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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相煎太急

诸葛征虽是心狠手辣,对他的那个小小孙儿却甚是钟爱,一听得小孩儿说已经给他的小孙子下了毒,顿时心里乱了方寸。他犹豫踌躇,不知如何办才好。杀他师父,本是十来年的心病,此时得一机会,焉能随便错过?但小孙子命如悬丝,系于他人之手,却让他左右为难。正犹豫间,续二大叫道:“大师兄,小师叔是在诳你,你不必信他。”诸葛征也想不信,但小孙子系于心头,轻易放心不下。

他对小孩儿道:“师叔,你确实给我的孩儿吃了一粒糖球不成?”小孩儿嘻嘻笑,说道:“咱们小孩儿说话,从不像你们大人,总是说谎,如果我们说了谎,脸就会红,心就会跳。你看看,我是不是脸也不红心也不跳?”

诸葛征对续二一吼:“别动!”续二正想趁诸葛征与小师叔说话的当口,凑上去杀死慎独行。谁知诸葛征却把他的举动一一看在眼里,一见他心存不良,企图加害师父,就一声断喝,喝止住了他。

续二说道:“大哥,你养虎为患,早晚必受其害。”诸葛征阴沉着脸,说道:“二弟,你休要多说,只听我的便了。”说罢此话,诸葛征竟然满面怒气。谁家孩子谁爱怜,诸葛征当然不愿意让别人管他的事儿。

小师叔像一个小小鬼精,一会儿看看气若游丝的慎独行,一会儿看看这几个拿不定主意的人。诸葛征沉吟有间,说道:“小师叔,如果我们放了师父,你是不是肯放过我们?”小孩儿也装得深思熟虑,想了好久,方才答应。

诸葛征见状,心中大喜。忖道:你一个小小孩儿,毕竟心智不永,怎知我的厉害?早晚我让你尝尝苦头,方解我心头之恨。心里虽如此作想,表面上却看他不出。他向小师叔道:“师叔告我解毒方儿,我与三弟自去解家人之毒。师父这里,就交与师叔便了。”

小孩儿也打个哈哈,从兜里随手掏出两粒糖球,一一递与诸葛征与续二,说道:“拿去拿去,别再来扰我。”言语之下,颇不耐烦。

诸葛征与续二虽是奸滑,却也不知这糖球是不是真是解药,他们心下狐疑,不敢说破,拿着糖球,自退去了。

小孩儿看看慎独行,再向四周撒目,看定树屋,一声尖叫:“那小子,你出来罢!”就又絮絮叨叨:“你这小子也是真怪,活像这老毒物。师父要死,徒弟动也不动,只顾保命。慎老儿,天下人太多,这号坏蛋却也不多,怎么都让你弄来了?”一边说,竟再不耐烦,叫道:“欧阳锋,你快出来!”

欧阳锋心下大是羞惭,师父有难,弟子本该挺身而出,但他功夫不济,出来也是一死,何必逞那一时之勇?然而事到临头,不能挺身出来,与师父同生共死。到了危难之后,被人呼名唤姓,从树屋里叫出,岂不是一个大大羞愧?

但他别无它法,只好惭惭而出。

月下,只有一个小小孩儿在那里站立,身边有昏厥过去的慎独行,便再也无人了。欧阳锋走至面前,蹲身下去,试试师父,鼻息微弱,只有一口气在。他心里又是焦急又是不安,就问小孩儿道:“师叔,师父的伤是不是能治好?”小孩儿看他,冷冷笑道:“你可别装模做样了,你师父要是一死,天下就只有你懂得那两门绝技了。你找一个深山大泽,好好修练一番,就是震铄古今的武学大家了。他一死,你岂不是会偷偷地乐?”

欧阳锋惶愧,连称不敢。小孩儿说道:“来,你与我一起,把他抬到那间静室去。”欧阳锋与小师叔一起用力,把慎独行抬起来,慢慢向静室走。一走一颠,震得慎独行伤口疼痛,不由大声呻吟。

小孩儿恨恨道:“就你这付模样,居然也叫个什么老毒物,岂不是笑煞天下人?你聪明一世,竟然被徒弟暗算,说来也甚是可怜。”欧阳锋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只是觉得师叔的话甚是有理,心道:我师父一世英名,此时便付之流水。可见做人做事,不毒不行。但又一转念,想到如果师父对徒弟不那么坏,诸葛征也不会五人一齐算计师父,那时哪会有这一场骨肉相残?两人把慎独行抬入静室,放在那一张大大的玉床之上。慎独行脸如薄纸,心息尚弱,昏迷不醒。小孩儿与欧阳锋都在凝神看他。

直至天亮,雄鸡啼晓,窗棂一片白色,留云庄内一片吵嚷人声,两人才倏然惊觉,知天时已至大亮。小孩儿看着慎独行,手里玩弄一把金鞘短刀,像是要等着慎独行醒来,再一刀刺死。

慎独行喘吸极重,气息浑浊,像不耐那气闷,难于呈出胸中郁气。小孩儿坐在床头那一根独撑上,身子一旋,像陀螺一般飞转,来了童心,大觉好玩。好似慎独行是死是活,全然与他无关。

欧阳锋扯住他,问道:“师叔,师父如此伤重,你看怎生是好?”小孩儿一乐,露一口小小白牙,说道:“你师父命悬一线,就是天下最好的医生也救治他不得。何况你我?我看你还是哭几声,做做样子罢了。”

欧阳锋问道:“师叔,你看这一柜药物,必有良药,给师父服下些什么药才行?”小孩儿乐了:“好,给他吃药,给他吃药。吃毒药就把他吃死,一死就是一了百了。吃好药就能救他一时三刻,虽无大用,但他也能苟延残喘多活一会儿。”

小孩儿一跳,就跳到柜前,伸手出去,胡乱拿了几样,转身过来,一样样都扔在慎独行的嘴里。慎独行此时兀自昏迷,哪里识得吃药?一时药都从嘴边跌落,沾污了锦缎被褥。小孩儿大恼,恨恨道:“你装什么,吃药,吃药!”说着,小手捏住慎独行的关窍,逼他张口,把药扔进嘴去,再用小手捏他后颈大穴,药就咕碌碌滚下咽喉。有的药丸特大,一时吞咽不下,憋得他脸色通红。小孩儿却不怜他,咚咚两拳,直打他胸膈之上,砰砰两声,打得欧阳锋心惊肉跳,却是奇怪,这两拳一打下去,慎独行的肚腹咕碌碌一阵响,那药竟然吃下去了

过了好久,慎独行悠悠醒来,他看着小孩儿,又看看欧阳锋,眼中有一丝凄伤,三分忧愁。他对小孩儿道:“是你救了我?”小孩儿道:“王八蛋才救你。你算什么好东西?我才不稀罕救你。”

慎独行:“我救你两次,你救我两次,大家从此了账。下次再见,你可以杀我,我也可以杀你。”小孩儿卟哧一乐:“你这小老儿,死都死了大半,还有什么下次?”慎独行大怒,气哼哼道:“看我不宰了你!”说话便欲起身,但身子一挣,大是疼痛,就无法坐得起来。小孩儿一乐,跳将过去,坐在床头枕上,小手指儿戳着,点着,数落慎独行:“你四十年前,收下一个弟子,就是那个诸葛征。你看他杀人,眼也没眨,就当他是一个恶人,收下他做弟子。岂不知他又笨又坏,连个恶人尾巴也做不上。这个徒弟你收得错不错?”慎独行一叹:“错了,当真是错了。”小孩儿吃吃一笑:“错了就得自食其果。”说完,伸手出去,从慎独行的嘴巴上扯下几根胡须放在嘴边横吹,吹去一地。他又数落道:“再过五年,你又大不长进,在酒店里遇到一伙乞丐,他们正在打着一个孩子,这孩子被打得急了,从乞丐兜里掏出毒蛇,向他们挥打。一时蛇咬人叫,乱成一团。这孩子不怕死,你以为又遇上了恶人,把他带回来让他做你的二徒弟。这续二又阴沉又古怪,直是一个坏种。他不配做一个老毒物,你收他为徒,错也不错?”

慎独行脸色愈见阴沉,他浩然一叹:“错了,都错了。世上真能做恶人的,又会有几人?”小孩儿又笑,手儿极快,从他胡须上再扯一把。慎独行虽是刚强,也疼得咧了咧嘴。

欧阳锋见他兄弟二人,一老一小,言语谐谑,一来一往,大是怪异。心道:“这兄弟二人,行事做人,与人不同。他们口口声声愿做恶人。却不知这恶人是什么模样?”一念至此,他就直言爽语问道:“师父,师叔,你们两位口口声声说做一个大大恶人,却不知这恶人是什么模样?”

两人看欧阳锋,都笑。小孩儿乐道:“你看我,再看你师父,我们就是天下两大恶人。我比他恶,他比我坏。”慎独行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比我坏,我比你恶!”两人都说自己恶,对方坏,一时吵个不休。小孩儿叹道:“算了算了,你都一大把年纪了,还与我一个孩子争吵,有什么出息?”慎独行说道:“你是什么孩子,长不大就是了,人小鬼大!”

两人吵个不住。

欧阳锋问道:“师父,师叔,什么是大恶人?像大师兄、二师兄算不算?”

慎独行冷笑,显然不屑。小孩儿道:“我告诉你,我九邪毒翁门下,一向愿作天下最大恶人,平生最佩服的人有三个。第一个是秦国开国皇帝秦始皇嬴政。他年轻时做了秦王,刚刚长成,就把他的仲父,其实也就是他的亲爹吕不韦杀死。他母亲跟了一个男人,生下两个孩子,居然被他放在口袋里,活活打死。他吞并六国,把六国的珠宝都弄来归于自己,把六国的美女都用香车载来,供自己一人淫乐。他建了一座阿房宫,长宽几十里,宫内极尽奢华,皇宫不夜,夜夜笙管弦歌。到了后来,他死了,人家烧宫,大火月余不灭。你说,他够不够天下第一恶人?”

慎独行看来也颇心仪秦王,就也满脸钦敬。小孩儿侃侃而谈,再说天下第二恶人。“还有一人,应是一大恶人。她是唐时两代君王的幸人。自太宗起,至高宗止,做了两代才人、贵妃、皇后。到了儿子中宗时,她嫌做太后也不过瘾,就把儿子拨到一边,自己做起皇帝来了。起个国名叫做大周,自家叫个名字武曌。她自己生造了一个字,日月行空,便是曌字。可见她何等野心?她又偏偏生气,生气做人妃子,跪接跪送,在皇帝面前没一点儿威风。就要男人也是如此,让男人也做妃嫔,跪接跪送,显尽女人的威风。她说杀就杀,男人须眉,被她杀了不少。她又开了女科,在她之时,女人有才,也可中举升官。天下男人女人,乾坤世界,被她颠颠倒倒,反复把玩。做人如此,岂不大是乐事?”

慎独行也脸色肃然,看来对这则天武后也大是钦敬,心中颇是景仰。欧阳锋听得他二人说话,心里大是纳闷:世人只要有得一点儿学识,就都知道秦王羸政是个暴君,他吞六国,杀人无数。他杀仲父,没有亲情。他囊扑二弟,是不义。他造长城,是伤人无辜。这人说得天好,也只是一个暴君。怎么能钦仰他,愿做他这种人?再说做个女人,要的就是端庄娴雅,文静贤慧,像一个假男人,叱咤风云,万人之御,却又是什么好女人?且则天皇后做了大周皇帝之后,后宫男妾充陈,淫秽之事天下皆闻。做人如她,岂不大恶?但偏偏师父师叔最为钦敬的人就是则天武后。

欧阳锋直听得目瞪口呆。

小孩儿嘻嘻直乐,对欧阳锋道:“你是不是也想做坏事儿?你做了坏事儿没被人家发现,是不是心里也很乐?做恶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随便做事儿,只要你愿意,怎么做都行。我告诉你,还有一个恶人,我与你师父都很佩服。这人就是咱们南朝的宰相秦桧。秦桧这个人,坏得也可以,恶得也可以,能把个南朝弄得破败,生生弄死了岳飞,把明明胜了的南朝变成了向金人进贡的奴才。你说这人能行不能行?天下坏人有的是,但能像秦桧这样坏,又有本事的能有几人?据说,在临安铁王庙里,筑着两个跪着的铁人,一个就是秦桧,一个是他的老婆王氏。有人一见他的铁像,气得用拳头打,打得自家拳头流血。他恨秦桧,恨成如此模样,岂不是可怜?看这秦桧,也算得一个大大恶人了。你要做个恶人,就得我行我素,他人说些什么,你却全不用去管,这样活着,岂不快哉!”

欧阳锋也听得心血滚涌。他心道:“我向来读书,只是天天分辨善恶,时时律己,竟然不知人还可以随心所欲活着。如若能如此,人生在世,该是快乐良多。但人活在这世上,是不是该有些血肉亲情,该有些天知良善?一时心中反复,把握不定。

慎独行轻轻道:“欧阳锋,我告诉你,诸葛征他们必是会来骗我,你不相信,是不是?”欧阳锋也是大为伤感,如果诸葛征五人果是半夜前来慰师,那他该是心安得多。但事不出师父所料,让他十分难过。他默然无语。师父又道:“欧阳锋,我现病重,你已经得了我的两种神功,趁我还活着,你赶快逃走。我要一死,连你的小师叔也会折磨你,杀死你。”

欧阳锋一怔,不相信师父的话。他心道:“师叔既能救师父,就不会害我。他看着小师叔,只见他阴恻恻地笑,想他刚才赞美的那三个恶人,不由得心生恐惧。

欧阳锋心虽害怕,但他还是不愿意扔下师父,一人逃命。他对师父道:“师父,我要照看你,你伤势很重,要人照料才行。”师父一叹:“欧阳锋,我告诉你,你师叔武功很高,你如不走,定有性命之忧。”欧阳锋看着小师叔,慨然道:“师叔如要杀我,就由他好了。”

这一夜太长,着实难熬。三人都默然无语。慎独行看着欧阳锋,心里想道:如能假以时日,这欧阳锋必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大恶人。只要我活着,他就会性子渐渐变得乖戾,人也变得邪恶,十足是一个老毒物了。但我已是奄奄一息,死在旦夕,对他却是爱莫能助。如他不能心性奸滑,却怎么能对付得了这小鬼?怎么对付得了诸葛征那些人呢?想到这里,一思念老毒物的两大神功会落入他人之手,恨不能把欧阳锋也一下子掐死。欧阳锋看着小师叔,心中念他年幼,就道:“小师叔,你去歇息好了,我先看顾师父,待得我困倦了,再招呼你。”

小师叔却是一笑,他说道:“不忙不忙,我得看着他,别误了事儿。”欧阳锋一愣,问道:“有什么事怕误了?小师叔告诉我,我会提醒你。”小师叔用手指着欧阳锋的鼻子,大声问:“你会提醒我?”说毕哈哈大笑。他说道:“小子,我等你师父不行事儿的那会儿,我等那时,就做两件事儿。一是用化功大法,把他的功力化我有。二是等他死了,搜他全身,搜出那两种绝功的秘籍来。这两件事儿,我可不用你提醒。”说完,人也得意,哈哈笑个不止。

欧阳锋心下骇然,他问师父道:“师父,师父,你告诉我,小师叔是不是在说笑?”慎独行长吁一口气,说道:“他的话不假,只要师父一死,他必杀你。他也一定会剁碎我的尸体,以泄他的仇恨。”说罢,无奈地一叹。

欧阳锋明白了,知道此时他正处于险境。师父虽是满身本事,却也不能护他。他怎么办?如果师父真的会死,小师叔剁尸杀人,他欧阳锋也只能是一个死人了。他得想办法。

但他想了许久,竟是一筹莫展。看看师父,脸色越发苍白,气息更见微弱。他心里着慌,只好呆坐着。他要看着师父死,然后再被师叔杀死,只有这一条死路。心下明镜,就不害怕,静静等死。

好久,已是夜阑人静时,师父声音微弱,唤着师叔:“自雨,自雨,我要对欧阳锋说几句我的蛤蟆功内功心法,你要不要在旁边偷听?”小师叔大怒,戟指两人:“你们都是死人,我为什么要偷听?我先剁了你,再杀了他。他那时只能跪在地上,哀求我,告诉我凤凰力与蛤蟆功的秘诀。我何必着急偷听,坏我自家名声?”

慎独行道:“我告诉他蛤蟆功内功心法,他便可以胜得你。你怕是不怕?”小孩儿大笑:“他练了几下功夫,最多是只癞蛤蟆,有什么了不起?”说时,心中好笑,越寻思欧阳锋越是无此能为,兀自偷偷窃笑不止。

慎独行道:“欧阳锋,你坐到我身边来。”欧阳锋依师父所言,轻轻坐到了师父的面前。他看着师父的样儿,心里不由得一阵子难过,心道:师父要死了,我不能让小师叔凌辱他。我得想一个什么办法,让师父能摆脱小师叔的魔掌才是。但他左思右想了一阵,却也不曾想得出什么好主意来,只好一下横心,心道:如果小师叔要动师父,说不得我只好与他一拼,是生是死到时只好听天由命了。慎独行看着欧阳锋,声音转得凄厉:“欧阳锋,你是不是看我要死了,也像你的师兄那样,心里很高兴?”欧阳锋一听得师父如此说话,就忙道:“师父,我……”慎独行大声道:“你要高兴也行,不然你也不是我老毒物的徒弟。”欧阳锋道:“师父错了,我只是在想,如何不让小师叔动你。”慎独行看着他,气喘吁吁,良久才道:“我慎独行作了一辈子恶事,反收下你这么一个有善心的徒弟,这可是不易。”说话之间,也听他不出是喜是怒,是气是恨。欧阳锋知他心乱,就不再与他讲话,只是看着他。慎独行道:“罢罢罢,我看你是一个与我有缘的人,我就把蛤蟆功的内功心法传与你了罢。”他早知这蛤蟆功是一种天下奇功,确实是霸道无比。如果轻易练它,很容易走火入魔。所以他一开始并不曾教欧阳锋蛤蟆功的内功心法,只是告诉他一些粗浅的入门功夫。但此时他既是已经病危,再不向欧阳锋说出他的内功心法,怕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了,只好合盘端出。那小孩儿在一边,装出对这一切都是浑不在意的样儿,但他心内暗暗好笑:慎独行啊慎独行,你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你在这里说出你的内功心法,却不怕我听了去?我与你的这个傻瓜徒弟相比,怕是他还没听得明白,我早已经把这蛤蟆功的内功心法领悟得差不多了。那时你慎独行老儿已经死了,我再杀死你的这个徒弟。天下就只我一个人会这奇功,岂不快哉!?一想至此,不由得心里大喜,就喜形于色,大是得意。

慎独行道:“自雨,我向欧阳锋说我的蛤蟆功,你却是不能偷听。须知天下恶人,也自有他做事的磊落。”说罢,气喘不已。小师叔看看欧阳锋,再看看慎独行,就毅然道:“好,不听就不听,他还能飞到天上去?”他心里自有一套盘算:我如果听得清了,这慎老儿极坏,就可能吞吞吐吐,有一些要诀不传与这小子。那时我就是再有办法,慎老儿死了,我又向何处去讨弄这蛤蟆功?还不如让他们好好传授,早早晚晚这小子不得落入我手?我急什么?这小师叔乐道:“老儿,你也把我查自雨看得扁了,我就那么稀罕你的蛤蟆功?我看它就是来气,我早早晚晚把你的宝贝徒弟连这蛤蟆功一起埋了,让天下绝了你这蛤蟆功的根儿才行。”慎独行一想到他练功时走火入魔,就对这蛤蟆功恨毒如此,说不定真的会把一个欧阳锋活活埋了,他就打一个寒噤,不敢再想。但他用眼睛示意让欧阳锋向他再靠近些。

欧阳锋以为师父是想向他讲蛤蟆功的秘诀,就凑近来,俯身在师父的眼前。不料这时慎独行一声大吼:“快刀!”就手一动,摸上了床柱子。这床就轧轧响着,向下落去。小师叔却也眼明手快,他吃了一惊,但手马上就抓向床头,也要与这床一起沉下。突觉脑后飞过一阵刀风,就不得不回手一击。却原来在这床向下沉时,从旁边竟升起一个人来,这正是那欧阳锋入庄时遇到的那刀条脸儿的快刀汉子,这人用把薄薄的折刀。刀光疾闪,一连七刀,刀招精妙,又刀势极快,生生把这小师叔逼到了墙角。眼见得床沉入地下,从旁轧轧合拢来两块石板,地就变得严丝合缝,再也没了慎独行与欧阳锋。

小孩儿恨这快刀。如不是他,小孩儿早已同慎独行二人入了密室。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又哪里去寻慎独行?又如何去知道蛤蟆功的内功心法?他大是恼怒,恨声连连:“快刀,我宰了你!”气哼哼便扑了过去。快刀早是呆在地下,静静等着,只待床柱一动,人便扑出。呆在那洞里,只是算计刀法,思忖一刀刀如何杀人。一旦出洞,便如那猛虎出柙,一声声吼,一刀刀快,直是与这小孩儿拼命,要拼个同归于尽。小孩儿一开始心不在焉,还在想如何能入得密室去,还想如何杀死慎独行,逼欧阳锋说出内功心法,但快刀逼人,一刀斜斜出手,竟从他前肩至侧腹衣服划裂,浅浅刀痕,入皮咬肉,便有血浸染出来。若不是他手脚灵便,这一刀便有开膛破肚之厄。

小孩儿大是恼怒,大声吼叫:“快刀,你再不逃,就死定了!”但快刀浑不知觉,仍是一刀比一刀快,一刀比一刀狠。小孩儿大怒,冲过去,一连几掌,掌风凌厉,逼得快刀噌噌噌退了几步。小孩儿身形更妙,三弯两绕,绕到快刀右手侧,一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快刀心慌,刀一顺要砍小孩儿。小孩儿手指一拿,就拈住了快刀手阳明大肠经脉上的下廉、偏历二穴。快刀脸色苍白,嗒的一声快刀坠地,抬头闭眼,凝神待死。

小孩儿心里诧异,问道:“慎独行对你有甚好处,你肯为他而死?只要你告诉我如何走入密室,我放你。”快刀凄然一笑,说道:“他救我妻儿,换我一死。我若不死,妻儿必亡。我为什么不死?”说罢,身子一扑,抓起刀来,快刀嗖的一声,刎向自己。小孩儿救也不及,一腔鲜血喷涌而出,直溅粉墙。

小孩儿又气又恼,只好向快刀的尸体打上几掌,出出恶气,再起身四顾,找那密室入口。

但他再三寻找,也找不到,气得用十分污秽的话语来骂这慎独行与欧阳锋,但他再骂也是无用,只是在这屋子里团团转。他寻了半天,突然想到:我如此找寻,定然是无法找得到他们的密室了,但我如让全庄的人都来,就说是庄主有了大事儿,他们一定会来找的。那时,我就可以找到他们。把他们两个都从地底下弄出来,再碎尸万段。他就冲出去,找人寻密室了。

欧阳锋与师父轧轧一落,直响到了半炷香时刻,才到了地下。欧阳锋心魂方定,他看看四周,见到都是石块墙壁,一块块砌了起来的,成为一个大大的石室。这石室内有些物什,居然是有水有食,有桌有凳,任什么也不缺少。他说道:“师父,这是什么地方?”慎独行微微冷笑,说道:“这是我的坟墓。”欧阳锋一听,便是一凛,说不定师父就是要把这里做坟墓,让欧阳锋与他葬在一起。他心下凛然,却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静静扶起师父,坐在那椅子上。慎独行看着欧阳锋,说道:“欧阳锋,我教你蛤蟆功,你可以把我杀死,自行出这密室。不然你也得困死在这里。”欧阳锋道:“师父,我同你在这里养伤,等你伤好了,我们再出去。”慎独行冷冷一笑,却不作声。欧阳锋侍候师父坐好,再为他斟上一杯水来,放在桌上。慎独行看着欧阳锋,突然说道:“你是不是玩了一个诡计,你现在心里很得意,对不对?你以为你能与我在一起,你就会真的学好了蛤蟆功,你就能得了这种天下奇功不成?”欧阳锋看着师父,苦笑一笑,他不知道如何对师父说才好。

慎独行道:“你为什么不在床要落下时跳出去?”

欧阳锋道:“我不能扔下师父不管。我得同师父在一起,我那时并无闲暇多想,床一下沉,我自得同师父一起沉下来。”慎独行兀是不信,听了欧阳锋的话,只是嘿嘿冷笑。

欧阳锋无法再与师父多讲,他只是坐在师父对面,看着这间石室。石室很大,足能放下百人,他两人对面而坐,显得很是空落。慎独行看着欧阳锋,慢慢说道:“你怎么不问一问我那个快刀为什么会在这床边?”欧阳锋心里一愣,就明白了师父的用意,他笑笑道:“师父不说,我也知道,快刀是感激师父的恩情,才天天在师父的床边守着的。一旦师父遇上了危险,他就会挺身而出。”慎独行看着欧阳锋,蓦地哈哈狂笑:“你说什么?你以为我会对人那么好?你以为我不是一个天下最恶最恶的恶人?我告诉你,我从来不对人怎么好,你对人好,并没有用,你要让他怕你,才是正事儿。快刀怕我,才是实情。你知道不知道他为什么怕我?”

欧阳锋道:“我不知道。”

老人一笑,笑得极傲:“我把他的妻子与儿子弄到了一个地方,那地方很好,也很静。他每月可以和他的妻子、儿子在一起呆上半天。你说这半天,对他是不是很够?”欧阳锋不语,但他的心里知道,如果一个人喜欢他的妻子,喜欢他的儿子,与他们在一起呆上半天,显是不够的。

慎独行道:“当然不够。但我告诉他,如果他不死,在这洞里呆上一月,他就可以与他的妻子、儿子在一起呆上一个时辰。如果他呆上两个月,我就让他与妻子、儿子呆在一起两个时辰。这样,他才肯为我卖力。你知道不知道?”

欧阳锋哑然无语。

慎独行道:“欧阳锋,你为什么不讲话?”

欧阳锋道:“我不愿意说话。”慎独行道:“我受了重伤,你答应不答应我,你出去后,一定得杀死我那五个狗徒弟?再杀死我的那个鬼师弟?”

欧阳锋心道:我要是不答应他,师父一定会生气,他一生气,对他的伤是大大不利。但我答应他,就得去杀死他们六个人。我的武功怎么能杀死他六人?他犹豫,好长时间不曾出声。

慎独行见他不出声,就恨恨道:“你是不是不愿意?如果不愿意,你大可自己走。”

欧阳锋不动,他不能看着师父伤重,就自己走开。但慎独行突地大声叫道:“你走,你走开好了。我不要看见你们这些混蛋,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你也不是什么好玩艺儿,你在我身边,只不过是要骗我的绝世神功就是了。你还有什么好心思?”

欧阳锋走到一边,不愿意听他的话。他知道师父气苦,被自己的五个弟子弄成了这等模样,心里很是难受,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话。但慎独行一见他坐去一边,显是在躲着他,就更是生气,他大声道:“欧阳锋,你也像那五个混蛋,也来骗我!”正说着,哇地一声,吐了几口鲜血,人便更喘。

欧阳锋道:“师父,你好好歇息才是,这样生气,于你的伤势不利。”慎独行嘿嘿冷笑,他恶声恶气道:“师父,对你的伤不利,你是什么好东西?我要你假惺惺来说我?”说着,他的身子猛地一扑,向欧阳锋扑来。他虽是受了重伤,但手仍是很有力气,他双手扼住了欧阳锋的脖子,想把他掐死。欧阳锋此时比他更有气力,但他不忍心打他的师父,就直叫:“师父,师父,你松开我,你松开我!”霎时眼前金花直冒,昏死过去。

待得欧阳锋再醒过来,他看到师父已经稳稳坐在对面了,师父的脸色仍然苍白,但人显得精神一些,看着欧阳锋,口中仍是冷冷冰冰:“你不够做一个恶人,你不是我的好徒弟。如果你真的是一个恶人,刚才就把我杀死了。”慎独行与欧阳锋都知道,如果刚才他用手扼欧阳锋时,只要欧阳锋一用蛤蟆功,他必定就得再受重伤,会死在当场也说不定。但欧阳锋心慈手软,反而险些被他扼死。

慎独行大是嗟叹,心里后悔,后悔从汴京巴巴地找来一个欧阳锋,却不是什么恶人,只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书生。他念叨道:“如果我知道你这样子,我一定早早便先杀了你,免得此时生气。”说罢,狠狠地盯了欧阳锋几眼。他大声恨道:“我不能教你蛤蟆功,你这样子,学了蛤蟆功,也不会是什么好手,在江湖上被人用招儿杀了,就说我的蛤蟆功不如别人。这岂不是坏了我的名头?”说罢,又是嗟叹。

欧阳锋也不语,他心道:要我下手杀你,我却是万万不能,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我的师父,我不能弑师,这事儿你连想也不要想。慎独行道:“欧阳锋,世上有大奸大恶,也有小奸小恶,你就是小奸小恶之人,你有善心,又有什么用?如果你刚才是在江湖上,不防着别人,你就死也死过一次了。你有什么奇功又有什么用处?大奸大恶者能做大事儿,能做大英雄,你懂是不懂?”

欧阳锋心里也是一动,他如果刚才死在了师父手里,他岂不是冤死鬼了么?他什么大事儿也没有做,就死在这里,人之一生,更比草芥还轻,还谈什么大器晚成?他一时心下思潮翻涌,不知道师父的教训对是不对。

慎独行道:“人做好事并不难,难的是做坏事。做坏事,大抵有那么三种,一种做下坏事,对自己对别人都没有什么好处的。这是一种坏人,这种人不足取。你看到了这种人也要杀死他,省得让他坏了天下大恶人的名头。第二种是做了坏事,对人家没有一点儿好处的,只对自家有好处,这也是小人之见,也不是我老毒物所喜欢的。最后有一种人,做下坏事,对自家有好处,但对别人也很有好处。你可能做下了坏事,你自己成了大事,就也救了许多的人,你为什么不干?像你师叔告诉你的则天武后,一做了皇上,于人有许多好处,她为什么不干?她若也是像你,婆婆妈妈的,岂不是要坏大事?”

欧阳锋听得师父教训,心下也甚以为是,他心道:师父说的也有道理,我只要能对人对己有些好处,杀人算什么?世上谁不杀人?文人用笔诛杀,武人用剑夺命,哪一个不是凶凶恶恶的?看小师叔,再看我的五位师兄,他们一个个都是恶人,都得杀人,我如遇上了他们,我不杀人,他们也必是杀我,我不死,他们就得死。他们都是坏人,他们都该死,他们不死,我为什么要死?

慎独行见他若有所思,就叫道:“傻小子,你想明白了没有?如果你不愿意,你就再也别学我的蛤蟆功,你死得了。只要你一出去,你的五位师兄一定会找你,你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是无用,他们一定会逼你把蛤蟆功教他们,然后再杀死你。”欧阳锋沉声道:“我没有学会蛤蟆功。”慎独行看他,冷笑:“你不必对我说,你只对他们讲,你告诉他们你没有学会蛤蟆功,你看他们信也不信?”说罢,哈哈大笑。

欧阳锋也是黯然。他知道师父的话极有道理,如果他们不逼欧阳锋讲出蛤蟆功的内功心法,他们一定会杀死他。再不就是把他折磨得没了人样,让他死不了也活不成。

欧阳锋心里大是凛惧,他心道: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我一是死在他们的手里,再就是在这里练成天下无敌的蛤蟆功,出去杀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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