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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清秋飘冷雨,一抔黄土佳人归宿;武林传飞柬,飞灵堡里快聚英豪

四年。

日子虽然过得很慢,但毕竟是一天一天地过去。

江湖上的风云变化,往是瞬息间的事,何况是长长的四年呢。

新生的一代,接替了老朽的一代,坚强的,他生存得也久些,孱弱的,顷刻间就会灭亡了。

这五年来,江湖上的变幻,确是太大了,人们传说的:首先是有江南第一的江宁府镇远镖局瓦解了,金陵三杰中的断魂剑与神力霸王不知去向。

峨嵋的孤峰一剑边浩,自峨嵋绝峰,巧得失传已久的“玄女剑法”秘笈,成了江湖上数一二的剑客,他和江苏虎丘,飞灵堡的出尘剑客东方灵,被武林中称为“双绝剑”。

粉蝶东方瑛,多次地拒绝了许多年青豪杰的婚议,不知她在等待着什么。

西河绿林道的总瓢把子,笑面人屠申一平忽然中毒而死,河北绿林道群龙无首,登时大乱,一个名叫铁胆尚未明的青年豪客,在两河绿林大会上,技压当场,取代了申一平生前的位置。

白山黑水之间,出了个贩马大豪。他的“落日马场”占地千顷,此人别人只知称他为“虬须客”,不知来历姓名,他有个女儿,叫做“雪地飘风”夏芸,更是东三省新近崛起的成名女侠。

北京著名的老镖头,银钩孟仲超,在走镖山西的时候,得罪了天阴教下,被天阴教新扎起的龙须坛主单掌追魂单飞,一掌击断双腿,亡命天涯,不明下落。

最令江湖中人谈之变色的是,天阴教的势力日益庞大,天阴教徒充斥江湖,黑白两道,都有他们的势力,江湖中较有名气的好汉,如七毒书生唐羽,金陵三杰之首粉面苏秦王智逑,海上称尊的海龙王赵佩侠,山西临汾的吴钩剑龚天杰,洛阳大豪五虎断门刀彭天寿,以及劳山双鹤,洞庭四蛟,黄河一怪,和一些武林中久已归隐的魔头,都被收罗教下,不是真有绝大来头的武林人物,根本无法在江湖立足。

这些都不过是这些年来江湖中所发生的较为引人注意的事罢了,其实在武林中每一个角落里,每天都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只是那些事所关系的范围,没有这样大,而其本身的价值,也没有那么高而已。

此时又是秋天,八、九月的骄阳,晒得人仍然热烘烘的,江宁府水西门内外的街市拥挤着一些为名禄而辛忙的人们,他们所想的,只是些于他们生活有关的事,谁也不会注意到别人。

从城里缓步走来一人,穿着深蓝色的文士衣衫,脸色不正常的苍白,像是多年没有见过阳光。双目炯炯,脸上的轮廊线条,清俊而显明,瘦削得很,也潇洒得很,只是看上去却仿佛没有什么情感,像是任何事都不会影响到他那坚强的意志似的。

没有马,没有行李,除了身上的衣裳外,他只带了个狭长的包袱,望着熙来攘去的人群,眼中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冷漠。

他沿着大街往前走,走到莫愁湖边,对着湖水痴痴地望了一会,是在想着湖水仍旧,而人面全非吧?

越往外走,他就也越走得快,只是你若不仔细去看,是不会发觉的,他的步伐,仍然是那么的从容,像是三家村里缓步的学究似的,但稍一霎眼,他已离开你很远很远了。

他,就是熊倜。

经过四年艰苦的锻炼,他比以前更成熟,更懂事了,但他对朱家姐妹的怀念,经过这漫长的四年非但没有减少,反却增多了,是以他一下泰山,第一件事,就是赶回江宁,到秦淮河边去寻找他所喜爱的人。

他暗自喜悦地想着:“若兰姐和若馨看见我,该是多么的高兴呀,这许多日子来,若兰姐一定比以前更憔悴了,若馨呢,她却该更美丽了,我多希望此刻路上没有行人,那么何须一会儿工夫,就可以见到她们了。”

他一到秦淮河边,即刻感到一切是这样的熟悉,就像他四年来所一步未离的山洞一样,每一样东西,他即使闭着眼,也可以分辨出来。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他想:“这温暖而潮湿的空气也是我许久没有呼吸过的了。”他像个远离的游子,在回到故乡时的喜悦,但他却不知道,他所寄望的一切,已不再是他能寄望的了。

沿着河走,很快地就到了那画舫,他急切地走了上去,一个满头珠翠的老妇走了出来,殷勤地问道:“大爷这么早就来了,先喝点茶吧。”

熊倜仔细地看着她,却不是他所熟知的人了,于是他问道:“请问这里的朱家姐妹,我是说若兰和若馨,此刻在吗?”

那老妇说道:“噢,大爷大约是许久没有来了吧,朱家姐妹早就嫁人啦,现在这里的是郑家的云娜和云华,我想她们又比朱家姐妹标致多啦,你老先到里面坐,我马上就叫她们进来。”

虽然熊倜已不再是当年那样的冲动和幼嫩,但是这老妇人的话却使他回复到以前了,他一把抓住那老妇人,慌乱地问道:“此话可真。”

那老妇哎哟一声叫了出来,说道:“你这人怎么回事,我骗你做什么,她们早不知嫁到哪儿去了,你还找她们干吗。”

熊倜茫然放开了手,一种他所从未曾有过的失望和悲伤,涌到他的心头,他像在万丈江心,突然先足,四顾俱是洪流,找不着一点可以依附的地方,刹那间,他脑海中闪过许多事,他想起飘然老人为他所说的话:“你是一个极有前途的孩子,但是记着,世上最不可信任的,就是人类,有时你宁可相信一条狗,也比相信人类好,至少狗是没有狡计的。”

他想着:“四年来,我最思念的,就是她们,我临走时,若馨对我讲过的每一句话,我都没有忘记,可是她现在却已嫁了别人,我真是愚蠢,为什么会相信别人,自我出世以来,值得我信任的人比欺骗过我的人,多得太多了。”

那老妇人惊吓地望着他,不知道他究竟为了什么,变成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

熊倜茫然了一回转身走了开去,此刻他脑中仿佛成了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想到,过去的,未来的,甚至现在这一刹那,在他都失去意义,他信步走着,不知该何去何从。

回到水西门时,已将近上灯时候了,酒楼饭馆,刀勺乱响,酒菜之香四溢,熊倜信步走着,忽然感到非常需要一些酒来帮助他麻痹自己,于是他选了个较大的酒楼,走了上去,那酒楼叫做“老正兴”,是江宁府颇著盛名的酒馆,分做楼上、楼下两层,楼下较为普遍,随意卖些吃食,楼上是雅座,真正喝酒吃菜,都在楼上,此刻虽然还早,但“老正兴”的吃客已有不少了,熊倜走上楼去,随便坐了下来,叫了几样小菜,一壶花雕,不过是想以酒浇愁而已。

他忽然听到后面座上有人在说:“讲起来女人也是可怜,昨天江宁府知府的二公子大喜,我也去了,当初他千方百计,骗了秦淮河的朱若馨上手,现在却又轻轻易易将人家丢了。”

熊倜听到朱若馨三字,全身就突然紧张起来,忙留意听着,只有一人说道:“金祖龄还好些呢,那黄少川去年就又娶了,朱家姐妹也不知道哪辈子造的孽,碰上这两个人,若是她嫁给我,我担保真心去对待她们。”说完一阵笑声。

接着有个第三者的口音说道:“难怪我听说朱家姐妹前几年突然一齐走了,原来是嫁了人,想不到我离开江宁府才几年,当时那些红极一时的倌人,现在不是嫁了人,就是不作了,真是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呀,”他叹了口气,又接着说:“我知道那朱若兰是个很讲操守的歌妓,她妹妹我确不太清楚,却怎地会被人骗了去的。”

那第一个带着点誇味的口音说道:“哈哈,讲起这事来,我最清楚了,当黄少川结婚,我还是座上客之一呢。”他一五一十,源源本本,将黄少川、金祖龄骗婚、灌酒的事,绘声绘形说了出来,只把熊倜听得手足冰凉。暗想:“我险些错怪若馨了,许是老天有眼,让我听到这番话,不然岂不铸成大错,只是那黄少川、金祖龄两人却太已可恶,我若不惩戒他们,日后不知还有多少妇女毁在他二人手上。”

接着又听得那人极低声说道:“朱家姐妹现在就住在太平街第二条巷子里,想来寂寞得很,那黄少川的老头子黄岐秋七十多岁了,精神一天比一天好。知道他儿子在外面有了人,管得笔笔直直的,黄少川除了陪他老子去出诊外一步都不敢离开家门,金祖龄新婚燕尔,更不会到朱家姐妹那里,老兄若有意,倒可以去安慰她们。”说完三人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熊倜把这些话暗暗记在心里,酒菜早就送来,放在那里都快凉了,熊倜也无心吃喝,接着那三人可说了些极猥亵的话,熊倜听了半天,见他们不再提起有关朱家姐妹的话,就站起来结账走了。

他下楼时,叫住一个跑堂的问道:“这里可有个黄岐秋黄老大夫,他住在什么地方。”那店伙道:“那黄老大夫是江宁府的名医,真说得上是活神仙了,再大的病,只要他老人家开个方子,马上药到病除,你老要找他的住处,到了南大街一问就知了。”

熊倜暗自感叹,只可惜这样的父亲,却生出个败类儿子。

这天晚上,江宁府公馆,和黄岐秋黄老大夫家里出了怪事,他们家里的家丁们只见一条似人非人的影子,极快地一闪,顿时失了踪迹。

于是第二天江宁府轰传出了狐仙,知府的二少爷和名医黄大夫的公子遇着了狐仙,便突然全身瘫痪了,连黄岐秋那样的医道,都束手无策。

朱家姐妹那里,早上老妈子去买菜的时候,也听了这消息,连忙跑回来告诉她们,若兰到底和黄少川有些情份,听了不免暗暗掉泪,若馨却不禁喜乐得要命,说是他们遭了报应。

她们两姐妹正自暗中各有感怀的时候,忽然老妈子说有人来访,她们在这里四年来,除了黄少川和金祖龄之外,再也无人来过,听了不免暗暗吃惊,以为又是有人前来滋事,忙叫老妈子去问姓名。

那老妈子颤着小脚跑出去,又跑了进来,说:“那人姓熊,说告诉太太便知道了。”

这一个熊字,倒把若兰、若馨说怔住了,这些年来,熊倜已成了她们的幻梦,她们以为今生再也无望相见了,此刻突然有姓熊的来访,不是熊倜还有谁人,怎地不叫她们喜极而呆呢。

那老妈子自作聪明地说道:“要不要我去回说太太不在家。”

若馨突地冲了出去,只见一个长衫少年,负手站在天井里,看见有人出来,回身而望,这一下两人四目相投,只觉得万千滋味,齐都涌上心头,不知是甜?是苦?是辣?

多年不见,两人都长大了许多,也改变了许多,但他们心目中日夕悬念的影子,即使改变得再多,一眼就可以认出来。平时聚在心中的千百句话,此刻相见,却不知先说哪一句好。

若馨看着熊倜已由一个孩子,而成人了,自己也由一个少女变成妇人,心中不知是喜是悲,但自己已是残花,面对着他到底是悲多喜少,哽咽着轻轻说道:“你来了呀!”这四个字包含着无穷辛酸,包含着千万句话,像是埋怨着他来得太迟了,又像是欣慰着他毕竟来了,是悲是喜,她自己也不明白。

熊倜也呆呆地说:“我来了。”

若馨又轻声说:“你进来呀!”

熊倜也说:“好,我进去。”

只是两人却仍站在那里,一步也未曾移动,仿佛只要能彼此相对,便是站个千万年也没有关系,亘古以来,世间最微妙,最可贵的一刹那,便是这男女间的至情流露的时候,有情人冒着万难,只要能有这片刻时光,便是立时死去,也是心甘情愿的。

若兰在门旁看着这一双痴情儿女的情态,也不禁暗中神伤。

良久,良久,若兰说道:“弟弟,快进来吧,姐姐有些话,要对你说呢。”

若馨,熊倜,这才从梦中惊醒,若馨也红着脸说:“你倒是进来呀。”熊倜见到若兰已憔悴得不成样子,哪里再复是当年云鬓粉面的绝代佳人呀,不禁悲哽着叫了声姐姐,走上前去。

若兰伸手去扶着熊倜的膀子,觉得隔在他衣服里的肌肉,像玉一般的坚实,抬头望着他脸,说道:“你到底长大了。”又转首望着若馨,心中暗想:“这是多么相配的两个人呀,只是我这妹妹……”

想着想着,再也忍不住心里的酸痛,掩面流泪道:“弟弟,我对不起你,我没有替你好好地看顾若馨,这些年来,她真是受尽了委曲。”若馨听到姐姐这么说,突地转身伏到椅上,痛哭起来。

熊倜心中也正是百感交集,辛酸苦辣,一起而来,怔了半晌才轻轻地说:“姐姐不要再说了,这些事我都早已知道,这又怎么能怪得了你,怪得了若兰姐,姐姐快不要哭吧,哭得我心乱极了,现在我已经回来,什么事都会变得好起来的,姐姐应该高兴才是呀,苦难的日子,不是都已过去了吗。”

那老妈子见了,也是慌得不知所措,偏又插嘴道:“两位太太,快不要哭了,我去替太太倒杯水来。”说着,自跑出去了。

若馨听了那老妈子只管叫她太太,越发更是难过,哭得更是伤心,熊倜纵是铁石心肠,见了此情此景,也不免掉下泪来,愕愕地站在两人的中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若兰哭了一会,反去安慰若馨道:“妹妹快不要哭了,我们不是一天到晚盼望他回来吗,只要他回来,什么事都可以解决的,这么多年没见,我们正该好好谈谈,哭有什么用呢?”

熊倜走到若馨身旁,轻轻地抚着她的秀发,若馨突地扑到他的身上,哭着说:“你既然全知道了,我死也心甘,这些年来,我什么苦都忍受住了,为的就是想再见你一面,让你知道我对你的心,只要你知道,我什么全不在乎了。”

熊倜也紧紧地抱着她,什么事都顾不得了,世间的一切事物,此刻对他们全都失去了意义,他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受够了别人的欺辱,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了。”

若馨突地挣开熊倜的怀抱,忍着悲痛,强笑道:“你在外面陪姐姐一会,我进去一下就出来,你看,我的头发都乱了。”

若兰见了这一对,经过不知多少辛酸,现在终于又在一起,但自己呢,人海茫茫,何处是自己归宿,难道真跟他们过一辈子吗,她固然替妹妹高兴,又何尝不替自己难受呢。

熊倜眼看着若馨走了进去,多年来的相思,在此一瞬间获得了代价,生命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更灿烂,和更充实了。

他沉醉在幸福的憧憬里,许久,才发现若兰的悲痛,忙又走过去安慰她,让她也能分享一份幸福,他觉得除了他自己,世上不再有更幸福的人了,他已得到了他渴望的东西。

若馨回到房里,强忍住的泪,又不住地簌簌落下来,她想:“我心里的痛苦,又能对谁去说呢,他回来了,知道了一切,而且什么都不怪我,但我能无愧地对着他吗,我已不再是纯洁的了,我的身子里,已经有了金祖龄的孽种,我能怎么做呢,除了死,我又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来解决一切呢……”

于是她打开箱子,取出一包她久已准备着的东西,吃了下去,就这样,一个聪明而貌美的女子,离开了人世,离开了她爱着也爱着她的人,从此,她不会再流泪了,也不会再受欺凌了,她得到了永久的安息,但这为着什么,是值得的吗。

等到熊倜和若兰发现的时候,世上的一切,对她都无关了。她也无法看到若兰的痛哭,熊倜的悲伤,熊倜的失望,熊倜的喜悦,现在他却是绝望了,整整三天,他像是已经完全麻木了,不吃,不睡,只坐在若馨的尸体旁,碰也不许人碰一下,幸亏有深湛的内功和成形首乌的功力支持着他。

但是人总要安葬的呀,他眼看着若馨的尸身被抬进棺木,悲痛地想着自己一生的许多悲痛遭遇,一幕幕在心头闪过,他想起了太多的事:

“这是我一生中第三个最亲近的人死去了,最初,当我很小的时候,记得是在莫愁湖畔,戴叔叔抱着我跑到湖边,对我说了许多话,这些话我直到现在还记在心里,然后他挥着手叫我走,我不肯,他大声骂着我,我只得走了。”

“但是我知道戴叔叔是要死了,他中了那恶贼宝马神鞭萨天骥一掌,我看见他痛苦得很,但我那时从‘对’,还不知道得这么多,我虽然难过,但戴叔叔叫我走,我就走了。”

“自此,我经过了许多许多的事,也练成了武功,但是我知道我的武功还差得远,在天阴教里,我差点送了性命,多亏我那师傅飘然老人将我救了出来,并且还收我做了徒弟。”

“在泰山壑洞里,我耽了许久,许久,我忍受着酷热、寒冷,苦练着一切,最可怕的还是寂寞,有许多次,我受不住那种寂寞和空洞,但是我都忍住了,终于,我学会了一切,先前我不能了解,不能连贯的招式,我都懂得了,即使闭着眼,我也能点着人的穴道,分毫不差,而且我的眼力,和听力,出奇的灵敏,而且我不再畏寒冷,和酷热了,这一半固然是我的苦练和师傅的教导,另一半却是因着我服了‘成形首乌’的缘故。”

“有一天,师父告诉我,我已学成了,并且还告诉了我一件令我悲痛的事情,原来师父二十多年前和天阴教主苍虚上人夫妇的一番决斗,虽然将他们两人全击毙,但是身上也中了他们一掌,他老人家没有告诉任何人,二十年来,他老人家试用最高深的内功去治愈这内伤,谁知道苍虚上人的掌力太过厉害,师父这才重出江湖,想找一个弟子来传授武功,于是师父选中了我,他老人家还对我说:‘我因为自知最多再能活四年了,所以我才逼着你在这石洞里用功,我怕你一出走扰乱了心思,那么我的武功你就无法学成了。’”

“接着他老人家又告诉我许多世间的诡恶之事,我听了才知道他老人家的苦心,悲痛得不得了,果然过没有几天,师父就死了。我亲手将他老人家的尸体葬在那山洞里,于是我开始憎恨起人世来,但是,若馨、若兰,却仍然是我最爱的人。”

“若馨现在又死了,她是被恶人欺凌,损害而死的,这世上对我有恩的人都死了,除了若兰姐之外,剩下的,我还有什么亲近的人呢,唉,老天对我未免太残酷了,人类也未免太卑恶了。”

这时若兰的哭声,又隐约传进他的耳鼓,他又想:“若兰姐真是太可怜了,我怎么能抛下她一走呢,她对我的恩情,我永远也报答不完,但是我也是孤苦一人,我该怎么办呢。”

若馨的棺木,随即钉好了,抬了出去,若兰凄凄切切,全身着素,跟在后面。

熊倜也默默地走了出去,一阵凉风吹来,吹得树上落叶片片飞落。

院子里因为几天没有打扫,已薄薄地铺了一层落叶。

天气本极阴暗,这时竟淅沥下起小雨来了,熊倜走在雨中,雨点打在他身上,他也不觉得,只是他所练成的“潜形遁影”之法,却自然地使他走在落叶上,丝毫没有半点声响。

他跟在后面,也不知走了许久,只觉天色渐渐更暗了,雨也停了。

棺木被安放在泥土里。

一个掘墓的一翻铲子,飞出一块泥块,打在熊倜身上,却又飕地反振出去,远远地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轻的的响声。

又静默了许久。

若兰走过来牵着他的衣袖,悲声说道:“该回去了。”

熊倜又默然地走着,心想:“回去,回到何处去呢。”

若兰将他拉上一辆马车,车声隆隆地响着,他突然想起:“我记得人说出尘剑客东方灵,最是仗义,若兰姐孤苦伶仃,又不能将她留在江宁,我还有许多事未了,势又不能陪着她,何不将她送至飞灵堡安住,我虽和出尘剑客仅仅一面之交,但见他对我甚是投缘,想来不会拒绝我,若兰姐若能依附于他,我也甚是放心,从此我就要走遍天涯,去了却怨仇。”

他又想到:“然后呢,我就要为那些受欺凌与损害的人,去做一番事业,这样,我熊倜的一生,也就能算是无愧于心了。”

心结一解,他觉得松快了许多,回头望着若兰,将这番意思说了。

若兰虽然不太愿意,但自己飘零一人,除此又有何法呢,何况她也知道,这也是熊倜所苦心筹划的,她怎忍拂了他的好意。

过了几天,若兰和熊倜悲切的情绪稍稍安定了些,若兰便收拾了些细软,雇了辆车,又花了些银子为熊倜买了匹马,打点好一切,便随着熊倜走了。

出了光华门,留恋地回望着她生长于兹的地方,从此一别,不知何时重来,何况此行是喜是悲,她也不知道呢?

出汤山,经丹阳,而至武进,再由无锡到苏州,一路上熊倜沉默地跨在马上,随着若兰的车子走,心情落寞已极。

过了无锡,熊倜见一路上武林人物往苏州去的很多,多是疾装劲服的大汉,三三两两而去,见到熊倜,也多好奇的望了一眼。

只因熊倜虽是文士装束,但双目神光满充,腰悬长剑,一望而知亦是武林中人。

熊倜暗自奇怪,为何道路上江湖豪客如此之多,但大家又俱是意气扬飞,面上俱是高兴的神色,又不似有什么事情发生。

到了望亭,距离苏州已近不远了,熊倜找了间客栈住下,见这客栈中,武林人物亦是很多,不禁暗中警惕,以免发生事故。

第二天清晨,若兰尚未起床,那些人便匆匆飞骑而下。

熊倜独自出来张望,有两个青年武士出来搭讪道:“兄台也是去虎丘飞灵堡的吧。”

熊倜奇道:“正是!”

他难以了解这两个少年武士何以知道他的去处。

其中一个圆脸的又说道:“要去就得赶快,去晚了,错过岂不可惜。”

熊倜更奇,问:“错过什么?”

那人也奇怪地说道:“怎地你不知道,那飞灵堡的东方大爷柬邀江南武林同道,同赴英雄大会,听说像是替妹妹找女婿呢。”

说完便笑将起来。

另一人接口说道:“这次若能在飞灵堡扬眉吐气,不但人前显耀,立即成名立万,而且还可以娶个文武双全的老婆呢!”

那圆脸的又笑道:“其实,像我们这样的,不是我瞧不起这位兄台,连他也算上,再多去几个也不行,听说天山飞龙,武当的四仪剑客也全要去,您想,像我们这样的成吗?”

熊倜听了,不禁皱眉想道:“怎么恁地凑巧,那飞灵堡却在开什么英雄大会,天山飞龙既然全去,那墨龙钟天仇见了我,岂不又是麻烦。”

那圆脸的又说道:“要想人前扬名,不但要武功高,还得胆量大才成,像前些年我们江宁府的英雄熊倜,在泰山天阴教大会上,就算他一个人最有种,连七毒书生全给他比下去,现在那熊倜又跟个听说是天下第一高人去学武去了,这下子,他再回到江湖上,呵,我担保又得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出来。”

熊倜听说有人称赏自己,心里不觉也很受用,那人又笑着说:“这位兄台,你老别看我不行,其实那熊倜,还是我的磕头弟兄呢。”

另一人笑骂道:“你别尽往自己脸上点了金了,人家许连你贵姓大名都不知道呢?赶快走吧,去晚了,连热闹都没得看了。”

于是那二人拱手向熊倜告辞,熊倜心中好笑,也微笑着点头。

过了墅关,再走几个时辰便到了苏州,熊倜见天色已晚,心想不如先找个客栈住下,明天再到虎丘去,大黑夜去拜访,总要不大好。

他随意走着,见有一家客栈,叫做侠义居,心想这客栈名字倒是取得古怪,遂叫车夫停下,自己也下了马,走出扶着若兰下车。

这时店中走出十余个汉子,都带着刀剑,看样子也是武林豪客,见了熊倜这个样,笑道:“你看这小两口子多亲热。”

若兰听了,脸上一红,熊倜也是大怒,但当着若兰也不想多事,遂忍下这口气去,走到店中,小二走了过来,接下了车夫手上的箱子等物,答道:“您是要住文屋还是武屋?”

熊倜奇道:“这是怎么说法!”

那小二道:“文屋就是普通客人住的,住店照算房钱,武屋是专为接待江湖朋友的,不但不算店钱,另外还送吃喝,只是有一样,要住武屋的,得先要露个两手给大家看看。”

熊倜想了一想,他不愿太过招摇,便道:“我们住文屋好了,你先替我们找两个单间,送上点吃的,再到外面去打发那车夫的车钱,把牲口牵进来。”

那小二一听是住文屋的,态度就不如先前那么殷勤了,答应了一声,便领着熊倜他们到房里,好像住店不花钱的,比花钱还受欢迎。

熊倜陪着若兰吃过饭,信步走了出来,见有些人正在院里打拳踢腿,举个石锁什么的,想着这些必定就是想住武屋的人了,觉得有点好笑,心想:“这店倒真的奇怪,立下这等规矩。”

那小二见熊倜站在那里观看,走过来说:“看你老身上佩着剑,想必也会两手,何不走到院子去玩两下,住店还不要钱,多合算。”

熊倜随口道:“我这剑是避邪的。”

那小二失望的哦了一声。

熊倜又说道:“有件事倒要麻烦你,明天一早替我们雇车,到虎丘的飞灵堡去。”

那小二听了,突然陪笑打躬道:“原来你老是东方大爷的朋友,怎不早说,我先前看着你老,就像个有本事的,我们这店就是东方大爷开的,你老想也是去英雄会的,车子我一早就替你老准备,你老千万不要见怪我不知之罪。”

熊倜见他前倨后恭,心想这出尘剑客在这里倒真是人杰,说道:“我倒不是去英雄会的,只不过去找东方堡主有些事罢了。”

小二连声说是。

第二天一清早,就给预备了辆大车,极恭敬地伺候熊倜若兰上路,熊倜要给店钱,小二怎么样也不肯要,说:“你老既是东方大爷的朋友,怎么能收您老的店钱。”熊倜给了些须赏钱,小二才千恩万谢地收了,还再三再四道着歉。

虎丘山本是苏州的名胜,林木葱茏,景色甚美,那飞灵堡就在虎丘山下,依山傍水建着一大片院落,外面建着围墙,三五庄丁,此刻正站在堡门外,看见有车来了,便迎了上来。

熊倜策马走上去,那庄丁躬身道:“这位可是来英雄会的。”

熊倜翻身下了马,说道:“不是的,我特来求见堡主,麻烦你入内通报,就说江宁熊倜,远道求见堡主。”

那庄丁走了进去,片刻,一个长衫汉子飞步而出,老远便抱拳说道:“来的可是江宁府的熊倜大侠,快请先进去,堡主就来恭迎大驾。”

须知熊倜名震江宁,泰山一会后,更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那长衫汉子乃是飞灵堡里的管事的,听得熊倜来了,连忙迎了出来。

过不了一会儿,出尘剑客东方灵带着几个壮丁大步而出,见了熊倜大笑道:“今天是哪阵风把大驾给吹来了,想得小弟好苦呀。”

熊倜也忙拱手为礼,说道:“久违堡主风范,小弟也是想念得很,久想前来问候,却苦不得便,今番惭愧得很,却是有事要相烦堡主了。”

东方灵上下打量着熊倜,像是越看越高兴,握着熊倜的手道:“快不要说客气的话,这样说未免见外了,你来得倒真是凑巧,江南的豪杰,差不多已尽在我堡中了。”说完哈哈大笑。

又看了那车子一眼,疑惑地说道:“快请进去说话,那车中的可是宾眷。”

熊倜说道:“车中的是小弟的家姐,小弟浪迹无定,然不能照顾家姐,忽然想起堡主高义,故此不嫌冒昧,想将家姐寄居在此,家姐若能得到堡主照顾,小弟就可放心了。”

东方灵疑惑顿解,忙说道:“原来是令姐,快请进去,令姐不就等于小弟的姐姐一样,这些须小事,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说着就叫庄丁将车子迎进堡去。

熊倜与东方灵并步进得堡来,只见房宇栉比,气派甚大。

转过两排房子,是个极大极大的广场,此刻四旁俱用巨竹搭起棚子,正中是一大台,四周围以栏杆,这时棚里高朋满坐,俱是豪士。

熊倜远远地看见了,说道:“这里看来,想必就是堡主的英雄大会,小弟在道路上已听人说过,只是小弟却不想进去,不知堡主可否先带小弟入内,安顿了家姐再说。”

东方灵道:“那个自然,我先带熊兄到敝舍去,舍妹对熊兄,也是想念得很呢!”笑了几声,又说道:“只是这个英雄大会,熊兄却一定要参加的,江湖朋友,谁不希望能一见阁下风采呢!”

熊倜听了,也觉得有些得意,却不好答话。

东方灵带着他三转两转,走到一个门前,指着说:“这就是寒舍了。”

熊倜跟着他走了进去,只见那是个极大的花园,前面是三间倒轩,被树影遮得暗层层的,沿墙的假山石,种着各式的花木,只是已进深秋,只有菊花,仍然在盛开着,被斜阳照得一片金黄。

东方灵又指着那三间倒轩说:“这是小弟夏日读书的所在,正厅还在前面呢。”

转过倒轩,忽见十亩荷池,虽然荷花全部谢了,望去仿佛仍有缕缕清香。

荷池旁架着重叠回廊,是座极精致,又宽敝的屋子,被一座大假山,向西挡住,假山上梧、榆相接,替房子挡住了西晒的阳光。

熊倜和东方灵走进房里,见东方瑛正陪着朱若兰在厅里说话呢。

东方瑛红着脸对熊倜笑了一下,就拉起若兰来,对东方灵说道:“这个就是我哥哥。”

朱若兰红着脸福了下去。

东方灵也躬身说道:“熊……”

他竟不知该怎么称呼才好,说了个熊字,就接不下去了。

熊倜忙笑着说:“此是小弟的义姐,姓朱,却是从小带着小弟长大的。”

东方灵尴尬地笑道:“朱姑娘千万不要客气,熊兄和我不是外人,朱姑娘在此,就请像在家里一样好了。”

熊倜说道:“堡主的高义,小弟也和家姐说过,家姐也敬佩的不得了,是以小弟才不嫌冒昧地跑来。”

东方瑛娇笑着说道:“你们别堡主,小弟,熊兄的称呼着好吧,听得人怪不舒服的。”

东方灵笑道:“正是应该如此,我们还是免了这些虚套最好。”

此刻忽有一个小僮过来说道:“外面有个庄丁,进来说英雄会上的英雄们却等急了,问堡主怎么还不出去呢。”

东方灵笑道:“我尽管着和你们说话,却把外面的客人都忘了。”

东方瑛娇笑道:“让他们等等好了。”

熊倜说道:“你们自去无妨,我陪家姐在这里坐好了。”

东方灵道:“贤弟却是一定也要去的,朱姑娘若是有兴,能一齐去更好。”

若兰刚想推辞,东方瑛却一把拉住她说:“一齐去看看有什么关系,我陪着你就是了。”

熊倜见自己推辞不了,现又饶上一个若兰,势又不能不去,只得苦笑点了点头,盘算着若是见了墨龙钟天仇,该怎样应付。

东方兄妹见了大喜,忙一个拉了一个,走了出去。

那广场里的竹棚分四面搭起,甚为宽敞,每一棚里摆着十余桌酒筵,只要有人坐着,便立即摆上酒菜,此刻三间敞棚,都得近坐满了。

正中朝外的那一棚,是留做主座,和招待些较为知名之士,此刻却只疏落地坐了几个人,其中有武当的四仪剑客凌云子、丹阳子、玄机子、飘尘子,武林中称之为武当四子,此四人行侠江湖,甚为正派,此外尚有太湖三十六舵的总舵主展翅金鹏上官予,四川峨嵋孤峰一剑边浩的两个师妹,峨嵋双小除小兰、谷小静,但孤峰一剑,天山三龙却未见来到。

东方兄妹来到后,先和主棚诸侠客套了几句,说:“小弟来迟,万望恕罪。”诸侠自是也连声说道:“不敢当。”

接着东方灵向四周抱拳说道:“小弟这次请各位来,实在也没有什么事,只是小弟想着与江南诸侠,近日甚少连络,特地请各位来聚一聚。”

“想不到的是,居然惊动了武当、峨嵋两派的剑客,和太湖的总舵主上官老英雄,小弟既是高兴又是惶恐。”

“此外,还有一位大大有名的英雄,想不到他也凑巧适逢此会,那就是昔年泰山绝顶,群英大会上独抗天阴教,名传江湖的星月双剑和飘然老人的衣砵传人熊倜,小弟更是高兴得很。”,

“此次盛会群豪,实是我飞灵堡建堡以来,最大的快事,各位若是有兴,不妨在正中的英雄台上试试身手,文人骚客们,击鼓行令以助酒兴,我辈武林中人只好击剑行拳了。”说着,群豪哄然称好。

“但此会只是欢叙之会,过招也是点到为止,各位之中若有什么揭不开的梁子,却不可在此煞了大家的风景,”他又道:“小弟话已说完,请各位尽可能欢饮,飞灵堡虽无长物,但水酒却还能供应得起。”说罢,朝四周罗围一揖。

四棚诸豪,一阵鼓掌欢呼,便痛饮起来。

他们俱都是些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客,不一会便自热闹非凡。

主棚诸侠,却只坐了一桌,其中还有四人是女客,自是文雅得多。

若兰哪曾见过这等场面,她刚才听东方灵说起,才知道熊倜竟成了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英雄,心中自是高兴,但却也不免暗暗埋怨熊倜不告诉自己。

熊倜彬彬有礼和沉默寡言的性格,引起武当四子极大的好感,坚持着要熊倜日后到武当山去一游,熊倜见能得武当四子的邀请,也是高兴,何况武当派,久为中原内家剑派正宗,武当山更是武林中人人景仰的所在,便一口答应了。

峨嵋双小徐小兰、谷小静,和粉蝶东方瑛本是好友,这次她们前来飞灵堡,也是东方瑛邀来的,此刻笑语风生,席上只有她们讲话的份儿。

过了一会,英雄台上居然有几个人上去打了两趟拳,练了一段剑,但俱都是些普通武功,哪能入得了这些人的眼里。

原来出尘剑客东方灵此次柬邀英雄会,还真个是为了她的妹妹。

他虽知道东方瑛心目中有了熊倜,但熊倜自泰山大会后,江湖中从此没有消息,而自己的妹子的年龄却一天大似一天,来求婚的人,她又多不中意,他想总不能这样耽误下去呀。

他只才聚诸雄于飞灵堡,想在其中物色一个年少英俊的人物,来做自己的妹夫,此刻一看,却俱是些第三流的角色。

但他反而高兴,这原因是熊倜居然突然来了,他本是最好的人选,自然不必再去挑选了,只是熊倜心里如何,他却没有想到,他以为妹妹允文允武,人又美貌,熊倜岂有不肯之理。

此刻英雄台上,有两个人正在过招,一个使的是“劈挂掌”,一个使的是“少林拳”,一招一式倒也有几分功力。

东方瑛娇笑道:“你看这些人,倒还真上台去打呢,谷姐姐,徐姐姐,我们也上去练一段好不好。”

谷小静哎哟了一声,说道:“你可别找我,我可不行,你要真有本事,不会去找别人去,怎么就会欺侮我呀。”

说着她眼睛瞅着熊倜,意思是叫东方瑛去找熊倜,原来东方瑛曾经已将心事,悄悄地告诉过她们了。

东方瑛粉面绯红,伸手就要打她。

朱若兰久历风尘,什么不懂,此刻一看,便知道这位小姐对熊倜早有意思,她也甚是喜欢东方瑛的天真,倒希望熊倜能和她结合。

于是朱若兰说道:“我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嘴严的厉害,什么都不肯说,我跟他在一起这么久,连他会武功都不知道,今天非罚他练给我们看看不好,他要是不练,我第一个就不答应。”

徐小兰答道:“这样敢情好,我们东方大妹子也正手痒得紧,就让他们两个上去练给我们看看,你们可赞成不。”

东方灵正有此意,一来是撮合他们二人,二来也是看看熊倜的武功,闻言喜道:“好,好,我也赞成,我还出个主意,三十招之内,要是谁也不能赢了谁,就算不分胜负好了。”

原来他知道熊倜是当代第一奇人之徒,怕妹子不是对手,若败了面子上不好看,这才想出这个主意,他想妹子三十招总可以应付的。

熊倜听了,实是一万个不愿意,望着武当四子,希望他们阻止,哪知武当四子也是笑嘻嘻的抚掌赞成,原来他们也想见见熊倜的武功。

此时比武台上,动着手的两人,已分出了胜负,那使“少林拳”的,一招“黑虎掏心”被对方避开,招式用老,肩着着实实地被劈了一掌,倒在台上,幸亏他身体结实,爬了起来,含羞带愧地走下台去。

那使“劈挂掌”的,一招得手,向四周一拱拳,算是回答了四周疏落的掌声,仍不肯走下台去,意思是还想接个两场。

东方瑛紧了紧衣服,跃跃欲试。

熊倜见了暗暗叫苦,他实不愿出手,尤其对方是个女子,又是东方灵之妹,胜了固是不好,败了却又算个什么。

哪知台上又跳上个直眉楞眼的汉子,和那使“劈挂掌”的动起手来,熊倜松了口气,暂时总算有人替他解了围。

他见上去这人,也是个寻常把式,心里有些失望,暗忖:“江南偌大个地方,难道其中竟没有藏龙卧虎……”

他一眼望去,见那使“劈挂掌”的又以一招“牵缘手”胜了一场,他目光如炬,见这汉子的这一招“牵缘手”用得甚是巧妙,而且含劲未放,似乎此人武功远不止此,只不过没有使出来罢了。

这时比武台下,也有人轻轻“咦”了一声,虽然声音极为轻微,但熊倜耳目异于常人,在这暄闹的声音中,却听得清清楚楚。

这次东方瑛又要上台时,却被东方灵一把拉住,朝她做了个眼色,东方瑛心中纳闷,又不好问出来。

转眼又有两人被那使“劈挂掌”的人击下台来。

最怪的是,那使“劈挂掌”的汉子,武功固似因人而异,对手的武动只有一成,他就使出一成半来,对手的武动若有三成,他就使出四成来,打了几场,仍然是气定神足,满不当一回事。

各棚中的豪客,此刻已多数发现,有的竟窃窃私议了起来。

凌云子沉不住气,低声向丹阳子说道:“此人看来有些古怪,我倒想去接他一场试试。”

丹阳子摇了摇头,却未说话。

坐在旁边的展翅金鹏一捋长须,低笑道:“道长别着急,依我看,好戏还在后头呢?”

东方灵亦在低头沉吟。

东方瑛嘟着嘴,怪哥哥怎么不让她上台一试身手,峨嵋双小见了,偷偷向她取笑着。

恍眼,那使“劈挂掌”的又胜了两场,前后算起来,已有六个豪客败在他手底下。

那六人虽说武功全不甚高,但此人连败六人,仍然若无其事,功力的深厚,使得大家更惊异了。

东方灵侧首向展翅金鹏问道:“上官老英雄见多识广,可曾出看出此人是什么来路吗?”

展翅金鹏摇头回道:“不瞒堡主说,我也在揣摸此人的来路,此人使的‘劈挂掌’,本是极为普通的掌法,只是到了他手里,却像不一样了。”

丹阳子接口说道:“依贫道之见,这‘劈挂掌’似乎不是他本门武功,若有个高手下去逼他使出本门武功来,他的来历就知道了。”

展翅金鹏上官予捋须一笑,忖道:“这老道倒滑头得紧,一点是非也不肯惹,方才你师弟要上去,你阻止了,此刻却想别人去顶缸。”

熊倜一声不响,却看出一宗异事来。

原来凡是被那使“劈挂掌”的打下台去的汉子,一下台就有一个黑衣汉子接过去,走到一旁讲话。

熊倜眉头一皱,忖道:“难道此人又是天阴教有什么关连吗。”

展翅金鹏忽地笑道:“好,居然武胜文也上台了,这一下总可以试出他的功夫来了吧。”

东方灵道:“怎地子母金梭武大侠来了,我都不知道,真是……”

熊倜一望台上,上去个中年的瘦削汉子,步履沉稳,两眼神光颇足,看来内功已具火候。

那瘦削汉子一上台,便抱拳说道:“朋友端的好身手,我武胜文不自量力,想来领教领教朋友的高招,只是朋友能否亮个‘万儿’,使天下好汉也知道朋友哪一路的英雄。”

棚中的上官予低笑道:“果然还是他厉害,一上去就想抖露人家的来历。”

哪知那使“劈挂掌”的汉子哈哈一笑,说道:“在下江湖小卒,哪有什么‘万儿’,只是子母金梭的大名,在下却久已闻得,今日有幸,能在鼎鼎大名的英雄掌下讨教,真是幸何之如。”

丹阳子微一皱眉,说道:“此人说话的声音,中气强劲已极,看样子内功已有了十分火候,只是贫道想来想去却想不到此人的来路。”

东方灵也沉吟道:“此人必是内家高手,隐名来此,只是他如此又有何用意呢。”

台上的武胜文却已动怒,喝道:“好朋友既然不肯亮万儿,武某人只得放肆了。”

话未说完,身形一错,“踏洪门,走中宫”一拳打去,竟是少林的“伏虎拳”。

哪知“劈挂掌”的汉子右肩一沉,右掌从武胜文肘下穿出,一招“拨云见日”直取左胁,却仍是“劈挂掌”的招式。

武胜文微一坐马,双掌一交,化开了来势,右肘一弯,一个“肘拳”,那汉子微微一笑,脚步一错,避开此招,武胜文身躯一扭,右手刷地直点“锁喉穴”,那汉子喝道:“好拳法。”一错掌,刷,刷,刷,一连三掌,虽亦是“劈挂掌”里普通招式,但他掌力带风,风声呼呼,哪里还是什么“庄稼把式”。

那“劈挂掌”在武林中极为普遍,乡下的把式场里的教武师傅,也是总拿这套掌法教人,但此刻到了他手里,却是大的不同。

总之越是在这种普通掌法上,越是见了真功夫,那汉子一招接着一招,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展翅金鹏一看,说道:“此人的确有两下子,连武胜文的‘伏虎拳’还逼不出他的真招来。而且看样子武胜文也快不行了呢。”

东方瑛此刻嘴也不嘟了,一边看一边说道:“这人的掌法我看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地方,就是比人家快点就是了。”

展翅金鹏上官予笑道:“姑娘,就这‘快’就够你瞧的,我看武胜文不出十招就要不成了。”

他拿眼望着东方灵,意思是要东方灵下去接下来,哪知东方灵不闻不见,他人最沉稳,在没有弄清人家来历之前,怎会跑去跟人家打架。

果然不出上官予所料,子母金梭额上已见汗,气力也自不继,越打越吃力,那使“劈挂掌”的汉子一声长笑,刷地一掌,“丹凤朝阳”,武胜文尽力右倾,但肩上已被掌缘扫中,只觉火辣辣地生痛。

子母金梭在江南武林,也是成名露脸的英雄,此刻一招落败,便自收手,一言不发走下台去。

展翅金鹏上官予一声长叹,说道:“唉,想不到今天武胜文不明不白地栽在人家手上,连人家是什么来路也不知道。”

东方灵也自摇头,回头嘱咐身后的堡丁,叫他去将武胜文接来,熊倜却又发觉一个黑衣大汉,早已将武胜文引走了。

那汉子一掌击下武胜文,棚里群豪大半知道子母金梭的名头,见他也落败,自问身手,便没有再上台的,那汉子卓立台上,突地朗声笑道:“在下闻得东方堡主此次聚会群豪,除了以武会友之外,还声言若有技压当场,并且能胜得了粉蝶东方女侠的,就是飞灵堡的东床快婿,怎的直到现在,粉蝶儿还不出来一现身手呢。”说完是一阵大笑。

东方灵一听,双眉立刻紧紧皱到一起,他的确是有过此话,但此刻主意已改,却想不到这汉子锣对锣,鼓对鼓,当面给抖露出来。

武林中人素重言诺,尤其以出尘剑客的名头,岂有说了不算之理,但他却又不愿让自己妹子跟此人动手。

东方灵心中叫苦,朝熊倜连使了几个眼色,希望熊倜能打退此人,哪知熊倜正怕惹着东方瑛,此刻听了那汉子的话,更愈发不出手了。

群豪此刻也自哄然,都想不到这汉子居然敢当面去撩拨出尘剑客,有的更想看热闹,恨不得东方兄妹立刻出手,打个热闹好看的。

东方灵正自无话可答,哪知西棚群豪,突然飞起一条人影,轻功之妙,身手之疾,显见得又是个高手。

那人影轻飘飘地一落在台上,便哈哈笑道:“你要急着娶老婆,先接我老叫化子几手。”

棚中诸人,也一齐大惊,上官予拍着桌子,道:“咦,想不到,想不到,居然连蓝大先生也出手了。”

原来这人影正是丐帮的龙头帮主,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蓝大先生。

那使“劈挂掌”的汉子也是一惊,但随即平静下来,抱拳笑道:“原来蓝大先生也来了,难道阁下也想要个媳妇吗。”

蓝大先生哈哈一阵狂笑,突地目中射出精光,说道:“我媳妇倒不想娶,不过想来见见老朋友而已,顺便也讨教讨教高招。”

那汉子笑道:“想不到蓝大先生居然还记得在下,真是教在下有点受宠若惊了。”

蓝大先生这一出现,正是所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西棚群豪谁不暗暗称怪。

展翅金鹏上官予捋须道:“此人居然和蓝大先生还是素识,这一看来,此人更是大有来历了。”

哪知此刻又极快地掠起一条身影嗖地窜到台上,却原来又是子母金梭武胜文去而复返。

子母金梭武胜文这一现身,群豪更是咄咄称怪,须知无论任何场合比武,哪有败了的人重又上台的道理,何况是子母金梭这样成名的人物呢。

那使“劈挂掌”的汉子也大出意外,说道:“难道武大侠已休息够了,还要再赐教吗?”

他这话明虽客气,骨子里却又阴又损,子母金梭哪有听不出来的道理。

展翅金鹏土官予也忖道:“今天武胜文怎么搞的,忽然又跑上台去了,难道还想露一露他那手‘子母金梭’吗?唉,这回就算是能够胜了人家,可是也不见得是露脸的呀。”

哪知武胜文面不改色,冷冷地说:“不错,我武胜文是败在阁下的掌下,怎会再忝颜上来跟阁下比武。”

群豪一齐更奇,暗忖道:“你不上来比武,跑上台来又为是什么呢。”

武胜文仰天一声长笑,笑声中却没有一点“笑”的味道,听起来只觉得如枭鸟夜啼,凄厉已极。

子母金梭武胜文说道:“可是我这次上来,却为的是替我的一个好朋友报削足之仇。”

他此话一出,群豪齐都哄然,那汉子也自面上变色。

武胜文目光一冷,指着那汉子说道:“各位知道此人是谁吗?他就是……”

他话未说完,那汉子双掌一错,右手刷地一掌,当头拍去,左手并指,疾点胸坎的“幽斗”重穴。

他一招两式,出手如风,武胜文刷地大仰身,堪堪避过此招,但嘴里的话,却被逼了回去。

那汉子喝道:“好朋友要动手就动手,别多废话。”手底下连环用掌,着着都是杀手。

蓝大先生站在一旁,倒僵住了,他自不能和子母金梭武胜文一齐动手,只得走下台去,主棚群侠一齐站起身来,朝他招呼着,但他微一抱拳,却又走回西棚,并不走到主棚中去。

展翅金鹏说道:“今日真是怪事层出,连我老头子都有点糊涂了,怎么好好的武胜文又替人报起仇来,这蓝大先生显然是认得这汉子,怎么也不走过来跟我们哥儿几个聊聊。”

台上此刻的这场比斗,又和方才大不相同,两人全是进手招数,而且招招都向致命之处下手。

东方灵微微苦笑,刚刚他才说过“以武会友”,“点到为止”,“不得寻仇”,但马上就有人拼起命来,此情此景,他势又不能出头劝解,是以他只有摇头作苦笑之状。

两人瞬即拆了数十招,武胜文一派拼命的打法,那汉子见不易取胜,忽地断喝一声,掌法一变,却不再是“劈挂掌”。

他掌法一变,丹阳子、东方灵、上官予三人齐声惊哦了一声。

丹阳子抢着说:“原来此人竟是‘崆峒’门下,使的居然是‘崆峒’的镇山掌法‘断魂掌’。”

原来“武当”、“崆峒”、“峨嵋”、“昆仑”、“点苍”,乃是内家的五大宗派,是以那汉子一出手,丹阳子便能认出是“崆峒”所传。

展翅金鹏拍案说道:“我倒想起一人,以此人的年纪、功力看来,他一定就是‘崆峒’的后起高手,天阴教的龙须坛主单掌断魂单飞了,怪不得武胜文拼命,他的师兄银钩孟伯超便是伤在此人手下。”

出尘剑客面如凝霜,说道:“想不到天阴教居然跑到飞灵堡来撒野了,说不得小弟今日也要出手了。”

原来此人正是天阴教下龙须坛坛主单飞。

天阴教在江湖上罗致人材,不遗余力,龙须坛更是职责所在,是以单飞一听飞灵堡主以武会友,为妹择婿,便跑了来,一则是乘机网罗人才,再则却是想凭着自己的一身艺业,技压群雄,只要自己能娶得东方灵的妹妹,那么连出尘剑客都成了天阴教的人了。

但他知道若先说出自己的行藏,绝对不能成事,是以隐着身份,想到了已成事实的时候,再说自己的身份。

哪知道子母金梭武胜文,听他手下的人拉他入教,又说出他的来历,他可不同于先前被他打倒的几人,大怒之下,竟不顾一切地又上了台来。

单掌断魂盛怒中,施展出“崆峒”绝学“断魂掌”,将子母金梭逼得没有回手之力,眼看就要丧在他的掌下了。

哪知道主棚上,飞掠而去一条极快的身影,曼妙在空中微一转折,头下脚上,刷地一掌,硬生生地将两人分开。

四座群豪见了这绝顶轻功,轰然喝起彩来,单飞被他先声所夺,倏地停手一看,却原来是个文质彬彬的年青人。

单掌断魂不由大怒,喝道:“这算什么意思,阁下硬架横梁,是哪一路的英雄好汉。”

那人微微一笑:“在下熊倜,原是无名小卒,怎能和阁下,名扬四海的单掌断魂单坛主相比。”

单飞一听“熊倜”两字,已然色变,再听他一语喝破自己的所藏,更是面色如土。

熊倜这一亮轻功,一报万儿,四座群豪,却高声喝起彩来,先前在客栈中跟熊倜吹牛的那个圆脸汉子,一伸舌头,说:“好家伙,原来熊倜就是他呀,可真有两下子。”可是一听另外一个竟是天阴教下新扎起的单掌断魂,头一缩,又说不出话来了。

熊倜朗声道:“在下原不拟来淌这趟浑水,只不过见不得天阴教下在飞灵堡撒野,也想领教阁下的断魂掌罢了,正如阁下所说的‘要动手就动手’,我们也不必多废话,就请阁下赐招吧。”

单飞生性本也极傲,但熊倜比他更傲,三句没说完,就要动手,单飞气往上撞,喝道:“好极了,我单某人倒要看看阁下有什么功夫。”

两人剑拔弩张,展翅金鹏叹道:“真是英雄出少年,这位熊少侠不说别的,单只这份轻功和胆气,就叫我老头子佩服得很。”

峨嵋双小里的徐小兰朝东方瑛一挟眼,娇笑着道:“亏好你没有和人家动手,要是真动上手,今天你的苦头就算吃定了。”

东方瑛也反唇道:“我打不过人家就算了,不像你,打不过人家的时候,就赖着要你那位好师哥帮忙。”

原来这徐小兰和她师兄孤峰一剑边浩,已生情愫,是以东方瑛才这样说来笑她,谷小静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徐小兰却老到得很,一点也不动声色,连脸都不红一红,原来她早被人家取笑惯了。

子母金梭自问艺不如人,黯然走下台去,熊倜微一拱手,便要动手,突地“当,当”远处传来几下极奇异的锣声,单掌断魂单飞听了面色骤变,拱手说道:“在下今日突有要事,不能领教阁下的高招,青山不改,只好改日再奉陪了。”

话未说完,脚尖一顿,三起三落竟使出“蜻蜓三抄水”的绝顶轻功,如飞而去。

他这一走,群豪俱都愕然。

熊倜也是一愕,但似随即会过意来,他怕惹出别的是非,微一作势,身形如长虹经空,掠回主棚,群豪又哄然叫起好来。

朱若兰见熊倜如此身手,笑得嘴都合不拢来,东方灵也笑道:“想不到你轻功如此好,只怕……”

展翅金鹏一伸拇指,接口说道:“只怕今日武林中轻功能胜得过熊少侠的,没有几个人了。”

展翅金鹏亦以轻功闻名江湖,此看见了熊倜之轻功,亦不禁自叹不如。

东方灵忽似想起一事,走出棚去转了一转,回来笑道:“那位蓝大先生真是个奇人,行事如神龙见首不见尾,飘然一现影踪,此刻已走到不知去向了,小弟在西棚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

有了方才的几场比斗,四座群豪,一个也没有再出手的了,但是大家笑语共饮,多半都是以这二次出现江湖的熊倜为话题。

那圆脸汉子此刻又指手划脚地吹起牛来。

夜色渐满,好戏已散,酒足饭饱,这些江湖上的豪客,虽是动不动就玩命的朋友,但是在飞灵堡里,却也不敢滋事,而且经过方才那一番阵仗,谁也没有再提“招亲”的事了。

这一场群雄快聚,总算没有出什么太大的岔子,但是熊倜心中却生起几个问题,那蓝大先生如何匆匆一现?那单掌断魂为何一听锣声便走了?那锣声是不是代表着天阴教主夫妇已到苏州?若真是他们前来苏州,又为的何事?这些问题一时却也得不到答案。

东方瑛笑语欢然,徐小兰、谷小静不时打着趣,熊倜垂头沉思着,抬起头来,却见棚中已空荡荡地没有多少人了。

群豪陆续散尽,东方灵亲自送到庄门,最后四仪剑客和太湖的展翅金鹏上官予也要走了,出尘剑客再三地挽留他们在飞灵堡歇个两天,但上官予急于回去,四仪剑客也另有事,都要连夜赶着回去,东方灵见挽留不住,只得罢了。

此时虽刚刚起更,但夜色已是甚浓,东方灵站在堡前的小桥上,望着群豪身影逐渐消失,终于仍然是一片黑暗。

他默然伫立在那里,心中生出许多感慨,一种欢聚后突生的寂寞,使他生出了莫名的惆怅,他暗自在感怀着。

许多年来,他以他忠诚和慷慨的个性,以及过人的武功,在江湖上建立了威名,“出尘剑客东方灵”在武林中几乎已取代了昔年的武当掌教“妙一真人”的地位,但仍然是寂寞的。

跟随在他后面的,永远是一群附和他的,甚至阿谀他的人们,使他有了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但这感觉是空虚的。

他渴望着友谊,但甚至是一份最普通的人都能得到的那种纯真的友谊,在他却是那么地困难,渐渐地,他变得孤独了,人们也在说着,出尘剑客是孤傲的人,于是人们离他更远了。

他并未十分长成的时候,他父母就都去世了,他的亲人,只有他的妹妹,他以他的全心、全力去爱她,去维护她,但这份情感,并不能填补他心灵上的空虚,他渴望着一份能爱与被爱的情感。

小桥下的流水,细碎而缓慢的流过,发出一种悦耳的淙淙之声,他想:“这多么像她说话的声音呀,那么地轻巧而缓慢……”

他想着:“这难道就是我多年来渴望的情感吗,当她的目光,轻轻地掠过我时,我就会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充实,是多么温柔的目光呀,为什么我在别的女人身上,就觉不到这种温柔呢。”

人类的感情,永远是难以解释的,千百年来,有许多人试着去了解,但又有谁能解释呢,这永远是个无法知道的谜。

东方灵多年来所见到的女性,已经很多了,在他心里,从未曾激起过一片涟漪,但今天,他见到了若兰,这经受了无数摧残和磨难的女子,那一份幽怨的温柔,却使得东方灵倾倒不已。

他慢慢走进堡里,一份情感使得他既喜悦,也忧郁,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应付它,他自思着:“我对她知道的是那么少,甚至连她是不是已经嫁了人都不知道。熊倜和我道义相交,将她托付给我,我又怎能将这份心意向他说出呢,他又怎能相信我对一个第一次相见的女子,会有这样的情感,若然他误会了,岂非将我当成一个乘人于危的恶徒。”

他想着想着,已走进园里,这晚虽无月色,但星星极亮,房子里的灯光仍然通明,而且隐隐有笑语之声,他知道他们已早回来了。

他走上台阶,束方瑛迎了出来,娇笑着说:“你怎么在外面耽了这么久,我们都等得急死了,那些人都走了吧。”

东方灵笑着说:“其实他们早走了,只不过我在外面想着一件事……”

他说到这里,一望若兰,恰恰若兰此时也在看着他,那种成熟的妇人所特有的温柔目光,使得东方灵的心头激然的起了一阵波浪,他纳纳地呆着了,目光再也舍不得移向它处。

此时房里的人,每人心头都有一份心事,东方灵是恍然如在梦中。若兰被他的目光这么一看,她久历风尘,男人心中的事,任如何看不出来,此刻只觉心头鹿撞,不知是喜是惊。

熊倜本就沉默,此时他在想着日后打算,对若兰和东方灵的情景,根本没有理会,东方瑛全神望着熊倜,心里只盼望着熊倜能对她一言一笑,别的事都不在她心上。

只是房中却另有两人,她们旁观者清,看了心中却另有滋味。

原来峨嵋双小却未曾回去,她们虽然全是一身武功,但终究是个女子,晚上行路甚是不便,东方瑛就留她们住下了。

徐小兰还不大怎样,那谷小静却恨不得永远在飞灵堡住下才对心思,原来她对东方灵,早已一往情深,她和东方瑛本是手帕之交,两人时相过从,东方灵也将她当妹子般看待,虽然她貌美如花,但心中却未生过丝毫邪念,谷小静虽然如此,但她到底是个女儿家,怎能将心事告诉别人。

她见到东方灵此刻如痴如呆的情形,心里也自有数,不禁暗暗为自己伤心,但她素性倔强,面上却不肯露出来。

在这一瞬间,各人都在自己想着心事,谁也没有出声,徐小兰看得清清楚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只把房中的五人,都笑得脸红起来,东方瑛只当她在笑自己,红着脸不依道:“你笑什么,看我等会可饶你。”

徐小兰听了,更是笑得弯下了腰去,说道:“哎呦!你们看这个人,人家又不是笑她,她自己做贼心虚起来了。”

东方瑛顿着脚说道:“你还讲,你不是笑我,是笑谁呀!”

徐小兰道:“你只当这房子里就只有你一个才好笑呀。”

东方瑛脸上更是飞红,干咳了两声,说道:“你笑什么,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徐小兰喘着气说:“好,我说给你们听,从前有一个人呀……”熊倜始终都在愕愕得想着,他突然想起他的妹妹(他始终认为那跟着宝马神鞭萨天骥及奶妈夏莲贞而去的女孩子是他妹妹〕,他想着:“为什么我始终没有想起过她,可怜她此刻落在那恶徒手上,不知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他越想越气,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他这一拍桌子,把房中的人,全惊得呆住了,徐小兰口中的话,也被惊回腹里,大家都惊异地望着熊倜,不知他为何突然生气了。

东方瑛娇嗔道:“你这人怎么搞的,一会儿拍桌子,一会儿又笑了。”

熊倜又觉失态,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徐小兰却又笑道:“人家在想着你呢。”

东方瑛做着要打徐小兰的样子,说:“你这丫头,又在嚼舌头。”,心里却高兴已极,忍不住笑了出来,眼角一飘熊倜。

熊倜低下头去。

徐小兰又说:“喂,你别怕难为情呀,这有什么关系,我们这位大妹子还不是一天到晚想着你,都快想疯了。”

东方瑛再是脸厚,也经不住徐小兰这样的打趣,嘤咛一声,跑到后面去了。

熊倜这一惊,却非同小可,东方瑛对他的情意,他丝毫不知,此刻知道了,却不知怎生才好,他暗中思索着:“这真是出乎了意料之外,早知如此,我就不会将若兰姐送到此间,我现在心情如此,怎么消受得了她这番情意,一个应付不好,岂不又是麻烦,我和她相见仅仅两面,她又怎会对我如此呢,我虽然对她也没有恶感,但是经过若馨的变故,情感上的事,我已终生不想牵缠了。”

各人坐了一会,心中各有心事,哪有心情谈话,各都安歇了。

熊倜回到东方灵为他安排的房里,想了许久,觉得事已至此,惟有一走了之,本想留个字柬,但又苦无纸笔,只得罢了。

他推开窗子,窗外星光仍亮,他知道这房子里所睡的,俱是身负绝艺的高人,只要稍有响动,便会被人知晓,但他自负“潜形遁影”轻功妙绝天下,全未任何作势,人已飘了出去。

他施展起身法,极快的离开了飞灵堡,别说没有人看见,即使有人见了,也只是见得一条轻淡的影子,恍眼便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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