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绪八年(1882),亦即民国前三十年,满清政府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东太后(慈安太后),被西太后(慈禧太后)毒杀身亡。
从此,这位遗臭万年,热衷权柄,又擅弄权术的那拉氏,老佛爷,慈禧太后,便高坐在紫禁城里,大权独揽,作威作福,颐指气使,呼风唤雨起来。
而国家的处境则大异其趣,割地赔款,丧权辱国,贪污腐化,不一而足,终于步上了覆亡之途。
就在这一年,台湾也发生了一件足以令人引以为傲,值得大书特书,传为千古佳话的大事。
有一位侠盗,义贼,抗日英雄──廖添丁,在台中县清水镇秀水村,又名臭水村,也就是如今的清水镇海滨里诞生了。
廖家很穷,只有三间破草房,几亩水田还是向别人租来的。
那时候,没有农药,也没有化学肥料,田里害虫很多,收成很差,还要付租金给地主。
在廖添丁的记忆里,一年到头,很难得吃几顿饱饭,穿几件新衣,不是喝蕃薯汤,就是吞杂菜粥,一袭千缝百补的“宝衣”,几乎换不下身来,只有过年的时节,才能吃到一顿像样的饭,穿上一件新衣裳。
家里实在太穷了,为了生活,廖添丁七八岁时就帮人放牛,根本无钱上学读书。
但他天资聪明,敏而好学,常常将牛赶至清水的学堂附近,放牛吃草,自己去当旁听生。
他的姐姐金莲,也被双亲送到清水一户有钱人家当下女去了。
饶是如此,父母整日辛劳的结果,廖家依旧穷困不堪,经常三餐不继,吃了这顿没那顿,遇上荒年,照样会饿肚子。
好不容易,廖添丁熬到了十四岁,斗大的字,也识了好几百个,三字经,千字文,均可琅琅上口。
廖金莲也十六岁了,出落得花容月貌,婷婷玉立。
姐弟俩已经可以赚一点微薄的薪资,拿回家来贴补家用,使廖家穷困的景况大为改善。
廖老爸久蹙的眉头稍见舒展,廖老妈的脸上也见到了笑容。
可是,好景不长,做梦也想不到,无能的满清政府,居然跟日本人在朝鲜半岛打起仗来。
由于兴建海军的经费,被慈禧太后拿去盖了颐和园,一些破铜烂铁,自然敌不过小日本的大船大炮,一场海陆大战下来,自然讨不了好,吃了败仗。
慈禧大吃一惊,差点没吓死,怕日本鬼子杀到北京来,忙派北洋大臣,割地赔款的专家中堂李鸿章李大人,急急忙忙的赶到日本的马关,与日使伊藤博文签下了置我台湾同胞于水深火热之中的“马关条约”,将台湾割让给了日本。
小日本觊觎我台湾宝岛已久,得此机会,自然亟欲吞而食之,当年便兵临城下。
消息传来,全岛军民俱皆大骇,曾恳请清廷收回成命,共御倭贼,怎奈老佛爷丧权辱国的勾当已经上了瘾,台湾巡抚唐景松的奏摺,她老人家连看都没看一眼,便命小李子李莲英丢进了字纸篓。
我台湾同胞愤慨、震怒、绝望之余,毅然决然的一致推举巡抚(相当于今日的省主席)唐景松为总统,决心与日本鬼子周旋到底。
人无论男女老幼,地不分东西南北,全岛军民皆愿与台湾共存亡,绝不许日寇铁蹄践我宝岛一步,也绝不甘愿做亡国奴!
廖添丁的父亲,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与众多的农村兄弟一样,放下锄头,投入波浪壮阔的抗日义军行列中。
孰料,事与愿违,日军的军舰甫抵基隆外海,唐总督方思布阵御敌,抚署之内突然发生兵变。
事先被日本间谍收买的叛军声势浩大,焚署劫库,杀人放火,使唐景松腹背受敌,仅勉力撑持数日,便告溃败而逃。
基隆、台北、新竹等地迅即落入小日本之手。
台南总兵刘永福,正坐镇台南府城,厉兵秣马,亦思与日军放手一战。闻讯急遣他的部将吴彭年,亲率七星队赶到彰化,分兵扼守中庄、中寮、菜光寮、八卦山一带,准备死守彰化,以图阻止日军南下。
廖添丁的父亲,就是被编在驻守八卦山的一支义军里,其忠勇爱国的热诚,固然其心可感,其行可嘉。
奈何装备太差,又未经严格训练,怎能敌得住日本兵的洋枪大炮,一经接战,两三下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
彰化失陷之日,日军曾大肆屠杀,廖父亦告壮烈成仁。其死状极惨,系被日本鬼子用刺刀刺死的,全身上下有数不清的血窟窿,已经变成一个血人。
当遗体被溃散的义军抬回到廖家时,廖母曾数度晕厥,廖金莲、廖添丁姐弟同样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巧遇挡头风,廖家一贫如洗,家无隔宿之粮,那来的银钱办丧事,值此兵荒马乱之时,亦告贷无门。
但又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亡父暴尸荒野,万般无奈之下,廖金莲心一横,忽道:“阿母,事到如今,依女儿看,恐怕只有一个办法。”
廖母抹了一把眼泪,悲声道:“什么办法?”
金莲一字一泪的道:“将女儿卖掉。”
添丁闻言心头猛一震,颤声道:“什么?姐要卖身葬父?不!我是男孩子,要卖也应该来卖我。”
廖母堆下一张苦瓜脸来,唉声叹气的道:“阿丁,你还小,才十四岁,人家买你去做什么?”
添丁大人大气的道:“阿母,孩儿能干的事情可多着哩,可以放牛、赶鸭子,也可以犁田、插秧、割稻子。”
金莲一本正经的道:“傻弟弟,这是什么时代,兵荒马乱的,田没有人种,鸭子也没有人养,谁会要你。”
添丁理直气壮的道:“既然如此,姐姐也同样不会有人要。”
金莲比添丁大两岁,又是在有钱人的家里长大的,十六岁的她,的确比添丁懂得很多,道:“按理说,姐姐应该会有人要才对。”
添丁不解道:“为什么?”
金莲苦笑道:“因为姐姐可以做很多事。”
添丁急急追问道:“姐姐能做啥?”
金莲道:“可以做人家的下女、丫头、童养媳,为人洗衣、烧水、煮饭、煮菜,也可以做人家的侍妾、填房,甚至……”
母亲没让她继续说下去,泪流满面的截口道:“阿莲,为了卖身葬父,你去做人家的下女、丫头、童养媳,为娘的不反对,但是,不论如何,阿娘绝对不答应你去做别人的侍妾、填房,更不许你去做那种不清不白的事。”
廖母心坚意决,毫无转圜的余地,金莲忙道:“好嘛,好嘛,阿娘怎么说,女儿怎么做就是。”
母女姐弟三人再仔细的商量一下,在无路可走的情形下,只好含悲忍痛,做下牺牲金莲,埋葬亡父的决定。
当即放出风声去,说金莲姑娘卖身葬父,情愿当人家的下女、丫头、童养媳。
媒婆六姑,得此讯息后,马上四处钻营,很快便找到了一个买主。买主是一个彰化的一位富商,叫洪茂川,仅以区区十两纹银,便将金莲买了去。
钱数实在太少,简直比猪肉还要便宜,不过,总算买了一口薄棺,刨了一个坑,将廖父草草入土安葬。
廖父入土为安。
金莲也被彰化富商洪茂川派人带走了。
廖家仅余添丁母子二人。
家无柴、米、油、盐。
只有愁、苦、哀、伤。
几亩水田,由于缴不出租金,早已被地主收回去。
母子两人已经有许久粒米未进,单靠母亲在房屋的四周栽种一些蔬菜、地瓜来维持生命。
为了顾三顿,廖添丁不得已,只好抛下寡母,又回到清水土财主赖金水的家中为人家放牛。
苦,实在够苦,欲哭无泪,欲诉无门。
然而,这只是大苦难的开始,并非结束。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久,因为战祸的蔓延,使他们母子再度陷入更悲惨的境地。
台湾的情势一夕数变,台中早失,彰化弃守后,日军继续南进,以破竹之势,攻下了斗六、嘉义等地,不数月便占据全省,刘永福只好弃台奔亡。
满清总兵刘永福虽去,潜藏在乡下的义军却并不灰心丧志,依旧凭着各自满腔的热血,昼伏夜出,到处打游击,不肯做日本帝国的顺民亡国奴!
有时数十人,有时数百人,常常利用月黑风高的夜晚,去偷袭日军守备队,攻击日警派出所,或是抢夺他们的军械弹药,破坏道路桥梁。
因而,日军日警越发凶残暴,到处杀人放火,草菅人命,乡下处处残垣断壁,家破人亡,农家的农产牲畜亦都被搜刮一空,民不聊生。
尤其,丑恶的小日本鬼子,天性好色,更不知糟蹋了多少民女民妇,以发泄他们的兽欲。
这日,有一小队日军,及数名日警,从彰化来到了秀水村,藉搜捕义军之名,大肆劫掠奸淫。
很不幸,廖添丁的母亲,也在劫难逃,被一名日警奸污了。
丑事恰巧被回家看望母亲的廖添丁撞见,气得他血脉贲张,全身颤抖,极端愤怒之下,早将个人的死生置之度外,发疯也似的吼道:“臭日本鬼子,该死的番仔,你今天非死不可!”
不管三七二十一,不顾彼此强弱悬殊,顺手搬起一块大石头来,照准那日警的头颅掷过去。
可恼那日警好生狡猾,就光着屁股,被他偏身避过,逃得一条狗命,马上掏出一支短枪来,以生硬的汉语喝道:“清国奴,你这是找死!”
板机一扣,枪口冒烟,嘭!的一声,朝廖添丁的头上打了一枪。
还好廖添丁够机灵,反应快,见势不妙,已先一步拔腿而逃,子弹从身旁“咻!”一声擦过,未曾伤得分毫,若是再慢半秒,怕不已经脑袋开花。
廖添丁生性倔强,死也不肯认输低头,他不是逃走,而是去寻找武器,决心要与侮辱他母亲的日警拚个你死我活。
一个年方十四,农村放牛的孩子,能够找到什么武器,不过是一把锄头,一柄砍柴的刀而已。
可是,苍天无眼,天道不公,当廖添丁一手持锄,一手执刀,杀气腾腾的重返家门,欲与日警拚命时,那个日本警察早已溜之大吉。
看在添丁眼中的,只有他娘一人。
高高的吊在屋梁之上,双脚悬空。
羞愤之余,他的母亲已悬梁自尽。
“阿娘,你不能死!”
“阿母,你一定要活下去!”
“千万不能抛下可怜的添丁啊!”
忙将母亲放在平地,千呼万唤,万唤千呼,想尽一切办法,结果还是没能将母亲从死神的手里抢回来。
就此抛下孤苦无依的廖添丁,跟着她的丈夫,永远永远的离开了尘世。
廖母的死,对添丁的打击实在太大,呼天抢地,痛不欲生,接连伏尸恸哭三日,粒米未进。
眼睛哭肿了,肿得像是两个发面小馒头。
泪水早已流干流尽,继之以血。
人瘦了,瘦得宛若皮包骨头一般。
嗓子哑了,早就已经泣不成声。
心碎了,碎成一片片,一丝丝。
除姐姐金莲外,他已一无所有。
有的只是山一样高的仇,海一样深的恨。
他恨透了日本鬼子。
恨不能抽他们的筋,剥他们的皮,喝他们的血。
为他死去的爹娘,以及千千万万被日军日警残害的同胞报仇雪恨!
“我要报仇!”
“我要雪恨!”
“一定要小日本付出千百倍的代价来!”
他人小志大,热血澎湃,每吼一句,就擂一下床铺,三声吼下来,竹床已被他擂出一个洞来,小拳头更是血淋淋的令人不忍卒睹。
“阿弥陀佛”,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诵佛声,应声进来一位慈眉善目,年逾古稀的老和尚。
冲着廖母的遗体,又宣了三声佛号后始道:“人死不能复生,甚盼小施主节哀顺变,同时,报仇雪恨之事,也不是单凭嘴巴瞎嚷嚷一通就可以完成。”
“眼前当务之急,还是要尽早将令堂大人及时安葬为宜,再不入土,就要发出恶臭来了。”
其实,廖母此刻已出现尸斑,发出恶臭,再不下葬,很快就会腐烂。
问题是,廖添丁一文不名,别说棺材,连一张草席也买不起。被老和尚的一番话,唤回到现实中来,廖添丁愁眉苦脸的道:“这我知道,可是,可是……”
对一位陌生的出家人,廖添丁实在不好意思随便诉苦,只好临时打住,欲说还休。
事情还是被老和尚看穿了,慈祥可亲的道:“是不是无钱买棺材,办丧事?”
不得已,廖添丁只好实话实说道:“不瞒老禅师,事实确是如此。”
“大概需要多少钱?”
“我爹去世的时候,一共花了十两银子。”
“哦,不多,不多,区区之数,老衲还负担得起。”
立从怀里,取出十两银子来,放在床头上。
廖添丁人穷志不穷,却不肯轻易接受,大人大样的道:“老禅师的盛意心领,你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恕我廖添丁无法接受。”
“就算是贫僧借给你好啦。”
“数目太大,只怕添丁还不起。”
“没有关系,别急,可以慢慢的还。”
“这等于是施舍,廖家的人不接受施舍!”
这小子绝得很,老和尚不禁愕然一愣,道:“那要怎么,小施主才觉得不受到委屈呢?”
廖添丁略一沉吟,诚诚恳恳的道:“就算在下将自己卖给老和尚,替你老人家点灯烧香,打扫庭院好啦。”
老和尚不以为然,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再打量了一下廖添丁,语重心长的道:“小施主乃是天生的将才,岂可大才小用,老衲倒有一计在此。”
“请老禅师明示?”
“你可以替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此时言之尚早,待你办完丧事后,可来清水找我。”
“清水那里?”
“竹林寺。”
“找谁?”
“白云和尚。”
白云和尚话至此处,便如一阵风般飘然而去。
却给廖添丁留下几许疑窦,办完母亲的后事,当即急匆匆的赶到清水去。
清水镇,廖添丁耳熟能详。
竹林寺,则从未听闻。
也不曾听说有白云和尚这个人。
经过一番打听才弄清楚,所谓竹林寺,只是一座临时搭建的茅草屋,位于清水镇东侧山上的一片竹林之内。
白云和尚到此的时间不久,尚不足一月,但传言却很多。
有人说他是唐景松的部将,来台的目的,是想找机会东山再起。
有人说他是刘永福的兄弟,此来志在领导台人抗日,准备随时匡复失土。
也有人说他是光绪皇帝的钦差大臣,台湾的地下巡抚,打算重组义军,与小日本作殊死之战。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也不知何者是真,何者是假。
廖添丁怀着一颗忐忑的心,登上小山,果然在竹林深处,找到三间简陋的茅草屋。
茅草屋的门楣之上,贴着一张红纸,上书:“竹林寺”三字。
寺虽不像寺,不若一般寺庙那样巍峨壮丽,字体却甚是拙朴,苍劲有力,正是白云和尚亲笔所书。
而且,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入门处就是一个布置庄严肃穆的佛堂,白云和尚正跪在薄/蒲团上,敲着木鱼,诵经礼佛。
廖添丁很乖巧,默然而立,没敢惊动他。
直至念完一段经文后,白云和尚才起身说道:“你来啦?”
廖添丁“嗯”了一声,没有答腔。
“你叫廖添丁,是不是?”
“是。”
“是秀水村土生土长的人?”
“对。”
“你的双亲,都是被日本人害死的?”
"不错。”
“你恨不恨日本人?”
“恨!当然恨,我恨透了他们,恨不能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好,很好,难得你小小年纪,就懂得孝亲爱国,老衲找你来,就是想跟你谈一谈对付日本鬼子的事情。”
廖添丁闻言精神大振,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晴里,突然射出希望的光芒来,喜孜孜的道:“老禅师有大炮?”
“没有。”
“有洋枪?”
“也没有。”
添丁一听此言,立如泄了气的皮球般,道:“没有洋枪大炮,如何对付日本臭番仔?”
白云和尚大义凛然的道:“老衲虽无洋枪大炮,却有一腔热血,以及和钢铁一样的意志。”
廖添丁天真无邪的道:“老和尚不是在开玩笑吧,热血如何能敌得住洋枪,意志也抵不住大炮吔。”
白云和尚肃容满面的道:“非也,非也,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我全台同胞万众一心,不甘做亡国奴,依然大有可为。”
“贫僧决定收你为徒,交付你一件重责大任。”
“什么重责大任?”
“要你领导抗日。”
“我……行吗?”
“行,你聪慧过人,忠孝双全,一定可以胜任。”
“可是,添丁还小,只是一个放牛的孩子。”
"英雄不怕出身低,你慢慢会长大的。”
“老禅师准备传添丁何种本事?”
“兵法韬略,以及内外功夫。”
廖添丁年仅十四,毕竟还是一个童心未泯的大孩子,闻言噗嗤一笑,道:“爱说笑,什么时代了,人家都用洋枪大炮,内外功夫有何用处?”
白云和尚不以为然,正经八百的道:“错!错!大错特错,内外功夫,乃是克敌致胜的根本。”
“只要修练到家,举手投足之间,便可置人于死地,洋枪大炮虽然很厉害,又何惧之。”
廖添丁还是有他自己的看法:“但是,不论如何,血肉之躯毕竟是敌不过枪子炮弹呀。”
白云和尚笑道:“傻孩子,只要你的功夫练到家,日军日警的枪炮就是咱们的军械库,何愁没有大炮洋枪,一旦弄到这些东西,自然如虎添翼,超人一等,保证那些番仔都会望风而逃。”
廖添丁听老和尚言之有理,神采飞扬的道:“对对,武林高手,如果手里面再有一把枪,自然威风八面,无人能敌,师傅你老人家快请上坐,受徒儿添丁行拜师大礼。”
立即跪倒在地,行了三叩九拜的拜师大礼。
行礼完后,廖添丁忽又正容说道:“师傅,徒儿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白云和尚慈祥而又亲切的说:“是什么话?但说无妨。”
“请问师傅,你老人家是不是唐巡抚的部将?”
“不是,为师的是一名皈依我佛的出家人。”
“那是刘总兵的兄弟?或者皇上派来的钦差大人?”
白云和尚未作正面的答覆,笑容可掬的道:“为师的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衲从唐山来此,是诚心诚意的想与我台湾同胞共患难。”
“同时,敌强我弱,绝非一朝一夕间,便可将番仔驱逐,必须生聚教训,往下扎根,作长远的打算。”
“从明日起,为师的将在清水街上,开堂讲授汉文,你也可以来听讲。”
廖添丁眉头一皱,道:“这可能有困难。”
“有何困难?”
“添丁家贫,现在是别人家的长工,白天没时间。”
“晚上可以吧?”
“当然可以。”
“好吧,那你就晚上学,白天练,以你的资质才智,只要肯痛下苦功,一定可以出人头地。”
不错,白云和尚没有看错人,廖添丁的确天赋异禀,聪慧过人,又有超人一等的恒心与毅力。
从第二天起,便开始了他多采多姿,繁忙而又辛苦生活。
这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
也是他叱咤风云,使日本人闻风丧胆的开始。
白天,他是一名牧童,是土财主赖金水家的长工。
晚上,则是白云和尚座前的一位高徒,一名学生。
既学文,也习武,文武兼修。
他文则过目成诵。
他武则心领神会。
晚上,是他“进补”的时间。
白天,则是“消化”的时间。
每天夜里,他全心全意的去学。
翌日白天,便全心全意的去练。
日子过得十分忙碌,睡眠的时间严重不足。
但是,廖添丁的身体却反而更强壮,神充气沛,精神百倍。
因为,白云和尚传授给他一种吐纳之术,内家至高无上的“无相神功”。
学会了少林拳掌。
学会了武当剑术。
也学会了点苍派的擒拿术。
他不但自己学习苦练,还利用放牛的时候,任凭牛儿去吃草喝水,将牧童召集在一起,单日操演攻防战法,双日传授拳掌刀剑,像极了一位威风凛凛的小指挥官。
其中有一男一女,成就颇为突出。
男的也是一位牧童,年龄与添丁相仿,是他的好友游木坤。
女的跟他的关系更密切,是东家赖金水家中的一名丫头燕小青,小他一岁,两人几乎是一起长大的,情同手足。
可是,这样的日子,仅仅维持了两年,便发生变化。
变化不是来自日军日警。
也不是腐化无能的满清政府。
而是廖添丁自己。
由于他一心想要报仇雪恨,打倒日本鬼子,成天沉醉在操兵练武之中,忽略了他份内放牛的工作,牛儿不是偷吃了人家的庄稼,就是践踏了别人的菜园。
起初,受害的人只是出来训斥一顿,便告了事。
后来,人家忍无可忍,便开始向他们的东家告状索赔。
为了这件事,赖金水与游木坤的主人,已经向受害者赔了许多不是,也赔了不少钱。
终于,赖老头按捺不住了,有一天的晚饭时分,寒着一张脸,沉声道:“阿丁,原以为你已长大成人,做事会更加勤奋负责,想不到你却越来越不像话,实在叫人失望。”
廖添丁不是白痴,当然知道赖金水指的是那件事,却故意装糊涂,傻呼呼的道:“主人在说啥米?小的有听没有懂。”
赖金水更气更恼,声音也变得粗暴起来:“哼,小畜牲,你最好少假仙,老夫是指你放牛不尽责的事。”
廖添丁巧辩道:“冤枉,冤枉,牛不是吃得肥肥胖胖的吗?”
“吃了别人的庄稼蔬果,当然会胖。”
“听说蔬果庄稼比草更营养哩。”
“但却必须赔偿别人的损失。”
“请主人放心,添丁以后小心就是。”
“还有更严重的,你整天辱骂日本皇军,常常舞刀动剑的,这……”
“这是爱乡爱国的表现。”
“也是会砍头的滔天大罪。”
“大丈夫生而何欢,但能痛痛快快的杀几个日本鬼子,死亦何惧,总比做亡国奴好。”
赖金水一听此言,吓得他脸色大变,连忙大摇其头道:“不不不,好死不如赖活着,老夫宁愿做亡国奴,也不愿做刀下鬼。”
廖添丁闻言大为不快,在心里暗骂道:“哼,没有出息,贪生怕死的懦夫!”
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对方毕竟是他的老板,衣食父母,却没敢说出口来。
赖金水又以教训的口吻道:“我只想平平安安的过日子,不想招惹任何是非麻烦,除非你从此绝口不提报仇的事,不再辱骂日本皇军,乖乖的为老夫做事,将牛群看好,否则……”
廖添丁知道他要说什么,不待他说出辞退的话,便抢先截口道:“好啦,多言无益,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将本来捧在手里的一碗饭,重重的往桌子上一放,提高声音道:“我廖添丁现在宣布辞职!”
顿使一旁的燕小青吓一跳,花容大变的道:“添丁哥,快别说气话,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廖添丁挺直胸膛,意气风发的道:“小青,这不是气话,也不是玩笑,我说的全是真话,大丈夫志在四方,不想再窝在一个懦夫的家里放牛,是该到外面闯天下的时候了,不过……”
燕小青含情脉脉的瞅着他,接口道:“不过怎样?”
廖添丁转对赖金水道:“积欠的薪资你必须给我算清楚。”
赖金水奸笑一下,脸色阴沉沉的道:“是该好好的清算一下,但应该付钱的不是老夫,是你!”
廖添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疑云满面的道:“什么?还要倒贴你?”
“你没有听错。”
“贴什么钱?”
“贴老夫赔偿别人的钱。”
“岂有此理,庄稼是你的牛吃的,又不是我廖添丁。”
“你是老夫雇来放牛的人,当然责无旁贷。”
“放屁,给你放牛是没错,但却并未将人卖给你,不但不付工钱,反而要我来倒贴,你这个糟老头,简直太没有良心人性了,哼,门也没有。”
赖金水差点没气昏,暴跳如雷的吼道:“赖家再也容你不得,你请吧,滚!滚!滚!”
三声滚,彷若青天霹雳,显见赖老头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廖添丁却无动于衷,报以一声冷笑,道:“糟老头,不必你来赶,你这个鬼地方,想留也留不住我廖添丁,但是,我迟早还会再回来。”
“不必,赖家不欢迎。”
“小爷非回来不可。”
“你回来干嘛?”
“讨债!算帐!”
“休想!”
“再见!”
说走就走,顾不得燕小青的劝阻,昂首阔步的,抬头挺胸的,大踏步的走出了赖家的大门。
天色已晚。
万家灯火。
家家户户,正是全家围坐一起,共进晚餐的时候。
可怜的廖添丁却无家可归,只有踯躅街头的份儿。
同时,饥肠辘辘,囊空如洗,空有一身好本事,竟连一顿晚餐都无法解决。
赖家在镇西,距秀水村不远,但他并无返家的意思。
早已家破人亡,回去徒增伤感。
只好往沙鹿方面行去。
远远望去,有一座防风林,林木深处,是一片大竹围。
竹围内有一栋宅子,也是此地的一家土财主。
他的好朋友游木坤,就是在这家财主家里放牛。
廖添丁想找阿坤借几个铜板,先解决了民生问题再说。或者,偷点剩菜剩饭出来也可以。
讵料,事与愿违,添丁尚在大竹围外百十丈时,老远便看到,游木坤正垂头丧气的飞奔而来。
哥俩迎面而遇,四目相对,四手相握,廖添丁先说:“阿坤,怎么了?你的脸色好像有点不对。”
游木坤回过头去,恶狠狠的朝大竹围那边瞪了一眼,不干不净的道:“衰!妈的,别提了,我被那个老混蛋炒了鱿鱼。”
“快说是怎么回事,他凭什么炒你的鱿鱼?”
“还不是为了水牛吃庄稼的事,老混蛋赔了几个臭钱,便恼羞成怒的将我赶出来了。”
“哦,原来如此,看来咱们真不愧为是难兄难弟。”
“怎么?老大,莫非你也被赖金水炒了鱿鱼?”
真是哥俩好,宝一对,难兄难弟,两个人的遭遇几乎完全一样,同时被东家扫地出门。
但是,他们一点也不难过,更不曾灰心丧志,反而又蹦又跳,又吼又叫的哈哈大笑不止。
廖添丁道:“这样也好,咱们总算自由了,可以跟日本鬼子放手一搏。”游木坤道:“说的也是,从此以后,咱们就可以轰轰烈烈的创一番事业出来。”
欢呼庆祝过后,立又回复到现实中,廖添丁道:“阿坤,你吃饱了吗?”
“还没有。”
“身上有钱吗?”
“也没有。”
“那个老混蛋没算工钱给你?”
“娘哩,他好可恶,全被他扣光了。”
“惨啦,惨啦,没地方睡觉不打紧,饿着肚子可不得了,这可如何是好。”
“老大,别急,小弟有一计在此。”
“阿坤,你有啥好主意?”
“咱们可以烤蕃薯吃。”
“你有蕃薯?”
“可以顺手牵羊。”
“对,顺手牵羊不为偷。”
“走!”
原来阿坤也是个孤儿,双亲皆死于日军日警之手,同样无家可归。
两个人就沿着田土(左土右圣)埂,放步行去。
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往昔蕃薯田随处皆是,今夜摸黑找了好半天,却连半处也没找着。
无意中,来到了他们跟燕小青等人,常常聚会谈心的一座土地庙前。
庙内有张桌子。
桌上放只篮子。
篮中有菜,也有饭。
游木坤喜极而呼道:“哇噻!好棒啊,一定是土地爷爷、土地奶奶特地为咱们准备的晚餐。”
廖添丁道:“也许是善男信女的供品,一时大意忘记带回家。”
阿坤早已动手吃起来,吐字不清的道:“管它是怎么来的,就算是阎罗王派小鬼送来的也无所谓,只要能塞饱肚子就好啦。”
塞饱肚皮,最为紧要,其他的事情都无所谓,二人一阵狼吞虎咽,不到三分钟,所有的菜饭便清洁溜溜的全部一扫而光。廖添丁只有八分饱。
阿坤也同样欠二分。
于是,游木坤瞪了土地公一眼,粗声大气的道:“哼,小气鬼,请吃晚饭就该多准备点,根本就没有诚意嘛。”
突闻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门外说道:“死阿坤,你少臭美,晚餐是为添丁哥一个人准备的,谁想到半路上会杀出你这个程咬金来。”
话落人现,紧身袄,灯笼裤,黑布鞋子,瓜子脸蛋儿,配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樱桃口,悬胆鼻,两条辫子,长可过臀,不是燕小青还会有谁。
才多久没见,在廖添丁的感觉上却似久别重逢,紧握住燕小青的柔荑小手,以充满感情的话语说道:“小青,谢谢你,要不是你及时送饭来,我们两个不饿扁肚子才怪。”
燕小青含情脉脉的凝视着廖添丁,幽幽怨怨的道:“添丁哥,你空着肚子,拂袖而去,人家晓得你身上一文不名,一定会饿肚子,但又不敢随便离开赖家,直等主人全家都入睡了之后,这才收拾了一些饭菜,偷偷摸摸的溜出来了。”
望着土地庙里微弱的灯光,继又说道:“我知道你不会回家,八成会跑来此地,结果却扑了一个空,正准备往别处去找你,你们却抢先来了,死阿坤也真是的,不塞饱肚皮再出来,害得添丁哥没吃饱。”
廖添丁道:“小青,别怪罪阿坤,其实阿坤也跟我一样,被人家炒了鱿鱼。”
燕小青惊“哦”一声,对游木坤道:“噢,原来是这样的,是我错怪了你,失礼,失礼!”
阿坤苦笑一下,没有开口说话。
廖添丁无限关怀的道:“小青,快回去吧,万一被赖金水抓住小辫子,免不了又会挨一顿臭骂。”
燕小青一面收拾碗筷,一面羞答答的道:“添丁哥,小妹此来,除送饭之外,另外还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
“能否改变主意,再回到赖家去?”
“好马不吃回头草,这是不可能的事。”
“为了我,难道不能受一点委屈?”
“为了你?此话怎讲?”
“添丁哥,我的情形你是知道的,被赖金水买断了,命中注定要在赖家当一辈子的奴才,除非……”
“除非怎么样?”
“除非,除非……”
除非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因为下面的话,她实在羞于启齿。
还是阿坤善解人意,替她说出来:“阿丁,你好笨啊,小青的意思是说,她唯一的出路是在赖家的长工里面,找一个中意的人,你这一走,小青可惨啦,将来说不定会被迫嫁给阿猫阿狗。”
廖添丁想了想,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绝不会再吃赖家的饭,小青,这样吧,我想到一个变通的法子,干脆你也辞职不干,离开赖家算啦。”
,
燕小青摇头叹息道主意虽好,奈何此路不通。”
“为什么不通?”
“因为我是卖断给赖家的。”
“奶奶的,欠债还钱不就结了。”
“空口白话,没有钱是办不成的事的。”
“多少?”
“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就可以买断一个黄花大姑娘的一生,简直骇人听闻,丧尽天良。
然而,如此区区之数,在添丁、阿坤、小青的心目中,却是一个大得足以压死人的数目。
他们太穷太苦了,打从出娘胎起,从来也不曾拥有这么多钱财。
所能拥有的,只有铜板。
而且也很少,顶多一二十枚而已。
廖添丁心一横,牙一咬,道:“小青,一不做,二不休,你就此不告而别,咱们远走高飞,姓赖的能把你怎么样?”
燕小青不表赞同,连说:“使不得,使不得。”
“为什么使不得?”
“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呀。”
“我还是听不懂,把话说清楚点。”
“我可以脱身,我爹我娘却脱不了身。”
“哦。”
“赖金水是个恶霸,是土豪劣绅,一向翻脸不认人,仗着他有几个臭钱,地方上很少有人敢招惹他。”
“小妹若是不告而别,他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爹我娘的,最近我还听到一个很可怕的消息。”
“快说出来。”
燕小青左顾右盼一下,神秘兮兮的道:“添丁哥,你有没有注意,赖金水近来常常往台中、彰化跑?”
廖添丁颔首道:“是呀,好像自从日本鬼子占据全台后,姓赖的就经常不在家。”
“你晓得他去干什么吗?”
“谁知道。”
“听说是去跟番仔勾搭,想浑水摸鱼。”
“可恼,可恨,标准的亡国奴!”
游木坤也气忿忿的说:
"老早就听老一辈的人说过,小日本之所以能够那么快就顺利占领全台,就是因为有汉奸狗腿子替他们领路作向导,或者是提供情报。”
廖添丁怒冲冲的道:“妈的,小日本可恶,汉奸狗腿子更可杀,小青,既然这样,你就暂时留在赖家当间谍吧,一旦抓到真凭实据,咱们就把他干掉。”
话锋一转,忽又徐徐说道:“当然,假如事实并非如此,我们也不会滥杀无辜,等赚够银子时,一定会去赖家替你赎身的。”
小青听到这里,眼圈都红了,从怀里,将她的全部积蓄——十个铜板,都掏了出来,交给廖添丁,离情依依的道:“我也没有钱了,只有这十个铜板,大概只够你们吃一顿便饭,不知两位今后作何打算?”
廖添丁略一沉吟,道:“到那儿去?干啥米?现在言之尚早,等与我师傅白云和尚研究后,才能作成最后决定,大体而言,今后的日子,想必会与日军日警展开一连串的生死之搏。”
燕小青闻言更加惶急,含泪道:“哎呀,番仔有洋刀洋枪,好危险啊,你可千万要小心哪。”
阿坤故意拿她寻开心,嘻皮笑脸的道:“放心,阿丁的本事大得很,想杀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再说,还没有把你娶过门,为他生几个胖儿子,他还舍不得死!”
直羞得小青姑娘的耳根子都红了,娇声咒骂道死阿坤,臭阿坤,讨人厌的游木坤,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话是这样说,心里则充满甜蜜与温暖,不时用眼角眉梢,瞟视着廖添丁。
廖添丁仰望一下天色,发现夜色已深,道:“好啦,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是我们该说再见的时候了,不许哭,要笑,为未来的重逢而笑。”
阿坤道:“哭的人是小狗。”
添丁道:“流泪的人是弱者。”
“再见!”
“留步!”
“后会有期!”
果然,大家都没有哭,挂着一脸的笑容,分道而去。
但是,天晓得笑容的后面,隐藏有多少离情别意。
所不同的是,彼此甫一分手,小青便热泪夺眶而出。
廖添丁、游木坤则是将眼泪往肚里吞。
小山上。
竹林寺。
二人行色匆匆,连夜上山。
正行间,忽然发现,在他们的前面,鬼影幢幢,有几个人头在晃动。
仔细一瞧,原来正有数名日警,踏着月色,摸向白云和尚的茅草屋。
人数还不少,共有七名之多。
四人端着长枪,三人手握短枪。
子弹已经上膛,上了保险,扣着板机。
只要打开保险,板机一扣,子弹就会电射而出。
距离已近,至茅屋仅数丈之遥,想通风报讯根本不可能。
偏巧白云和尚不但在家,还没有睡,正坐在窗前小酌。
老和尚自奉俭朴,仅一壶白酒,一盘花生而已。
喝得倒津津有味,怡然自得,对外面的情况,似乎毫无所觉。却使廖添丁、游木坤紧张的要死,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怎么办?”
二人以目传语,征询对方的意见。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万一惊动了日警,板机一扣,很可能会害死白云和尚,他们以为,老和尚的功夫再好,身法最快,也绝对快不过枪子。
只好小心翼翼的,紧跟在日警后面,待机而动。
日警的首领,乍然做了一个手势,立有两名手持长枪的警察,悄没声息的绕到室后去。
其余五人,则一直行至窗前五尺处才停下来。
五人一齐举枪,瞄准了白云和尚的头。
另外二名日警也及时将后门堵住。
一切皆准备就绪后,日警首领方以汉语沉声喝问道:“老头儿,你可是竹林寺的主持,白云和尚?”
到这时,白云和尚才抬起头来,也才看清楚了外面的情况。”说也邪门,老和尚毫无惊骇之色,镇静异常的吐出来两个字:“没错!”
日警首领微微一怔,凶巴巴的道:“和尚,你被捕了。”
白云和尚不亢不卑的道:“为何要逮捕贫僧?”
“有人检举你是抗日份子。”
“可有证据?”
“当然有。”
“拿来。”
“你开堂讲授汉文,传播反日的言论,就是证据。”
“老衲说的全是事实,并非无中生有,空穴来风,你们仗着洋枪大炮,横行霸道,害得我全台同胞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难道是假的?”
日警闻言大怒,连日本脏话都骂出口来,道:“八盖呀路,好一个倔强的清国奴,要怪只能怪你们满清政府腐败无能,你们的慈禧老太后无知误国。”
白云和尚一直表现的异常镇静从容,端坐如故,一动不动,截口说道:“就算太后无知,清廷无能,这也是我们自己的家务事,与日本何干?何劳贵国军警侵边犯境,奸淫掳掠?”
日警首领不待老和尚把话说完,便怒声喝斥道:“妈的个巴子,你这个老顽固歪理倒不少,别再噜七八嗦,走,有什么话,到彰化警察局去再说。”
“不能在此解决?”
“不能!”
“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假如贫僧不肯去呢?”
“请你吃花生米,就地格杀!”
他可不是空言唬人,五个人的右手食指,俱已扣住板机,只要指上一加力,就会射出五颗要命的“花生米”。
阿坤、添丁紧张的气都喘不过来,各自扣好一把碎石,以备不时之需。
老和尚则依然故我,面不改色,慢吞吞的道:“好怠,既然非去不可,老衲恭敬不如从命。”
命字出口,人已站起,迈着八字步,踱至门口。
日警以为他甘愿束手就擒,方待上前去上铐,猛可间,只听白云和尚沉喝一声:“该死的畜牲!”
双手齐扬,打出两把花生米。
是真正的花生米,并不是枪子儿,乃老和尚适才配酒之物。
效果却与枪子儿一样,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快,日警连扣板机的机会都没有。
好准,五人十目齐瞎,扣板机的食指全断。
好狠,脑袋全是血窟窿,变成了马蜂窝,当场脑浆四溢而亡!死人倒地的声音,惊动了把守后门的两名日警。
“怎么回事?”
端着枪,快步绕到屋前来。
“杀!”
不等白云和尚出手,廖添丁与游木坤抢先发难。
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廖添丁有样学样,一点也不含糊,乱石激射中,左侧的一名日警脑袋开花,立告一命归阴。
“赞!,’
“棒!”
“爽!”
英雄惜英雄,三人情不自禁的相互嘉许,争先标榜起来。廖添丁感慨系之的道:“师傅之言不差,超卓的内外功夫,的确不输于洋枪大炮,看来,我们真的大有可为,有力量与日本鬼子一争短长。”
白云和尚不疾不徐的道:“不错,你们苦练了两年,总算没有白费,从此刻起,已可独当一面,执行任务,也是我们该告别清水,另图发展的时候了。”
阿坤一怔,道:“干嘛要离开清水?”
白云和尚道:“老衲的行藏已败,日军日警,绝不会善罢甘休,久留无益。”
“七名日警,已全军覆没,死无对证,他们怎知是谁干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地的汉奸,狗腿子,很快就会将消息送到彰化、台中去了。”
“狗娘养的,这个通风报讯的汉奸狗腿子究竟是谁?”
“日本鬼子,非我族类,固然是罪魁祸首,汉奸狗腿子,数典忘祖,尤其是该死该杀,老衲若知此人身份,岂会容他活到现在。”
廖添丁道:“师傅你老人家打算到那里去?”
白云和尚不假思索的道:“先到台北去,连络一下抗日志士,义军义民,看能否将零星的力量,全部组合起来。
“徒儿与阿坤,也与师傅同行?”
“最好如此。”
“现在?”
“越快越好。”
“是否可以慢走几天?添丁想去一趟彰化。”
“有事?”
“是的,想与我姐姐金莲告别。”
“好的,你们先去彰化,然后咱们再在台北碰头。”
“台北那里?”
“等一下为师的自会有详细交代。”
“这些日警如何处理?”
白云和尚沉吟一下,道:“三支短枪,咱们一人一把,四支长枪老衲会设法转交义军,另外,再各自选一套合身的日警制服剥下来。”
游木坤不明就里,诘问道:“剥小日本的制服做什么?”
廖添丁神气活现的道:“傻瓜,连这都不懂,用处可大着哩,可以冒充日本警察,去唬日本鬼子。”
阿坤喜不自胜的道:“哦,我明白啦。”
“明白就好,先搜身取枪,然后再剥衣服。”
“搜什么?”
“搜日本钞票。”
“对,对,钞票很重要,咱们一路之上都用得着。”
“那就快动手吧,别光说不练。”
“是!是!”
阿坤一直处于被指使的地位,对廖添丁的机智才华,早已佩服的五体投地,诺声中,已付诸行动。
廖添丁也没闲着,帮着他一起搜。
运气还不错,在七人的身上,总共搜得七八元的日本纸币。一人取了一把短枪,剥下一套衣服来,用包袱包好,白云和尚则用一条被单,将长枪裹住,接着,把七名日警的尸体,全部丢进茅屋内,放起了一把火。
火势好大,烈焰冲霄,劈劈啪啪之声不绝于耳。
阿坤、添丁含笑而立,第一次感受到报仇的快慰。
廖添丁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道:“师傅,日本纸币的价值高不高?”
白云和尚寻思一下,道:“不高,大约与咱们的银元差不多。”
“一块抵一块?”
“大概如此。”
“换名/句话说,八块日币,只能兑换五六两银子。”
“是的。”
“糟糕,也真哀,小青的运气实在太差啦。”
“添丁,你在说什么?”
阿坤代答道:“阿丁有一个女朋友,叫燕小青,被她阿爸以十两银子的代价卖给赖金水,我们老大的意思是说,假如能够凑足了十两银子,就可以把小青赎出来,恢复自由之身了。”
廖添丁补充道:“还有我姐姐,跟小青的遭遇完全一样,也不能让她给人家做一辈子的奴才。”
白云和尚仰天长叹一声,感慨万千的道:“如非小日本占我家邦,你们何至于骨肉分散,流离失所,惭愧贫僧亦非富有之人,倾其所有,也凑不足十两银子,何况此番北上,尚须盘川花用,实在爱莫能助。”
廖添丁长长的呼了一口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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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关系,来日方长,也不急在一时,多杀几个日本鬼子,说不定很快就可以把我姐姐她们救出来。”
大火已熄,日警的尸体已经烧焦了,面目身份难辨。
白云和尚还是不放心,找到一个现成的坑洞埋起来,这才安心的互道一声珍重,约好台北相见的时地,分道下山而去。
彰化。
八卦山下。
有一栋金碧辉煌,壮丽宏伟的建筑物。
正是彰化富商洪茂川的公馆。
黑漆大门,油光发亮。
一对石狮,栩栩如生。
还有门房守卫,气派不小。
突闻咿呀一声,大门打开了,驶出来一辆华丽的马车。
马车上坐着一个五十来岁,身穿黑色洋服,留着两撇八字胡,鹰鼻,虎目,说多神气就有多神气的老头子。
守卫执礼甚恭,以九十度的大礼恭送,直至马车远去不见,这才挺直腰干。
直看阿坤一愣一愣的,小声道:“哇!有钱的人好威风啊。”
廖添丁冷哼一声,道:“可惜为富不仁,有钱的人多数心肠不好。”
言语间,二人已跨进洪家的大门内。
立被守卫拦下来,神色粗野的喝斥道:“哪来的野孩子,别在此逗留,滚开。”
廖添丁没有滚,抬头挺胸的道:“你娘,说话最好客气点,咱家不是野孩子,也不是来玩儿。”
守卫气虎虎的道:“那你们来干什么?”
“找人。”
“找谁?”
“我姐姐。”
“你姐姐是那一位?”
“廖金莲!”
“她好像已经不在洪公馆。”
“到哪里去?”
“这我就不清楚了。”
自从金莲卖身葬父,来到洪家后,仅在廖母去世的时候,回过家乡秀水村一次。
廖添丁已有两年多没再见到姐姐金莲的面,今日专程而来,原想一叙衷肠,闻言直如冷水浇头,大发雷霆道:“你说什么?我姐姐身在洪家,居然去向不明,你最好交代清楚,否则,我廖添丁保证叫你吃不完兜着走。”
守卫狗仗人势,岂是省油的灯,怎会被一个半大不小的娃儿唬住,立将身上的棒子亮出来,趾高气扬的吼喝道:“妈的,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家老爷与日本皇军是什么关系,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里拔牙,跑到洪公馆来撒野耍流氓,滚!马上给我滚开,再不滚小心打断你的狗腿!”
说打真打,挥舞着棒子,猛往廖添丁身上招呼。
自找麻烦,廖添丁身怀绝技,守卫那里能讨得了好。
但是,廖添丁并没有还手,也未曾闪躲。
从从容容的举起一只手臂来,将木棒架住。
乖乖,只听咔嚓!一声响,手臂毫发未伤,一根粗逾儿臂的木棒却打断了。
守卫不信邪,以为是棒子本身有问题。
又连打两次。
再连断两截!
至此,守卫才意识到,知道遇上了扎手货,不禁看傻了眼,一股寒意,直从脚底冲向脑门子,鬓角也冒出冷汗来。
廖添丁双目如电,直瞪瞪的罩定那守卫,神采飞扬,吐字如刀:“再打呀,怎么不打了?”
游木坤也语带威胁的道:“再不打,我们老大可要还手了。”
廖添丁没动手,单单表演了一手挨打的功夫,已使那守卫吓得魄散魂飞,一旦动起手来,他还会有命在?
急忙打拱作揖,猛赔不是,十足的奴才相,苦苦哀求道:“小人有眼无珠,看走了眼,务请小英雄大人大量,大慈大悲,高抬贵手,多多包涵吧。”
廖添丁嗤之以鼻,语冷如冰的道:“哼!软骨头,没有出息,怕挨揍就说实话,说,我姐姐呢?”
守卫战战兢兢的道:“确已离开洪家。”
“到那里去了?”
“小人真的不知道。”
“我姐姐离开洪家多久了?”
“差不多已有两三个月。”
“叫洪茂川出来。”
“我家老爷刚出去。”
“就是刚才的那个老家伙?”
“是呀。”
阿坤接口道:“姓洪的要到那儿去?”
守卫道:“台北。”
“干啥?”
“开会。”
“开什么会?”
“跟日本人有关的会。”
“妈的,别偷工减料,把话说明白。”
“小人就晓得这么多,其他的事一概不知。”
廖添丁道:“可知洪茂川的归期?”
“可能要十天半月,甚至更久。”
“在洪家,除洪茂川外,还有谁可以当家作主?”
“有一位总管。”
“请。”
“抱歉,张总管到台中去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今晚天黑之前。”
“靠得住吗?”
“这是我家老爷的命令,张总管斗胆也不敢逾时。”
廖添丁跟阿坤互换一道眼神,心念三转而决,朗声道:“如此,我们晚上再来,张总管返转时,叫他候着,别走开。”
守卫恨不能马上送走这两位凶神恶煞,闻言连声称是,拱手相送。
娃娃OCR于二〇一六年七月十四日午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