又知留在中原,迟早必为朝廷所乘,是以结伴到塞外隐居。

游万里实则姓陈,彼曾祖父是陈友谅的远房兄弟,随友谅举事,在大漠做大将。大漠大义四年(公元一三六三年),陈友谅与朱元璋在鄱阳湖决战,漠军起初兵强舰艇巨大,大占上风,后来因战术错误,引致大败,友谅死于乱箭之下,陈万里曾祖亦在此役战死。

其后大漠太尉张定边拥戴陈友谅之子陈理,在武昌继承父位。陈万里祖父见朝内能战之将十去其九,知道再难抵挡朱军,乃星夜带亲信远走塞外。不久蒙古鞑靼及乌梁海等部族受创于大明,瓦剌乘机崛起,于是陈万里的祖父便在太师脱欢帐下做事,由于陈万里祖父随父跟友谅南征北战,善于行军布阵,屡立大功,被脱欢倚为左右手。

陈万里父亲陈拓疆随父逐鹿大漠,后继父位为枢密院知院。陈万里受师父影响,对父亲的作为,并不赞同,奈何劝说无效,于是借探望师父,悄悄到中原走一趟。

不料在中原认识了温柳烟,郎有情妾有意,然如今瓦剌与大明之间,一触即发,自己的父亲又是瓦剌的大官,说得明白一点,不知情者,称一声游少侠,知情者则是汉奸之子!试问陈万里又怎敢答应温玉树什么?他甚至害怕温柳烟在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之后,会与自己割席绝交!

“竹林四闲”的身份也是不能暴露的,因为周、杨、邓、陆四家是钦犯,若让朝廷知道,虽说远在边疆,但到底多少会惹来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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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舍内的油灯因油尽而熄灭,三师父杨永宁连忙掏出火石点上,目光一及,叫了起来:“老二,老二!”

原来陆敬逊此刻亦“油尽灯枯”,双臂软软地垂下,眼睛紧闭,一颗脑袋垂得几乎贴着前胸,周振邦低声道:“别惊醒万里!”

杨永宁走前伸手一探,陆敬逊已无气息,他们四个情同手足,雁行折翼,骤失一人,杨永宁悲从心来,眼泪扑簌簌地淌下。周振邦因陈万里运功正在要紧关头,也十分紧张,走至床前,双眼紧瞪着他脸上,提防陈万里真气走进岔道,即出手抢救。

杨永宁轻轻打开竹扉出去,只见邓维友默默坐在大门后,便轻叹一声:“老二去了!”

邓维友道:“这样去也好,省得多受痛苦!”他感情素来含蓄,喜怒不大形于色,这时候,眼圈也是红红的,猛听周振邦道:“万里,你醒来了?”两人立即进房。

陈万里酲来之后,见大师父神情异常,忙不迭转头望去,急问:“大师父,二师父他怎样啦?”

“你二师父已经去了!”

“二师父,二师父!你怎地不跟弟子多说几句话便舍弟子而去?”陈万里转头问道:“大师父,二师父怎会这样快……”

周振邦长叹一声:“万里,你且坐下,待为师慢慢说与你听!”

说着杨永宁与邓维友亦进来了,杨永宁接口道:“万里,老二是因你而死的!”

周振邦双跟一瞪,道:“老三,你不要乱说!愚兄认为老二做得很对!”

陈万里噙泪道:“诸位师父,快请将情况告诉徒儿,徒儿急死了!”

周振邦道:“你二师父的伤势十分沉重,这个月余来,全靠咱们三个轮流施以内力,护住心脉,才可以拖延至今!实际上大家都知道除非得到‘千年人参”、‘七色灵芝’或者少林寺的‘罗汉九转大还丹’,否则……”

陈万里道:“三位师父为何不去找?”

杨永宁道:“谁说咱们不想去,奈何此处少了一个人,余下的两个,以内力不断助老二疗伤,元气大伤,说不定药未找到,其他两人亦受不住了!以咱们四个人的交情,除非是至‘山穷水尽’、‘油尽灯枯’的地步,否则谁也不会停手!你明白了没有!”

陈万里点点头,想起四位师父感情之深,比唐古拉山峡谷犹有过之,心头一阵感动,泪水扑簌簌掉下来。

周振邦续道:“你二师父自忖必死,因此希望将体内残存的内功赠与你,一则成全你,二则免除痛苦,三则免咱三人受他拖累!”

陈万里道:“二师父对弟子,实在恩重如山!弟子日后一定要替他报仇!”

邓维友道:“老二体内残存的内力估计颇为有限,对你增益亦不太大,相信你此刻仍非秃颅之敌,报仇的事,慢慢再计议,千万不可妄动!”

杨永宁亦道:“不错,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咱们四个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千万不可轻身犯险,免得老二含恨九泉!”

陈万里瞿然一惊,后背出了一阵冷汗,急道:“多谢师父教诲,弟子紧记在心!”

周振邦道:“你二师父临终有遗言……”

陈万里忙问:“二师父有何遗言?”

周振邦又叹了一口气才道:“你知道为师四人因为种种原因,少年时即发誓终老不娶,以免下一代受累,但老二临老之前,又因无人继承香灯,而惴惴不安,生恐死后无颜见先人,因此希望你将来生了儿子,能过继一个与陆家,使陆家不至于无后!”

杨永宁道:“这样算来,你起码得生五个儿子,才够分配!”

陈万里脸上一热,却道:“弟子尽力而为,希望能办得到!大师父,二师父还说了些什么?”

“你二师父希望以后到中原,能替他取一袋子泥土,撒在他坟上!”

陈万里眼泪涌出来,道:“二师父至死不窃故国,可恨朱家狠毒,致使咱们有国归不得!”

杨永宁喟然道:“朱家的人虽然狠毒,但大明的百姓到底是咱汉人,令尊襄助瓦剌攻打大明,实在……”

陈万里道:“弟子回去,一定尽力规劝家父!”

“只怕令尊未必肯听,他痛恨朱家,犹在咱们之上!”周振邦道:“令尊如今知道咱们四人的身份么?”

“弟子不敢告诉他!一直设词瞒骗!”

邓维友道:“咱们收他的儿子为徒,除了见你的资质上佳之外,尚希望能藉此消除世仇!”周、杨、陆、邓是大朱开国功臣,尤其是周德兴自小便与太祖在一起,作战勇猛,屡立战功,鄱阳湖之役,陈友谅被灭,陈万里的上代,对此念念不忘,是故邓维友才有此说。

周振邦道:“万里,尔且在此住几天!”

陈万里道:“二师父因弟子而殁,弟子自须尽孝!”

“为师尚有另一层意思……嗯,改天再说!”

次日天亮之后,陈万里便亲自取锄头,到后山挖了一个土坑,四人草草安葬了陆敬逊,返回竹舍,都是心情沉重,也无心饮食,默默相对。

周振邦忽道:“万里,你二师父的仇你要报,可是你如今仍非脱不伦那番僧之敌,由明日起,咱们三个轮流督促你练功,期以十天,希望你有所进步!”

陈万里忙道:“多谢师父们成全!三位师父都累了,且去休息吧,弟子去煮饭!”

周振邦在当天晚上便已耐不住,要考验陈万里的内功,考验结果差强人意,他只增加了大约六七年的功力。

次日开始,邓维友先授陈万里的刀法,他最近又创了新招,一股脑教给爱徒。陈万里用一日一夜的时间,学会了六招刀法,休息了两个时辰,又轮到杨永宁传授拳脚工夫。最后则由周振邦教授掌法及奇门遁甲之术。

“奇门遁甲”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幸好以前周振邦亦有所指点,有了基础,尚能事半功倍。

到第八天,周、杨、邓三人轮流与陈万里拆招、喂招,又教他以寡敌众之法。

十日时间,很快届满,周振邦道:“万里,咱们几个的压箱本领,都已传授给你,只要你时加练习,将来火候及经验增加了,自可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陈万里一反以往嬉皮笑脸的态度,恭恭敬敬地向三位师父各叩三个响头。

杨永宁问道:“万里,假若令尊不听你的规劝,一意孤行,你又有何打算?”

陈万里沉吟了一下,道:“弟子只好离开他,追随三位师父!”

邓维友道:“如此可不大妥当!”

周振邦道:“如有机会,再来此处一下也好,不过咱们绝不勉强,你亦不能不顾一切而来!”

“弟子晓得不能暴露师父行踪的道理!”

“你明早便去吧!”

“师父,让弟子多服伺您们几天吧!”

邓维友大声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男子汉大丈夫,理应当机立断,岂能婆婆妈妈!”

陈万里最敬畏他,当下不敢吭声,乖乖受教。

次日,陈万里吃了早餐,邓维友便赶他下山。杨永宁待陈万里去远才叹息道:“老四,愚兄真佩服你这铁石心肠。”

周振邦道:“老四外冷内热,说不定他比你还难受!”

邓维友忙岔开话题:“这孩子回去之后,不知会怎样?”

周振邦道:“万里聪明机智,做事又能分轻重,不用担心,倒是咱们也该计议一下日后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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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万里下山之后,立即翻身上马,望西急驰。路上不断遇到瓦剌的士兵,供给陈万里饮食,以及换马,是故走了几天,便进入漠西,再过去便是瓦剌的京城了。

陈万里进城之后,便不时有路人向他点头问好。去年春他曾经角逐青年第一武士,得到桂冠,蒙古人崇武,因此虽然他是汉人,对他仍甚敬重,何况陈万里并没有一般官家大少爷的陋习。

枢密院府邸并不很大,比起斜对面的太师府,真有小巫见大巫之感,这是陈拓疆恐怕蒙人妒忌,而刻意安排的。陈万里到大门外,站在门口守卫的瓦剌武士,立即迎上来,接过马缰。

陈万里轻声问道:“府里一切都平安吧?”

那武士道:“都平安,大人刚回来,夫人正怪你食言,不回家过年呢!”

陈万里微微一笑,走过跨院,府内的下人都来见礼,陈万里忙道:“不要张声,我要给夫人一个惊喜!”

陈府之内有许多汉人,都是当日陈万里的祖父带来的,就连那天在萆原上巧遇的沙天德,跟陈家亦有很深渊源。沙天德的祖父当日在陈友谅军中,便是陈万里祖父的裨将。

陈万里先到自己的寝室,盥洗之后,换过一套干净的衣服,然后去见母亲。

他母亲章氏,正在房内绣花,陈万里高叫一声:“娘,孩儿回来了!”

章氏被他出其不意的大叫,吓了一跳!

可是章氏并不发怒,瞅了他一眼,道:“你就会欺侮为娘!”

“谁说孩儿欺侮娘?”陈万里嬉皮笑脸地向她扮了一个鬼脸。

章氏问道:“向你爹请过安没有?”章氏是边疆的汉族牧民女儿,被蒙古武士掳劫回来,让陈拓疆看上,娶了回来,

因此章氏与丈夫的感情只是一般。陈拓疆其后还纳了几个蒙古女人为妾,可惜那几个女人,都没有生养。

陈万里道:“孩儿先来向您请安,证明孩儿的心向着娘!”一顿又问:“爹怎样啦?”

章氏低声道:“你爹整天忙着军务,唉,他好歹也是汉人,帮助瓦剌攻打自己国家,将来也不知会得到什么结果!里儿,你要劝劝他!”

“孩儿正有这个意思,只怕他听不进耳!”

“陈家跟朱家的仇已纠缠了八十多年,难道还要继续下去?我就怕他会遗……”

陈万里接道:“假如爹帮造瓦剌攻打中原,不用说,自然会遗臭万年!孩儿已决定,万一他不听规劝,孩儿便不顾而去!”

章氏吃了一惊,忙问:“里儿,你有何打算?”

陈万里沉吟了一下,道:“孩儿准备到中土!”

“你是陈家的子孙,回去很危险,朱家不会放过你!”

“只要孩儿不说,人家又怎知道孩儿是陈友谅的同宗后代?再说祖父当年又不太出名,说不定人家早已忘记!”

章氏沉吟道:“这到底是件大事,爹娘又只得你一个儿子,你要去中土,一定要先征得你爹的同意!”

“若非如此,娘您叫孩儿如何自处?我绝不肯学爹那样!一打起仗来,受苦的可是百姓,那些无辜的百姓,难道跟咱们陈家都有仇恨?”陈万里瞅了母亲一眼,轻声道:“娘,实与你说了,孩儿这次去了中土几个月!”

章氏又惊又喜地叫了起来:“真的?你……真是胆大妄为!”

陈万里道:“娘,轻声一点吧!”

章氏轻吸一口气,问道:“里儿,快告诉娘,中土如今怎样?你有没有去过雁门关?”

“孩儿不由那里进关,因为那边双方都屯驻重兵,不方便!娘,中原地大物博,文物阜盛,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比这里好多了!”

章氏叹息道:“塞外是苦寒之地,怎可跟关内比?跟你们的家乡就更不能比了!你要回去,就不会先跟娘商量一下!”

陈万里笑嘻嘻地道:“假如孩儿跟您商量,您会放心让孩儿去么?娘,下次孩儿一定去雁门关走走,顺便替您探探消息!嗯,您说过娘家还有什么亲戚?”

“你就是没娘的心,下次再说,快去见你爹!”章氏又叮咛道:“小心一点,你爹的脾气不太好,怪你食言,过了年才回家!”

陈万里央求她:“娘,不如您陪孩儿去见爹吧!”

章氏白了他一眼:“你平日不是整天都说要做些大事么?连父亲都不敢见,还能办大事?我不去,你自己去吧,免得又跟他呕气!”

陈万里道:“那孩儿自己去了,省得娘瞧我不起!孩儿等下再来!”他穿过一条暗廊,见到一个丫头,低声问道:“大人在哪里?”

“在书房里!”

陈万里去到书房外,轻轻扣门,只听里面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老夫还以为你不回家了!”

陈万里嗫嚅道:“孩儿因为……师父……”

“进来再说!”

陈万里推门进去,只见父亲站在大书桌前,正在观看桌上的一幅行军地图。陈万里见父亲不开腔,也不敢吭声。良久陈万里才道:“听说你跟脱不伦起冲突,让他打倒在地,可有这件事?”

陈万里不知父亲为何一开始便提这件事,小心翼翼地道:“孩儿学艺不精,丢你老人家的脸!”

陈拓疆冷冷地道:“你没丢老夫的脸,丢的是你师父的脸!”

“爹放心,孩儿正为此事,后来又去找师父,跟他们学了几天应付的招式,所以才迟迟回家,将来一定可以将那秃颅击倒!”

陈拓疆冷哼一声:“为父正要告诉你一件事,脱不伦已被太师重用,将来还可能成为国师,为父要你摒弃个人恩怨,以大局为重,今晚为父便替你们安排个宴会,交个朋友!”

“那秃颅他……孩儿绝不与他为友!”

陈拓疆脸色一沉,道:“脱不伦可有打伤你?再说最多也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

“如果不是天德兄及时赶到,孩儿必葬身草原!”

“大丈夫要做大事,便不能斤斤计较小节!这宴会你一定要去!”

陈万里仍然愤愤不平地道:“将来有一天,孩儿必杀此獠!”

陈拓疆目光一闪,道:“待大军将朱家赶到长江以南,你要将他师徒杀死毒死,为父都不管!但在此之前,却不准你动他!”说到后来已声色俱厉。

陈万里心头一气,转身欲行。陈拓疆又道:“小畜生你听着,大战迫在眉睫,你最好留在家里!

陈万里负气而出,头也不回地返回自己寝室,和衣躺在床上。想起父亲的言行,又气又恼;想起温柳烟的款款深情,又忧又愁,又酸又苦,心中暗叫道:“老天爷,天下间万千父母,为何偏教我生在陈家!”想到激动处,他不顾一切地一拳擂在床上,发出了“蓬”的一声巨响。

门外丫头听见只道有事吩咐,忽忽忙忙地走进问:“少爷有何吩咐?”

陈万里一口气没处发泄,正狠狠想骂她几句,但又转念一想,这件事跟她完全无关,便叹了一口气,收回愤怒面容,道:“快替我准备热汤洗澡!”

×

×

×

晚上有个宴会,但主人并非陈拓疆,而是太师也先,筵席就摆在太师府的内厅,一共四席,也先是脱欢的儿子,脱欢为瓦剌统一草原诸部立下不朽功勋,脱欢死后,也先继其位。也先文才武略,野心勃勃,颇有夺脱脱不花之位的打算,今日赴会之人,都是他的心腹,陈拓疆父子和脱不伦自然亦坐首席,尚有大将阿拉和沙天德在旁相陪。

也先唇上蓄着一抹浓黑的胡髭,双目精光四射,鹰鼻狮嘴,不怒而威,顾盼自豪,他举杯道:“大师,万里贤侄,从今大家都是一家人,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说得好,说得好!这是你们汉书上写的吧?来,瞧在本宫的脸上,大家做个朋友,干杯!”

脱不伦首先举杯向陈万里遥敬,陈拓疆用手肘轻轻推推儿子,陈万里没奈何只好举杯一幌,然后又将杯放下,也先微微一怔,讶然问道:“贤侄为何不喝?”

陈万里道:“太师,小侄因在路上染了点风寒,不想喝了!”

也先浓眉一掀道:“染了风寒正该喝酒,贤侄不是连愚叔也生气吧?”

陈柘疆生怕双方弄僵,忙抢过陈万里的酒杯,道:“犬子身子的确不太爽利,就由下官代他喝了吧!”说着仰脖一饮而尽。

也先一怔,但随即推下笑容,道:“陈知院代喝也一样!嘿嘿,两位真是不打不相识呀!”

脱不伦叫人倒了一杯马奶茶,道:“金刀公子身子不适,不宜喝酒,但喝杯茶,应该没问题吧?这杯茶算是贫僧向你道歉的!”他有意借这个场合,炫露武功,左掌向那杯荼虚拍一下,那杯茶竟然慢慢向陈万里滑去!

阿拉几曾见过这种功夫,不由轰声叫起好来!陈万里自然知道他的用意。他待杯子来到面前,才出掌在桌缘一拍,那只杯子,反向脱不伦飞去。

也先道:“贤侄,这你又有何话好说?大师是诚心诚意的!”

“小侄认为他并无真意,只是来此炫耀武功,全不将太师及诸位将军放在眼内!是否只有大师才有此功力?”

脱不伦忙道:“贫僧并无此意,太师幸勿听他的!”

陈万里急道: “大师若无此意,便只是为了向在下一人炫耀,这不但表示他非诚心诚意道歉,也有欺骗太师和诸位将军之嫌,何况大师当日将在下打落在地,他武功天下第一,已是人所共知之事!”

陈拓疆道:“万里,不许无礼!”

“爹,孩儿只是以事论事!”

也先听了陈万里的话,心中也有了疙瘩,忍不住问道:“大师,某绝不在意,但在场尚有不少人,您最好解释一下!”

脱不伦心中忖道:“只道也先是个人物,想不到他心胸狭窄,疑心又重,以后倒得小心一点!”当下他长身而起,道:“贫僧素在山上生活,从未接触过达官贵人,今日有幸出席此盛会,难免有点得意忘形,刚才容或有处理失当之处,尚请各位大人包涵!”他举杯道:“贫僧敬诸位大人一杯,以表歉意!先饮为敬!”他一仰脖,一大海碗的酒,已全倒入腹中。

也先喝采道:“大师好酒量!”他喝了一杯,表示不计较,蒙古人粗犷善饮,见脱不伦祖豪,刚才不快之情,都已消除。

脱不伦双手捧着马奶茶,离席走至陈万里面前,道:“公子,贫僧是诚心与你消除芥蒂的,请赏脸!”

陈万里只好长身,道:“不敢当!”他双手接过,将马奶茶喝干:“只要大师以后不再使在下下不了台,在下便已感激不尽!”

“公子言重!”脱不伦心头暗道:“贫僧已给足了脸子,你还不放过贫僧,哼,看贫僧以后不收拾你!”

也先道:“菜凉了,大家起筷!”厅里立即响起一阵欢呼,猜枚划拳之声,此起彼落,人人均兴高采烈,只有陈万里闷闷不乐,中途便以身子不适为理由,避席回家,一回家便去找母亲。

章氏讶然问道:“万里,你怎地不跟你爹一齐回来?”

“孩儿没兴趣听他们发表南侵的雄心壮志,也看不过眼那些不可一世的嘴脸,所以回来陪娘。”

章氏笑道:“娘正想听你说说那回中土的事!”

陈万里心头一动,脱口道:“娘,孩儿这次去中原,结识到一个……好姑娘……”

章氏“哦”了一声,道:“快告诉娘,她知道咱们的身份怎样么?”

陈万里神色一黯,轻轻摇头,喃喃地道:“孩儿看这件事一定不会成功!”

“你先说给娘听,让娘帮你想想办法!”章氏比儿子还紧张:“那位姑娘长得怎样?”

“能令你儿子神魂颠倒的,当然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貌了,娘,你先别打岔,孩儿从头说起!”陈万里将结识温柳烟的经过扼要地说了一遍:“娘,人家父女都有意思,可惜孩儿却不敢答应!您说假如温姑娘知道咱们……她还肯不肯嫁给孩儿?”

章氏脸上的笑容已不见,她怕儿子伤心,安慰道:“你还未跟她说,又怎知道结果?”

“娘,你不用安慰孩儿了!”

“不过你不告诉她也不是办法,万一拖累了人家的终身大事,可是你的罪过!”

陈万里默默无语,章氏怜爱地看了儿子一眼,道:“你又没杀一个汉人,也许她会体谅你也未定!”

陈万里精神一振,脱口道:“娘说得有理,烟妹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她会将孩儿跟爹分开!”他忽然长身道:“不行,孩儿一定要再去一趟中原,跟她说个清楚!而且瓦剌即将跟朱家开战,如果孩儿留在这里,爹一定会迫我上战场,这是一举两得之事!不过,娘您要替孩子瞒一瞒爹!”

章氏叹了一口气,道:“娘也十分矛盾,你不在身边,娘的日子就更加难过了!”

忽然外面传来陈拓疆的声音:“你锦衣玉食,日子怎会难过呢!”

章氏向儿子打了个眼色,示意他去开门。陈万里拉开房门,见父亲一张脸拉得长长的,甚是难看,不由有点惊慌,低声唤道:“爹——”

陈拓疆跨步进房,冷冷地道:“万里,你今夜所作所为,着实令人失望!难道你不知道咱们寄身此处,凡事要给主人留个情面么?”

陈万里大着胆子道:“爹,既然你知道咱们是寄人篱下,此处终非长久之地,又何必帮他们去攻打自己的国家!”

陈拓疆瞥了儿子一眼,道:“咱们有国家么?”

“大明皇帝是汉人,咱们……”

“住口!”陈拓疆怒道:“别提那姓朱的!若不是他,咱们何须寄身瓦剌?”

“就算咱们陈家跟朱家有仇,也不必助瓦剌去打他们!”

陈拓疆冷笑道:“当年他打咱们,如今咱们去打他,有何不对?”

“可惜朱家的人不会上战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都不是朱重八的子孙,而是无辜的百姓!”陈万里觉得自己理直气壮,说话的声音也高了。(按:朱元璋的原名重八,其后投军,他岳父才替他起了个官名:元璋,字国瑞,后来史书上便一律称为朱元璋。)

陈拓疆一时语塞,章氏忙道:“老爷,儿子今天刚回来,你又何必去责骂他!那番僧也野蛮,若非天德贤侄及时赶到,咱们陈家便没了香灯,也难怪万里痛恨他!”

“他……实在太不懂事了!想老夫像他这个年纪,已跟他祖父东征北讨了,他还一点事都不懂!”

陈万里道:“爹要孩儿做什么事都行,要我领兵去攻打中原,便万万不能!”

陈拓疆脸色一变,又道:“假如为父要你随军保护爹,你肯不肯?”

陈万里闻言,心中不由一惊,连忙颤声问道:“爹是不是准备挥军攻打中原?”

陈拓疆怒哼一声:“说到底,你就没将为父放在眼中!”

“爹,其实咱们不帮瓦剌,也可以活命,又何须当人走狗!”

陈拓疆怒发冲冠:“畜生,你说什么话?脱脱不花可汗封为父为枢密院知院,仰仗为父之处甚多,这也算是走狗?为父是走狗,你不成了狗崽子?”

章氏见丈夫动了真怒,急忙向儿子打眼色:“里儿,还不送你爹回房休息?”

“不必!”陈拓疆怒气未息,道:“今夜得说个清楚!我一定要让朱家子孙,知道咱们陈家后人,不是好欺侮的!老天爷也不会永远帮他朱家,鄱阳湖一役,让他们侥幸得胜,历史绝对不会重写!” (按:鄱阳湖一役,陈友谅与朱元璋决战,朱军胜来的确带点幸运。)

陈万里道:“爹,你想想,帮异族之兵,攻打本国,天下没有人同情,人人都会说咱们是汉奸、汉贼!”

“哼,我何须人同情?当年我陈家像狗一样,东躲西藏,也不用别人同情,何况是如今!”

“爹,这要遗臭万年的!”

陈拓疆怒极反笑:“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不如遗臭万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到天下在老夫手中时,我要御史怎样下笔,他便得怎样写!你不看朱重八登基之后,大杀开国功臣,那些御史还不是替他擦脂抹粉?”

“可惜,瓦剌就算灭了大明,咱陈家还不能做了皇帝!蒙古人开国,会让汉人当皇帝么?这道理很显浅,爹其实心内明白!”

陈拓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头虽怒,却也反驳不得。

原来陈拓疆野心颇大,很想借瓦剌之力消灭大明,再伺机取而代之,登上九五之尊。脱脱不花可汗不过是也先的傀儡,除也先之外,余子虽非碌碌,但只得骁勇剽悍而已,论到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能,却无一人可比!可是他也知道蒙古人绝不容许汉人当他们的可汗!

假如陈拓疆借助瓦剌,侵占中原,事后又不能登基,便不能塞天下悠悠之口,但要他放弃报仇,却又怨气难消,此正是他之矛盾!

当下陈万里见父亲不答,又大着胆道:“爹,你这些话,可别传出去外面!”

“为父还要你来教,岂非日从西出?老夫进来时,已将外面的人摒退!”

“据孩儿观察,也先野心勃勃,亦不会满足于太师之位!”

陈拓疆冷哼一声:“爹若连这个也看不出来,还能有今日么?嘿嘿,也先虽然是个人才,但凶残奸狡有余,城府不够深沉,飞扬跋扈,如今他权势薰天,底下的人自然仰他鼻息,日后若有把柄落在下面手中,必然众叛亲离,我中华文化悠久,由三皇五帝至今,经历过多少个朝代?若论权术谋略,化外之人,岂可与为父相斗!”

陈万里叹了一口气:“原来爹看得这般清楚,可惜看不到自己的下场!”

陈拓疆铁青着脸问道:“你希望为父有何下场?”

“孩儿认为瓦剌本身人少,虽然征服了鞑靼和乌梁海等部,但未能使他们心悦诚服,其实根基并不巩固,不能倚靠过甚!”

“依你所说,为父该去何处?若此处不能留,天下虽大,何处可容咱父子立足?”

“只要爹肯放弃富贵荣华,名利权欲,何处不能安身?”陈万里道:“孩儿绝非有意顶撞大人,万望大人三思才好!”

“假如你父亲是个庸才,或者胸无大志,也许会接受你的意见!嘿嘿,可惜你生在我陈家,认命吧!”

章氏道:“老爷,所谓人各有志,那你就任由他吧,孩子大了,他有他的打算……而且打仗凶险,万一有何闪失,咱们陈家可要从此绝后了!”

“妇人之见!”陈拓疆指着妻子骂道:“都是你,自小便宠坏了他!”

章氏眼圈一红,委屈地道:“是你自己将你们陈家的子孙,看得比命根子还重,你倒怪起我来了!”

“老夫过两天便替他物色个媳妇,这便不成问题了!”

陈万里急道:“爹,孩儿已有心上人了!”

陈拓疆微微一怔,道:“那是谁?为何老夫一无所知?”

陈万里犹疑了一阵才道:“她姓温,家在邯郸,不过她还不知孩儿的身份……孩儿不敢告诉她!”

章氏埋怨道:“你看你将儿子的一段大好婚姻拆散了!”

陈拓疆目光炯炯,问道:“你在何处认识她的?”

“在……关内!”

陈拓疆脸色又是一变:“你几时进关的?是不是你师父令你去的?”

“这与师父完全无关,是孩儿一时贪玩,偷偷进去玩玩的!”

“真是胆大妄为!”陈拓疆神色稍霁,“那姑娘如何,家里还有什么人?”

“她……很好,只有一个当拳师的爹爹!”

陈拓疆吸了一口气,问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她?”

陈万里一愕,随即喜道:“爹,你不反对?”

“答老夫的话!”陈拓疆厉声道:“自你祖父逃到关外,便对天立下家规,以后子子孙孙都得娶汉人为妻,胡女只能作妾!”

“孩儿是真心喜欢她的,她对孩儿也有意思的。”

“那好得很,你写一封信,叫她到边关,为父派天德带人将她抢来,好完成你的心愿!”

陈万里道:“如要强抢,孩儿情愿终身不娶!”

“那你就死了这一条心吧!”

陈万里忍不住道:“原来爹也知道自己做的事,世人不会原谅!”

“畜生!”陈拓疆挥手掴了他一巴掌,拂袖而行,忽又停住,道:“自今日起,未得老夫同意,不许你踏出大门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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