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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铁心无情冷杀手

又是雨天,路上满是讨厌的泥泞。

龙城璧不怕肮脏,却讨厌这种泥泞,因为它令人走路的时候很不舒服。

但就算他再讨厌它,这时候也不得不在满是泥泞的一条羊肠小径上前行。

因为有人要见他,约晤的地点就在这条小径的尽头。

这里有一间古庙,供奉的是王母娘娘,但龙城璧却宁愿到凌霄殿参拜王母娘娘,也不愿意看见这座古庙门前的景象。

——当他来到古庙的时候,古庙的两扇大门几乎已给血浆涂满了。

在庙内庙外,最少躺着了二十人,他们本来全是雄赳赳的汉子,但这时候却都已变成了死人。

“史无情,你为甚么还不出来?”龙城璧竟然在庙外叫道:“再不出来,我要走啦!”

约晤他的人,原来竟是杀手史无情。

“龙城璧,久违了!”史无情终于在庙里钻了出来。

“这里的人是谁所杀?”龙城璧问。

“我!”史无情冷冷的说。

“为甚么要杀那许多人?”

“不是我想杀他们,而是他们要想杀我!”史无情冷冷地回答。

龙城璧道:“他们为甚么要杀你?”

史无情道:“他们是龙泉堡的人。”

龙城璧道:“龙泉堡的人为甚么要杀你?”

史无情道:“也许因为我曾经砍掉了一个人的脑袋,使蓝泰官无法找到狗只为齐玉邦治病。”

龙城璧道:“狗血其实并不能治病,就算给他一万只狗,他的病也不会痊愈过来。”

史无情道:“也许你说的不错,他患的到底是甚么病?”

龙城璧摇摇头:“直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

史无情道:“现在你若真的不知道,那么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龙城璧目中寒芒闪动:“你是要来杀我的?”

史无情点了点头:“是的。”

龙城璧道:“在下这条性命,在你的眼中的数字是多少?”

史无情道:“十五万两。”

龙城璧道:“这已不算少。”

史无情道:“但也绝不算多,可是我已无可选择。”

龙城璧道:“是不是近来手风欠顺,输得太多?”

史无情道:“你果然聪明,若不是输急了,就算有人付五十万两金,我也不会接下这一票买卖。”

龙城璧道:“既然没有把握,为甚么还要干?”

史无情道:“谁说我没有把握?”

龙城璧道:“就凭你一个人,是没有甚么胜算的,除非还有其他的帮手。”

史无情道:“你几时听过,铁心杀手会找帮手的?”

龙城璧摇摇头,淡淡道:“从来都没听说过。”

史无情道:“但这一次你会看见我怎样破例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古庙里已走出了三个僧人。

这位僧人赫然正是佛门棋王和他的两个徒儿。

龙城璧却只是淡淡一笑,道:“三位大师,你们也想来凑凑热闹吗?”

佛门棋王怪笑一声:“你就是雪刀浪子?”

龙城璧道:“大师就是佛门棋王?”

佛门棋王道,“好说!好说!”

龙城璧道:“两天以来,大师可说是威风八面,连火云姥姥和乐大先生也栽在大师的手里,当真是佛法无边得很。”

佛门棋王冷冷道:“龙檀越不必谬赞了,洒家若是以一对一,自问还不是乐无忌或是火云姥姥之敌,两日前的雷峰塔下一战,洒家动用了六十余人,才总算把那臭婆娘干掉。”

龙城璧淡淡一笑道:“可惜乐大先生却没有给你们杀掉,那真是遗憾得很。”

佛门棋王冷哼一声,道:“他这一次虽然洪福齐天,但他迟早还是冲不破洒家五指关的!”

龙城璧忽然轻轻地叹息一声,说道:“其实,乐无忌的武功,优在火云姥姥之上,但江湖上只要提起了这对江湖人物,绝大多数的人都会认为,火云姥姥的武功最高,正是人云亦云,实际上却是刚好完全相反。”

佛门棋王忽然笑了:“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龙城璧道:“这两位武林前辈的事,我这晚辈自然所知不多,但却有一位武林异人,经花了整个晚上,告诉我有关他俩的一切。”

佛门棋王瞳孔收缩,冷冷道:“你说的可是风雪老祖?”

龙城璧缓缓地点头道:“不错,若真正论起辈份,风雪老祖比他们两人还要高上一辈,但风雪老祖却一直只是跟他们平辈论交。”

佛门棋王似是听得有点出神:“风雪老祖怎么说?”

龙城璧道:“他把两位前辈的武功加以研究,知道这两人虽然从来未交手,但若比内功心法与剑法上的成就而言,乐大先生最少胜过火云姥姥一筹。”

佛门棋王道:“以风雪老祖这位世外高人所作出的判断,大概是错不了。”

龙城璧道:“当然是错不了。”

佛门棋王道:“这也就难怪,咱们损折了十几名高手,也杀不了他,最后还是让他跑掉。”

龙城璧道:“但火云姥姥是他数十年的老朋友,你杀了她,乐无忌一定会为她报仇。”

“报仇?”佛门棋王狂笑:“这又有甚么值得顾虑?乐无忌的武功再高,也不过是一个人而已,又怎能跟咱们相比?”

“你们又怎样?”龙城璧故意试探地说:“是不是有千军万马?可以将整个武林都据为己有?”

佛门棋王道:“你不必问。”

龙城璧道:“你若不敢说,我再问下去自然也是白费心机的。”

佛门棋王嘿嘿一笑:“浪子,你虽然很聪明,但坏在老是不自量力,无论别人发生了甚么事情,都要伸手管上一管。”

龙城璧淡淡道:“我的脾气天生如此,你又何苦为我而怄气?”

佛门棋王冷冷道,“可是,你这一次遇上克星了,没有人能从洒家的五指山下逃得出去!”

龙城璧哂然一笑,道:“两天前,你们在雷峰塔下布下天罗地网,但乐大先生还不是闯了出去吗?”

佛门棋王道:“你不是乐无忌,既使是乐无忌,他也不会活得大长久的。”

龙城璧道:“你似乎对自己的估计,非常非常之高。”

佛门棋王道:“但我们也不敢低估了你,所以,单是一个铁心杀手史无情对付你,我们还是放心不下的。”

龙城璧又是淡淡一笑,道:“无论你们来了多少人,我一点也不在乎。”

佛门棋王道:“莫非你也带了帮手来了?”

龙城璧道:“我没有带甚么帮手,但却有两个人不断的限随着。”

佛门棋王道:“他们是甚么人?”

龙城璧淡笑道:“你想知道,我偏不说。”

若能和尚冷笑道;“这小子在胡吹乱扯,他是想打退堂鼓才是真的。”

佛门棋王目中厉芒暴射,这时像猛兽般瞅着龙城璧:“不管你带来了甚么人,今天你是一定不跑不了的!”

龙城璧哂然笑道:“既然来了,就算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倘若一走了之,纵然可以保住性命,今天晚上恐怕也很难睡得着觉。”

若能和尚已忍不住,浑铁禅杖呼的一声挥了出去。

龙城璧神色不变,居然以慢打快,以柔制刚,使出太极散手来。

这套太极散手的功夫,看来甚是普通,江湖上不少人都懂得使用。

但同样的招式,在高手与庸手中施展起来,就有极大的差别。

若能和尚见龙城璧赤手空拳便迎了上来,心中不由暗暗冷笑,忖道:“你当这条禅杖是纸糊的么?”

他存心要在师父与若雄和尚的面前炫耀功夫,把一条浑铁禅杖舞得密不透风,只见他招式着着刚泼威猛,攻势凶狠绝毒已极。

但龙城璧的身形还是那么从容,出手还是那么潇洒,一点也没有给迫得手忙脚乱的样子。

倒是若能和尚久攻不下,自己的脚步有点乱了。

他忽然怒声叫道:“你为甚么还不拔刀?”

龙城璧笑了笑:“我一拔刀,你就完了。”

若能和尚怒道:“放一一”

但他只是说了一个字,下面那个甚不雅听的字就再也说不下去。

龙城璧已拔刀。

若能和尚只是看见这一道雪亮的刀光闪过,眼前已是血光暴现。

那是他自己的血,血从他的眉心以至鼻梁部位射了出来。

若能和尚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嘶叫声,但却已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现在才相信,已太迟了。”龙城璧望着他,眼睛里绝无半点怜恤之意。

佛门棋王的脸色陡地沉了下去。

他望着若雄和尚,道:“他的刀法,你已看见了?”

若雄和尚点点头:“弟子已看得很清楚。”

佛门棋王道:“你有把握杀他?”

若雄和尚道:“没有。”

佛门棋王又道:“若加上史无情又怎样?”

若雄和尚仍然摇摇头,道:“还是不能。”

佛门棋王怪笑一声:“倘若连为师也一起出手又怎样?”

若雄和尚答道:“那么他今天就死定了。”

佛门棋王哈哈一笑,目注着史无情:“你听见了没有?为甚么还不出手?”

史无情没有出声,但手中一条铁棒已像毒蛇般刺向龙城璧的咽喉。

龙城璧以刀急挡。

若雄和尚却已势打出两蓬暗器,那是歹毒异常的蜂尾针。

龙城璧身形翻动,姿势极其漂亮,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蝴蝶,蜂尾针虽然漫天洒了过来,但却没有一枚打在他的身上。

史无情的铁棒招式凶狠,用的全是拼命打法,好像与龙城璧有甚么深仇大恨似的。

龙城璧刀光暴闪,若雄和尚居然欺身掠进,一记拳头飞出,直打他的鼻梁。

但他这一拳原乃虚势,真正致命的一击,其实来自双刀,佛门棋王的双刀。

刀芒闪烁,刷刷两刀疾划向龙城璧的小腹。

这两刀就像是两个勾魂夺命厉鬼,一出来就要杀人。

龙城璧若非以一三,也许还可以化解这两刀,可是现在他若顾得了这两刀,说不定鼻子就真的会给打碎,胸膛上也会捱上一棒。

史无情这人无情,他的铁棒自然同样无情。

他杀人通常只用一棒便已很足够,无须再补上第二棒。

一棒双刀,再加上两双飘忽无定的拳头,龙城璧的确很难应付了。

但在这刹那间,他已作出了决定。

他决定把自己的鼻子和性命都交给了朋友,只顾对付了佛门棋王再说。

刀光急舞,三柄刀刹那间交缠在一起。

但在这时候,若是没人为他解围,他的鼻子立刻就会爆裂了,史无情的铁棒也会击在他的咽喉上。

但也幸在这干钧一发之际,两柄剑同时杀上来了。

一柄剑削掉了若雄和尚的右手,而另一柄剑更可怕,居然一出手就把史无情的人头砍掉下来。

佛门棋王吃惊极了,他不再与龙城璧缠斗,急急暴退了五六丈。

史无情已身首异处,若雄和尚的脸庞也完全没有半点血色。

他像只给狮子咬了一口的野狗,愤怒而吃惊地仓惶了退了开去。

龙城璧的身边,果然来了两个帮手,而且都是绝世无双的武林奇人。

“砍脑袋剑法?”佛门棋王目中厉芒闪动,盯着龙城璧左边一人。

这人轩昂不凡,但眼中杀机却是异常浓厚。

“不错,这就是砍脑袋剑法,老和尚,你是不是也想试一试它的滋味?”这人还没有开口,龙城璧已代替他回答。

佛门棋王冷笑了一声:“原来是偷脑袋大侠卫空空来了,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好吧,咱们后会有期!”

说到最后一句,他又瞧着龙城璧右边一人。

这人神情冷漠,出剑快如闪电,若雄和尚根本还没有看见他的剑从甚么地方削过来,就已不见了一只右手。

佛门棋王目中厉芒闪动,又说道:“阁下的剑法好快,想必是杀手之王司马血了?”

“不错,在下正是司马血。”那人淡漠地一笑,道:“若是有人付出了杀人酬金,刚才那一剑我会刺他的咽喉。”

佛门棋王冷笑道,“你从不免费杀人吗?”

司马血摇摇头,道:“那可不是,在下的作风,跟史无情有分别,他从来都不会免费杀人,他认为这是赔本生意。”

佛门棋王道:“但现在他却连命也赔上了。”

司马血道:“老和尚,你再不知机,恐怕归登极乐世界之期也已不远。”

佛门棋王冷冷一笑:“你们不要太早得意,没有人能跟咱们作对到底的。”

卫空空长剑一抖,冷笑道:“既然这样,倒不如先杀了你这个魔僧,然后再作道理!”

佛门棋王眼色一变,喝道:“卫空空,你的剑只能砍掉史无情的脑袋,可不要自讨苦吃。”

卫空空倏地狂笑道:“鱼翅鸡鸭吃得大多了,你若能让我吃苦,也未尝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佛门棋王又是大喝一声:“你太放肆了,看刀!”说着,双刀一错,身形迅若狂飙,两柄锋利无比的刀上下翻飞,使出“阴阳横乱斩”的厉害招数。

卫空空冷冷一笑,只见剑锋寒芒烁烁,身如林中窜豹,直标过去,竟似完全没有把佛门棋王的双刀放在眼内。

但佛门棋王是成名江湖数十年的邪道高手,在双刀之上浸淫了数十年的功夫,两刀连环施展开来,犹如星流电掣,极端厉害,卫空空的身子才标了出去,瞬息之间便已陷入重重刀网。

佛门棋王越战越勇,似乎已把卫空空玩于鼓掌之中。

但龙城璧和司马血还是没出手相助。

蓦地,卫空空的剑招变了,变得像是一股可怕的龙卷风,只见一道急剧旋转的剑气,从刀网中暴现出来。

佛门棋王饶是见多识广,但这种剑法,他还是第一次遇上。

“这是甚么剑法?”他心里在想。

卫空空却在这时候厉声喝道:“怒劈魔僧!”喝声中,剑势更是霸道惊人,一剑暴落,疾斩佛门棋王光秃秃的头颅。

这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剑。

刹那间,佛门棋王的脸完全没有半点血色,他已被这威势奇猛的一剑所慑。

他急忙倒踩七星步,双刀护住天门,但他才退开了五步,卫空空的剑已击在他左刀之上。

“叮”一声响,星火迸溅,左刀立时断截了一半。

佛门棋王更是无心恋战,右刀虚晃一招,接着掉头便走。

若雄和尚走得更快,两个凶僧都像是给老虎咬了一口的兔子。

卫空空也没有追赶,只是轻抚着长剑在叹息。

等到两个和尚已无踪影的时候,他才轻轻在剑尖上一拗。

一拗之下,原来他的剑也断了。

夜静无风,室中灯光明亮有如白昼。

他们已很久没有共聚一堂了。

但他们在此之前,怎样也想不到,大家曾在龙泉堡里聚首。

龙城璧是齐夫人邀请回来的贵宾,他带着司马血和卫空空进入龙泉堡,自然不会有甚么妨碍的。

在龙城璧居住的房子里,地方虽然不算宽阔,但却布置精雅华丽,房内房外,还有不少奇花异草,和一些颇费心思培植的盆栽。

司马血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只水晶瓶子,瓶子里的酒,早已给他喝了一大半。

他忽长长的叹了口气,道:“龙泉堡实在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这里气候温和,环境优雅,连藏在地库里的酒,也是佳酿中的佳酿。”

龙城璧苦笑一声,道:“可是,这堡垒的主人却并不好,你每天喝酒,但他每天却喝血。”

卫空空皱眉道:“而且是狗血。”

司马血道:“他患的是甚么怪病?”

龙城璧沉吟了一会,道:“这并不是寻常的病,我们怀疑他是给人毒害。”

司马血道:“是甚么毒害手法?”

龙城璧道:“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但齐夫人已在追查着一件事。”

卫空空道:“是甚么事?和堡主的怪病有关系吗?”

龙城璧点点头,道:“两个月前,徐州来了一个医术相当高明的大夫,他叫曾世棠,当他看过齐堡主的病状后,就对齐夫人说:‘堡主极可能是中了一种蛊毒,而这种蛊毒使用方法,早已失传多年,凡是中了这种蛊毒的人,都必须要喝狗血来缓和体内之毒,如此则可暂保性命,否则中蛊毒者很快就会疯狂,继而杀人,最后头爆骨裂而死。’”

卫空空捂着鼻子:“是甚么蛊毒,如此古怪?”

龙城璧说道:“据曾世棠所说,那正是百年前‘云贵毒王’赫连百绝的‘天疯蛊’!”

“天疯蛊?”司马血眉头大皱,道:“但赫连百绝早已死于西域,难道他有甚么传人学会了怎样使用天疯蛊?”

龙城璧摇了摇头,说道:“赫连百绝没有徒儿,而且生性孤僻,极难与人相处,他把这种本领转授给别人的可能性并不大。”

司马血道:“总不会是赫连百绝鬼魂作祟来对齐堡主不利罢?”

龙城璧道,“这当然不可能的,但曾世棠却指出,赫连百绝死于西域之际,曾托付一个商人,把一本经书带入中土。”

司马血道:“难道他把使用天疯蛊之法,也记在那本经书之中?”

龙城璧点点头,道:“正是这样,那本经书,就是曾经一度在中原武林引起激烈争夺战的‘百绝谱’。”

“百绝谱?”

“不错,那时候,不要说是我们,就是连我们的父母也未曾出世。”

司马血道:“但这件事,江湖上知道的人并不很多。”

龙城璧点点头,道:“这也是风雪老祖生前对我说过的,他还说过,百绝谱后来落在了一个半疯半癫的出家人手上。”

卫空空道:“八十年前武林有三个大疯僧,莫非正是其中之一?”

龙城璧缓缓道:“不错,但到底是哪一位,风雪老祖却不知道。”

司马血沉吟半晌,道:“照这么说,百绝谱上所记载天疯蛊所使用之法,可能已被某一位江湖人练成了。”

龙城璧沉声道:“这可能性相当之大,而齐玉邦显然已成为第一个被毒害的武林中人。”

司马血道:“你见过齐玉邦没有?”

龙城璧道:“就在我被邀进堡的第一天,齐夫人就带我见过他。”

司马血道:“他怎样了?”

龙城璧轻轻的叹了口气,道:“他已完全不像是齐玉邦了。”

司马血说道:“他为甚么不像是齐玉邦?”

龙城璧缓缓地说道:“从前,齐玉邦是一个神采飞扬,健硕威武的七尺昂藏大丈夫,可是,那一天我看见他的时候,差一点没有从心底里酸出眼泪来。”

卫空空和司马血互望一眼,两人都紧皱眉头,默默无语。

龙城璧又接着道:“若说他从前像是一个雄狮,那么他现在只剩下了雄狮的躯壳,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仿佛快要从皮肉里凸了出来,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任何人,会消瘦的那么厉害的。”

司马血问道:“他的精神当然也很差了?”

龙城璧道:“当我看见他之际,齐夫人告诉我,他刚喝了一大碗狗血,而那一刻就是他在一天之中最清醒的时候。”

卫空空道:“他有没有跟你说话?”

龙城璧道:“有。”

卫空空道:“他说了些甚么?”

龙城璧道:“他叫我杀了他!”

卫空空脸色一变:“他不想活了?”

龙城璧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任何人到了他这种地步而讲出了这样的说话,那也是不足为奇的。”

卫空空长叹一声:“想不到一代英杰,竟然遇上了这种可怕的遭遇,对齐堡主来说,那的确是生不如死,到不如一刀了断残生更为好受得多。”

龙城璧却不以为然,道:“好死不如恶活,虽然齐堡主现在的情况十分不妙,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可以解教的办法。”

卫空空目光一闪忽然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医谷可以把他的蛊毒治愈过来?”

司马血立时道:“齐玉邦为甚么不向医谷求助?”

龙城璧道,“数年前,齐玉邦曾与医谷中人发生了一点冲突,其实那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但齐玉邦却是一直耿耿于怀,怎样也不肯接受医谷群医的治疗。”

卫空空顿足道:“到这个时候,怎能还去跟医谷计较从前的甚么恩恩怨怨!”

“齐夫人也是这么想,所以,她早就暗中派人找我,一则希望我能够在龙泉堡里押住阵脚,二则还要求我邀请时九公到此。”

卫空空忙道:“时九公是现今天下第一名医,他若为齐堡主拔除蛊毒,那么成功的机会必然极大。”

司马血望着龙城璧,道:“你找到了时九公没有?”

龙城璧道,“要找时九公,有时候十分容易,但有时候却是难比登天,但我相信,只要他老人家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马上兼程赶来。”

卫空空道:“这么说,你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找到时九公了?”

龙城璧微微一笑,道:“若论到寻人的本领,我可比不上丐帮的丁黑狗。”

卫空空问道:“丁黑狗已在找寻时九公?”

龙城璧点点头,道:“不错,相信时九公很快就会赶到这里来。”

卫空空道:“照你的看法,齐堡主还可以支持多久?”

龙城道:“大概二十天左右。”

卫空空道:“在两天之前,我听到一个消息,说这堡垒的蓝总管,为了找寻犬只而栽了一个很大觔斗,那么,齐堡主岂非没有狗血可以暂延性命?”

龙城璧微微一笑:“这个你可又不必担心。”

司马血道:“岂非龙泉堡中人已找到了狗?”

龙城璧摇摇头,道:“狗是找到了,总共二十八只,但找到这二十八狗的人,却不是龙泉堡的人。”

司马血奇道;“不是龙泉堡的人又是甚么人?”

龙城璧微微一笑,道:“他既是个人,也是个鬼。”

司马血更是莫名其妙:“甚么又人又鬼的?你说清楚一点好不好?”

龙城璧还没有进一步的解释,卫空空已笑着接道:“其实,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司马血到底不是笨人,一想之下,已然若有所悟,不由失声笑道:“你们说的,莫非就是大胖人,又是天下第一号大醉鬼的唐竹权?”

龙城璧和卫空空相视一笑,门外忽传来了一种奇妙的香气,和一个人粗豪的声音。

“不是老子,又还有谁可以把二十八只狗送到这里?”那正是杭州唐门大少爷,以一手五绝指法名震江湖的天下第一号大醉鬼唐竹权!

昔年威武强壮的齐玉邦已瘦得不似人形,但唐竹权却好像越来越胖了。

有人说,他现在已可能跟当年称霸北海的大海盗海鲸王相比。

海鲸王是胖子中的胖子,他既是个大海盗,也是个大豪杰。

唐竹权虽然有很多地方都跟这位大海盗并不相同,但在身材方面,却是越来越是接近了。

海鲸王虽然也喜欢喝点酒,但通常他只喝十斤八斤便已很够了。

在这一方面,唐竹权自然是“优胜”得多了。

但除了身材方面,他们最少还有另一点完全相同的,那就是两个人都很喜欢吃肉,尤其是肥肉。

更尤其是肥肥的狗肉。

现在,直扑而来的奇妙香气,就是从一大煲狗肉发出来的。

唐竹权是以五绝指法成名于江湖的,他的十根手指,看来又粗又短,但却极其灵活,当然也是劲力十足。

这时候,他右手抱着一只大得吓人的酒坛,左手却捧着一只铜盘子,盘上有个小炭炉,炉中炭火正在烧得纯青。

而炉子之上,还有一个煲子,煲内“必必卜卜”响过不停,居然全是又香又滑的狗肉。

“来!来!齐堡主喝血,咱们吃肉,一点也没浪费,谁敢不捧老子场,老子就跟他没完没了。”唐竹权看来最少已有七分酒意。

卫空空可不客气,立刻拈一块热腾腾的狗肉,塞进嘴里。唐竹权望着他,桀桀一笑:“味道如何?”

卫空空笑了笑,道:“好香,却也好咸。”

唐竹权道:“不咸又怎会香?当然是越咸越香,越香越咸嘛。”

卫空空:“这是醉话,咸和香根本就是两回事,怎可以混为一谈?”

唐竹权把炭炉放在几上,怪眼一翻,笑道:“老子没有醉,再喝三五十斤也不会醉,最少,有一件事情,老子知道,你们却还在梦中。”

龙城璧道:“是甚么事?”

唐竹权又吃了一块肥肥的狗肉,道:“齐少堡主不见了!”

龙城璧、司马血、卫空空三人俱是一怔,大家的脸色都不由沉重下来。

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齐不武出了甚么事?

在一座荒芜了很久的庙宇里,一个青袍人神情冷漠地站在断墙败瓦间。

破窗外,阵阵凉风吹来,他忽然拿出了一支笛,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才引唇轻轻吹奏。

笛声充满了无限哀愁,无限苍凉。

他为了甚么而哀愁?是不是因为感到自己已经老了?

一曲未终,一人已进入破庙内。

这人一来,庙里就充溢着一股淡淡的酒气。

青袍人把笛子轻轻放下,脸色好像有点变了,他怔怔地看着这人,仿佛对这人感到很陌生。

这人是一个很娇俏的少女,今晚她穿着一套黄色的劲装,外披一袭金光闪闪的披风,看来既漂亮,又神气。

青袍人当然不会不认得她,因为她叫做乐紫凤,而他自己也正是她的父亲乐无忌。

乐无忌是中原武林上一等一的高手,无论遇上了甚么凶神恶煞,黑道巨寇,他从来都不曾放在心上,可是,在雷峰塔下,他却亲眼目睹火云姥姥死在群邪之手,而且自己已却无能为力,可以把她的性命挽救过来。

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极沉痛的打击,他发誓,无论怎样,也要为火云姥姥雪此冤仇。

而令他烦恼的事,却还再接踵而来。

第二件令他烦恼万分的事,就是紫凤居然在雷峰塔下,不顾一切地带走了齐不武。

对于两个女儿的事,他本来很少理会,尤其是现在,他认为两个女儿都已长大了,她们的事,最好还是由她们自己来解决。

但紫凤竟然带走了齐不武,他可不能不管。

“紫凤,这两天你去了甚么地方?”乐无忌目光闪烁,神情严肃而冷峻。

乐紫凤淡淡的说:“皇甫一鹤想练那一式‘灵鹤追月’的剑法,所以在他的行宫里住了两天。”

乐无忌冷冷道:“皇甫一鹤是甚么人,你可知道吗?”

乐紫凤悠然地笑着说:“他是个老头儿,脾气有点暴躁,有时候对别人很凶,可是对我却一点也不敢无理,而且还很逗人欢喜,所以就把他收了做徒弟,这可没有甚么不对呀?”

乐无忌气得咳了起来。

“爹,保重保重,别咳坏了身子。”乐紫凤笑眯眯地说。

“少胡闹……”乐无忌挥着手,道:“皇甫一鹤是个强盗,是个满手血腥的大魔头,你若不是我的女儿,而又碰上他的话,你这一辈子就完了。”

乐紫凤眨动着明亮而乌黑的眼睛,娇笑道:“这一点女儿当然知道的,我若不是你的女儿,就不会学得了这一身武功,倘若我的武功不如皇甫一鹤,自然也就收不成这个徒弟了,也许,他早就会杀死了我啦!”

乐无忌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了,他的年纪,已可以做你的父亲而有余,又真会真的心悦城服,拜你这个黄毛丫头为师?”

乐紫凤笑道,“你真的不喜欢我这个徒弟?”

乐无忌道:“当然不喜欢。”

乐紫凤道:“那倒不是很难解决的事,我明天把他杀了,你老人家以后就不用担心啦。”

乐无忌脸色一沉,道:“这又算是甚么规矩?高兴的时候收人为徒,不高兴时又说要把人杀了,传扬出去,岂不是笑掉别人的大牙?”

乐紫凤说道:“你可不必这么紧张,我若杀皇甫一鹤,自然会大有道理,他本来就是个满身罪孽的恶人,我杀他乃是替天行道,清理门户,旁人又还有甚么话可说?”

乐无忌道:“你收他为徒之际,早已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如此入罪杀他,岂非自打嘴巴吗?”

乐紫凤皱着脸,道,“爹,你找我就是要说这件事情吗?”

乐无忌摇摇头,道:“不,这还只是次要的问题。”

乐紫凤道:“那么最重要的又是甚么事?”

乐无忌道:“那天雷峰塔发生了激烈的战斗,你到哪里去了?”

乐紫凤淡淡地说道:“我保护着齐不武走了。”

乐无忌怒道:“胡说!是你出其不意的点住了他的穴道,然后把他带走!”

乐紫凤道:“这又有甚么大不了的?我承认是带走了齐不武,那又怎样?”

乐无忌气得连脸都青了:“这……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乐紫凤望着父亲,脸上居然完全没有半点畏惧的样子:“你不是常对我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吗?在那样的情况下,我带走了他,他就安全了,否则……”

“否则怎样?”乐无忌沉声说道:“是不是你认为他也会和火云姥姥一样,死在雷锋塔下?”

乐紫凤立刻说:“这又有甚么值得奇怪呢?火云姥姥的武功,原本就是名大于实,她的武功不行,门下弟子的武功更不济事,连那老太婆也尚不免死于敌人乱刀之下,他若还呆在那里,恐怕早已变成了一团肉酱。”

乐无忌大半生闯荡江湖,想不到这时候既然给自己的女儿反驳得哑口无言。

乐紫凤又甜甜地笑了笑:“爹,你何苦为了这点小小的事情生气,火云姥姥死了,女儿知道你很难过,但人死如灯灭,你就看开一点,何不喝点酒……”

“你不说喝酒,我还不曾问你!”乐无忌沉着脸,冷冷的质问着说:“你满面酒气,是不是喝了酒?”

乐紫凤淡淡道,“爹的鼻子真灵,一嗅就嗅了出来。”

乐无忌气极了:“你是不是说爹是只狗?”

乐紫凤“唷”的一声:“女儿怎么敢这样说?简直是连想也不敢想哩。”

乐无忌冷冷道:“你甚么时候上了酒瘾?”

乐紫凤笑道:“只不过喝了两斤花雕,又算是甚么酒瘾?”

乐无忌凝视着她看了半晌,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你醉了,所以跟我说的都是醉话。”

乐紫凤道:“女儿没有醉,女儿很清醒。”

乐无忌道:“你若还很清醒,那么告诉我,齐少堡主在甚么地方?”

乐紫凤道:“我把他藏起来了。”

乐无忌的脸色又再变得很难看:“他可不是一块玉石,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你把他藏起来,别人知道了就难免有闲言闲语。”

乐紫凤昂起了脸:“随便别人怎么说便怎么说,我可不怕。”

乐无忌盯着她:“就算你自己不要脸,也该顾及父母的面子,还有你姐姐,她若知道你这么任性,一定会……”

他还没有说完,乐紫凤已冷冷地接着说:“我知她一定会杀了我,因为我本来就是她的眼中钉,背上刺……”

“荒谬!”乐无忌怒叫起来:“你怎可以这样说你的姐姐,她从来都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又怎会杀了你?”

乐紫凤冷冷地一笑,道:“她这生若只杀一个人,那个人必然就是我。”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乐无忌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但醉了,而且是疯了。”

乐紫凤冷然说道:“我没有醉,也没有疯,虽然她年纪比我大,但人却比不上我聪明,她一直都在嫉妒我,还有,齐不武是喜欢我的,但他却硬要把他抢到自己的身边,连对妹妹也可以横刀夺爱的人,就算她杀我,那也不是甚么稀奇的事。”

乐无忌的脸色一片灰白,连声音也在颤抖;“你认为齐不武真的喜欢你吗?”

乐紫凤挺着胸脯,傲然地说:“这个绝对不用怀疑的,无论武功,容貌,才智,我有哪一点不及姐姐,而且,我还比她更年轻了一点点。”

乐无忌喝道:“不要再说下去了。”

乐紫凤冷冷一笑,道:“为甚么不要说,她可以不把我当作是妹妹,我也可以不把她当作是姐姐。”

乐无忌连眼睛都布满了血丝,他突然一记耳光打在乐紫凤脸上。

她没有闪避,“啪!”一声响,雪白滑嫩的脸庞上立即出现了五道鲜红的指痕。

但她居然还在笑,也难为她真的还能笑得出来。看见她笑,乐无忌反而怔住了,他看见自己阔大的手掌,那种感觉就像是初出道江湖之际第一次杀了人。

他是从来没有掌掴过乐紫凤的。

在他记忆中,这一生只掌掴过女儿一次,而且打的不是紫凤,是秋莲。

他也疼爱秋莲,十分十分疼爱。

那是在十二年前,秋莲带着妹妹到林子里玩耍,但是最后却只有她自己独个回来,紫凤却不见了。

乐无忌问秋莲,妹妹在哪里?她呆了好久好久才摇摇头说:“不知道。”

就是那一次,他掴了秋莲一个耳光,直到现在,他还有点后悔,因为他后来很快找到了紫凤。原来紫凤不是迷了路,而是故意躲起来,好让姐姐着急一番。

现在,紫凤已亭亭玉立,但还是那么野性难驯。她挨了一个耳光,却还在笑:“爹,你打我,我是不会生气,也不会害怕的,因为我知道,我的脸庞越疼,你也就越是难受。”

乐无忌瞪着她,好像一头凶猛的狮子,但这种凶猛的目光并没有维持了多久,便已软弱下来。

乐紫凤又说:“爹,你若不想说甚么,我现在可要走了。”

乐无忌眉毛一扬:“你要往哪里?”

乐紫凤道:“我会回家的,但却不是现在。”

乐无忌道:“你太胡闹了,老是不肯跟着爹。”

乐紫凤道:“我已长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你担心是多余的。”

乐无忌没办法,只好说:“快把齐不武放了,别惹旁人笑话。”

乐紫凤道:“人,我是一定放他回去的,就算你不来追问,姐姐也不肯让我们在一起的。”

乐无忌叹道:“甚么事情不好玩,偏偏要藏起一个小伙子,须知道,这是一团火,是万万玩不得的。”

乐紫凤不耐烦地说:“女儿有分寸了,再见了!”

乐无忌一呆,好像有甚么话要说,但乐紫凤一拧腰,人已飘然远去。

他只好长长叹息一声。

他的人更加憔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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